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伊斯评论集:名家论乔伊斯(乔伊斯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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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查德·艾尔丁顿论乔伊斯的影响力

1921年

摘自《詹姆斯·乔伊斯先生的影响力》,刊于《英语评论》杂志第32期(1921年4月),第333—341页;后收入其《文学研究和评论》一书(1924年),第192—207页。

很显然,直到乔伊斯先生的《尤利西斯》全篇以单行本出版,才有可能对它作出正确的评论。对我来说,似乎小说的连载持续时间之长异乎寻常,而且,当《尤利西斯》还零零碎碎时,我一谈到它便有点不耐烦,这也不无理由。乔伊斯先生的尝试令人十分感兴趣,既由于它的成就也由于它必定具有的影响力;它的成就,我相信是显著的,至于它的影响力,我担心可能会有点可悲。要是文学青年们能够被说服在称赞和尊敬乔伊斯先生的同时又不去仿效他,那么万事大吉;但这是不可能的事。乔伊斯先生的风格距达达主义只有一步之遥,而达达主义离愚笨更是近在咫尺。乔伊斯先生成功的地方——偶尔也会出些纰漏——别人必定失败,因为他们缺乏他的理智性,他那惊人的观察力、记忆力和直觉,以及他对艺术创作过程的把握。

乔伊斯先生是一位现代自然主义者,对个人心理知之甚详,但不像自然主义者那样迷恋于艺术家的议定写作。较之自然主义者,他的自我意识不那么强烈,但他更有直觉;他使得现实主义神秘化,假如这个表达不太牵强附会的话。《都柏林人》深受法国作家的影响,是一部左拉会赋予其虚无主义的作品。它与许多法国自然主义者的作品相比,既不比它们好也不比它们坏;《都柏林人》里的故事与奥克塔夫·米尔博写的那些东西极其相似。这本书之所以引人注目,原因在于自然主义作为一种文学方法很少为那些同时也是艺术家的英国小说作家采用。

[此处略去一大段有关英国自然主义作家的题外话。之后作者简短评论了《青年艺术家画像》。]

毫无疑问,要想获得畅销和傻女人们的青睐之类的“胜利”并非轻而易举,不过乔伊斯先生赢得了几乎所有同龄人及许多长辈的钦佩和尊敬。人们翘首以待他的下一本书。结果等来的是《尤利西斯》。

让我们来考虑一下乔伊斯先生在《青年艺术家画像》和《尤利西斯》的创作间歇所处的状况。他似乎已经日趋成熟,不再需要《都柏林人》里的不成熟的自然主义,并且作为小说家当然已经大有长进。的确,《青年艺术家画像》显得很粗俗,但里面有一些精美的章节;在迪达勒斯的“理想主义”与外部世界的愚不可及和丑陋至极之间的争斗非常扣人心弦。这种精神冲突使小说免于陷入肮脏的泥淖之中,得以上升至悲剧的高度,尽管作者恋恋不舍一些令人生厌的细节描写,破坏了小说的平衡。在许多地方它猥亵不堪,但这种猥亵又有点振奋人心。人们感到小说作者极其敏感、天赋奇高,力图摆脱“危险的东西”,抛弃年轻人身上令人作呕的噩梦和坏影响,以便对人类生活取得一个更理智、更清晰的看法。许多人肯定对乔伊斯先生抱有过很大的希望。我任何时候都不希望他去接受哪怕是一丁点这种毒害不浅的官方的乐观主义,我不想他成为“甜蜜蜜的”,或者装出一副与自己的个性格格不入的勒南式的仁慈和平静。不过,我确实希望看到他写出真正的悲剧,而不是倒退到自然主义者所写的杂牌货,他们把讽刺文学和悲剧混杂在一起,写出的是完全错误的东西;我希望看到他笔下的人物能从那肮脏的地方脱身来到更清新的空气之中,在那肮脏的地方,他们被命运征服在臭气熏天、烂菜遍地的废墟里。

很显然,我打错了算盘。《尤利西斯》比乔伊斯先生迄今所写的任何一部作品都更苦涩、更粗俗、更极尽挖苦之能事。这是对人性的大肆诽谤,对此至少我尚不够聪明,无力驳斥,但是我相信它的确是诽谤。在《尤利西斯》中也有笑声,但这是一种刺耳的冷笑,与拉伯雷的哈哈大笑截然不同。

[此处略去一长段离题话,即人并非乔伊斯所说的那么卑劣、战后的人类也不应该在文学里被描写得如此低劣等。]

我重申,当乔伊斯先生把他卓越的才华用来使我们厌恶人类时,他是在铸成大错,是在诽谤人性。

这便是我对乔伊斯先生的《尤利西斯》的看法。从艺术角度来看,此书尚有可取之处;乔伊斯先生成功地写出了一部非常出色的书;但从人生的角度来看,我肯定他是错的。再者,《尤利西斯》的风格,乔伊斯先生自己通常运用自如,但是,在他的效仿者笔下却将会错误百出,可悲可叹,一如他的哲学。《尤利西斯》是一个庞大的独白。

[此处略去另一段有关当前散文风格的离题话。]

我并未偏离乔伊斯先生这个主题。他的影响力,我敢预言,必定会相当深远,但不可能完全是正面的。他惹人生厌自有其缘由,但其他人会无缘无故地令人厌恶。他晦涩难懂自有其道理,但是会有多少人写出十足的混乱之作却还觉得它高贵无比呢?有了《尤利西斯》这个接生婆,将会有多少可怕的荒唐之作被拉出娘胎?乔伊斯先生自己极少受同代人影响,尽管他显然深受教会作家、古典作品和法国文学的熏陶。他读过不少俄国文学,可能为此中毒不浅。但是他不是那种浅薄之辈,拾起某个肤浅的技巧便把它当作一种新的艺术形式的标准;他会成为那些互相排斥的文学流派争夺的对象,但他自己却凌驾于他们之上。这位年轻的作家不应该忽略他的同代人,但他的主要伴侣应该是古典作品。对任何尚未形成自己风格的人来说,《尤利西斯》读起来很危险。假如我有一位青年朋友想写作并且愿意接受我的忠告,我会把乔伊斯先生的作品藏起来,不让他看到,并叫他先看帕斯卡尔和伏尔泰,并把乔治·穆尔先生和福楼拜的作品当作轻松读物。然后,当他明白了简洁、严肃和精确这些好的文学风格的重要性之后,我便会递给他乔伊斯先生的作品,极力称颂它们而不用担心后果。

(周 汶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