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家庭纠纷 升级谋反
高阳公主的如意算盘是否会奏效,现在已经不由她做主了。长孙无忌主办案件,所以由长孙无忌说了算。
那么,案情会向哪个方向发展呢?
这个家庭纠纷案件,要说审判,其实也不复杂。公主说非礼,有什么证据,有什么证人?公主肯定拿出了一大堆证据,说不定还有侍女等证人。再问房遗直,房遗直不服,但是没有证据,那好,把房遗直一刀砍了,案件结束。或者房遗直自我辩护有力,也有自己的人证。结果,临时法庭无法判断,最后可以来一个证据不足,原案驳回。这也是一个结局。最多,公主诬告,接受一点形式主义的惩罚,如罚铜多少斤什么的,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不管如何,都不复杂。
但是,长孙无忌调查这个案件,可不是这个思路。长孙无忌很快就发现是高阳公主诬告房遗直。虽然说这个事情可能只涉及两个人,但是要求证真伪也不难。高阳诬告既然是事实,案件等于已经告破,事情应该结束了吧。公主诬告,也治不了什么罪,警告一下完事。
然而,长孙无忌没有停下调查的脚步。案件于是迅速向前发展。
高阳公主和房遗爱本来是原告一方,但是,案情的发展表明,他们正在成为被告。长孙无忌现在围绕当事人进行了十分彻底的调查,包括都跟什么人来往,都可能说了什么话,做了哪些事情。长孙无忌大刀阔斧,从一开始,就没有被所谓流氓案的性质捆住手脚。他的调查更不愿意停留在所谓的流氓案件上。厉害的政治家,通常都有别人意料不到的眼光和思维。于是,自鸣得意的高阳公主,就这样把自己送上了砧板,让人随意宰割。
事情就是这样,不查都没有事,一查准有事。把各种可能有的矛盾都调动出来,加上威逼利诱。从当事人身边的人开始调查,把那些整天围着公主转的人抓起来严加审问,所有的问题都会跳出来。
高阳公主的那些新情人,都应该是这个时候被调查出来的。现在,大家都知道高阳公主有自己的一个情人班底。但是,这是生活作风问题,对于家庭名誉有影响,不能上升到政治案件上去,所以油水不大。长孙无忌是老谋深算的政治家,他那敏锐的目光,很快发现了公主最严重的罪行。《资治通鉴》概括为:“主使掖庭令陈玄运伺宫省祥。”《新唐书·公主传》还加了一句“步星次”。这到底是什么样的罪行呢?
掖庭令是掖庭局的长官,属于宦官组织的内侍省,专门执掌“宫禁女工之事”。因为身在内廷,所以容易了解宫廷内部的事态,于是成了高阳公主的侦察员,经常了解宫廷内部的情况。这个记录,意思是侦察宫廷内的动静,察看天象变化。他们可不是天文爱好者。他们是希望通过天象变化,发现国家政治的重大动向。在唐代,不是专业人员不准许察看天象。没事傍晚饭后约了朋友,到香山顶上看着星相,指手画脚。这在今天,是很有专业性的业余爱好,但在唐代,这个行动一定会被告发。只有有野心的人,才会私窥天象。
我们已经远离了那个时代,要想对这样的一个案件有所理解,还真得费一番力气。大约是这样,没有政治图谋的人,对于政治动向当然没有兴趣,对于暴露政治动向的天象也不会产生兴趣。这是重要的逻辑前提。其实,关心政治动向的人应该很多,因为任何政治变动都可能与自己的利益产生关联。但是,这里所说的政治动向,可不是一般的宰相人事变动之类的行政消息,一般是指跟皇帝有关的动向。这样一来就容易明白了,关心皇帝变化的一定就是对皇帝不满的人,而谁也说明不了对皇帝不满与谋反到底有什么不同。
高阳公主告发房遗直非礼自己,这跟掖庭令有什么关系啊。可见,长孙无忌的侦察范围很广,并不是就事论事,他的调查显然要彻底得多。公主身边的人事关系网络,显然都在长孙无忌的调查范围之内。于是高阳公主有谋反企图被证实。当然,这是当时的逻辑和调查,逻辑我们且不再说,就调查而言,审判者的主观倾向是十分重要的。到这个时候,你才能明白,一品太尉长孙无忌,为什么会接手一个流氓案件。因为通过这个案件,他可以做很多事情。公主私窥天象,是明显的政治犯罪,是有谋反企图的证明,案情便如此确定了。
公主的谋反被证明了,那么房遗爱呢?也没有好结果。
跟房遗爱关系好的人,其实是一个小圈子,主要是一个驸马小圈子。平时大约就来往多,感情比较好,所以成为调查的主要对象。这些人物,有如下诸位。
第一位,将军薛万彻。
他是丹阳公主的驸马,是当朝名列前茅的将军。他是幽州出身,父亲、兄弟都是名将。原来在罗艺手下,后来归唐成为太子李建成的手下。玄武门事变中,带兵攻打玄武门,表现得很忠诚。李世民胜利以后,实行天下和解政策,表扬了他的忠诚,没有追究,让他继续担任将官。后来,为了他们夫妻和睦,李世民还专门请客做工作。薛万彻没有辜负唐太宗的期望,在贞观四年(630)平定漠北、贞观九年(635)平定吐谷浑、贞观十九年(645)平定薛延陀等重大战役中,都建立了功勋。这些战事,几乎都是薛万彻为先锋,冲锋在前。
贞观十八年(644)三月,唐太宗曾经对人有这么一个评价:“于今名将,惟世、道宗、万彻三人而已,世、道宗不能大胜,亦不大败,万彻非大胜则大败。”(《资治通鉴》卷一九九)唐太宗认为,现在的名将只有李世、李道宗和薛万彻三人,李世、李道宗两人的特点是用兵谨慎,不能大胜,但也不会大败。而薛万彻是大刀阔斧,非大胜则大败。三个名将的用兵之法我们不去分析了,但是在唐太宗的心目中,这三位将军是当时最重要的将军。
薛万彻作为一名将军,在战场上大刀阔斧是自己的风格,那也就罢了。但是,在现实的政治生活中也如此,就不免危险。贞观后期,在太子之争的时候,薛万彻应该就与房遗爱一样,是拥护魏王李泰的。后来失败了,背后也不免有些牢骚。他跟现在这个政府有矛盾,溢于言表。
原来的反对派,这时候成为最重要的政治背景,即使不被对手跟踪,官场小吏也会察言观色,贡献出别人,成全自己的仕途。这是官场的老传统。薛万彻果然被人找了毛病,贬官为宁州刺史(今甘肃东部宁县)。他也明白遭人算计了,心中自然怒火满腔。后来他因病回到长安休养,跟房遗爱在一起,对朝廷满嘴怨言。他说:“今虽病足,坐置京师,鼠辈犹不敢动。”(《资治通鉴》卷一九九)现在虽然得了脚疾,但是就这样端坐在京师,鼠辈们也不敢胡作非为。他说的“鼠辈”是谁呢?史书没有具体交代,其实就是执政者。他是长孙无忌要收拾的人,而且已经在接受修理,他的这番话针对的应该就是长孙无忌。如此说来,长孙无忌盯上房家,绝对是有理由的。
唐太宗曾经正面评价过薛万彻,与此同时也是贞观十八年(644),是在八月,唐太宗对长孙无忌有过这样的评价:“长孙无忌善避嫌疑,应物敏速,决断事理,古人不过;而总兵攻战,非其所长。”(《资治通鉴》卷一九九)说长孙无忌善于回避嫌疑,做事反应敏捷,处理事情,就是古人也比不了。最后这句很重要,说长孙无忌“总兵攻战,非其所长”。薛万彻是被唐太宗表扬过的,长孙无忌没有军事才干也是太宗评价的。所以,我估计,薛万彻自以为是,对自己的军事才能很高看,所以瞧不起不会打仗的长孙无忌。加上政治上的矛盾,所以才会说出这种话来。
如果薛万彻仅仅瞧不起执政者,问题也不大。但是,他的另外一番话就实在太危险。他对房遗爱说:“若国家有变,当奉司徒荆王元景为主。”(《资治通鉴》卷一九九)
荆王元景是谁呢?这是房家核心圈子里的另一位大人物。
荆王李元景,是唐高祖的第六个儿子,是唐太宗的弟弟。在永徽的时候,是那一代人中最年长的,所以从贞观时代起,就很受优待,官为司徒,加封也最厚。他与房家是亲戚关系,李元景的女儿嫁给房遗爱的弟弟房遗则。两家既然是亲戚,所以经常有来往。当薛万彻与房遗爱说要拥戴荆王李元景的时候,李元景是否参与了阴谋呢?现在没有很直接的证据。或者知情,或者并不知情。对此,《旧唐书》他的传记里说,“坐与房遗爱谋反”,看来是知情的。但是《新唐书》他的传记里说:“房遗爱谋反,坐子则与往还系狱。”意思是说受到他的女婿房遗则的牵连。不过,《资治通鉴》里还记载一件事,说李元景曾经说过这样的话,“梦手把日月”。他自己做了一个梦,梦见手里抓着日月。这个梦相,很容易让人联想,因为那是获得最高地位的象征。所以,这也可以算作罪证了。
李元景是皇室成员,他如今也成了房遗爱小集团里的一个成员。
在这个小圈子里,还有一位驸马都尉柴令武。他是柴绍的儿子,是高宗李治的姨母平阳昭公主的儿子。他也是驸马,与巴陵公主。唐太宗一共生了21位公主,巴陵公主是第七位。看来这个柴令武也是朝廷不喜欢的人,任命他为卫州刺史(今河南新乡就属于当时的河北卫州),他就赖着不赴任,说公主有病需要照看,死活不到卫州去。然后,大约就跟房遗爱搞到了一起。
他们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其实就是不喜欢现在这个朝廷,也部分地遭到了执政者的排斥,背地里说一些话,自己出气。到头来,因为要由对方判断对错,有罪还是无罪。于是,麻烦来了。说起来,这麻烦有一部分是自己惹出来的。
这样,我们可以看到当时的政治环境还是很险恶的。不同政见本来属于正常问题,但是一旦有了派系区别,问题就会严重起来。官场利益的分配,地位名声的获得,都会与派系问题联系起来,如果仅仅是利益获得较少还可以理解,一旦上升到政治斗争的高度,动用法律的力量来解决分歧,那么悲剧的诞生就不可避免。古代中国的法律,经常会出现这个问题,法律是掌权者手中的利器,他们负责解释法律、侦破案件、负责犯罪事实评判,法律这个时候就会成为被打击者的一场噩梦。
相对而言,一旦成为掌权者打击的对象,任何保护都会丧失,朋友会背叛,亲人会检举,赤裸裸地站在被告席上,几乎没有任何自我保护的可能。所以,古人在政治上发现处于不利局面时,立刻变得小心谨慎,言谈举止,不能有任何把柄落入对手手中。认真提防每一个人,甚至包括最亲近的人。与薛万彻等人同样处于不利位置的李,就是一个成功实现自我保护的人。他低调,努力辞去所有的官职,封住嘴巴,什么话也不说。他就看到薛万彻的问题,曾用很愤怒的方式指责薛万彻说话不注意。那是不是一种变相的提醒呢?反正薛万彻没有发现,依然故我,旁若无人。或者说,原本意义上是朋友间的发泄不满,但是最后都成了谋反的证据。这在唐朝的历史上,并非空前绝后。
谋反案件,就这样被审出来了。
但是,认真追究起来,他们确实有一个谋反计划吗?他们是否已经把谋反计划制订出来,是否已经把谋反的队伍集合起来,是否已经把谋反的时间确定下来,等等,有很多问题可以提出。包括,他们真的准备为谋反不成而杀身成仁吗?一切问号的后面,跟随的都是不确定的回答。
那么,案情最后能确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