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行叩禅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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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梨花酿(12)

之后,我便循着路标孤身离去。

然而,纵然是这么无情的一个人是执掌地府的仲裁者,在看过千万种戏散场,千万人辞行后,眼眶还是泛起微红,发出了多愁善感的叹息。

我并不知情,阎王是因为一个与我同名的姑娘想起了过往,我只是单纯的觉得,是自己长不大害了所有人。

望乡谷的沙滩上,站着一个在远远眺望的男子。

他还是一样的打扮,着墨的黑白宽袍拖沓在地,高高的发髻上别着沉香木簪,十分柔顺的棱角显得圆润,眉眼弯弯像十五的月亮。

这一次,他画的不是芦苇荡里的红鹳,而是天边的余晖,白纸摊开,颜料在指尖一跃,细碎的金箔,蘸着云母的辰砂,入水的白垩与方解石,撒上滑石粉,一副残照便草草落成。

大概是觉察到有人来了,他竟一把揭过,四方拓上上好的徽墨歙砚,就此铺就于一方石台,落款也没有,修饰更是空白。

我精神恍惚地走到亭台中间,一屁股坐在石凳上,只想缓缓刚才得情绪,谁知他从哪里变出来的水,开口就问:“小娘子莫不是为情所困?”

我偏过头去看他,发现他长得官方,这身衣服倒是有古诗里那种隐姓埋名的侠者意境,甚至超然物外。

见我木讷地摇头,他也不打破砂锅问到底,兀自端详着面前这幅画,痛惜这画太过潦草,还是缺少让人猝然泪流的遗风。

我一点都不想这画,他却动手要把此画毁去,烧到一半时我突然问道:“除了忘忧水,还有什么能解愁?”

“他说是酒。”

我道上次路过槐花巷时,那边的人们也会酿酒,他们酿都是后劲大的谷酒,后院会放一些米缸,装满自家酿的酒,因此香气可以传千里。

他说酒能解千愁,一醉方休后才吐露真心,可苏醒后还是该愁得愁,所以有一些酒客总是喜欢狂饮三斤,睡来个十来八天,睡得干脆连最亲近的人都不认。

我望着天边道:“我并不想借醉意短暂地忘记,相反,我想记住这世间的种种,可是有人让我来你这里轮回,我已经渡过忘川,走过黄泉关了,可是你这一劫,我怎么还是躲不过?”

他纳罕,是谁胆子敢这么大?

我用沉默代替了答案。很早之前,摆渡人送我去渡忘川,没想到半路阴差阳错跌入了石洞,没想到意外被他的死对头孟婆所救,释迦虽然苛刻,却教会了许多人生道理,也让我明白人心的深浅。

二度闯入人间,碰到离奇古怪的三件事后,我又被黑白无常抓了回来,在这里我知道谁在背后保护我,谁又在真正的胡闹。可阎王到底伤我最深,连地藏殿都容不下我,到底还有何处可去?

我问判官,除了孟婆的忘忧水还有什么东西解愁,他除了酒也想不出第二种,我见过忘忧水的颜色,一碗汤里会倒映出人生曲折,或是生前故事,或是死后经受的苦难。总而言之,在这变幻无常的颜色中,会读懂普通人的一生。

但是忘忧水的味道也是不一样的,有的人味同嚼蜡,是因为他们人生本就无趣;有的人甘之如饴,是因为他们体会到了各种苦辣酸甜;有的人痛苦不堪,是因为耍遍了各种阴谋诡计,却仍成为了食物链的底端。

判官哭笑不得:“小娘子,你扯得未免有点远了些,咱们还是顾上眼前,先把生死簿上的名字消了吧。”

我点点头,看着他蘸了点唾沫,费力的翻开生死薄,我的那一页……用生辰笔在上面划去一笔。

随后,谢秋娘便从这个世间消失了。

我心如死灰坐在原地,他却奈何不得,将原本复杂的情况一一告知了我:“原本你可以有个好归宿,但歹人得道却有意更改了你的命运,既然你来地府走了一遭,我就免为其难再送你一程,再到黄泉关再走一遭,待到魂飞魄散之时你的记忆方可消除,对此你还有什么夙愿吗?”

我双手掩面,小声地啜泣折:“可我不想离开这个世界啊。”

他拍了拍我的肩,望着远方沉下来的夕阳,试图安慰我:“很多都是事与愿违的,既然没办法改变,不如就此服从。”

我抬起一双灰蒙蒙的眸子,静静听他说完。

“你这明显就是在逃避,放心!你的魂魄是至善至纯,忘忧水的味道不会苦到哪里去的。”

我:“……”

阎罗殿内,频频闪动的空窗,飞来一只玄青色的小鸟,那正是修养归来的赤羽,它伸出利爪再次停在主人的肩膀上,掩着翅膀好像在说悄悄话。

“好,本王知晓了。”

他默合双眼,陷入一种至死的哀怨之中。

孟婆跪拜在地上,双手奉上修补好的十世镜,她身体颤抖,始终低着头,她怕阎王一怒之下再次把十世镜摔个粉碎,她也同样怕革去职务成为黄泉关流浪的魂魄一只。

阎王看着用白矾液修补的十世镜,出现了许多裂痕,却也没觉太过可惜,只是抚摸着尚不光滑的裂纹,若有所思。

“破镜真的还能重圆吗?”

孟婆小心翼翼地回答:“殿下尽管大胆尝试,释迦一定负责到底。”

阎王颔首,纤细的手指起落间,十世镜便重新跳进了时空之门,不知是有意识还是无意识,画面的人竟成了严崇明自己。

宵重十二年,严崇明方才及冠。

他家是寒门崛起,自小爹娘就给他定了娃娃亲,是住在隔壁买早茶的邻舍,只不过那女娃娃叛逆,一气之下竟离家出走,带上自己的丫鬟在外面风餐露宿,他本与邻舍的姑娘十分要好,女娃娃出落十五后,他家便举家搬迁至城根下,与邻舍联系愈发的少。

他娘离世后,他爹便一蹶不振,久居春官的位置缩衣节食,邻舍的身份不算落魄,但取了商户的女儿毕竟不妥,眼看着孩子一个个长大,他爹强求去宫里考了个二甲。

偏偏儿时体弱多病,是养在药罐子的命,父母定下的姻亲也就烟消云散,但那女孩也没纠缠,甚至随着记忆淡忘,他只好就此作罢。

不久后,他在病榻上辗转反侧,他爹求神拜佛从大师那里花银子买的珍惜药材,早已没有效果,补药也是一进一出,但他梦中之人绝不会认错,就是邻家相伴十年的小妹,那模样他一直记着,可惜他经受不了马车的颠簸,终于在大雪封山的那一日乘风归去。

他爹伤心欲绝,本就是孤家寡人,如何承受得住中年丧子之痛,向当朝的陛下请辞后,得了名家真传,于是遁入空门当道士去了,自此过上悠然自在的生活。

但他的魂魄带有极大的怨气,被判官炼化后,又转世重复了前世的因果。

每一世,他都是英年早逝,不知是被天上哪位神仙设定好的结局,反正他们就是喜欢看悲欢离合,骤然离场,在无数次轮回后,由天宫那位正主钦点,他为十八座炼狱的执掌者,开启了不再流浪的人生。

孟婆看着那些光阴在指尖溜走,她终是苦涩地笑了笑:“想不到一向放任自流的阎王,竟然也会动心。”

阎王回头,一脸疲态:“这不是你一个下属该管的事。”

孟婆咽了咽唾沫,还是决定冒险挑战阎王的底线:“可是,她的忘忧水并不是无色无味的,殿下对她这么好,怎么没见她心存感激。”

阎王数着手腕上的念珠,一颗一颗的轱辘滚动着,吱嘎的摩擦声打破了原有的寂静。

他举头望着鬼面具,神情泛着哀伤:“赠予从来都不是为了回馈,而是为了分享,无论是东西还是人。”

孟婆不说话了。

阎王继续道:“她这一世本就不幸,遇到了错误的人,做了很多错事,我们作为地府的官员更应明辨是非,若不帮这世间的人渡过劫难,怎么能心安理得睡好觉呢?”

孟婆支支吾吾地:“殿下……以前可不是这样的。”

阎王带着淡淡的讥讽,调侃道:“释迦,你未免太把自己当回事了,耍小聪明可不是你的行为准则。”

孟婆抱拳请罪,眉头皱成一团:“还请殿下责罚,但释迦只是想说,这些标签都是世人强加在身上的,倘若今日殿下真的破了例,那才是整个地府的笑柄。释迦说完了,殿下任打任骂,我都毫无怨言。”

阎王转过身,胸脯剧烈的起伏着,手上的筋脉青得发紫,眉心那颗红莲印若隐若现。

他的身体止不住颤栗,身后的扑风抖落,发冠上的琳琅垂下,威胁道:“别以为千年间,你在人间的小打小闹本王都不清楚,本王只是习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要是真的追责,你和阿九都脱不了干系。”

孟婆被喝退了好几步,连连道是。

“对了,忘川小馆怎么样?”

孟婆犹豫了了片刻:“殿下要去看看吗?”

阎王摇摇头,呼吸平息了许多:“不了,你知道本王从来不出地宫的。”

孟婆瞭望霜天阁的方向,发出轻轻的叹息:“可是殿下三番四次回到人间,不也是想回忆从前吗?”

阎王明白,她指的是什么。

“梦中人分明和她一样,殿下为何不多留她些时日?”

阎王将念珠放在桌上,顺势撩起披风,往座椅上一躺:“这个道理判官已经替本王解答了,你自去望乡谷问董卿便是。”

孟婆被堵的无言以对,只好作罢。

……

在孟婆离去许久后,阎王一个人闷在殿里,无聊的时候便拨弄着心爱的“玉竹琴”,或是相看自己的一生。

在他贫瘠而困惑的一生,一直有个温暖着他的人。

这个人就是谢秋娘。

儿时因家族纷争被罚跪在祠堂外的雪地里时,是她煮好清水面等他进屋……

快要上学堂时,每日都是一个装满茶叶蛋的荷包带在身边,她说饿了就多吃一个,反正教书先生是个睁眼瞎。

腊日梅花渐开,是她煨好汤送暖壶到学堂,然后在阁楼下喊要注意身体。

临别时,又塞满家里的土特产,笑他是个病秧子,还要千里迢迢去京城赴学,说想她了便把这些土特产全吃掉,等到库存没了,她就会抽时间看一看当朝的状元郎。

她似乎永远是这样,保持着天真无邪,不被俗名所玷污,做事从不求回报,只要每日开开心心,便是福气一桩。

他艳羡她生在一个没有桎梏的商人家庭,他却不知,为了能在京城立足,她这一路上吃了多少苦。

泪水一不小心就打湿了眼眶,他摘下早已浸透的面具,说不出是哭还是笑,肩膀剧烈的抖动着,仰头去回忆从前的美好时光。

天楚黄钟,时年平昌初年。

陈塘关周家,主家李氏生了个女儿,只因是晚风过境,星辰熠熠,名唤周星枕。

因周家是老来得子,对这个捧在手心里的女儿的宝贝得紧,所以也不敢轻易带出去,放养在院子里数年,每日都请教书先生来温书。

周星枕还有个贴身丫鬟,叫等等。

等等是典型的慢性子,年少辍学就被爹娘送来周家打零工了,但渐渐与周家大小姐熟络,索性两人就像好朋友一样进进出出。

周家世代行医,周父又被太医署的人看重,两夫妻打点盘缠,接了圣旨一遛弯就到了千渚的边境,一转眼就没人能管两人了。

但周星枕有异心,做梦都想开一家自己的茶馆,在熙熙攘攘的街市每日带着等等吃喝玩乐,但哪有这么容易啊。

她们被管家限制在巴掌大的院子,成天妄想如何勾画未来蓝图。寄给爹娘的飞鸽传书里,也总是说当个打工的账房倒是不错,瞧瞧咱家女儿那个糊涂的脑子,当茶馆的老板娘上不了道。

一转眼就过去了十三年,两人都是豆蔻年华,等等的爹娘也派来接人,周父带着妻子迟迟归来。

等等早已把周星枕当成好姐妹,无论说什么都也留在她的身边。等等的爹娘耳根子一软,就说清贫还是富贵,全靠自己努力,还好好叮嘱了一番,便离开了。

周氏夫妇一回,可把两人高兴坏了,还在耳边撒娇说要去上元节游湖,周父拿自家女儿没辙,只好由着她的小性子。

是年开春,三月三龙抬头。

陈塘关涨潮,滔天的巨浪裹挟着泥沙铺面而来,小雨降服了寒冬的燥意,游人站在堤坝上看热闹,没矜持的直接提桶捡鱼,闺房中的小家碧玉也撑着油纸伞,惊叹自然的震撼。

周星枕自然也在其中。

这一听邻舍说一嘴不过瘾,干脆牵着等等的手去陈塘关,两人奔跑在杨柳依依的小桥,丝毫不在意外人的眼光。

结果因为跑得太快,撞到一个背着竹匣进京赶考的读书人,耽误了时辰不说,还被好几个赶集的踩了几脚。

这两人自是不是个省心的主,叉着腰跟人家讲理,这个书呆子气得快哭了,扶稳脑袋上的东坡巾,自认倒霉地离开了现场。

结果落下了赴考的签文。

等等眼疾手快,连忙捡起来吹去上面的灰尘,仔细看阴刻的名字,行书是“严世云”三字。

后面举着玳瑁在后面追的同僚,赶忙谢过等等,便一把抽走了他手中的签文,追赶着隐匿在集市上的读书人,喊道:“崇明,你慢点……”

两个人直道无趣,便恹恹的散开了。

又一日,正是艳阳高照。

周父在边疆的医治之事告罄,接到太医署的密旨,有一阵要在家里研究医术,其实就是变法子休息。

他心情大好,携妻子游武禅祠。周星枕横躺在马车的主位上睡大觉,等等则坐姿端正,时不时撩开帘子,观察李氏有没有盯着她们。

周星枕对这件事本就兴致不高,这会儿调子也不哼了,就一个人抬起手并拢数有几道裂纹,可谓是无聊至极,马车颠簸,又不能看书打发时间,等等就留心山间有没有药材可以利用起来,记下地形卖给需要救病治人的乡野大夫。

两人的配合打得极好,差点连另一座马车上聊得火热的周氏夫妇,都忘了还带着个拖油瓶。

但这一路上非但没什么稀奇,反而平淡出鸟来,山路崎岖,他们就放慢马车的速度,在夹缝中了望山水,学五柳先生东篱采菊。

马车慢慢驶过林子,马蹄敲击着地面,溅起阵阵泥土,红棕马鼻中打出一个响啼,喷出一口浊气,发出长长的嘶鸣。

“到了。”马夫小六子拉稳辔头,把两匹红棕马栓在一旁的马厩里,从后备箱里拿出一点干草,把竹筒的水全倒在凹槽里,卸去靷环,然后重重地拍了拍马背,憨憨的示意红棕马可以尽情地享用了。

周星枕一看到好景致便兴奋得不得了,恨不得随时随地带个画师,好在周氏夫妇从不虽然宠溺,却从不放纵,导致周星枕一度作罢。

马车没有觼钠,只好搀扶旁边的轓爬下来,儿时因为力气不够大,差点从这两匹马摔下来,吃个狗啃泥。

等等是最熟悉小姐的人,平常小姐疯玩疯耍也就算了,这一见难得的沉思,莫非是又想起什么窘迫的往事了?

前面的周氏夫妇拉着手跟上来,两人旋即从腰后抽出三支香火,炫耀似的摆在他们面前,周星枕露出两颗小虎牙来,笑得一脸天真烂漫:“爹,娘!你看,你女儿可不是空手来的,待会儿在佛祖面前,你们可得多多照应我哈。”

李氏在她额前弹了个棉花,眉眼带笑地说道:“你这孩子啊,就是爱胡说八道,说照应这种话那可是大不敬,菩萨听了要罚抄书的。”

周星枕打小便不爱看书,一听到抄书两个如魔咒的字眼,更是头疼的不得了,只好压低声音憋嘴道:“菩萨和佛祖都不是一类人,如何称得上有关联啊?佛祖和罗汉还差不多……”

周父假装自己聋了,想起来要教训一顿:“嗯?星枕你再说一遍。”

周星枕略了略舌头。

等等比周星枕大上三个月,无论是性格方面还是为人处世,都比周星枕这个同龄人要稳重很多。

见周星枕一转弯跑了,刚想提醒她不认路别乱走,还伸出手呼应那刻,李氏却和颜悦色地拦住了她:“等等,还是你让人放心啊,不像星枕这孩子,一世都管不住。”

等等明白,周夫人是想一碗水端平。

他们知道,等等父母在等等小时候经常发生争吵,动不动就摔碗筷,还经常别人家做对比。可来到周家以后得日子,一天比一天舒畅。周氏夫妇待她的好,从没有属于驱使女婢的那种高低区分,而是真正把自己当做家人。

不仅让她和星枕一起接受教育,而且睡在偏房也是冬暖夏凉,周氏夫妇每次回来,总是要带两份好玩意回来,星枕有的,她绝对不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