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虎口拔牙
每当杰甫谈到行业道德,就滔滔不绝,口若悬河。
“只要欺骗事业的道德问题上有了分歧,我和安岱的友好关系就出现了裂痕。我们各有各的标准。我不赞同安岱向大众敲诈勒索,他却认为我的良心过于妨碍合作事业的经济利益。有时候,我们会争论得面红耳赤。还有一次,争到激烈处,他竟把我比作洛克菲勒(美国石油大王洛克菲勒由于非法经济活动,常被控告,受到法院传讯;但靠行贿,又屡次逃脱处分。)。
“‘我明白你的意思,安岱,’我说,‘枉我们做了多年的朋友,你这样侮辱我,我并不生你的气。等冷静下来,你会后悔的。至少法院的传票送达吏还没有找过我麻烦。’
“那年夏天,我和安岱决定在肯塔基州一个名叫青草谷的山峦环抱、风景秀丽的小镇消夏。我们自称是马贩子,善良正派。那里的居民很喜欢我们,我和安岱决定不采取任何敌对行动,既不在那里散发橡胶种植园的计划书,也不兜售巴西金刚钻。
“有一天,青草谷的五金业巨商来到我和安岱居住的旅馆,客客气气地同我们一起在边廊上抽烟。我们有时下午一起在县政府院子里玩掷绳环游戏,彼此已经颇为熟悉。他是一个多嘴多舌,面色红润,呼吸急促的人,同时又出奇地肥胖和体面。
“我们把当天的大事都谈过之后,这位默基森——这是他的尊姓——小心而又满不在乎地从衣袋里掏出一封信,递给我们看。
“‘呃,你们有什么看法?’他笑着说,‘居然把这样一封信寄给我!’
“我和安岱一看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但还是装模作样地读了一遍。那是一种已经不时髦的,卖假钞票的打字信件,上面告诉你怎样花一千元就可以换到五千元连专家也难辨真伪的钞票;又告诉你,钞票是华盛顿财政部的一个雇员把原版偷出来印成的。
“‘他们竟会把这种信寄给我,真搞笑!’默基森又说。
“‘有许多好人都收到过这种信。’安岱说,‘如果你收到第一封信后置之不理,他们也就算了。如果你回了信,他们就会再来信,请你带了钱去做交易。’
“‘想不到他们竟会寄信给我!’默基森说。
“过了几天,他又光临了。
“‘朋友们,’他说,‘你们都是规矩人,不然我也就不说了。我去了一封回信,只是和那些流氓开开玩笑。他们又来信请我去芝加哥,并让我动身前先给杰•史密斯发个电报。到了那里,要我在某一个街角上等着,自会有一个穿灰衣服的人走过来,在我面前掉落一份报纸。我就可以问他:油水怎么样,这是接头的暗号,于是双方就心照不宣了。’
“‘啊,一点不错,’安岱打了个哈欠说,‘还是那套老花样。我在报上时常看到。后来他把你领到一家旅馆已布置好圈套的房间里,那里早有一位琼斯先生在恭候了。他们取出许多崭新的真钞票,按五作一的价钱卖给你,你要多少就卖多少。你眼看他们替你把钞票放进一个小包,以为是在那里面了。可你出去以后再看时,里面只是些牛皮纸。’
“‘哦,他们想在我面前玩偷梁换柱、瞒天过海的把戏可不成。’默基森说,‘我如果不精明,怎么能在青草谷创办了最有出息的事业呢?你说他们给你看的是真钞票吗,塔克先生?’
“‘我自己始终用——不,我在报上看到总是用真的。’安岱回答说。
“‘朋友们,’默基森又说,‘我有把握,那些家伙可骗不了我。我打算带上两千块钱,到那里去捉弄他们一下。如果我看到他们拿出钞票,就一直盯着它。他们既然说是五块换一块,我就咬住不放,他们休想反悔。我就是这样的生意人。是啊,我确实打算到芝加哥去一趟,试试杰•史密斯的五换一的把戏。我想油水很肥。’
“我和安岱竭力想打消默基森那种想发横财的欲望,但是怎么也不成,仿佛在劝一个无所不赌的混小子别就布赖恩竞选的结果同人家打赌似的(布赖恩(1860~1925):美国律师,一八九六年、一九○○年和一九○八年三度竞选总统,均失败。)。不成,先生;他一定要去执行一件对公众有益的事情,让那些骗子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那样或许可以教训他们一下。 “默基森走后,我和安岱坐了会儿,默默地思考着理性的异端邪说。我们闲散的时候,总喜欢用思考和推断来提高自己。
“‘杰甫,’过了很久,安岱开口说,‘你说做买卖正大光明时,我几乎都和你抬杠。就算都是我的错吧。可在这件事情上,我们不至于有分歧吧。我们不应该让默基森先生独自去芝加哥找那些流氓。那只会有一种结果。我们得设法干预一下,免得出事。这样我们心里是不是会舒畅些呢?’
“我站起来,使劲同他握了好长时间手。
“‘安岱,’我说,‘以前我看你做事绝情,总有点不以为然。是我看错了。说到头,人不可貌相,你毕竟有一副好心肠。我钦佩之至。我也是这么想。如果我们听任默基森去实现他的计划,’我说,‘我们未免丢人,不值得佩服了。如果他坚决要去,那么我们就跟他一起去,防止骗局得逞吧。’
“安岱同意我的话;他一心想戳破骗局,真叫我高兴。
“‘我不以虔诚的人自居,’我说,‘也不认为自己是拘泥于道德的狂热分子;但是我决心不能袖手旁观,眼看一个自己开动脑筋,艰苦奋斗,在困难中创业的人将受到一个妨害公众利益的不法骗子的欺诈时。”“‘对的,杰甫。’安岱说,‘如果默基森坚持要去,我们就跟着他,防止这件荒唐的事情。跟你一样,我最不愿意别人蒙受这种钱财损失。’
“我们就去找默基森。
“‘不,朋友们,’他说,‘我不能把这个芝加哥害人的歌声(原文Siren,是希腊神话中半人半鸟的海妖,常用美妙的歌声引诱路过的船员,使他们徘徊在岛上不忍离去,卒致饿死。)当做耳边风。我一不做,二不休,非要在这鬼把戏里挤出一点油水不可。有你们同行,我太高兴啦。在那五换一的交易兑现的时候,你们也许能帮忙忙。好极啦,两位愿意一起去,再好没有了,对我来说,它只是一种消遣。’
“默基森先生传出消息,说他要出一次门,同我们一起去西弗吉尼亚踏勘铁矿。他给杰•史密斯去了一封电报,通知对方他准备某天启程前去领教;我们三人就向芝加哥进发了。“路上,默基森自得其乐地作了种种揣测,幻想出许多愉快的回忆。
“‘一个穿灰衣服的人,’他说,‘等在沃巴什大道和莱克街的西南角上。他掉下报纸,我就问油水怎么样。呵呵,哈哈!’接着他捧腹大笑了五分钟。
“有时候,默基森正经起来,不知他怀着什么鬼胎,总想用胡说八道来排遣它。
“‘朋友们,’他说,‘即使给我一万块钱,我也不愿意这件事在青草谷宣扬开来。不然我的名誉就给毁啦。我知道你们两位是正人君子。我认为惩罚那些社会的蟊贼是每个公民应尽的责任。我要给他们看看,油水到底好不好。五块换一块——那是杰•史密斯自己提出来的,他跟我做买卖,就得遵守诺言。’
“下午七点左右,我们抵达芝加哥。默基森约定九点半同那个穿灰衣服的人碰头。我们在旅馆里吃了晚饭,上楼到默基森的房间里去等候。
“‘朋友们,’默基森说,‘现在我们一起核计核计,想出一个打垮对手的办法。比如说,我同那个灰衣服的骗子正聊上劲儿的时候,你们两位碰巧闯了进来,招呼道:“喂,默基!”带着他乡遇故知的神情来跟我握手。我就把骗子叫过一边,告诉他,你们是青草谷来的杂货食品商詹金斯和布朗,都是好人,或许愿意在异乡冒冒险。’
“‘他一定会说:“如果愿意投资,让他们来好啦。”你们认为这个法子怎么样?’
“‘你说呢,杰甫?’安岱瞅着我说。
“‘喔,我不妨说出我的意见。’我说,‘当场了结这件事好了。不必再浪费时间了。’我从口袋里掏出一支镀镍的三八口径的左轮手枪,把弹筒转动了几下。
“‘你这个奸诈、造孽的、阴险的肥猪,’我对默基森说,‘乖乖地把那两千块钱掏出来,放在桌上。赶快照办,否则我要对你不客气了。我生性和平,有时候也会走极端。有了你这种人,’等他把钱掏出来之后,我继续说,‘法院和监狱才有必要存在。你来这儿想夺那些人的钱。你以为他们想剥你一层皮,你就有了借口吗?不,先生;你只不过是以暴易暴罢了。其实你比那个卖假钞票的人坏十倍。’我说,‘你在家乡上教堂,做礼拜,挺像一个正派公民,但是你到芝加哥来,想剥夺别人的钱,那些人同你今天想充当的这类卑鄙小人做交易,才创立了稳妥有利的行业。你可知道,那个卖假钞票的人也有高堂妻小,要靠他养家活口。正因为你们这批假仁假义的公民专想不劳而获,才助长了这个国家里的彩票、空头矿山、股票买卖和投机倒把的气焰。如果不是你们,他们早就失业了。你打算抢劫的那个卖假钞票的人,为了研究那门行业,可能花了好几年工夫。每做一笔买卖,他就承担一次丧失自由、钱财、甚至性命的风险。你打着神圣不可侵犯的幌子,凭着体面的掩护和响亮的通讯地址到这儿来骗他的钱。假如他成功了,你可以去报告警察局。假如失败,他只好一声不吭,典当掉他那套灰衣服去换晚饭吃。塔克先生和我看透了你,所以我们同来给你应得的教训。钱递过来,你这个草食动物,伪君子!’
“我把全是二十元一张的票子放进内衣口袋。
“‘现在你把表掏出来。’我对默基森说,‘不,我并不要表。把它搁在桌子上,你坐在那把椅子上,过一小时才能离开。要是你嚷嚷,或者不到一小时就离开,我们就在青草谷到处张贴揭发你。你在那里的名声地位总不止只值两千块钱吧。’
“在离开的火车上,安岱沉默好久,最后才说:‘杰甫,我想问你一句话行吗?’
“‘两句也不要紧,’我说,‘问四十句都行。’
“‘动身时,’他说,‘你就有了那种打算吗?’
“‘嗯,那当然了。’我回答说,‘还能有什么别的办法?你不是也有那种打算吗?’
“大约过了半小时,安岱才开口。
“‘杰甫,什么时候有空,你把自己的良心画出一张图解,加上注释说明。有时候我想参考参考。’
“安岱有时并不彻底理解我的伦理和道德的思想体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