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邵荃麟
我这次到乡间来,没有任何一次顺利,原因是摸不住工作规律。人民公社,按性质说来,优越性很多,但在初建时期,主要的优越性还没有发挥出来,而搭起公社架子之后,高级社所有的规章制度,借用得上的不多,新的都还在创制中,起草、研究、和群众讨论都需要时间;另一方面,生产必须按时前进,不能等一切都弄好了再生产。目前的生产虽然也按时进行着,但因为新的制度、新的办法不够健全,干部和群众对它也不够熟悉,所以群众生产的积极性不像我们理想的那样高,不合乎更大更全面的跃进精神。县地两级正在忙于积极想办法,预料需要几个月工夫,才能把生产、生活各方面的事安排得更稳妥一些。
我自离京之后,经由山西省晋东南专区,到达阳城县委会,前后参加了县委召开的队支书记会议、乡干(即公社干部)和扩干会议、地委召开的县委第一书记会议。到公社住了一个礼拜。到家乡住了一个礼拜。现仍在阳城县委会,一两日可能要到一个公社去。现在,就我所了解到的情况,向你做个简单的汇报。
一、群众对一九五八年的丰产甚为满意。尽管在大搞钢铁时候安排劳力欠仔细,影响了一些农业生产。但除此以外,农村所得到的收获量还是大大超过一九五七年,在工业方面,除了大搞钢铁时间,因技术赶不上出了一些废品已由国家照顾补贴外,其他方面也都丰产。阳城向来有煤、铁、硫三大工业产品,铁在去年虽然有点亏本,可是总产量仍超过以前若干倍,而煤因炼铁的需要也大大增了产;硫黄也因国家的定购而增产一倍。硫是值钱东西(三百七十元一吨,本年产三万多吨),硫的增产是本县一大财源。
二、此地公社化,是由吃大灶化起的。大灶化以后,大大解放了妇女劳力。去年搞钢铁正是收秋时期,如没有这一措施,收秋就会成大问题;大灶化了,秋粮大部分是解放了的妇女收的。
三、由于公社供给伙食,使一部分人口多的农户应头入灶,可以安心生产。
四、公社虽然还是集体所有制,但集体的范围扩大了。斤斤计较私人小利的人,在这样大的趋势下,也都闲得多了。我所熟悉的那些一毛不拔的人,现在也再不像从前那样和社顶牛了。
五、一连好几年不得痛快解决的喊叫的缺粮现象,一经大灶化,好像变戏法的人揭去了被单,谁也再找不着叫的理由了。
以上都是以前没有的好现象。
随着公社化而来的新问题也很多,主要的有以下几个:
一、政治挂帅还有点强调得不够,特别表现在对群众的宣传教育方面。在此地,一般行的是伙食供给制。此地每一个人口的收入是六十到七十元。而伙食费用都平均在四十元以上(不符合中央所规定的工资部分大于供给部分),因此一般农民对争取多劳多得的方面积极性不大。在评级的时候,一般人不争取高级,以为级低了可以少受一点累,级高了也不多得几个钱(由一级到六级,工资是由每月一元到两元)。
二、社干多为以前的乡干,这一级干部,在过去好像是代表国家方面的多,直接经手搞生产的少,所谓领导生产,大体上只是搜集、汇报数字,真正经营者是队干(即以前的高级社管委会),现在由原来的乡干直接经营生产,他们还用的是过去那种工作办法,召集会议做报告、下达指标、批方案、要数字、造表册,总以为下边是照他们的布置执行的,而实际上距离事实颇远。例如历年来布置积肥,省、专、县都要求的是每亩二三百担,乡催促各高级社逐日汇报积肥数字,完不成就一直催,直催到报够了为止,结果是都报够了,而实际上每亩则只有二十至五十担(表面上自然是二三百担)。肥料数字容易虚报,到秋后的实产粮便虚不过去——因为粮库购粮和群众留粮都需要实数,所以每到秋季,核产就成了问题。每亩施二三百担肥,只产二三百斤粮食,谁也知道不像话(真正施到二百担肥,产量都要在一千斤以上),可是年年这样报,也过得去,因为真正负群众生活责任的是高级社,今年再由这办法直接经营生产,是有危险性的,但这些同志们只习惯于这样做,马上变不来另一套。
三、城市工业、农村工业和筑路吸收了一大批强劳力,因而农业上的劳力减少,工具改革马上补不起这个空子来,妇女虽然比过去出勤多了,但要求她们完全能抵住男青壮年还不可能,再加上今年要求的生产指标比一九五八年的实产加了一倍,看来是有困难的。
四、一九五八年的粮总产量虽然有增加,但还没有赶上非农业人口增加的需要——粮食数字一加大,有好多队留粮都比去年减少。
现在我所能想到的对策和县地两级所想的办法基本上一致,但在具体做法上还有些出入(自然都是以八届六中全会决议为依据)。县委书记愿意让我在一个管理区试作。我想即使在一个管理区试一下也好,否则无法下手。不过我所谈的办法,不在一个公社试行,是不能全部试出来的(有一位县委书记已同意我的做法)。
我的具体做法:
一、验收所有大队长或村支部为公社社员代表(即管委会委员),选出其中优秀的作为常委(即公社正副主任、各部长),规定这一部分常委不得少于全体常委人数三分之一,而且一定要有人做副主任。现有的公社干部(即原来的乡干)将一部分下放到队,以腾出位置接受由队调上来的人。确定每年改选,使队干部有当常委的机会,而且使已选出之常委不至于把现在的当选认为升官(认为如无错误,升得降不得),这样做,才能免除公社与队的隔膜,才能免除只看报表数字而不了解真实情况之弊。
二、农业方面,公社与队按劳动量计算分配的差别,将队中所有的生产、服务项目都算出每一个劳动日应做的定额,然后把全年的劳动日以队为单位合计总数,把全年的产值按人民币计算分为公积和服务部分,集体分给各队。各队如何分配,可以自由一点,这种劳动量(即劳动日)可以与出勤率不一致,以鼓励巧干和队的计划性。劳动量是因分工的不同,产值(合人民币)可能也不同,但按劳动的需要讲,大体上是一致的。社发给队的产值,包括供给部分在内;队自用粮食、蔬菜、肉类、油类等都从应得的产值中扣除,把其余部分作为工资给队员。这样做,队和队员的积极性都可以发挥出来——即能意识到增了产使他们有些什么直接影响,这一条,用文字说,很麻烦,而且不易说明白,等我回去再做口头说明。
三、粮食问题,主要把希望寄托在今年麦子丰产上。今年的麦田措施用的功夫较多,雪也下得多,再加上去年的水利基础,如无不可抗拒的灾害,是可以丰产的(约可等于去年两倍)。其次是以一部分非基本农田种植青饲料,以代替今所留的饲料粮,群众因为伙食供应关系,对留粮多少不太计较——他们以为总不叫自己饿肚子。但越是这样,社和队就越不能不注意节约用粮。
此外,像以改良工具解决劳力不足问题,重点利用各种条件解决增产问题,我没有意见,县、专两级已有布置。
及时把这些情况反映于文艺作品中我以为还不是时候,因为公社的主要优越性还没有发挥出来,在工作中也没有发现先进的、成功的例子。作品无非反映人和事,而这两方面现在都没有新的发现。所以我打算再参加一段工作再说。
暂且反映这些吧!其他容后再报!
敬礼
赵树理
一九五九年
如有机会见到中央管农村工作的同志,请把我的意见转报他们一下。
[1] 本书据《文集》。邵荃麟(1906—1971),浙江慈溪人。现代作家,文艺评论家。长期担任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党组书记等职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