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她的光源
一个人最基本的信心和底气是父母赠予的,缺少关爱的女孩,就算把无所谓伪装得再好,在看到温馨的场景时,却总也克制不住羡慕的眼神。
1
期末考试临近,即便是课余时间,留在教室里学习的同学依然很多。这天晚自习结束后,班里没有响起如往常一般的喧闹欢呼,邹葵雨不愿打破这份宁静,她轻轻收拾好书包,悄无声息地从后门离开。
经过杨木易的座位时,敲了敲桌面就算是打了招呼。
走出教学楼,她顿住脚步,回头凝望灯火通明的各间教室,有种说不出的安心。
邹葵雨一直觉得,努力是缓解焦虑最有效的方式。所以,当身边的所有人都如此时,就可以营造出格外沉静的氛围。
她踏下台阶,快步走进夜幕中,期待与出租屋里那张窄小的书桌会合。
说起来,能拥有这种独处的学习环境,还真是多亏了程柚苏,虽然自己能够靠在杂志上写一些短篇小说获得稿酬,但实际上,那些收入支撑她即便已经很简朴的生活,也依然有难度。所以,要不是之前程柚苏支付的两千块拿去交了房租,她大约早就该搬出来了。
当然,大概也是仗着这股底气,程柚苏变得越来越不跟自己客气了。
门铃响起时,邹葵雨看了看挂在墙上的时钟,已经十一点半了,她正打算上床睡觉。要不就装作已经睡着了吧……
她轻轻按灭台灯,摸着黑蹑手蹑脚走到门口,等待门外安静下来。
几分钟过后,一串脚步声远去了,邹葵雨觉得她应该是走了,便轻轻打开了一条门缝,走廊的声控灯灭了,她下意识地拍手点亮,站在楼梯口的程柚苏闻声转过头。
两个人对视了几秒钟。邹葵雨有种想把自己的双手砍掉的冲动。幸而程柚苏再度施展了她过人的化解尴尬能力。
“嘻嘻,你没睡啊!”她转身,笑眯眯地把手中拎着的塑料袋举高,“你差点儿就没口福了!”
邹葵雨坐在沙发上,双手环胸,望着程柚苏把买来的鸭脖、鸭掌、鸭翅一一摆上茶几。她又忍不住望了望接近十二点的时针,怀疑眼前的一切是不是梦境。
“愣着干吗?吃呀!”程柚苏拉开一罐凉茶的拉环,递给她,得意地晃了晃脑袋,“吃辣的就得配凉茶。”
“大小姐,半夜了。”邹葵雨无奈地提醒她,“明天还要上早自习的。”
“不影响啊,我们年轻人怎么会惧怕熬夜。”程柚苏套上一次性塑料手套,拿起一个鸭翅,有滋有味地吃了起来。
“我惧怕!”邹葵雨绷着脸,虽然鸭翅闻起来很香,但她实在不想变得像程柚苏一样不正常,她偷偷咽了口口水,眼角的余光无法自控地往桌上的食物上瞟。
程柚苏将一切看在眼里,努力没有笑出来,抓起一个鸭翅塞进邹葵雨手里。
“我不吃。”邹葵雨嘴硬道,“我都刷牙了。”
“多大点儿事,吃完重新刷一遍不就好啦!”程柚苏信口胡诌道,“而且,我告诉你,这只鸭子可不得了,它叫‘加油鸭’,吃了它期末准能考个好成绩。”
这台阶铺得实在得体,邹葵雨斥了她一句“胡说八道”,便顺着“下”来了。
两个人吃饱喝足,轮流去洗手间洗漱完,怀着一腔满足感躺了下来。
房间里的食物香气仍然没有消散,邹葵雨在寂静的黑暗中睁着眼睛,有一瞬间觉得世界上大概只剩下她和程柚苏两个人了。
“吃太饱了,我睡不着。”程柚苏一跃从沙发上坐起来,双手扒着椅背问她,“葵雨,你睡着了没?”
“睡着了。”邹葵雨顺口答道。
“啧!”程柚苏笑了笑,“就猜到你会这么说,那我等你睡醒再问好了。”
说完,她竟真的躺下了,这倒勾起了邹葵雨的好奇心,她辗转反侧了很久,终于放下架子问程柚苏到底想问自己什么。
久久没有得到回应。
她轻轻坐起身,打开手机手电筒,照着沙发的方向探头看了看……嚯!睡得真香。
邹葵雨无语地呼出一口气,为这么容易就被牵动情绪而感到懊恼。
但不得不承认,她真的拿程柚苏没办法。
明明是因为她,姐姐才决定留在老家的,她应该厌恶她,远离她,永不往来才对。但是说不清为什么,邹葵雨根本狠不下心。
她想到曾有段时间,明明可以和学校申请不住校,跟姐姐同住,但那正是姐姐病情最严重的时候,邹葵雨因为不想面对随时可能失控的姐姐而选择了撒谎。
她谎称学校不允许外宿。
但后来,她和沈晚栀闹矛盾之后直接从宿舍搬回了姐姐的出租屋。这无异于推翻了曾经解释的那些缘由。这么想来,姐姐是因为这个认定自己其实早就想摆脱她了吗?
邹葵雨羞愧地闭上眼睛。
如果让她直面自己的内心,不受道德绑架,她会毫不犹豫地承认,她是真的很累,想要像个正常的十几岁女孩那样,只为一些类似于和朋友闹了矛盾,这次考试没有考好,不想上体育课这种烦恼而忧虑。
所以……所以,与其说邹葵雨此前拉黑程柚苏是因为她破坏了自己和姐姐的关系,倒不如说,是她不想看到自己内心阴暗的证据。
只要程柚苏出现在眼前,她就没办法忽略隐藏至深的真相——对于姐姐留在老家的选择,她其实也怀着一些庆幸,甚至感到解脱。
这才是她没办法将所有责任推卸到程柚苏身上的原因。
但是,邹葵雨永远也不会把这个秘密泄露给任何人,假若有人指正她,她也会激愤反驳。
就像此前,她别有用心地发了那个朋友圈,但最终还是话题一转,将“锅”甩到了沈晚栀身上。
她擅长做这些事。
不过,不用担心,就算没有人察觉,无法责罚她,那些由心滋生的恶意也会折磨她、反噬她。
比如此刻。
邹葵雨转过身,避开了窗外皎洁的月光。
2
程柚苏要问的不过是几道难解的数学题,亏得邹葵雨因此好奇了好半天。
因为吃别人的嘴软,她尽管没好气,也还是趁着一起坐公交车去学校的路上,耐心跟程柚苏讲解了起来。
正值高峰,车厢里人很多,两个人一手拉着一个吊环,另一只手合力托着书,努力忽略周遭的喧嚷,把精神集中在面前的习题上。
有个步骤程柚苏怎么都闹不明白,心急之下,邹葵雨放下拉着吊环的手,掏出课本,将公式指出来给她。结果公交车遇到信号变灯急刹,她瞬间失去了平衡,整个人惯性跌向旁边的座位。她下意识地去抓座位椅背,努力稳住身体。暗自庆幸好险,结果下一秒钟人就被压在了底下。
程柚苏大约是想伸手拽她的,可她力道不够,反倒跟着倒了过来。
邹葵雨被迫坐到了座位上的一位阿姨腿上,程柚苏则整个人趴在她肩上。书本、习题册早已不知飞向何处。
她们三个人叠罗汉的造型引得车厢里一阵哄笑。
邹葵雨无奈地闭上眼睛,认识程柚苏的这段时间里,她简直出尽了这辈子的洋相。
所以,当程柚苏下车后,笑容满面地冲她挥动长长的手臂时,她别过头,实在连一个眼神都懒得给她。
走到学校门口,邹葵雨遇到了沈晚栀,她的身边难得没有别人。
虽然每天都会在教室见面,但两个人单独相处时竟同时产生了“好久未见”的心情,连对方的笑容都觉得生疏了。
“祝贺你芭蕾比赛获奖。”邹葵雨眼神诚挚地说。
“优秀奖而已。”沈晚栀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你知道的,重要的不是几等奖。”邹葵雨犹豫了下,还是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迈出这一步就等于彻底与过去告别了吧。”
一阵风吹来,沈晚栀拨开脸上的乱发,微微舒了口气:“曾经以为黑暗永无尽头呢,没想到竟然那么快就成为往事。”说着她抬起头,像想起了什么,问:“姐姐还好吗?”
邹葵雨犹豫了下,只简洁地回复了一句:“应该还好吧。”
她不是故意要把答案表述得这么模棱两可,其实,姐姐过得好不好她也不知道。每次联系她,总是被“好好学习,不要瞎浪费精力,我的事情不用你管”堵回来。
久而久之,邹葵雨的电话就打得少了。
但这件事解释起来太麻烦了,最重要的是要牵扯出程柚苏,有关她的一切,邹葵雨自己都搞不清楚,更没办法以明晰的思维去讲述。所以,没等沈晚栀追问,她便换了话题:“期末考试准备得怎么样了?”
“反正再准备也超不过你和杨木易就是啦!”沈晚栀歪着头看她,“我看你们俩现在也不怎么说话了,没发生什么事吧?”
以邹葵雨从前的心态,一定会把这句疑问理解为别有用意的嘲讽,但是上次被叶橙歌骂了一顿,当时虽然反驳得很铿锵,可之后每次遇到这种情况,她都开始自我反省,克制自己总是不自觉往坏处想的惯性思维。
“我们本来都不是爱说话的人。再说,中间发生了那么多事,大家的相处状态都改变了不少,现在即使是见面,也是沉默的时候居多。”邹葵雨把语气放平缓,尽量不带有任何情绪,“毕竟我们都是奇葩。”
教室门已经近在咫尺,这像一道分割线,两个人会在踏进去之后各自回到令对方舒适的有些距离的位置。
在共同经历过种种坎坷之后,感情纠葛一层又一层的他们,却要剥掉这些曾因抵抗痛苦而累加的亲密。
那样每个人才能逐渐恢复正常。
但邹葵雨对自己没信心,她回顾之前做过的种种,又前瞻了未来要面对的种种,其实心虚得不得了。
可是不能说。
在这段时间里,她突然明白,成长是一件孤独的事。别人能给予你的只是有限的指引,最难的时刻、最坎坷的路,你必须自己承受。
“好好考试。”邹葵雨想了想,还是决定告诉沈晚栀,“我暑假要去宁远。”
“嗯?”沈晚栀感到不可思议,“那么偏远,去那里做什么?”
邹葵雨扬了扬眉,露出了很长时间以来最轻松的一个笑容:“重构自己。”
3
期末考试前一天,为了让大家充分得到休息,学校非常人道地取消了当晚的晚自习。邹葵雨没有回出租屋,而是去了附近的超市。
从这里到宁远要坐十五个小时的火车,她打算买点吃的带着。
之前与她联系的老师在一周前就找她确认了到达时间,因为火车在村里没有设站,所以最后一段山路需要派当地人来接邹葵雨。
邹葵雨也是此刻才知道,原来上次她寄书的地址是李老师县城的家,村里连快递还未普及,要买什么,只能自提搬运。
虽然离出发日期还有三天,但她已经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了。相比之下,期末考试的紧张感都冲淡了不少。
为了减轻路上的负担,邹葵雨决定少带点行李。原本打算给小朋友们买一些笔记本作为礼物,后来改换成了更方便携带的圆珠笔。
她挑了三盒不同款式的笔,又配了多种颜色的笔芯,导购姐姐送了她一根穿着桃木坠的红手绳,还热情地帮她戴在了手上,说是可以带来好运。
拎着沉甸甸的购物袋往回走,邹葵雨不自觉地露出了微笑。
到达住处,她一边用手机播放英语听力,一边简单收拾了下行李。
几件T恤,一条牛仔裤,两条短裤,担心村子里温差大,她又塞了连帽外套和衬衫。毛巾、洗漱用具,外加一个她用来记录灵感碎片的笔记本,再装上买来的笔,背包里还有不少空余。
既然去教小朋友阅读与写作,书自然是必带的,但当邹葵雨把事先准备好的六本书放进行李袋,背包一下子变得沉重起来。
背着这些东西走山路,即便她吃苦耐劳,也会崩溃的吧。最主要的是,邹葵雨也不想给来接她的人添麻烦。
她突然想起,前不久,程柚苏刚买了一台功能升级的新电子书阅读器,曾说要把旧的那台借给邹葵雨用。虽然她早就想体验下用电子书读书的感觉了,但当时因为不想跟程柚苏扯上太多关系,便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都怪自己当时假清高,邹葵雨无奈地挠了挠后脑勺,只犹豫了几秒钟,便拿过手机,给程柚苏发了条微信。
她特意强调了整个暑假期间都要借用,所以要等开学之后才能还给她。程柚苏很快便回复了:本来我放着也是放着,早就说让你拿去用嘛!我明天下午考完试去出租屋找你。
邹葵雨环顾了下空荡荡的房间。
早在两天前,她就把姐姐的东西都寄回家了,剩下的杂七杂八的物品基本也都打包成箱,等期末考试结束,学生们都陆续离开后,邹葵雨便要搬回学校宿舍住了。
对于她一而再再而三的转变,班主任当然表现出了不满,但没有哪个老师可以拒绝学生“我想把上下学路上的时间节省出来好好学习”的理由,只不过同级的宿舍已经都住满了,邹葵雨被安插进了初二学妹的宿舍里。
邹葵雨想,这对她而言,未尝不是好事,毕竟,关系陌生才更有助于认真学习吧。
只不过,在这件事还没尘埃落定之前,她不想被程柚苏察觉,以免引起什么麻烦。所以,深思熟虑过后,邹葵雨告诉程柚苏,明天考试结束,让她不要急着走,她会去她的学校找她。
但是当她依着地址来到程柚苏所在的学校门口时,顿时觉得自己失算了。
因为她遇到了程柚苏的妈妈。
没有化妆的她看起来比那张全家福上更显年轻,她穿一件薄线衫、碎花连衣裙和白色帆布鞋,长发披在肩上,没有做任何修饰,俨然一副大学生的模样。
邹葵雨一眼认出了她,正打算悄悄离开,就被飞奔出来的程柚苏叫住了。
她……竟然越过自己的妈妈跑向自己?
邹葵雨不知道该感动还是该说她傻,总之,因为这张在眼前不断放大的笑容灿烂的脸庞,她不得不驻足原地,接受即将发生的未知的一切。
“你怎么来这么早?”她笑嘻嘻地问道,“提前交卷了吗?”
“嗯。”邹葵雨点头,“考的正巧都是复习过的题目。”说着她指指程柚苏的身后,“是你妈妈吧?”
“啊!对!”程柚苏大呼小叫地转身,“妈,你快过来,我把我最好的朋友介绍给你认识。”
面对程妈妈表现出来的对待女儿最好的朋友的亲切态度,尽管邹葵雨已经非常努力地想要展示出自然的笑容,但实际上,她的嘴角已经僵得快要颤抖。
原以为拿到电子书阅读器就可以全身而退,谁知道,程柚苏不顾她快要眨到抽筋的眼神示意,坚决要她跟她们母女共进晚餐。见女儿愿望如此恳切,程妈妈也热情相邀,邹葵雨实在推托不了,便硬着头皮去了。
程妈妈带她们去的是一家云南餐馆,装修古朴,环境幽静,三个人在靠窗的位置落座,大概是担心邹葵雨拘谨,把菜单递给邹葵雨之后,程妈妈便起身去了洗手间。
邹葵雨呼出一口气,翻开厚厚的菜谱,这些菜名她都不熟,见她翻来翻去也不开口,服务员便推荐起店里的招牌菜,她顺势选了价位中等的一道,然后便把菜单递给了程柚苏。
她随即叽里呱啦报了一堆菜名,邹葵雨忍不住制止她:“你点太多了吧?我们三个人怎么可能吃得完?”
程柚苏笑着推开她的手,而后对服务员说:“把最后那两道糕点打包,其他的正常上就好了。”服务员一走,她便俏皮地冲邹葵雨眨了眨眼睛,“待会儿你把打包的糕点拿回去放冰箱当夜宵,反正我妈请客。”
邹葵雨勉强笑了笑,程柚苏的妥帖照顾让她心中五味杂陈。
4
这顿饭比想象中吃得开心,程妈妈是个非常温柔又有学识的女人,难怪程柚苏说她妈妈是书虫,她令人愉悦的谈吐完全证实了她博览群书。
她们的话题一直围绕着书籍,三个人就提出的每个情节、每位作家发表观点,畅所欲言。一顿饭竟不知不觉吃了三个小时。
考虑到邹葵雨和程柚苏明天还要考试,程妈妈适时结束了话题,带着她们一道离开。
“妈,我们先送葵雨回她住的地方吧?”程柚苏挽着程妈妈的胳膊,撒娇道。
“当然。”程妈妈温柔地回应。
从店里出来,程柚苏嚷着要去洗手间,程妈妈和邹葵雨停在门口等她。等程柚苏走远了,程妈妈转过头问邹葵雨:“吃好了吗?有时候我们家小苏热情得使人招架不住,虽然我老说她,可她自己觉得没什么,也不改。”
邹葵雨不懂程妈妈这话是否隐含深意,只是模棱两可地回了句:“还好。”
她忍不住朝着店里望去,或许是心虚了,她从没有哪个时刻觉得时间过得这么慢。
程妈妈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终于轻声问道:“或许,你认识邹馨雨吗?”
邹葵雨的脑海中蓦然警铃大作,她绞着手指,不知该如何作答。
大约是看出了她的表情变化,程妈妈缓和气氛地笑了笑:“吓到你了吗?不好意思,是我太突兀了。我只是觉得你和我认识的一个女生很像,连名字都很像,所以才忍不住多问了一句。”
邹葵雨转头迎上程妈妈的目光,她始终温柔地望着她,眼神诚挚,没有掺杂任何别的情绪。这使她根本没办法撒谎。可是说出实情,程妈妈会如何定义她和程柚苏之间的友情?
她根本不可能信任自己,纵使她再博学,再善良,再无恶意,但对于她而言,自己也不过是个陌生人,而程柚苏是她唯一的女儿。
她的宝贝。
邹葵雨曾在程柚苏听微信语音时,听到她妈妈这样叫她。
她权衡着,就要缴械投降了,程柚苏适时推门走了出来。
“你们在聊什么?”她笑着看了看邹葵雨,又看了看自己的妈妈,“这严肃的氛围是怎么回事?”
“你这丫头,又胡说,哪里严肃了。”程妈妈率先迈出脚步,“走吧,抓紧上车。”
很短的路程,邹葵雨却觉得仿佛开了很久,总也到不了目的地。她把脸扭向窗外,避免在后视镜中与程妈妈有任何眼神交汇。她马上就要离开了,所以程妈妈其实不用过多担心,再说了,自己能给程柚苏带去什么伤害呢?她有那么多爱她的人保护着,而自己……
邹葵雨微微苦笑。
“暑假你怎么过?”程柚苏拍了拍她的肩膀问道。
邹葵雨想也没想地说:“回家。”
“啊……”她失望地叹口气,“我还以为你会留在学校呢!那样我们假期说不定还可以一起去海边。”说着她拍了拍驾驶座的椅背,寻求妈妈的赞同:“是不是啊妈妈?我爸是说今年夏天要带我们去海边度假的吧?”
“对啊。”程妈妈笑着附和,她回头看了看邹葵雨,“葵雨如果有时间可以一起去啊,柚苏正好有个玩伴。”
邹葵雨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相信程妈妈已经基本确认自己就是邹馨雨的妹妹了,但她为什么还能如此诚恳地邀请自己同去旅行?现在,邹葵雨似乎知道程柚苏身上的那份过分天真遗传自谁了。
这样的寒暄,这样的共处,让她窒息,幸而到住处了。车子停下,邹葵雨斩钉截铁地说了一句:“我不喜欢大海。”便开门下了车。
“那假期我给你发微信。”程柚苏从车窗里伸出脑袋,笑着说,“祝你考个好成绩。”
邹葵雨点点头,思考了下,她还是绕到另一边的驾驶座边,礼貌地对程妈妈说:“谢谢阿姨送我回来。”顿了顿,她意有所指地继续道:“我马上就要走了,只要程柚苏不来找我,我们肯定不会再见面的。”
“喂,你什么意思?你这家伙怎么这么绝情……”
程柚苏的抱怨随着汽车离开远去了,邹葵雨回头看了看,街角一如既往地热闹,但那辆车,还有车上的人,都已消失无踪。
像从未停留过。
5
邹葵雨是在一个下雨的傍晚出发的。七月的天气,空气湿热,马尾下面的碎发粘在后脖颈上,感觉很不舒服。
肩上的背包虽然塞得很满,倒也不算太重,她手上拎着一只布袋,里面装了些吃的,因为觉得撑伞不方便,加之雨也不大,邹葵雨只戴了顶棒球帽。她步伐轻快地赶超人流,上了火车。
因为路程较远,李老师坚持为她买了卧铺票,系统自动分配了上铺的铺位,她把双肩包放到行李架上,装着贵重物品的小包随身背着,在火车开动之后,先去洗手间简单洗了把脸,中午饭吃得晚,所以现在一点儿不饿,想了想,邹葵雨干脆连牙也刷了。这样她待会儿就不用下来了。
虽然因为离家读书,邹葵雨有过几次坐火车的经历,但这还是她第一次乘卧铺。
上铺的空间比想象中窄多了,不过倒很私密,手腕上戴的细细的红绳被水打湿了,空调冷风一吹,很凉。邹葵雨用纸巾擦了擦,竟还有点掉色。担心染到被子上,她干脆用纸巾包了几层。而后稍稍撑起身子,望着窗外的夕阳发起了呆。
刚刚在候车室的时候,她往家里打了一通电话,是妈妈接的,她谎称暑假找了份家教的兼职,所以不打算回去了。妈妈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不要惹麻烦。”
邹葵雨当即失笑,她能惹什么麻烦呢?但是她没有辩驳,自作主张地把这当成了妈妈的关心。更何况,她打电话还有别的事情想问:“我姐呢?”
“跟别人去城里逛街了。”
这答案出乎邹葵雨的意料,她忍不住追问:“跟谁?”
爸爸的叫嚷声传来:“小孩子管那么多做什么?”
父母都在家,姐姐却出门和别人逛街了?邹葵雨实在难以置信。更何况,能跟姐姐逛街的人选……她在脑海中搜索不到任何名字。
难道是姐姐不想跟她说话吗?
邹葵雨无奈地叹口气:“那我再找时间打来。”她顿了顿,每次面对父母,关心的话就在嘴边,可她怎么都说不出口。只能让通话结束在干巴巴的“我挂了”几个字上。
“小雨。”妈妈一反往常地叫住她,“你姐的事有父母操心,你以后管好自己就行了。”
邹葵雨被说得一愣,不自觉地反问:“什么意思?”
“挂了吧。”
妈妈没有再给她讲话的机会,通话中断了。
车厢广播响起晚饭通知,邹葵雨回过神,此时窗外已经全黑,一如她的心情。
她不自觉地想到了程柚苏,想到她与自己妈妈相处时的自然亲密。一个人最基本的信心和底气是父母赠予的,缺少关爱的女孩,就算把无所谓伪装得再好,在看到温馨的场景时,却总也克制不住羡慕的眼神。
而,值得她羡慕的人太多了。
邹葵雨苦笑,世界上还有人会像她这般,在与家人相处后收获的永远都是压抑和失落吗?
曾经,在与沈晚栀和叶橙歌夜聊时,她还满口笃定:世界上最爱你的只有亲人。但这个想法早就在父母决定抛弃出狱患病的姐姐时动摇了,现在,她更加矛盾了。
有乘客从餐厅买了盒饭回来,打开盒盖后,推给自己的孩子。
食物的香气萦绕整个车厢,小男孩却吃了一口又都吐了出来,嘴里嚷着:“我要吃炸鸡,我才不吃这种难吃的饭。”
父母卑微地劝导着,那表情中甚至还含有祈求。
邹葵雨别过头,默默塞上了耳机。
往返学校宿舍搬了大半天东西的疲累渐渐席卷而来,她打了个哈欠,不知不觉睡着了。
醒来时,已过晚上九点。乘客们大都准备入睡了,四周重新安静下来,邹葵雨调整了下姿势,百无聊赖之际,想到了程柚苏借给她的电子书阅读器。
那天见面因为太过慌乱,邹葵雨都忘了确认拜托她帮忙下载的那些书下载成功了没有。昨天忙着收拾东西,也完全没有记起这回事。
程柚苏该不会也都忘了吧?怀着忐忑的心情,邹葵雨按下开机键。几秒钟的等待过后,主页面跳了出来。
邹葵雨点开“我的图书馆”,足足翻了三十几页才翻完。
程柚苏不仅帮她下载了指定的那几本书,还把她喜欢的几位作家的作品悉数购买下载了。邹葵雨满心惊喜,拥有了数量如此多的爱书,她怎么可能不激动?
细细翻看了几遍,她才看到藏在其中的那封信。点开那个“给葵雨”的文件,几行字映入眼帘:
哈喽。你是不是已经到家了?
我猜你在看这封信的时候,一定先把图书馆里的书翻了好几遍吧?好啦,虽然我做这件事没费多少工夫,就只是在考试前夜熬到凌晨三点而已,所以你没必要太过感动。
哈哈我开玩笑的,其实这些书很早之前就下载了。我在微博上拷贝了你的书单,对你喜欢的作家了若指掌。怎么样?我这个读者很合格吧?
好啦,不耽误你的看书时间,如果真的不能教我写作,那至少再见面时和我分享读书心得吧。
希望你暑假过得开心,问姐姐好。
啊,还有,我妈妈说她很欣赏你哦!开学见。
还有还有,我会不时发微信骚扰你的,如果你再敢拉黑我,我就坐火车去爬你家窗户。
一言为定。
邹葵雨哭笑不得。一个在开篇第三段就写了结束句的人,竟然附加的文字比正文还要多。
说什么教她写作,她明明有那么出色的妈妈,何须用到她?等到了宁远,邹葵雨就会关掉网络,与村子以外的大千世界隔绝。
手机响了,屏幕上跳出杨木易发来的微信消息:葵雨,找到自己,正视自己,接受自己,祝你旅途愉快。
邹葵雨微微弯起唇角,她掀开枕边的窗帘,望着漆黑的夜幕,感受宁静中火车疾驰的速度。
过往的那些灰暗时光都已被抛下了吧?
再也追不上她了吧?
6
火车晚点,导致邹葵雨到达时已是第二天午后,李老师派来接她的老乡一定等了很久,找到他时,邹葵雨发现他崭新的白衬衫全被汗湿了。
那是个皮肤黝黑的年轻人,看模样应该比自己大不少,因此邹葵雨张口叫了声:“叔叔……”
男生一下子抬起头,目光不善地望着她,吓得邹葵雨闭上嘴巴,连要说些什么都忘记了。
尴尬的几秒钟过去,男生突然哑着嗓子说:“我才18岁,为啥要叫我叔叔?”
一瞬间,邹葵雨的脸红到了脖子根:“呃……不好意思,我……哥哥……那个……”
见她一副难为情的样子,男生摆摆手,颇有些大侠风范地说道:“罢了罢了,我叫刘明宇,你往后就喊我明宇吧。”
“好的。”邹葵雨乖巧地应道。
“别愣着了,走吧。”说着,刘明宇走到邹葵雨身旁,一把捞起她放在脚边的双肩包,毫不费力地背到肩上,边往前迈步边解释,“到我们村的那条道正修路呢,你可真不走运,以前开三轮车顶多一个小时就到了,现在自行车都骑不了,咱俩只能走回去了。”
邹葵雨吃力地追着他的步速,小声问:“那要走多久?”
“我的话,撑死两个半小时,你嘛……”刘明宇回头打量了下邹葵雨,“天黑能走到就不错了。”
邹葵雨想了想,小声提议:“那不然我们先吃个饭吧?我请客。”
“饿了?”刘明宇停下脚步,问她。
为了减重,邹葵雨在下车前把带的吃的全消灭干净了,所以她其实不饿,她只是担心刘明宇会不会因为接她从早饿到现在。但她担心自己说实话,男生会不领情,可如果到了饭馆,他硬逼她吃东西她也吃不下,正犹豫着,刘明宇从斜挎在身上的布袋子里掏出一个白白的包子,递给邹葵雨:“我妹包的,韭菜鸡蛋馅,好吃着呢,我带了六个,就剩这一个了,你这丫头挺有口福。喏,给你。”
呃……人家居然自备了干粮。邹葵雨一时无言,脸色尴尬地接了过来。在刘明宇充满期望的眼神中,硬着头皮吃了下去。
薄皮大馅,即使凉了也很美味。
“真的很好吃。”她由衷地称赞道。
“那当然。”刘明宇骄傲地扬了扬下巴,随后招呼她,“不饿了就抓紧走吧。”
男生轻车熟路地带邹葵雨穿行于小城狭窄的街道中,她似乎还未来得及打量这里,就已经被带出了城。
在一处高速收费站旁边,刘明宇转头提醒邹葵雨:“你要想上厕所现在就去,不然待会儿可没有正经厕所给你用了。”
正经厕所……邹葵雨立刻听懂了这句言外之意,点着头朝旁边的洗手间跑过去。
刘明宇虽然长得丝毫不亲切,但骨子里的淳朴善良令人很踏实。一路上,邹葵雨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夏日炎炎,山路难走,虽然四周有树庇荫,但后背的衣服依旧无数次被汗水浸湿,又无数次被风吹干。
邹葵雨并非吃不了苦的人,她也是土生土长的乡下人,虽然有姐姐爱护,没有做过什么苦力活,但耐力很强。
见她一声抱怨都没有地跟在后面走了两个小时,刘明宇禁不住回头夸赞道:“没想到你还挺厉害的。”
“没你厉害。”邹葵雨微微笑了,“你背着我的行李还能落我一大截。”
刘明宇不禁夸,一夸就得意:“那还用说,我一个男子汉还能输给你一小姑娘?说真的,要不是怕你追不上,我真正的速度比这快两倍。”
邹葵雨很给面子地点头附和:“是是是。”
这份恭维很有效,刘明宇顿时打开了话匣子,开始时不时为她科普远处田地里种植的农作物。
“那是麦子,那是棉花,那是大蒜……”他把手指伸得老长,“看那个,那是苹果树。没见过吧?”
邹葵雨不自在地挠了挠头发,终于还是坦白了:“明宇,实话跟你说,我家也是乡下的。”
刘明宇盯着她看了足有两分钟,才惊喜地笑了:“这么巧,哪个村的?你们那边都种啥?跟我们一样吗?你们那有果林吗?收成怎么样?”
他突然变身成了考察员一般,向邹葵雨丢出一大串问题,并没有表现出任何预想中的不快。邹葵雨渐渐被他的热情感染,滔滔不绝地说起了家乡的风土人情。
她讲了连绵不绝的山,还有春天挂满枝头的海棠,小时候跟姐姐在瓜田里吃过的最甜的西瓜,深夜去抓知了差点儿迷路,以及冬天里,她和姐姐围着炉火烤得软绵香甜的地瓜……
邹葵雨沉浸在美好的回忆里,又或者说,如果不是此刻说出口,她从不知道自己经历过这些美好。她曾一直认定自己的童年充满苦涩和贫穷的往事。
“不愧是作家啊。”刘明宇突然出声感叹,“之前李老师说你多厉害,我还不信呢,心想着,一个小丫头片子能厉害到哪儿去。这回我可服气了。你看你刚才明明是在说话,我眼前竟然就浮现出画面来了,跟看电视似的。也太神奇了吧!”
邹葵雨被夸得不好意思起来,垂下头没接话。
刘明宇接着说:“我妹也很爱看书,每回我去城里,她都把攒的零花钱给我,让我给她买书看。你看在我大老远接你的分上,到时候多教教她啊,看我们家能不能也出个大作家。”
邹葵雨想说,她恐怕还没有这个能力,但面对刘明宇充满期许的眼神,她还是点头应下了:“我尽力。”
“看!”刘明宇停下脚步,朝着山下指了指,“那就是我们村了。”
邹葵雨的视线落在那些排列整齐的红砖瓦房上,四周环绕的苍翠树林发出飒飒风声,头顶的日光变淡了,取而代之的是天边密布的层层云霞。孩童的嬉闹声若远若近,炊烟袅袅,零星灯火开始亮起。
邹葵雨感觉到整颗心都静了下来,一路疲累化为乌有,她知道自己来对了。
7
在宁远的第一晚,邹葵雨睡得很香。
不论遭遇什么样的事情,疲累到一定程度,身体便会强迫你休息,而后让你精神百倍地继续沮丧、焦虑、悲伤。
邹葵雨早就习惯了。
她伸了个懒腰,坐直身体,窗外一片明亮艳阳,蝉鸣声此起彼伏,玻璃窗上映着点点绿意,炎热的七月,风送进屋内,居然还很凉爽。
看起来,刘明宇没有骗她。他昨晚给她送毛毯时说他们这里即使夏季夜里睡觉也不需要开风扇。
是的,邹葵雨目前借住在刘明宇家里。原本邹葵雨以为自己要住在学校宿舍的,后来才知道,所谓的学校不过是三间瓦房,房前是一片宽敞的空地,用于小朋友课外活动,除此之外,没有任何设施,连大门也没有一扇。
连李老师也是找村民租了一间小屋住。
昨晚抵达后,李老师亲自下厨,给她烧了几道当地的特色菜。甚至一起吃饭的还有当地的村领导。虽然感受到了重视,但是面对这些都可以被她称为伯伯的人,她觉得不自在极了。
好在李老师看出了她的窘迫,几轮寒暄之后,便让刘明宇送他们离开了。
见邹葵雨不自觉地舒了一口气,李老师轻轻笑起来:“那么不自在吗?其实你跟他们熟了之后就会知道,他们都是很好的人。”
邹葵雨想到单纯热情的刘明宇,赞同地点点头。
“你比我想象中成熟多了。”李老师边往她碗盘里夹菜边说,“果然是老了啊,总觉得十几岁的时候都还是孩子呢。”
跟李老师的感觉恰恰相反,邹葵雨觉得面前的女人比印象中四十岁的阿姨年轻多了。准确点说,或许也不是年轻,大约是举手投足间流露的那份纯真,再加上穿在她身上的白衬衫和碎花大摆裙,让她有种少女感。
“一点儿也不老啊。”邹葵雨顿了顿,又说,“这里的人看起来都很快乐。”
“你真的很敏锐。”李老师叹道,“不瞒你说,我就是因为这个理由一直舍不得走。”
“是吗?”邹葵雨忍不住追问,“李老师在这里多久了?”
她放下筷子,认真算了算,而后猛然抬头惊呼:“你不问我都不知道,居然有十五年了。”她摇了摇头,柔顺的长发从两颊边垂落,“哇,真不可思议。”
邹葵雨凝视着李老师发亮的眼睛,她的五官其实并不出众,脸型也过于圆润了些,但与她总是上扬着的嘴角组合起来,给人一种明朗亲切的印象。
在邹葵雨由衷地表达了敬重之情后,李老师突然变得有些感伤:“其实我来这里的初衷并不怎么高尚,我不是为了帮助别人来的,我是为了寻求帮助才来的。”
她扭头看了看邹葵雨,眼睛里不知为何泛起了泪光,但她转而用笑容很好的掩饰了:“而且啊,以我的水平,只能勉强教孩子们小学知识,而他们大部分只跟我笼统地学一学,之后便早早挑起生活的担子,一成年便张罗着结婚过日子了。近两年,家长的思想稍微有点儿提升,开始认知到读书的重要性,去年我们这还出了一个大学生呢。”李老师顿了顿,郑重地拍了拍邹葵雨的肩膀,“坦白讲,我邀请你来,最大的目的其实不是让你教那些孩子多少知识,而是希望让村民们看到你能受点儿影响。所以你不用有太大压力。”
邹葵雨感到不解:“可是,我能让他们受什么影响呢?”
“当然能,你这么优秀,大家看到你,就会不自觉地对自己的子女萌生希望。我想让孩子们得到更多的机会,让他们面对人生有更多选择。总之,葵雨,你能来,我特别开心。”李老师用茶杯碰了碰邹葵雨的杯子,“合作愉快。”
即便是现在回忆起李老师望向自己时欣赏的目光,邹葵雨还觉得有些不真实。
她真的有那么好吗?
她明明做了那么多错事……又有什么能力给别人带来影响呢?
邹葵雨叹了口气,她很怕李老师会失望。
今天上午的第一节课,李老师便会将她介绍给学校的五十八名学生。说不紧张是假的,邹葵雨换上干净的T恤和短裤,将长发利落地拢到脑后束成马尾。
一切收拾妥当,拉开门,她被拥在门口的小孩子们吓到了。
“向小邹老师问好。”站在最后面的刘明宇挥手指挥。
一句响亮的“小邹老师好”震彻耳膜。
邹葵雨望着一道道独属于小孩子的澄澈眼神,鼻头瞬间酸了。
这是她此生第一次被这么多人如此信任重视仰慕包围着。邹葵雨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被黑暗侵占很久的人生,终于亮起了一角。
8
宁远村小学粗略地分了三个班,分别是一二三年级。大一点的都在高年级,低一点的就统一在一年级,中间那部分八九岁的小朋友都在二年级。
课程安排很简单。邹葵雨只需要在李老师给三个班级设定的自习课上,分别讲她准备的阅读和写作知识即可。
一年级的小朋友普遍较小,考虑到太深入的内容他们或许听不懂,所以,邹葵雨只给他们在早晨安排了美文朗读。
这样,有关写作的知识,就放在了上午下午各一堂。
第一次以老师的身份站上讲台,邹葵雨原以为自己会很紧张,但实际上,她发挥得比想象中出色多了。究其原因,大概是那些学生崇敬的目光增加了她的自信心。
清晨,她为那些充满期待的小朋友阅读了经典名著《小妇人》中的一段。
这本书,邹葵雨已经读完很久了,但每次翻阅当初摘抄的段落时,还是会为其中美好温暖的场景而感动。
在她读到四姐妹在圣诞节当天,决定将自己的早餐分享给穷人时,邹葵雨注意到有很多小女孩红了眼眶。
这些干净美丽的心灵让她深深触动。他们穿着破旧的、不合身的衣服,眼睛中所散发的光茫却那样闪耀。
或许只有在看不到各种电子设备的地方,才能真正感受到纯粹的力量。
上午和下午,因为面对的学生年龄稍有差异,她特意采取了不同方式谈起写作。
但她同时问了每个人一个问题:如果你拥有写作的能力,你首先想写的是什么?
有男孩说想要写自小喂到大的一只大黄狗;有女孩说想要写春天,因为她曾在山上见到海棠花缀满枝头的景象,太美了;还有人想要以自己为主角写一个故事……答案五花八门,但其中有一个特别文静的小女孩说:她想写自己已经去世的奶奶,她实在太想念奶奶了。
邹葵雨一一问完,然后为他们总结:“你们都说得很好,在我看来,写作初始,在很大意义上是为了完成自己内心的‘未完成’。我们可以用文字记录事件,描述难忘的风景,表达对离世亲人的思念,倾诉无法说出口的秘密心事……总之,它一定是你发自内心的一种渴望。这堂课结束后,每个人都试着写一写你们告诉我的答案好不好?字数没有限制,让我先了解判断一下你们的文风。”
大家兴高采烈地接受了这份作业。
这一天发生的一切都宛若梦境。或许是太过激动兴奋,一直到深夜,邹葵雨还没有睡意。辗转反侧了好一会儿,她干脆起身,离开床铺,推开门,走到院子里。
乡下的房子虽然隔音效果不好,但邹葵雨被安排在一间东屋,离主堂屋较远,所以有点动静也不至于惊动刘明宇的家人。
邹葵雨把靠墙的小板凳往前搬了搬,坐到一张石桌前,托着下巴望向远方。
她对大家即将写下来的那些故事太好奇了。
还有一点,这个提问,也使她不自觉地想到了自己写作的初衷。
邹葵雨自认为自己并不是个心理健全的人,但写作很好地帮她抵御了那些消极的情绪,逼她自我剖析,自我审视,进而完善自己。
还让她有能力靠自己的双手赚取稿费,被读者喜欢,成为程柚苏的朋友,并通过她开启了这趟意料之外的旅程。
邹葵雨掏出手机,从通讯录里找到了程柚苏的电话号码,本想给她发条短信的,但是想了下,还是算了。
她的黏人功夫了得,还是不要轻易招惹了。
但邹葵雨怎么也没想到,程柚苏了不起的功夫除了黏人,还有追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