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诺德·贝内特评乔伊斯
1922年
摘自贝内特所撰《詹姆斯·乔伊斯的〈尤利西斯〉》,刊于《观点》杂志(伦敦)(1922年4月29日),第337页。又以《有关詹姆斯·乔伊斯的〈尤利西斯〉》为题刊于《学者》杂志(纽约)第55期(1922年8月),第567—570页。后收入其《令我感兴趣的事物》(1936年),第185—194页。
这是一篇典型的中产阶级的评论。
在我国,詹姆斯·乔伊斯的名声主要由赫·乔·威尔斯一手奠定,他对《青年艺术家画像》的赞誉对年轻人影响相当之大。我也是在H·G·威尔斯催眠般的影响之下读《青年艺术家画像》的。事实上,他是命令我去读它,并要我极力崇拜它。我两样都做了。我说:“没错,它是了不起的东西。”但是在我脑海中那未受影响的杂乱的灌木丛里,我听到一个声音在说:“就总体而言,这本书令你厌倦。”就总体而言,它确实如此。随着时间的流逝,我开始公开宣布这一事实。小说中有些场景确属天才之作;从头至尾它显示了一种风格感;但是它的大部分却乏味、浮华、荒诞、混乱和盲目。一两年之后,有一位青年学者向我展示了一本《小评论》,这本月刊当时在一些精英圈子里经常被提及。《小评论》上连载了詹姆斯·乔伊斯的《尤利西斯》的一部分。我顺从地浏览了一遍那部分连载,并作出结论:那是些矫揉造作的琐碎小事,肯定是在法国人那美其名曰“必需之地”的公共厕所里策划出来的。后来有一天,翻开《法国小说评论》,我在首页看到由瓦莱里·拉尔博撰写的一篇题为《詹姆斯·乔伊斯》的醒目的文章。我震惊万分。这位瓦莱里·拉尔博竟写出了论詹姆斯·乔伊斯的长文,《法国小说评论》也把它登在显要位置!……该文的结论是:《尤利西斯》是一部杰作,深思熟虑条理清晰并且完全达到预期目的。我别无选择,只好阅读这东西。
人们对下述事实已有诸多言论,即作者用700多页大号纸的篇幅描写了不到20小时里发生的事情。不过,对此我看不出任何奇妙之处。一个人只要有足够的时间、纸张、孩童的反复无常和倔强,就轻易在700页纸上描述大约20小时的生活。还没有确切的证据证明詹姆斯·乔伊斯为他的主题选定了一个特别的日子。显然,他性喜嘲讽,而且我料想他只是随手拈起手头哪个普通的日子,并恶毒地以此为乐。它碰巧几乎是个最平常不过的日子。无知的读者在所选的这一天里分辨不出任何形式、任何艺术策划和任何“组织”(亨利·詹姆斯的妙语)。
但是,无知的读者真是睁眼瞎吗?按瓦莱里·拉尔博的说法,这一天是经过精心安排和组织的。詹姆斯·乔伊斯青年时代便喜爱史诗《奥德赛》,荷马的精神支配了目前这部据说是充满了荷马式平行关系的作品的成形。可能是这么回事。显而易见的是瓦莱里·拉尔博曾与乔伊斯就这部作品进行过详细的交谈。若非拉尔博曾亲眼目睹乔伊斯的手稿,我会怀疑乔伊斯在愚弄他。因此,我不得不承认乔伊斯写《尤利西斯》确实有过一个计划,无论它成功也罢不成功也罢。与此同时,我必须批评他那该死的不合章法。因为他没有给与读者任何帮助。显然他认为愚弄那些天真、不设防的读者这件事本身便存在着真正艺术性和思想高尚的东西。事实是,并不存在这东西。愚弄他人说明还存在着思想低贱、缺乏艺术性的东西。假如《尤利西斯》的作者呈现于读者面前的是文学里普通的谦恭有礼的言词,那么,《尤利西斯》会是本更好的书,一本人们更加喜爱的书。毕竟,对《尤利西斯》的理解并不在已知需要学识的职业的范围之内,谁都不应该毕其一生光钻研这个。
反对《尤利西斯》的另一个严重的问题便是它那弥漫全书的困惑读者的沉闷乏味。
[此处略去所引《莱斯特吕恭人》这一章的文字。]
小说几十页、成百页上充满了这一类文字。当然,作者试图再现人物的思想,而且他的用词方法也自有其道理——在故事的各处确实都替这种用词方法找到了充足的理由。不过,综观全书,尽管再现得很成功,可是所再现的事物由于反反复复出现在叙述中而显得琐碎和效力尽失。我也不愿意指责他那被荒谬地称作“摄影似的写实主义”的东西。但是我得指出,这本书的相当篇幅与其说是小说,不如说更像一位官方速记员的“笔记”。作者一时心血来潮,便打定主意不惜一切代价不作任何筛选,其兴趣滞留于一点而不向别的兴趣点作哪怕是极其微小的跃进。他暗自发誓要把这一切全写下来,并且与它纠缠不清。他很可能会替自己辩护并找到追随者替他辩护。但是,除非自有文字记载的艺术起源以来所有富于创造性的艺术家们的实践一文不值,詹姆斯·乔伊斯的头脑才没有问题。无论如何,由于他的刚愎自用,他把小说阅读变成如同艰难的苦役一般。作者似乎毫无地理概念、几乎没有任何环境意识、绝无人性本善的观念,只拥有不多的诗意。更糟糕的是,他实在没有丝毫的远见卓识。但是,我对于作为艺术家的他的批评则更深一层。他对世界及其居民的看法是刻薄、敌视和无情的。
尽管如此,詹姆斯·乔伊斯毕竟是文坛一大奇观。有时他匠心独运,令人眼花缭乱。假使他不是综观生活全貌,他也能明察秋毫。他的独出心裁令人拍案叫绝。他才华横溢。他富于绝妙的幽默感。他无所畏惧。
小说中最佳部分(不幸的是它们只占全书的一小部分)将流芳百世。我挑选出那个长长的狂欢场景和布鲁姆夫人那段作为全书结局的长长的内心独白。前者完全可以与拉伯雷最奇妙的作品相媲美;它令佩特罗尼乌斯(1)相形见绌。它纯粹是灵感之作。它内容丰富,而与高质量的内容相匹配的是一种精湛的技巧。后者(整整40页,25 000余字中没有任何标点,令人难懂)由于运用了完全令人信服的写实主义,可以被当作一份真实的文件,一个实实在在的女人内心深处思想的绝妙记录。谈到理解“女性心理”,我尚未阅读到任何作品可以超越它,而且我怀疑是否读过任何作品可以与之匹敌。我对乔伊斯的指责似乎很过激,而我对他的称赞也显得很过火;但这就是我所感受到的詹姆斯·乔伊斯。
不提及《尤利西斯》的猥亵之处显然对公众不公平。这本书并非色情,也不会对任何人产生色情书籍所能产生的效果。但是它比大多数专业色情书更下流、诲淫、热衷于色情和无法无天。实际上,詹姆斯·乔伊斯无所顾忌。他不禁忌使用任何文字。他说出了一切——一切。礼教习俗被他击得粉碎。许多人捧着《尤利西斯》实在看不下去;他们惊愕万分,不得不抛掉它。对于我们当中所有迄今一直坚持和宣扬真正的文学作品应该可以免受警察干预这一主张的人来说,这本书必须引起我们的反思。难道这骇人的猥亵是所取得的效果开释得了的吗?绝大多数英国人会说,什么也证明不了它是正当的。至于我,我认为它的主体是不能被所取得的效果证明其是正当有理的;但我甘冒受人责骂的风险也必须坦率地补充一句,在一些精美的章节里,我觉得它还是自有其道理的。
(周 汶 译)
(1)佩特罗尼乌斯(Petronius,?—65),古罗马抒情诗人,小说家,生活于罗马皇帝尼禄统治时期,据传流浪汉式讽刺小说《森林之神》系他所作,可惜只有一小部分流传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