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引言
诗歌于我,总与某种身体状态和精神状态相依存:在或优雅或粗俗的状态之中,身体已不再是完成语言与行动的听话而隐蔽的工具,我的身体突然间把我吸引。它没有把我支离破碎地引向外部世界,而是邀请我重归心源,那些由此心源而散发开来的离心运动实则构成了我们存在的常态。
但是向原点的回归绝不意味着倒退。对自我身体的重新觉醒,并未使我回溯到一颗静止而封闭的星球。我不仅重新在我的肉身中找回了我曾经在世界与思想的空间中探索的每一条道路、每一丝痕迹,而且还感受到了一股股邀我进入全新境域的紧张与冲动。这个生机勃勃的、震颤的微宇宙(microcosme)绝没有把我封闭起来,却向我启示了我对宏宇宙(macrocosme)的皈依。在最亲密的体感内核,我突然抓住了记忆,捕捉到了那些指引我结识他者、认知天地万物的情感源泉。
从这个万籁俱寂的世界升起了对话语的迫切呼唤,我寻找词语,为了表达那些寄居在话语中的无声无言的感觉。然而,这种小心翼翼的摸索首先在我的肉身最隐晦处开始,在它那精巧微妙的质料的千条褶皱间百转行进。那里,信息在循环流动,并在我的思想中开辟出一条条意料之外的道路;这种对感觉的探索还发生在我喉咙的空洞中,音弦的震颤引起神秘的搅动;它还发生在我的颚下,那里已然回响起了歌声。我兴奋的身体成了内部与外部、思想与感觉、文字与情感之间强烈而永无止境的交换之域。
身体是自我、世界和文字的交汇之处,因此,它成了诗歌的源泉、思想的锦囊。所以,我在此书中汇集了不同性质的文本,然而它们全部都阐明了身体在当代诗学与哲学中的中心地位。
身体是现代艺术备受青睐的对象。不论是在我们的大众文化还是先锋派文化中,对身体的崇拜早已成为共识。然而,在这种表面的认同背后,身体以迥异的方式启发着它的崇拜者们;这些方式所揭示的观点存在分歧,甚至大相径庭,因而导致了当代艺术创作和当代思潮走向了不同的发展道路。
第一种倾向将身体与精神对立,没有任何传统装饰的肉身不再同宇宙之间发生任何象征性的交换。另一种倾向则将身体视为精神与世界的中间人。我重读了一些建立“身体·宇宙”形象的重要作品,并尝试从中提取出一种“肉身化诗学”(poétique de l'incarnation)的特质与艺术倾向。这一诗学从现象学哲学所阐述的“肉身”(Chair)概念中,得到了宝贵的理论支撑,从而将身体与灵魂、自我与世界、文字与精神紧密结合起来,尽管当今众多诗歌创作与艺术实践倾向于将它们分离。
有一种诗歌的体质(physique du poème),它不排斥抒情,甚至也不拒绝形而上的叩问,而是将此二者嵌入主体的、世界的和词语的肉身。我希望追溯自己的若干首诗歌创作,以便去描述其中的活力。这不是作者的虚荣心或自恋主义作祟,而是为了把理论与实践对照观之。既然关乎诗歌创作既隐秘又独特的过程,那么避而不谈个人经验的教诲实在令人感到遗憾,即使最终的目的是为了得到一些更为普遍的可与世人共享的结论。
身体如同语言,是我们每一个人最为亲密的归属,同时也是最为公共的领域。我将以对“赤裸”的短篇颂词为此书作结。赤裸是一种典型的身体状态,既面向他者又面向世界开放;它并不像裸体者通常给人们的印象那样任由视觉侵犯,更不像许多当代影像那样热衷于表现施虐的暴力,而是在厄帕福斯的启示之下,传达出抚摸的温存和触感的微妙。
诗歌与触觉息息相关,在一个崇拜身体却又经常压迫它、折磨它、践踏它的社会里,肉身化的诗学所具有的不仅仅是审美的特质,更兼备道德和政治的意义。应该在结论部分重新审视这些问题,总结出身体所历经的诗学的、历史的、批评的、理论的和自传式的探索道路,这些路径揭示了身体的全部状态:被感觉与被重新感觉;书写与被书写;阅读与被阅读,抑或被重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