行行叩禅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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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江上吟(3)

回去的路上,许乘鸾一直在揣摩这个事件的始端,和丢下这枚铜币在火盆里的主人目的是什么。

一不注意,头就磕到了门框上。

谢枯荣本在厨房熬汤,听到刺痛一声,抓着汤勺就过来了。

“姐姐,怎么了?”

她的脸上横着两道黑色的墙灰。偏偏可爱里夹杂着些许憨傻的味道。

许乘鸾哪敢多想,好好的思路又被打断了,看到谢枯荣脸上有团黑糊糊的,她把那枚铜币顺进袖子里,急忙擦了擦她的小脸,“噗”地一下笑出声:“小馋猫,你说你,深夜做个宵夜容易吗?非得把自己弄成这样。”

谢枯荣知道是调侃自己,羞愧难当地低下头,用极其无辜的眼神卖弄她的演技:“姐姐上次不也这样嘛!”

许乘鸾想起上次上伙房,还是洪乐帝把所有庖厨调走,讨好成贵妃一人芳心的时候,那个时候老听宫人们私下议论,华清宫的主子难伺候,哪是什么难伺候啊,是皇后为了和她作对,把所有能用的厨子遣出宫门了。

她忍不住笑出声来。

躺在胡床,总算有了些许困意。

沙漏里的细沙簌簌,她倚靠在床头,余光瞥见床架上的箭镞,仍心有余悸。

“小馋猫——”她重重朝门外喊着,谢枯荣端着一盆洗脚水进来。

“姐姐唤我何事?”

她忙得满头大汗,很明显刚才是烧柴去了,许乘鸾内心感动,自季槐离场后,一直是小馋猫真诚相待,包括在癸水期间悉心照顾,真是大恩大德无以为报。

“你去帮我……”许乘鸾到唇边的话咽下了,这件事情关于前朝旧案,小馋猫左右也是近年入宫,她也查不到什么有用的信息,而且这事不要牵扯其他无辜的人进来为好,于是转口道,“明日我想看书,你若有空,不如买些当代流传的杂撰画本吧,这一番还要劳烦你多走几步。”

谢枯荣楞了几秒,露出两个小梨涡,“姐姐客气了,这事好办,明日我便托人交差。”

夜色静谧,秋水徜徉。

而黑暗中正有双眼睛,死死盯着她的房间。

此时正是晴日当空,万里无云。

本来桌上堆叠着一本本薄纸,上面刻满了奇形怪状的文字,小馋猫刚买来册子,刚翻开一半,眼皮就来了点意思。

她睡着了。

梦里的画面好不真实:她穿着少女嫩粉色薄衫,游弋在雕梁画栋,茶馆林里的街道上,悬空的天字一号间,阁楼里依旧飘荡着热闹的吆喝声,只见正中招待的桌椅排开,有位讲得绘声绘色,唾沫横飞的说书先生,年纪不大,发间捆着结巾,台下的宾客个个面色涨红,体态随意。不少贵族公子哥更是瓜子好酒伺候着,时不时传来拍掌附和,往台前使劲扔金叶子。

许乘鸾一手靠在栏杆间,享受着世间难得有的纸醉金迷,呼吸着混杂肉香的新鲜空气,还可以来回走动,真心觉得这里的日子和和美美。身后的男子看不清面容,只是周身颀长,比例匀称。摸了摸她的头,仿佛眼睛都在笑:“你想待着这里一辈子,那我就陪凤娘一辈子好了。”

画面骤闪,台下空无一人,耳边只有戏楼前咿呀几语,混合着二胡少有哀愁的绝唱,身边的男子不见了,梁间似乎回荡着断断续续的对话。

“当年的事情有隐情,你信不信是卫家人做的?”

“林氏死的好冤呐,凤娘可愿评判?”

“妙仙子动机不纯,她分明是在禁锢你,难道你看不出来吗?”

“仙妃啊,你要把玩弄我们于股掌之间的始作俑者查出来啊……”

耳边传来瘙痒感,热气阵阵袭来。

这段倒是真实,许乘鸾骤然睁开眼睛,却看见卫封往后退了一步,脚步虚浮。

她像一根绷紧的弦,立马就对他有了警惕心,鉴于他的身份,才柔声问道:“今上怎么来了?”

昨天的事情还没算账,但卫家人绝对离发现的铜币脱不了干系,卫封反而肆无忌惮,看着敞开的门,指责道:“小娘娘,平日里都不关门吗?万一有贼人进来……”

贼人?这空旷的华清宫,除了他可以随意进出,恐怕想不出第二个人了吧!

她嘴角勾起一抹嘲讽,卫封揣测人心的功夫倒是厉害,想不到几日不见,许乘鸾消瘦不少,相比妙仙子也拿好东西给她补补:“小娘娘别害怕,朕只是恰好有空,恰好来华清宫探望探望,望小娘娘莫生气,外面没人,朕是悄悄来的。”

正好可以敞开天窗说亮化,他这一来就对她动手动脚,恐怕心里装着挺多事吧。

“不知今上何意,臣妾惶恐,这是闺阁,今上频繁进出恐招惹污秽,但请出门一叙。”

卫封偏不如她所愿,如今他是万人之上,还轮不到她来颐指气使,便一手勒住她的脖子,轻轻抚摸着:“看来你是活腻了,还分不清卫家的天下到了哪一代!今日朕便告诉你,有人出钱买你性命,有事不要出去乱跑!”

“今上在说什么?臣妾怎么一句都听不懂?”脖间酥麻的电流传来,那双阴鸷森严的眼睛始终注视着前方,也就是许乘鸾那张充满痛苦的脸上,他手上突然加重力气,许乘鸾拼命挣扎,缺氧的瞬间,喉咙里卡出几个音节,她满脸涨红,眼前发黑。

她已经拼劲全力去掐卫封的手了,可是仍没有用,直到她又长又细的指甲划破卫封的手背,他才猛然松开,低头查看伤势,那布满青筋的手背出现一道血痕,一股奇异的灼烧感传出。

她左右知晓逃不出深宫,便只有呆呆站在原地,脚像被藤蔓缠住了,一动不动。

“你听到了没有?!”卫封捂着手背上两道长长的爪痕,怒不可遏地瞪着她,眼里迸发的杀气快要把白昼吞没,许乘鸾心里咯噔一下,感受到自己的脉搏在迅速变快。

他吼完这一句后,周围没有侍卫宫监立即围过来,说明他提前把那些闲杂人等撤走了。然而他们没注意到的是某个角落里,有个黑影正密切关注着他们的对话。

许乘鸾只能经由脚步往后退,却又怕卫封冲动,一把揪住她的交衽,做出出格的事情。

这时候她的鞋跟触碰到门槛,身体却往后仰,偏偏就是那么恰巧,后门飞出一把匕首,而匕首上恰好系着根红布条,垂落在刀柄前,寒光四射,径直向许乘鸾的方向飞去。

她吓得面色苍白。

这次的匕首离她很近,飞过来的时候耳边还闪过“咻咻”的响声,她下意识闭紧双眼,睁开却发现匕首虽然精准,但出手者恰逢其实避开了她的项上人头,选择定在了门框前。

院子里静悄悄的,连风都不敢轻易叨扰。

幸好躲过了一劫,和上次卫封射弩一样,定点位置非常之深,她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拔出来,想仔细观察上面到底写了什么,却发现卫封还在场,坐下矮凳前不紧不慢地倒了一杯茶,两字并拢扣紧杯盖,滤出多余渣滓,悠哉悠哉地嘬着:“朕早就说过,小娘娘被人盯上了。”

许乘鸾分外困惑:他是怎么想的?

见卫封不着急,许乘鸾惊魂未定,学着她的模样淡淡地尝了一口,杯子里已然只剩余水渍,那颗七上八下的心居然安分点了。

于是坐下观摩这把匕首,布条上歪歪扭扭,用隶书写着“孽党诛心”四个大字,对于她来说不足为患,可对于打下半壁江山的卫家儿郎来说,足以扰乱他们的心神。

邻国可能不知道,这天下本是四分五裂,氐国最为好战,铁骑每每踏破一座城池,必会在告捷的望楼上插上“程”的国号,可到了平国沦陷时,不知大将军和平国谈判做了什么交易,竟割让了部分土地给氐国,把交易成功的卫氏家臣捧上了天。从此平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转变,先帝伴读不仅荒诞地成为了太子继位人选,在几年后成功辅佐太子登基,太子一心纵情山水,看到政史头疼得厉害,哪有闲工夫操心国事,他不愿见山河颓靡,于是把皇位禅让给了卫氏家族,从此平国历代国君都姓卫,霍氏也从此倒戈。很多宫廷秘辛无从得知,许乘鸾也是从陈年杂轶里看到的,军情保密,实际上记录时世的史官并不知情,只是按照当时的心况,简短地猜测了一两句。

果然,看完布条上的字,卫封瞬间就不淡定了。

当初卫氏倾家族之力挽救垂危中的平国,却也只让京城的情况得到缓冲,而霍氏打下的江山,拱手让给他人,放在思想迂腐的当时肯定是不被允许的,但出于卫氏血脉里的侥幸和无辜心理,卫氏却勉强接受了这个山河破碎的江山,可谓是一番波折。

许乘鸾紧紧盯着匕首上的阴刻,绞尽脑汁也研究不出个什么来,此时她真想当着卫封的面,大量翻阅关于旧史的古籍,可是卫封对这事避之不及,她也如鲠在喉,只字未提。

匕首没什么特别的,是在街边的铁匠铺、刀行随处可见的式样,可是这柄匕首寒光冒冒,一看就是新买的,铁锈气还未褪去。但阴刻上的特殊符号实在理解费力,只是本该长期习武的人,稍不注意便会在剑脊留下指纹,可是这人却格外注意,没有留下任何的把柄,实属厉害。

若是把卫氏夺江山的秘密告诉百姓,那可真难堪了,卫家管理起来本身比较费劲,再加几个反抗保证的起义壮汉,想要一统天下的白日梦那可真是彻底破灭。浮沉之间,也不知那人掌握了多少消息,竟然想到鱼传尺素的方法收买人心,可见城府深远。

对面坐着的卫封却始终惴惴不安,大概是触及到老祖宗的恩怨,他作为卫家的子孙不好处理,还是这事仅仅为了恫吓卫氏,总而言之他想赶回去彻查。卫封脚步轻盈,一个健步跨过窗子,跟随身后的影子飞跃过去,只在许乘鸾苦思冥想之际,他便趁着小馋猫不在,赶紧溜了回去。

灯光下,许乘鸾拿出铜币和匕首做比较。

摩挲着铜币的质感,握着刀柄的位置,仔细一对比还真是有很大的出入,其中的纹路精密,不翻古书恐怕找不出来。

“姐姐?”外面传来细碎的脚步声,许乘鸾心里慌张,假装镇定,急忙把东XZ在袖子里,但匕首尖锐,她是倒放的。且也不知小馋猫这一遭是干什么,于是趁她没进门前,把卫封用过的杯具倒扣在盘子里。

“姐姐刚刚在干什么呢?”

幸好她临场反应快,抬眼就注视着窗外的风景,心不在焉地答道:“看着看着书睡着了,刚醒。”

谢枯荣将信将疑,放下手中的果盘,摘了一粒紫溜溜的圆珠放到她面前,淡淡笑了笑:“今日是商旅进攻的日子,殿前会举办一场空前绝后的盛宴,只可惜后宫妃子不能去看,不过也没关系,已经叫他们打点好了,我们在这里吃吃喝喝也挺好。”

许乘鸾垂下眸子,问这是何物。

原来这是西域来的蒲涛,是一种稀有水果。平国物资匮乏,交通不便,只有靠海路还陆路与邻国联系,而陆路通常又分为水路和沙路,很多僧侣也是慕名而来,想看看平国特殊之处,故此定远城成为商旅必经一处。规则很简单,只要分季节供应各国特色就好。

“姐姐确定不来一口?酸酸甜甜,很好吃的。”

谢枯荣眨着两颗水灵灵的大眼睛,拼命卖萌撒娇,在她的诱惑下,许乘鸾总算松了口,任她玩嘴里扔也不反抗。

“姐姐,好吃吗?”

许乘鸾味同嚼蜡,心里装着前朝离奇曲折的故事,嘴里那点味道全咽下去了,却也听见谢枯荣的呼应。

“姐姐,不是这样吃的啊!要吐皮,要吐籽的!”

谢枯荣扶额。

许乘鸾回过神来,却想到了什么。

“小馋猫,我们去观赏进贡会吧!”

既然卫氏和霍氏纷争不断,大多的史官为了封锁消息,一般来说不会直接把资料存放到秘阁,而是交由世代相传的家族,这部分秘史肯定拿不到,但清楚旧物的除了时年革新的平国,说不定还有定时纳贡的各国使臣。

所以她才想拉着小馋猫去看看。

但谢枯荣装傻充楞的本是倒是一流,她一个内廷妃子,虽不受宠幸,起码还是多少知道内情吧,不然季槐也不会把与当年事情毫无相关的人拉扯进来。

“姐姐如此雅兴,妹妹实属纳闷,这种盛况闲杂人等很多,姐姐这个热闹就不去凑了吧!”

谢枯荣摆摆手,想推掉这个局面。

许乘鸾是能理解这个事的,但她这副模样更像是在遮遮掩掩,许乘鸾干脆也不拉她了,走得飞快:“就躲在凤仙宫的屋檐上观赏,今上发问下来,第一个怪罪的定是你。”

她是刻意这么说的,若是小馋猫不想暴露点什么,必会答应她的请求。

“好,我带姐姐出去。”谢枯荣做好决定,蓦然抬起头,以极为镇定的眼神与许乘鸾对视,她却不惧小馋猫,反而下一步在想观赏的哪个角度好。

“不过,姐姐要答应我,不能轻举妄动。”谢枯荣的态度变得无比慎重,许乘鸾有一瞬的错觉,像见到了前朝的某位故人。

可惜这位故人,已在一场大火里,烧的面无前非。洪乐帝怜惜,命宫人以国公礼仪厚葬他。

许乘鸾心里的计划失败了一半,倒是不急,偷溜出去本是为了打探情况,如果实在找不到契机,大不了也可以直接问卫封。

于是,许乘鸾戴上幂篱,乔装成谢枯荣的侍女,偷偷混了出去。

这一路上倒是没碰上什么事,只是到了凤仙宫,谢枯荣闹肚子了,许乘鸾只好瞎摸进杂物间,借了一把扶梯。

还没踮起脚尖,走廊间俨然多了一个翩翩公子。

吓得许乘鸾噤若寒蝉。

谁料时不走运,梯子晃动了几下,她还只爬到中段,差点一狗啃泥的脸着地姿态降落草坪,手疾眼快下,这位公子也恰好看到了她,双手扶住梯子,冲她微微一笑。

哎——他居然肯出手帮自己?

脑海里又幻想出一部宫廷大戏,还未想到是哪位好心人,谁知他先出口问道:“小娘娘怎么会在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