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白马的故事[3]
有这样一个夏日的傍午,张四哥(一个老马仆)和他最爱的白马在松林下游息——这是他和它的日常生活。
松枝筛下的花荫,地柏笼罩着绿草,虽是赤日当空的夏午,林间的草上尚留着星星的残露。而香蕈也从地柏之网里强伸了秃头——一颗,又一颗,嘎!又两颗——好像给绿草添上黄色的眼睛。
张四哥见它(马)吃草之际,忽然把头扬起,静寂的鹄立于大松之旁,知道它已是吃饱了,遂从怀中把刷子取出来,给它整理蹄腕上被苔染绿而且凌乱了的雪色的毛,骤觉着一股刺骨的寒风扑面而来,吹得马尾也拂拂摆动。这明明是雨的信息,他也知道,他便收拾了刷子,预备赶了马回去。
不知什么地方来的大量的尘土,霎时把天空染成了红灰色——仿佛初扫的土场,蓦然一道金光,劈开了这红灰的天空一恍,山崩地裂的“砰隆”一声雷响,震得大地都跳了一跳。它被这一震,遂告了奋勇,使出它原有的唯一的本领来一跑。
张四哥此时如何赶它得上,只好找石崖避雨。
狂风从高的天空奔近了地面,把松林吹得潮一般哗哗作响,再加上不断的雷声,奏成了这暴烈不和谐的音乐。大卷的黑云,又遮了红灰色的天空,把大地变作了夜一般的黑暗,时时闪恍。然而不能继续的电光,只送给地面上更多的恐怖,大雨滴夹着冰雹,打在松干上、石崖上,放爆竹似的把这暴烈不和谐的音乐调子更行提高,松枝不时被风折断,发出“呵呵”“呵呵”的音响,免去暴烈的声音的单调。在这种情形之下,(它)只是箭一般地跑,盲目地跑,向后抿了耳朵,弯了头,弓了脖子振起了鬃,竖起了尾,两条前腿一并往前搭,后蹄一并往上掷,把蹄上带起来的泥土抛得枪弹一般的飞舞。
暴涨了的山谷,转动着石头轰轰作响,从断断续续的电光中,隐隐看见(几乎看不见)褐色的波涛,正在涌沸。它不顾一切地往前跑,两条前腿向谷里一搭,已纵入中流,无情的狂波,打得它翻了几滚。它幸而滚出岸来,抖擞一下,“嘶”的一声,更加紧张地跑,它的嘶声,在这各种声音之中,显得微弱,自己或者也没听到。
它在山麓里一往无前地跑,直向着一片荆棘的丛里窜,好像冲锋破敌的敢死将官,但还要比他更快到不知多少倍。它向上跑去,已跑到半山腰里,“崩隆拍拉”几块大石被雷撼得从山顶上往下滚。它从闪闪的电光中看见这可怕的怪物,更使它慌得吃惊,它使尽了平生本领折向侧面跑,倾斜的山腰使它踏不住步。它渐跑渐下,又跑到可怕的谷边,谷水比起先涨得更雄凶可怕——在电光中看见,水被崖石抵回来,激成了极高的飞花彩浪,再向前就形成谷口的悬崖飞瀑,这时的一切声音,已大得使人耳不暇听了。它沿着一线的崖岸,顺着谷水疯魔似的跑,跑到谷口(已到了悬崖绝壁不能再跑的境地),它又一掉头向旁边崖上跑去。
它又跑了很久,好容易找着一线可下的山坡,便飞也似的跑下去了。
这时,云已薄了,雨已小了,电光也渐渐淡了,风声也渐渐慢了,而它的力也尽了,嘶也止了,步也缓了。
夕阳西斜,天空轻轻地抹了彩霞。湖畔的芦荻,像新拭了的列在架子上的刀枪;青翠的小草,仿佛刚刚浴罢。雨珠留在草木叶上,被夕阳照得莹莹闪烁。堤上的垂柳,一株株整队地平平地排成一列,垂着微尾无力地轻俏地拂打。远山展开了一望无际的翠屏,归鸟在空际散队地疏落地游行。碧绿湖中,又缀了几多点水的蜻蜓。这一切的情形,在湖中又映成整个的倒影。
它在这湖畔的草地上,颓丧地无力地绕来绕去。步下的有的是青草,湖里有的是清水,而它此时也懒于吃,也懒于饮。虽然,它却不像从前那样的惶恐了,或者它觉着这里已经可以安身了。夕阳照得它的影子已经成了长条,平泻在地面;而它愈走愈慢,终于停了步失意地掉头四顾,但终不见一个人影。唉!好可怜的一匹马啊!
一早晨,张四哥把着一根皮鞭,怒气冲天地向着湖畔找来(这已是第三天了)。他远远看见它低着头在湖畔吃草,暗暗骂道:“好牲畜!折磨得我乱跑了多少路。这回我管教你认得我!”他这会儿忘掉了它是他所爱的了。他打定主意要一把抓住了它的笼头,大挥起鞭来打,向他的股上打,腰上打,腿上打……凡是可打的地方都要打遍,打得它跳,颤抖着跳,闪避着跳;打得它叫,悲哀地叫,绝望地叫。他远远看见它,已经是这样打了它好几遍——在他思想上是这样。
它吃着草听到了他的脚步声。它抬起头来,看见平日最爱它的张四哥,它对他立正,两耳尖向前直指着,粗胖而柔软的嘴唇“哺哺……”地振动,两颗大而晶莹的眼珠并向正中,表出无限的亲爱——好像失路的孤儿,中途遇到了母亲。
他虽紧握鞭走近了它,但它究竟是他所爱的。他看见它眼中所含着的希望,好像绝望的人得到了救命者,他又看见它向来雪白的毛色,又全变了土色,扭旋着,无次序地被胶泥黏贴在皮肤上,而鬃和尾毛又揉得像乱麻一般;两眼角下黑油油两道泪痕,两睫上不知在什么地方撞破了而尚含着败血,而腹部及腿上尚有许多被荆棘划破了的伤痕也已经结成了新痂,这就是他平日最爱的洁无纤尘的白马。他看着它几乎要哭出来,他不介意地把皮鞭丢下,绕着它周身循察,愈发觉了它的更多的伤痕。而它也屡次弯着项看他,好像是怕他弃它而走。
最后他又从怀中取出木梳和刷子,牵它进了湖边,就着湖中的清水给它梳洗。平静的水面,此时悠悠地泛开波纹了。
一九二九年十一月二十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