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路口.《下》
车间里一如平常,老汤坐在那里就像是一个枯槁的雕塑。
这是一个苦命的老人,尽管他并不老!杜磊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他刚进厂时就听人说过老汤的事,据说老汤的老婆早在十几年前就出车祸死了,只剩下一个女儿和他相依为命。老汤含辛茹苦把女儿拉扯大,直到女儿结婚。可谁也没有想到,仅仅结婚半年,女儿就又因为一场车祸也永远离开了他。而且巧合的是,两次车祸竟然都出在同一地点,就是不远处的那个十字路口。
人们都说那个路口很邪,因为路的那边是坟地,这边是村庄,活生生的一个生死分界线!杜磊听过很多关于那个路口的传闻,据说很多人都曾在夜里见过一个黑影在那里晃荡,人们都说那是等着投胎的鬼魂。杜磊在没进厂之前,有次路过那里,就曾看见过一只血淋淋的手在路中间晃动,吓得他好久都不敢从那儿走。可后来来到这个厂,那个路口却成了他的必经之路,尽管每次路过的时候都胆战心惊,但没办法,因为胆战心惊不会死人,但没有工作却真的会饿死人!
老汤临走的时候,竟然破例没有叮嘱杜磊什么,而是深深叹了一口气。自从昨晚他和老汤说过那男人的事后,老汤就像变了个人。他依稀觉得老汤和那个男人好像认识。他有些好奇,于是走过去掏出一支烟递给老汤,老汤没有说话,接过来低着头静静地抽。
“老汤,你说这个世界上真有鬼吗?”杜磊问。老汤头看了他一眼,浑浊的眼里有一丝疑惑。他于是把刚才在修车铺见到的一幕又说了一遍。老汤没说话,低着头坐在那儿,直到一支烟快抽完了,才叹了口气对杜磊说:“那个孩子……他走得不甘心呐!”
…杜磊哆嗦了一下,他不知道老汤说的是那个男人还是其他什么。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等着老汤把话说下去。
果然,接下来他从老汤嘴里听到一个悲惨的故事:一年前,一对夫妻在那个路口开了一家修车铺。因为那条公路有些偏僻,所以他们的生意一直不太好。
可是他们彼此相爱,所以尽管贫穷他
们却是幸福的。每天清早,女人都会为
男人做好饭,再到附近的一家工厂上班,每天回来得很晚。男人怕女人一个人回家害怕,每当天黑的时候,男人就会在门前挂上一盏灯笼。女人远远地看见那盏灯笼,就知道是男人在那里等着她,这样就不会感到恐惧,只有甜蜜。可是幸福的日子并没过多久,一个晚上,一场意外的车祸夺去了女人的生命,而那辆肇事汽车也趁着夜色跑掉了。从那以后那个小木屋就渐渐废弃了。“那后来呢?”杜磊忍不住问。
“后来,男人经常会一个人到那个路口待上一阵,他是怕他的老婆一个人在那儿害怕啊!”老汤的眼睛看着外面的天,显得有些深邃。愣了一下又接着说,“还有,就是等着那辆肇事汽车路过,好为他的老婆报仇啊!”
“那··…·…那个司机找到了吗?”杜磊问。
“没有!不过总有一天会找到的!”老汤幽幽地说,“血债血偿!逃是逃不掉的!”
“血债血偿?”杜磊的心里咯噔一下,他想起昨晚那个奇怪的梦,那个男人对他说的就是这样一句话,“你……好像对那个男人的事很熟悉?”
“因为,那个出事的孩子就是我的女儿。”
老汤走的时候,撂给杜磊一句硬邦邦的话:“其实当时我女儿并没死,如果及时送到医院说不定还有救!有时候啊,救人其实就是救自己,可偏偏没人信!”
杜磊有些愕然,他觉得老汤的话另有所指,就像专门说给他听一样。他苦笑着摇了摇头,觉得自己有些困了,浑浑噩噩的,连思维都好像变得有些迟钝了。
老汤走了,偌大的车间又只剩下杜磊一个人。一阵沉沉的倦意袭了过来,刘东华打了一个哈欠。这两天不知为什么,只要一走进这个车间,他就开始发困,那种困意沉沉的,让他觉得眼皮似有千斤重,怎么睁都睁不开。他知道,在这种时候困意可能是致命的,但他却无法抗拒。
他努力眨了眨眼睛,面前的皮带变得有些模糊,一会儿远一会儿近的,轰鸣的电机声也开始变得忽大忽小。他隐约觉得自己好像和那个男人之间有些什么瓜葛,可究竟是什么却又记不起来。男人看他的眼神里似乎隐藏着一些什么。还有老汤,杜磊总觉得老汤刚才的话也有针对他的意思。难道他们把我当成了那个肇事司机?但随即又苦笑着摇了摇头,他和老汤一起工作了半年,老汤比谁都了解他,他只是一个连一辆新自行车都舍不得买的穷小子,怎么会是那个汽车司机呢!说实话,他的心底是同情老汤的,他也恨那些肇事后逃逸的无良司机,不过也仅限于心底想想而已。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一直是他的做人准则。
越来越困了,杜磊觉得自己真的快坚持不住了。只睡一小会儿,哪怕就睡一分钟也行啊!不会出什么事的!他在心里安慰自己。他的眼睛已经完全睁不开了,而且头很痛,迷迷糊糊得像走进了一个模糊不清的世界里,四周很嘈杂,乱糟糟的听不清是什么声音。
他的面前是一条笔直的路,灰白的和那条水泥路一样,唯一不同的是路的两边没有路灯,而且没有一丝风。杜磊就那么漫无目的地往前走着,他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也不知道要去哪里,他的思维似乎停顿了,只能机械地往前走,像是被一个神秘的力量吸引着。他看到了一个十字路口,灰白的叉号般醒目。路的中间站着一个人,一动不动。杜磊看不清他的脸。他往前走了走,眯着眼睛往前探了探身,仔细一看,却“啊”的一声张大了嘴巴!他看见一张苍白的脸,白得没有一丝血色。脸上的五官都在,却唯独没有下巴,杜磊看见裸露的一排白森森的牙齿正在一张一合,发出“嘿嘿”的怪笑。
“血债血偿!你逃不了了!呵呵……”一个女人的声音突然在他身后响起,他回过头,看见的是一张血淋淋的脸,那张脸上没有五官,鼻子嘴巴眼睛都被糅合到了一起,像一团烂泥糊在脸上。
“不!不是我!你们一定搞错了!”杜磊大叫着,他往后退着,可是他的身后却站着那个男人!退无可退!就在杜磊感到极端绝望的时候,一阵钻心的刺痛把他从这个恐怖梦境里拉了回来。他睁开眼的一瞬间,耳中首先听到的是一声“咔嚓”的脆响。那是他的骨骼被皮带压碎的声音!
再恐怖的噩梦总有醒来的时候,无论多么可怕,但终究不会致命!但是现实不同!是祸躲不过!这是杜磊脑子里的最后一个念头!
杜磊醒过来的时候,鼻子里嗅到的是浓浓的苏打水的味道。他看见自己的一只胳膊正挂在面前,上面缠着厚厚的绷带。
杜磊没有死。他后来才知道在最后关头是皮带上的应急装置救了他的命。自从去年那个工人出事以后,厂里就在每条皮带上安装了这种应急制动装置。杜磊一直以为那根本没什么用,没想到这次却硬是把他从死神那儿拽了回来。
命不该绝!杜磊想。但是接着而来的却是更深的绝望,他被告知因为粉碎性骨折,他的这条胳膊就算保住了,也不会再灵活如前了。从某种意义上讲,他将会成为一个残废!“还不如让我死了!死了干净!”杜磊狂叫着。
“叫什么叫?知道这样你早干什么去了?”旁边的医生冷冷地说,“我们在你的血液里发现了大量安定药物成分,明知道你的工作存在一定危险性,还在上班前服用,你怪谁啊?”
“安定?”杜磊一下愣住了。
“就是安眠药!”
杜磊在那一瞬有种五雷轰顶的感觉,轰得他有些蒙!“安眠药……”杜磊低低地念叨着,这两天的遭遇放电影般一幕幕在他的眼前重复着,他想起那个男人递给他的那个搪瓷缸,那涩涩的开水,还有那车胎上亮闪闪的图钉。一定是那个男人!
杜磊觉得心里有一股火在燃烧,在蔓延,烤得他口干舌燥。他豁然起身,在医生惊异的目光里走出病房。他的胳膊传来一阵剧痛,但他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他要找到那个男人,当面问个清楚!他们之间无冤无仇,那个男人为什么处心积虑要置自己于死地!如果仅仅是个误会,那这个误会未免太大了!
那个十字路口仍然横在那儿,路边的野草仍然在左右摇摆着。“砰”的一声,那扇关着的木门被杜磊一脚踹开了。那个男人正坐在木桌边,面前放着一杯酒,和昨天晚上一样,仿佛一直就没动过。
“来了!”男人抬起头看了看杜磊,他的表情怪异,似笑非笑的,仿佛早知杜磊会来一样。杜磊一时有些手足无措,他不知怎么开口,只是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看着男人。男人也在看着他,似笑非笑的表情里渐渐出现一丝狰狞。
“你为什么要害我?我们无冤无仇!”杜磊咆哮着。
“其实你不该来的!”男人答非所问地叹了一口气,“既然阎王爷不收你,你干吗还硬要往里闯呢!”
“我问你为什么要害我?是不是你以为我就是那个害死你老婆的司机?”杜磊绝望地叫着,“你弄错了!”
男人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你有没有听过一个传说?据说每个因车祸死去的人,他的魂魄都会被禁锢在原地,直到下一个死在那儿的人去替代他才能离开!我老婆本来就怕黑,这么久真不知道她是怎么熬过来的。现在好了,你来了!”
杜磊愣住了,他似乎明白了男人的意思。他也突然意识到自己今天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那就是他真的不该到这儿来!这是个疯子!和疯子怎么会有道理可讲呢?他想跑,可是在回头的一瞬间,他看到了一个让他惊异的人,老汤!更让他惊异的是,老汤的手里正拿着一把铁锤,而这把铁锤砸到了他头上。
“你不该来!你本该安享晚年的!”
“不,我已经老了,我活着本就没什么意思。只希望我自首以后,你可以继续留在这里,把那个肇事的人抓住,我就安心了!”男人的眼里有一滴泪滚落了下来,“啪”的一声掉到地上,摔得粉碎。
一年前的一个傍晚,天阴沉得厉害,凛冽的西北风吹过路边的高压线,发出“呜鸣”的哀鸣。一个男人骑着一辆自行车在冰冷的水泥路上缓缓而行,男人的耳朵冻得通红,但脸上却洋溢着温暖的笑。车后座上坐着一个女人,女人的一只手揽着男人的腰,另一只手轻轻地托着突起的肚子。女人已经怀孕六个月了,刚在医院做过检查。因为在街上买了些东西,所以回来时天已经快黑了。
冬天的天总是黑得很快,况且那天本就是个阴天。一转眼的功夫,路边的一切就被黑暗给吞噬了,冰冷的水泥路向前延伸着,像一条灰白的带子。
“冷吗?”女人问。
“不冷。”男人的脸上带着满足的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他想起刚才在医院时医生暗示他的话,让一心想要个儿子的他有些飘飘然。
“你说,我们的孩子出生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女人摩挲着男人宽阔的后背,一脸温馨的向往。
“呵呵!”男人笑了笑,“不知道,肯定很漂亮吧,像你!”男人看见前面不远处的那个十字路口,把车速放慢了些。那个路口有一家属于他的修车铺。他们就要到家了!那是他们爱的小窝,他们的天堂。但有时候,天堂会离地狱很近。生和死,有时也许仅仅就是一线之隔。
十字路口像是一个灰白的叉号。男人走到这个叉号中间的时候,眼睛的余光看见了身后的一抹光亮,那是汽车的灯光!男人甚至没来得及回头,身体便如一片被狂风卷起的落叶,凌空飞起。
男人在一声沉闷的落地声后,最后看见的是一个飞驰而过的黑色卡车。女人的身体倒在不远处,汽车的轮子从她肚子上碾过,她的头此时正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姿态扭曲着,眼睛凸在眼眶的外面,直直地瞪着她身下那团血淋淋的肉!那是她的孩子!这个可怜的女人曾经无数次幻想过孩子出生的情景,但她怎么也没有想到,会是现在这个模样。
十字路口又恢复了原来的平静,安静得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除了不远处那辆扭曲了的自行车,一个轮子还在不停地转动着。
男人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已经完全不属于他了,他甚至感觉不到痛,一切都似乎和他没有关系,就像是做了一场梦,他看见自己面前有血在流淌,从他的嘴角一直延伸到眼睛,黑黑的血似乎在蠕动,像是一团蛆虫。他动不了,他也不敢动,他怕自己一动,就会从这场噩梦里惊醒过来。
男人这时才明白,原来有时候噩梦也是让人向往的。他甚至希望这个噩梦永远都不会醒!可是,一阵自行车的“吱嘎”声打碎了他的愿望,他的眼睛贴着路面,看到了一个缓缓过来的人影,那个人影吹着口哨,推着一辆自行车在路上走着。男人的手指动了动,只一下,却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男人没有放弃,他继续努力着,男人的心里此时只有一个念头:也许,他的老婆,他的孩子还有救!
人的信念有时真的会很强大,甚至可以强大到和死神抗衡。就在那个人影快走到他身边的时候,男人终于举起了他一只沾满鲜血的手,微微地晃动着。他知道,这个人也许是他唯一的希望,他并不需要那个人做些什么,他只是想让他看见自己的处境,然后打个电话报警,这样也许就可以救回他的老婆,还有……他的孩子!
可是,他听见的却是一声自行车倒地的声音,然后便看见那个人转身跑开的身影,那个男人唯一的希望就这样跑开了,甚至没有发出一声尖叫!男人永远忘不了那个人影跑开的脚步声,那个让他绝望的声音!
可那个人影并没有跑多远,却又转身跑了回来。是良心发现吗?不是!那个人影只是回来推起那辆自行车,然后又一次跑开了!但在那个人影弯腰扶起车子的一刻,男人看见了他的脸!那个人就是杜磊。
这个男人后来得救了,可是他的老婆却死了。男人最终没有找到肇事卡车,却记住了杜磊的样子。
人有时候就是这样,当巨大的仇恨需要报的时候,每一个相关的人在他的眼里都是该死的!杜磊就这样成了男人的报复对象。
每一个夜晚,男人都会在这个十字路口徘徊,他会点燃一支烟,轻声地和自己的老婆拉些家常,然后,就默默地等着杜磊从这里路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