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尼·莱斯利论《尤利西斯》
1922年
摘自谢尼·莱斯利所撰《评〈尤利西斯〉》,刊于《评论季刊》第238期(1922年10月),第219—234页。
当一本厚书——它的大小和颜色与《伦敦电话号码簿》极其相似,定会叫轻信之人弄错——由一位著名的都柏林作家写成,在第戎印刷,并以昂贵的价格在巴黎出版时,它很容易不为公众所注意,除非有极特别的原因。不过,《尤利西斯》却举世瞩目,成了幕后丑闻。首先,它的印刷数量有限,其次,作者突破了所有约束和惯例的限制。因为它包含有都柏林穷人生活的一些可恶的真实的画面,完全会成为爱尔兰首都社会历史学的一部分,同时,它也容纳了一些怪异的章节,这些章节与所有优良的鉴赏力和道德观背道而驰。
就总体而言,这本书必定看不懂,大概也不值得去摘引。很有可能某个学识相当渊博的人费尽心机、埋头苦读,却仍懵懵懂懂、不得要领。毫无疑问,这是本奥德赛式的历险记,但它不是分成多卷本,而是分成24小时。显然,在都柏林人生活的24小时里任何可能发生的事情,每一个可能浮现于脑海的想法,在交谈中任何可能说到的话,都被充塞进这帧巨幅油画里;然而,他煞费苦心企图从过去中择定一日,引经据典、旁征博引,永久地记录下一天生活中的卑微琐事,正如巴别通天塔,由于头重脚轻和冒犯神灵,最终不免徒劳一场。而且作品令人费解难懂,可能连作者本人都不甚明了。就全篇而言,他只能像勃朗宁对于他的有些诗那样,觉得虽然上帝对它们的意义可能明白,但作者本人至少已经忘记了。初读《尤利西斯》,其中相当篇幅着实令人捉摸不透,正是由于这个原因,这本攻击宗教准则和人类智慧的书不会达到其目的,假如它的目的是吸引和腐蚀广大读者或是易受影响的当代作家的话。
我们自己的意见是:作者殚精竭虑为的是愚弄读者世界甚至是守护读者世界的禁卫军——批评家。至于后者,在法、英两国有一些批评家已经堕落,其堕落的程度与他们在力不从心地理解人们并不想让他们理解的东西上所体现出来的无能成正比。法国那些好心好意、吵吵嚷嚷的批评家神情庄重地全盘接受《尤利西斯》,把它捧成可与莎士比亚的作品相媲美的经典之作、爱尔兰对世界文坛的贡献云云,对此,我们只能表示同情。说《尤利西斯》“是对《伊利亚特》的戏仿”也无济于事。尤利西斯这一威名遭到了可怕的亵渎。我们看到的只是阴沟里的历险。在此,假使我们把乔伊斯先生的作品称作文学上的布尔什维克主义也并非言过其实。它是试验性的、反传统的、反基督教的、混乱无序的、无道德观念的。而且也不难证实那掩盖在它作者身上的缠结不清的幕罩。他从来都不能从中脱身。我们完全可以相信,乔伊斯先生把自己生命中的黄金岁月倾注于这本书的字里行间,埋头苦干于艰难时世之中,不甘沦落于文明崩溃之时。作为《青年艺术家画像》的作者,其天赋和才干一直有目共睹。自那以后,它们一直受到无情的驱使,去完成那毁灭灵魂的爬格子的苦役,对此精神病医生只会归因于一个原因。洋洋洒洒50万言密密麻麻挤满书页,其外形和规模冠以“巴尔扎克式的”和“左拉式的”,虽则合适,犹不能恰如其分。但是,在心理学或现实主义方面,巴尔扎克和左拉不免相形见绌。付出这么多精力,并不是为了揭示什么深刻的东西,或者转达一个文学寓言,而是为了赐福这个令人惊讶的世界,详实地叙述作者在都柏林这座美丽的城市所度过的一天一夜,只是这里达德利勋爵成了总督(对他驱车穿行于都柏林大街小巷的叙述可能是一般英国读者看得懂的少数章节之一)。假如我们可以引用接近该书结尾处的一段看似概要的东西,那么所选取的一天一夜被分成下列事件系列:
准备早餐,肠内装满以及预先想到的粪便,洗澡,葬礼,亚历山大·凯斯的广告,不丰盛的午餐,访问博物馆和国立图书馆,沿着贝德福德路、商贾拱廊、韦林顿码头搜购书籍,奥蒙德饭店的音乐。在伯纳德·卡南的酒吧里与蛮横无理的穴居人吵嘴。包括一段空白时间:乘马车到办丧事的人家去以及一次诀别……米娜·普里福伊太太那时间拖得很长的分娩。造访一所杂乱无章的房子……随后在比弗街争吵起来,又有一场偶然发生的混战。夜间漫步到巴特桥的马车夫棚,又走了回来。
在《自由人报》报馆里,亚历山大·凯斯的广告占据了一章,它冗长乏味、无法扼要复述。而对国立图书馆的光顾则衍生出对莎士比亚的讨论。
这个主题读来令人觉得该小说属于都柏林小说家中的“泥泞和紫色”派,他们宁愿强调那个人人熟悉的词组“可爱的肮脏的都柏林”中的第二个形容词。
[此处莱斯利大谈特谈爱尔兰文学复兴,最后以辛格的作品才是“真正的文学”这一论断作结。](略)
他的影响力并非如此,这种影响可以在《尤利西斯》中发现。有整整一章描写都柏林一家妇产医院和一个孩子的出生,它用的并非仿伊丽莎白时期的语言,而是威廉·莫里斯深受其害的模仿英国和北欧古代英雄传奇的文体。随后又是什么呢?
[引《太阳神牛》中的插曲。](略)
诸如此类的大量篇幅紧随其后,尤其写到都柏林医科学生是如此这般地吃沙丁鱼和喝威士忌时,听起来越来越离谱。
[此处略去从同一事件中所引的文字。]
医学优生学上大多数现代问题就以这种莫明其妙的隐语被谈论。中世纪反对限制人口的观点便以中世纪的表达方式和那几乎美妙绝伦的词形体现出来:
诸君,俗众间亦频频窃窃私议,而今,婴孩及其母,一在混混沌沌的地狱外缘,一在炼狱炎焰中,偕崇敬造物主。然而,按照天主之旨意,本应生存之灵魂,我等则逐夜消灭之,岂非对圣神、天主本身、上主以及生命之赐予者犯下罪孽?
当一张占星图被置于空中时,其语言变得十分有趣。
[此处略去从同一事件中所引文字。]
戏仿的技巧在书中显而易见,它竟然令读者相信,作者跟法国、英国和爱尔兰公众开了个大玩笑,而且除了爱尔兰之外,这一努力相当成功。法国人和许多英国人肃然待之。到目前为止,从都柏林我们只听到了诙谐的蔑视。不过,都柏林自有一套摈弃其最出色的作家和政客——亦即预言家和皮条客——的方法。
信奉天主教的读者在读到戏仿使徒信经和有关圣母马利亚的应答祈祷的文字时,会合上书本;清教徒甚至会对《天路历程》的改编愤愤然,尽管脱离了《天路历程》,这一段念起来并不太离谱……
[此处略去与前面同一事件中所引文字。]
作家漠不关心天主教和新教的骶骨……他把真人真名引入小说那光怪陆离、荒唐可笑的情境之中,这种做法对我们来说似乎触及了拉伯雷现实主义的最深层。当作者给我们提供了一位乐施善助出了名的爱尔兰贵族的皮肤病的细节时,我们对作者真是恼火透了。有些东西不能——如果我们可以这么说的话——也不该写。
从基督徒的观点来看,这本书必定被宣判为对宗教的大不敬,原因很简单:它企图百般嘲弄宗教里最神圣的主题和人物,这个宗教在欧洲已经盛行近2 000年之久。而正是这么一本书,那些无知的法国评论家们竟为之欢呼,说它是爱尔兰文学重归欧洲文学的明证!当然,它令都柏林人想起20年前那些耳熟能详的姓名和典故,尽管跟那些已变得与亚瑟·格里菲斯一样举足轻重的人有关的典故如今已妇孺皆知。我们不得不遗憾地说,要理解所有这些神学上的典故,还得动用神学家,甚至耶稣本人。乔伊斯先生运用典故、交叉回忆和思想片断等方法使全书大部分内容因冗长繁复而晦涩难解,因互不关联而琐碎浅薄。在有些场合,他干脆是想到什么就记下什么。有时读者也能有所领悟,比如在“洁白的牙齿上镶着金子。克里索斯托”这个典故中。有关犹太人的一次辩论引出了如下推论:爱尔兰从来不曾迫害过犹太人的原因在于她从来没有让他们进入国门;这些从阴沟里搭救出来的图画清晰可辨,有时令人难以忘怀。当他的文风清晰、节制时,有些部分便可称作文学;但是,谁会涉过汹涌的洪水只为捡起少得可怜的尚能理解同时也并非不可引用的东西呢?
我们大段引用原文实为迫不得已,因为该书实在混乱不堪,我们无法避开其拙劣、臃肿之处,也无力揭示其对读者的故意糊弄。我们的注意力在偶尔的清晰文风这个诱饵的引诱之下上了钩,然后我们那充满期待的眼睛迷失在那些不连贯的古怪念头里。我们从来不曾看到过像那几个描写都柏林湾里的溺水男子的章节那样彻底的现实主义篇章,而且我们还得补充一句,它们在这本书里也是无可匹敌的。
我们只能永远匆匆地穿过性分析和心理剖析的迷雾。令我们遗憾的是这类东西竟然跟私自偷印的色情作品一副尊容;而令我们高兴的是有限的印数及其高价将继续阻止读者中的绝大多数人去略微领略这个不讨人喜欢的东西。至于那些感兴趣的人,它将足够他们去弄明白乔伊斯先生是否独创了文学新风格或创作了一本可归入与《包法利夫人》和《罪与罚》同类的文学里程碑之列的书;它也将足够他们对都柏林生活有更多一些了解,而都柏林生活正是乔伊斯先生的手术刀偏爱的对象。
[此处略去原文用几个段落对这一点所作的阐述。]
乔伊斯先生的警句特色鲜明。他对待它如戮象者用豌豆追捕麻雀一样。到处都有一些七零八落的言论,显示出一种与他那可怕的“幽默的威力”——他手中最强有力的武器——大相径庭的古老的幽默感。当我们听到“那个爱尔兰人的房子便是他的棺材”,或者“我们在地狱里可没机会见到一个雪球”,除非我们可能“从生活的煎锅里走出来,进入炼狱之火”之类的俏皮话时,我们极为勉强地付之一笑。但是所有这些都可能是二手货,因为在都柏林警句多得就如同黑莓一样俯拾皆是。
让我们回到我们原先对没有形式便不可能有艺术这一观点的申诉。艺术必须具有逻辑性,必须几近数学化。其素材、条件、效果必须可靠。夸夸其谈、不合逻辑和混乱不堪表明了本性的躁动。我们将再次力图理解詹姆斯·乔伊斯的主旨,并全篇引用他有关水的感情迸发,而据信这是对惠特曼的戏仿(在这本书的各处肯定还有40多位作家被戏仿)。有关水这显然可能被认为是:
[此处略去从伊萨卡事件中所引的大量文字。]
呃嗯,人们觉得就是这么回事。水就是这样,说的已经够多了,多得令人满意。时间会显示《尤利西斯》在人类思想和文学上的地位和影响力。书中除了显而易见地采用与《奥德赛》情节大致平行的结构之外——其中对比明显的有瑟西、埃奥洛和瑙西卡等事件,其他的事件不易辨其痕迹——毫无形式可言,有的只是雪莱式的期望扩展已知英语语言范围的努力。一页页没有标点、不分段落的文字表明作者试图击打出一种经久不衰、势不可当的交响乐的效果。法国评论家,也可能有美国评论家,会根据自己理解《尤利西斯》所遇挫折的大小来高唱他们的赞美合唱。英国的评论家分成意见相左的两派,尽管双方相安无事,但仍口角不断。爱尔兰的作家们(他们自己的语言已被英国合法地慢慢摧毁)会玩世不恭地在英国文学那戒备森严、建筑精良的古典监狱里精心策划一场克拉肯威尔式的爆炸。炸弹已经炸响,我们在格拉布街四周蹑手蹑脚地走来走去,并出于好奇捡起一些碎片。
对于在《评论季刊》上简评《尤利西斯》我们犹豫再三(几近为难),而且,要是我们早就想到这简评会诱导心术不正之徒看那本书,我们就不会写那篇东西了。摆在评论《尤利西斯》的评论家面前的问题是,文学创造力是不是一个足以情有可原的事实?根据文明标准,所有不可提及的东西都被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没有任何遮羞布。我们所作的引文全是因为它们有趣且得体,而且考虑到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我们用这些引文是想对作者的文学才能提出我们力所能及的观点。我们相信这些东西所揭示出来的小说风格上的拖沓,可能会证明它们极为有效地挡开了一双双窥探的眼睛,因为作者尽其所能使他的书不可读、不可引,而且我们还得加一点,不可评。
(周 汶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