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睡美人
我从漆黑如墨的黑暗中渐渐恢复意识,脑海里一片茫然。我好像才睡了一宿,但是昨晚的事没有一件记得清,就连眼前的这间屋子都让我十分陌生。鼻间有一股难闻的消毒水味道,身体附近出现某种机器的嘟嘟声。
紧接着耳边传来各种各样喧嚣的声音,有纷乱的脚步声、嘈杂的说话声、还有瓶瓶罐罐的撞击声,这些声音混杂在一起进入我的耳膜,让我分不清谁在说话或是说些什么,最后汇总成一句:“她醒了!”
一个四十七八岁的男人出现在我眼前,他喜极而泣,将我一把搂在怀里,浑然不顾我的惊惶失措。他说他是我的父亲,我却花了足足十分钟才依稀从他饱经沧桑的脸上看出几分我记忆中父亲的样貌。
我的父亲明明正当盛年,怎么会是个年近五旬的老头子?
父亲口不择言,在护士小姐的解释下,我总算明白了自己现在的处境。
十年前因为一次意外我从楼梯上摔下,最终摔坏了脑袋,像个植物人一般躺了那么久。几次医生都建议是否宣布脑死亡,幸亏父亲是个收入高昂的专业人士,支付得起昂贵的医疗费用。
谁又能料到十年之后,我竟然会苏醒。
我看着镜子里那张女孩子的脸,像是遇见了一个陌生人。按照他们的说法,我摔伤时大约八岁,今年则是十八岁。
周围的一切都让我感到异样,我的脸、我的身体、我的父亲、还有这十年来日新月异的世界。十年前家用电脑才算刚刚普及,而现在居然人手一台平板。什么是平板电脑、什么是智能手机,我一点儿都不明白。
如果说父亲的身上多少还能让我分辨出十年前的影子,那么母亲对我而言几乎完全没有印象,虽然我回忆不起母亲的模样,可是总觉得和眼前这个截然不同。她自顾自搂着我号啕大哭,我却在分析其中干嚎的成分有多少。我说她不是我的母亲,可是所有人都说我是因为摔坏了脑袋而胡说八道。
这个女人,从你摔伤之初就日夜来看你,总是坐在你的床头垂泪,不是你的母亲还会是谁?还有谁对你有那么深的感情?
照顾我的刘护士如此说,她是个四十出头的老姑娘,却完全没有外界所认为的怪异脾气,相反她非常温柔,若不是眼角横生的皱纹,那种笑容真让人以为她还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子。她是个认真负责的好护士,也正因如此,在寻找另一半时耽搁了岁月,蹉跎了年华。
或许正是如此,我毕竟沉睡了十年,不论是过去还是现在,对我而言都是如此模糊不清。固然我的记忆停留在八岁,可是若是要我详细说说那时候的光景,我却又是语焉不详。
听刘护士说,我能苏醒已经是奇迹,停滞十年的脑细胞要再开始加速运转,的确不是那么件容易的事。
有一天,刘护士陪我来到花园,我暂时还有些不良于行,下肢需要一定时间的复健才能行走自如。花园里阳光明媚百花飘香,大约是才整理过草坪的关系,周围弥漫着青草的气息。
我深深地呼吸,一只球滚到我的脚边。
有个大约七八岁穿着病号服的小女孩蹦跳着来到我身边,笑吟吟地说:“睡美人,王子吻醒你啦?”
我愣了愣,心想难道这女孩将父亲当成王子了吗?有那么老的王子?
小女孩捧起皮球,继续笑眯眯地说道:“每天呀,有个王子来看你,帮你梳理长发、修剪指甲。妈妈说你是睡美人,你从很久很久之前就开始沉睡,直到有个王子会将你吻醒。”
“王子?谁是王子?”
小女孩指着我身后,“喏!王子来啦!”说完她眨眨眼,一溜烟地逃走了。
我一转身,看见一个年龄和我相仿的男生手捧鲜花站在那里,露出略显尴尬的笑容。
这个人在我父亲的口中让我称呼他为“哥哥”,我总是很难叫出口,因为在我那混乱的记忆中,怎么都想不起曾经有这么一号人物。
八岁的思想十八岁的身体,我兼具天真与成熟,因此或许周身散发出一种奇异的吸引力,亲属、邻居、乃至父母的朋友们都陆续上门参观。他们热衷于玩一种叫做“你还认识我吗”的游戏,即使我摇头已成惯性,还是不愿意放过我,一个接一个地发问,随后露出说不出是失望还是有趣的笑容。
沉睡十年的我面对这个世界不仅陌生还很困惑,我花了足足一个多月才将电脑以及各种智能机械运用自如。这时我才发现,原来我竟识字有限,对各种事物的认识非常幼稚。就算学会了上网,其实也看不懂大多数网页,只是傻乎乎地随意点击算是打发时间。
那个所谓的哥哥应该已经是个大学生,他每天固定时间教我读书写字。一开始进展很慢,我原本应该是刚上小学三年级,粗通文字刚识加减乘除,英文也不过认识一些简单的单词和句型。经过十年的长眠,我的记忆力和判断力都受到不同程度的影响,反应相对有些缓慢。特别是四则混合运算,我总要思考良久。
哥哥非常有耐心,就算我咬着笔头苦苦思索着某个字的写法,他从未催促,只是保持着鼓励的笑容看着我。
“加油,纱织。我会陪着你,你不会再孤独。我想很快我们就能一块儿学习了。”
我总是觉得头痛,连自己的名字也会忘记,往往要稍作犹豫,才想起来原来人家是在对我说话。
每当这时,母亲便会体现出她的溺爱,她会让我休息,端上口感松软的年轮蛋糕和洋溢着佛手柑香味的伯爵红茶。她说女孩子少读点书没什么大不了的,我需要休息和静养,反正以后的日子长着呢,慢慢学就可以了,不必追求进度。
我向母亲提出想要看看影集,那些过往的照片应该可以帮助我找回一些残缺的记忆,这样面对来访的客人时也不必总是失礼。母亲却含糊其词,一会说是借给亲戚对方未还,一会又说时间久了找不到,后来索性当作我没提过这回事。
父亲是个专业人士,因此工作非常忙碌,自从我出院之后倒是一个月中有二十多天未见到他回家吃饭。母亲独自一人打理家务照顾慢吞吞傻乎乎的我,既要督促我按时服药又要照顾我的起居饮食,她有时担心我难以融入社会,曾经想带着我参加一些社区活动,却因为众人总是将我当作“奇人”问长问短而作罢。
其实我比较想一个人留在家里,长久的孤独让我失去了滔滔不绝与人交流的欲望,事实上,我也很难向别人确切表达自己的真实想法。遣词造句,对我而言十分生疏。
那天我独自在家中翻找,终于被我在杂物房一个积满灰尘的旧箱子里找到几本影集。
我就着杂物房昏黄的灯光翻阅着一张张旧照片,有几张应该是年轻时的父亲,他笑得如沐春风,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既有他独照,也有和一群貌似同事之人的合影。
还有哥哥身穿制服的相片,从小学、初中、高中,好像是一本关于他的编年史,一点一点看着他慢慢长大。
母亲的照片大多与哥哥合影,当然也有父亲母亲以及哥哥三人合照。他们两人各自搭着哥哥的肩膀,哥哥则手捧一张奖状:初二年级第二学期校三好学生。
我边看边发现了一件怪事。
虽然其中当然也有我的相片,可是基本上都是我的独照,只有唯一的一张父亲抱着我。那时我似乎只有一周岁的样子,嘴边还淌着一滴口水。
没有我们一家四口的合影。甚至也没有父母与我的合影。
是我不招父母喜欢吗?他们只爱哥哥吗?从他们如今的反应来看似乎又不尽然。
我的目光停留在一张我身穿小学校服的照片,看周围的环境似乎正是教室,张灯结彩的样子大概正要开展什么班级活动。照片异常清晰,胸前别着的校徽清清楚楚印着“八重小学”四个字。
独自离家出行对我而言是个挑战,幸亏哥哥教会我使用网络。我仔细规划地图,反复推敲乘车路线,暗自揣摩了很久才鼓足勇气出门。当然免不了站在十字路口左顾右盼一脸茫然,最后还是问了路人才找到地铁站。
八重小学所在的区域距离我家很远,从地图上来看,那里算是簇拥着本市的卫星小城市,倒腾数条地铁干线,再换一辆公交车应该就能抵达。于是,我足足花费了两个多小时,总算站在八重小学的大门前。
现在已经是下午四点,应该是小学放学时间,来接孩子的家长们将大门拥堵得水泄不通,也幸亏如此,我得以低头混了进去。
校园里闹哄哄的,走廊上不断有学生在奔跑打闹,好几次都差点撞到我。我不知道该去哪里,也记不得自己当初的班级是在几层,估摸着找到三年级的楼层,学校大约是重新装修过了,教室看起来焕然一新,与照片上的背景颇为不同。
这时,迎面走来一个捧着纸箱的中年妇女,她约莫五十多岁光景,突然直直盯着我看,她的目光充满探究,上上下下打量着我,忽然说道:“你是……纱织吗?”
还不等我回答,她就自嘲式地笑笑,“对不起,应该不是吧,纱织怎么会来这里呢?”
“我是纱织。”
今天算是林老师的last day,年满五十五岁的林老师将于今日正式放下教棒,离开教师的岗位回家含饴弄孙。而最为凑巧的是,她正是十年前我在八重小学读书时的班导师。
她放下纸箱,就在走廊握着我的手唏嘘不已。她说她绝没有想到在她退休之前居然能见到我苏醒,更没想到还能在学校与我相见。
我凝视着她的脸,或许是年纪越大变化越小,我很容易在她脸上找到昔日的模样,依旧是那样和蔼可亲,她的笑容充满着治愈的意味,能轻而易举感染身边的人。我记得当时同学们特别喜欢林老师,都说林老师是学校里最通情达理的好老师,有林老师当班导师,简直是抽到好签般的运气呢!
提及往事,林老师说当她听到我从楼梯上摔下成为植物人的时候难过地无以复加,她说我是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班级里的同学人人都喜欢我。还问我记不记得,曾经代表班级夺得学校作文竞赛的优胜奖哩!
我含含糊糊地应付了几句,这十年前的往事谁又记得那么清晰?我从口袋里掏出那张教室里张灯结彩的照片,询问她是否有印象,我判断自己的摔伤应该就是在此之后,一是看照片上的年纪正是八九岁光景;二是这张照片之后再也没有我的相片留存。
林老师戴上老花眼镜看了几分钟,说这应该是三年级第一学期家长参观日的照片,虽然详细情形她已经有些模糊,但依稀记得我在当日表现不俗,为她挣得不少脸面。
说着她忽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翻找起纸箱,终于被她找到一本影集,随后抽出一张照片递给我。
“那天你父母都来参观,后来还和你合影。可惜不久之后你就发生了意外,随之转到大医院治疗,这张照片一直没有机会给你。今天真是巧,老师也算了却一桩心事。”
照片中一男一女都大约三十多岁,算得上是郎才女貌十分般配。他们各自搭着我的肩膀,蹲着身子,对着镜头露出开心的笑。
“这女的是?”我指着照片中那三十多岁的女人问道。
林老师愣了愣,“她?这是你妈妈呀!”
“妈……妈?”虽然都是外貌不俗的女子,但是相片中的女子和我家里的母亲实在没有半分相似之处,怎么看都不像是同一个人。
林老师叹了口气,说道:“难怪你不晓得,你爸爸没有和你说吗?就在你摔伤的当天,你母亲也因为意外去世。唉,你爸爸真是苦。”
我倒吸一口冷气,如果说我母亲早在十年前就去世,那么家里那个究竟是谁?我看着林老师给我的相片,女子的笑容底下隐隐透着难以掩饰的哀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