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宪实讲唐史·唐高宗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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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晋王殿下的几件事

出生

李治出生那天,皇帝很高兴,宴请五品以上的官员,还对大家进行了赏赐。天下同日出生的孩子,也就借了李治的光,皇帝有命令,同日出生的孩子,都由国家发放补贴,不是铜钱而是粮食。(“六月庚寅,皇子治生,宴五品以上,赐帛有差,仍赐天下是日生者粟。”《旧唐书》卷二《太宗本纪》)数量多少没有记录,但是不管多少大家都是高兴的。这有一点普天同庆的味道。

这是历史关于李治的第一笔记载。李治出生了。

李治抓周

李治出生一年后,过周岁生日,搞了一个“抓周”活动。唐朝的时候,也有抓周的风俗,通过小孩子的动作,观察他的喜好,从而预测他的未来。很多有象征性的小东西放在李治面前。只见李治抓起一支笔,有人又在他前面放上纸张,李治抓笔乱画。只是乱画,奇迹出现了,在纸角的地方,竟然出现一个草书“敕”字。

唐朝的制度规定,上报皇帝请示工作的报告要经过皇帝审批,或者皇帝要发布什么命令让有关部门(中书省)起草,皇帝在审阅之后要签发,不要写很多字,只写一个字,那个字就是“敕”字。这就叫“署敕”。要知道写“敕”字是只有皇帝才能做的特有行为。

唐太宗看见李治竟然画出一个“敕”字,立刻严肃起来。这不正好预示着他未来将继承皇位吗?这难道是天命的预兆?这可是个麻烦事,因为当时太子已经确定。唐太宗随即发出两个命令。第一,这张纸立刻烧掉。第二,此事所有在场的人都不许再说起,否则重处。唐太宗为什么当场命令封杀这件事呢?就是怕传出去,猜疑、议论等会成为政治上的不稳定因素。(《酉阳杂俎》前集一)

今天,对我们信奉科学的人来说,人的一生有因果问题,但是没有命运问题。现代人也有抓周的习惯,但早已成为游戏性质。少数人还相信命运,所以街头上、寺院里,那些算命先生还真是生意兴隆。

唐朝的时候,人们是相信天命的。当时人以为,天人感应,人间的重大机密可以通过天象观察到,天机总是要泄漏的。所以朝廷颁发的法律中,有许多这方面的限制,比如天象的知识是封锁的。不是有关部门,其他人擅自观察天象就是严重的违法行为。

既然唐太宗已经命令封杀这件事,为什么还是留下了这个记载呢?很有可能,这是后人牵强附会的文字,所以对于这个记载,我们应该抱着存疑的态度,不能完全相信。对于所有的文字记载,我们都应该认真思考、对比研究,就像孟子说的:尽信书不如无书。坚持实事求是原则,我们就得有这种不能尽信的基本态度。

李治学《孝经》

关于李治早年的记载,第三件事是学习《孝经》。

《孝经》是儒家经典,其内容一种说法是孔子所叙述的,一种说法是孔子的弟子曾子所叙述的。秦汉以前,儒家经典有“六经”之说(《诗》《书》《礼》《乐》《易》《春秋》),到西汉的时候,因为《乐经》遗失,只剩下“五经”。东汉时,增加《论语》和《孝经》,是为“七经”。到唐朝开元时期,在“五经”基础上,礼变为三家(《周礼》《仪礼》《礼记》),春秋变为三家,于是成为“九经”。唐后期,增加《孝经》《论语》《尔雅》,为“十二经”。南宋时增加《孟子》,成为儒家“十三经”。《孝经》虽然篇幅最短,但是因为历代皇帝都重视“以孝治天下”,所以《孝经》很早就成为必读之书。

李治学习《孝经》是几岁开始的,历史没有记载。教他的老师叫萧德言,是一位饱学之士,《唐书》有传。李治既然学习《孝经》,学得怎么样呢?有一次唐太宗问李治,这本书中什么话是最重要的?李治回答说:“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君子之事上,进思尽忠,退思补过,将顺其美,匡救其恶。”唐太宗“大悦”,说道:“行此,足以事父兄,为臣子矣。”(《旧唐书》卷四《高宗本纪》)

李治的回答,正是以孝治天下的本意,体现了他抓住要害的能力。这要害就是要区别。区别什么呢?区别出自己与他人的关系。孝道,是可以成长为忠孝的,从侍奉双亲转变为侍奉君主。为什么最终的意义是立身呢?这就跟李治的具体身份相关。只要心中有孝有忠,那就是一个孝子忠臣,而立身也就完成了。唐太宗为什么会对李治的回答感到满意?因为当时的形势下,唐太宗对李治没有其他要求,他给李治的定位和李治的实际位置,就是“臣子”。“为臣子”,具体来说就是“事父兄”。现在侍奉父亲,将来侍奉哥哥,而自己的角色就是臣子。看到李治对自己的定位认识得很清晰,没有非分之想,也没有糊涂观念,所以唐太宗很满意。

《旧唐书·高宗本纪》说李治“幼而岐嶷端审,宽仁孝友”。这是说他从小就聪慧宽厚,简单地说就是聪明善良。你看他对《孝经》的理解,就是要本分地当好臣子,学得好,这是聪明。没有野心,这是善良。

丧母之痛

贞观十年(636),长孙皇后去世。李治“哀慕感动左右,太宗屡加慰抚,由是特深宠异”。对于母亲的去世,9岁的李治十分哀痛,这么小的孩子就这样懂事有孝心,让左右的人都很感动。看到李治如此的伤心,唐太宗多次慰抚,“由是特深宠异”。(《旧唐书》卷四《高宗本纪》。史书中这样记载,我觉得是一种暗示写法,是为李治后来当太子作铺垫的。)唐太宗做了一个重要决定,亲自抚养长孙氏留下来的最小的两个孩子:晋王李治和晋阳公主。“帝诸子,唯晋王及主最少,故亲畜之。”(《旧唐书》卷八三《诸帝公主》)

是因为李治在母亲去世的时候表现良好,皇帝才决定亲自抚养吗?应该不是。李治年幼,才应该是皇帝决定亲自抚养他的原因。谁也不会想到,皇帝的这个在大家看来合情合理的决定,最后的影响是多么深远。

性格养成

唐太宗确实说过,这个孩子的性格不像自己。有人认为,李治的性格更像他的母亲。长孙皇后宽以待人,是大家公认的。李治也为人宽厚。所以认为李治的性格像母亲,大概是不错的。在长孙氏去世以后,唐太宗亲自抚养这两个孩子,这个过程对李治的性格也有相当大的影响。

长孙皇后跟李世民生了三个儿子、四个公主。晋阳公主是较小的一个,公主字明达,小名兕子。晋阳公主是一个多愁善感的小女孩。长孙皇后去世的时候,她只有两三岁的样子,“时,主始孩,不之识”,还不能了解母亲去世的含义。到5岁的时候,懂点事了,凡是能够感受到母亲的时候,就会哀痛起来。晋阳公主也是聪明伶俐的。公主有一个特长,擅长书法,“主临帝飞白书,下不能辨”,临写唐太宗的字,别人都辨认不出来。晋阳公主体弱多病,12岁左右就去世了。(《新唐书》卷八三《诸帝公主》)

多愁善感、聪明伶俐而又体弱多病,这样的一个小公主,最是招人怜爱了。李治虽然也是个孩子,只有9岁,但是毕竟比公主大六七岁,在这个只能让人爱怜的小公主身边,他必须要当好大哥哥,义不容辞地照顾好小妹妹。

兄妹两人朝夕相处、形影不离。还有共同的爱好,就是书法。李治的书法,后来有人评价是“兼绝二王”,说他的书法不仅继承了王献之或者王羲之,而且是得到了两位书法大家的真传。(唐代韦述《唐朝叙书录》载许圉师语)唐太宗上朝办公,小兄妹两人在宫殿中有什么事情好做呢?应该也不多。所以他们就在一起研习书法,以至于晋阳公主小小的年龄就可以很好地模仿父亲的笔迹了。

兄妹两人相处,整整七年。公主对晋王哥哥十分依赖,而晋王对晋阳公主也备加怜爱。兄妹两人感情甚好,每次李治有事要离开的时候,公主都要亲自送到大门口,流泪分别。后来,晋王长大,要“王胜衣,班于朝”,就是要去朝廷,跟大臣们一样排队拜舞进行礼仪活动,公主就会哭着跟晋王说:“哥哥今天跟群臣同列,不能在内宫里了!”晋王要公干,只好把妹妹一个人留在宫里,怪可怜的,兄妹二人不免洒泪相别。举行完仪式,晋王就会回来。就是分别这么短的时间,两人也不愿意。

这段时期对于李治一些兄长式性格的养成,很是关键。所谓兄长式的性格,大约有这么一些特征:宽厚容忍,考虑全面,有责任有担当。当然,这只是性格问题,不是价值观的问题。比如,一件事情,该不该做,由价值观决定。至于怎样做,由性格决定。在我们研究历史人物的时候,应该注意性格因素,但是也不能过分强调性格作用。一方面性格在为人处世的时候,自然会发挥作用,我们应该给予注意。另一方面,性格有多重性,更有变异性,所以不能唯性格论。历史不是文学,多重因素同时作用,某人的性格在重大历史变故面前,其影响是有限的。所以,我们不能唯性格论。

也许有人会说,李治是弟弟,他的亲哥哥就有两个,他怎么会养成长兄性格呢?这就需要了解皇宫里皇子们的基本生活方式。小王子封王开府,日常生活是由奶娘照料的。其他兄弟也一样。因为并不跟兄弟们住在一起,没有平常人家的那种同一屋檐下的生活,所以很难养成手足之情。王子的培养方式,缺乏基本的生活基础,淡化了彼此的感情纽带,观念上的手足当然敌不过现实利益的计较。这也是帝王之家常有的问题。王子之间,是同胞手足,实际上不在一起生活,根本无从养成心气相通、彼此关照的关系。一旦发生政治上的利益冲突,厮杀起来,毫不手软。德国的心理学家阿德勒认为,生活风格即性格类型决定于家族情境和家庭气氛,如出生顺序、有无父母及家庭成员之间的感情关系和性质等。很明显,这种理论产生于核心家庭占据社会主流的时代,也适合分析核心家庭子女的性格,但是并不适合帝王之家。

李治4岁时被册封为晋王。从此以后,开设王府,拥有了自己的属官和衙门。至少从当上晋王开始,李治单独居住直到9岁。9岁开始是跟父皇、妹妹住在一起,这对李治的性格有什么影响呢?跟晋阳公主的关系如上文所述,那么跟唐太宗的关系呢?跟唐太宗在一起的岁月,对于李治有什么影响呢?对此,历史文献没有留下多少记载,但是凭经验我们还是可以有所推测的。在一个权威的父皇身边,李治生活上一方面一定很小心谨慎,这对他养成缜密的思维大有帮助。另一方面,他有机会近距离观察父皇,对于父皇的喜怒哀乐有具体了解,有了解才会有把握。这对于李治按照父皇的需要和要求去行动大有益处。后来的事实证明,李治对父亲的了解,远远超过父亲对他的了解。

李治的早年生活中,还有一位女性,她就是薛婕妤。婕妤是皇帝众多夫人之一,这位薛婕妤属于唐高祖,是隋朝名臣薛道衡的女儿。根据《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卷八的记载,薛婕妤“父既学业见称,女亦不亏家训。妙通经史,兼善文才。大帝幼时,从其受学,嗣位之后,以师傅旧恩,封河东郡夫人,礼敬甚重”。显庆元年(656)二月,这位薛夫人出家为尼,法号宝乘。著名的高僧玄奘法师亲自为她剃度,高宗专门在大内为她修建一座寺院名叫“鹤林寺”。关于唐高宗的性格,有一种观点是他有恋母情结,薛婕妤也被拉来佐证。从以上的文字看,更像是在表彰高宗尊师重道,看不出来是依恋母亲。也许有人会说,为什么专门在宫中为薛师傅建立寺院啊,那不是皇帝离不开她的证明吗?如果继续看这段文字,还有下面的情节,玄奘法师为薛师傅剃度完毕,立刻到德业寺,而“鹤林寺侧先有德业寺”,说明德业寺早就存在。那里有上百名女尼,其中有佛学修为已经很高的人,由玄奘法师去给她们授菩萨戒,相当于授予佛学的“博士文凭”。皇帝的女人们出家,多在宫中修建尼寺。这是当时的惯例,有现成的传统依据,并不是什么皇帝性格的体现。

总之,这就是早年李治的基本状况。每天的工作是读书、写字,照顾妹妹。照顾妹妹的时候是一个好哥哥,跟别人学习的时候是位好学生。而照顾妹妹的生活,对于李治的性格影响应该更大。总体上说生活风平浪静,太平无事。只是每到母亲忌辰的时候,不免哀痛。这是李治早期的生活状态。没有想到,贞观十七年(643),在李治16岁的时候,唐朝的政治忽然风起云涌,李治也被深深卷入。于是,李治告别了风平浪静的生活,转入人生的第二阶段——大唐的储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