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甘先生的山羊— 致巴黎的抒情诗人皮埃尔·格兰古瓦尔先生
你永远都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啊，我可怜的格兰古瓦尔注4！
怎么回事！人家给了你一家在巴黎名气不小的报纸的专栏编辑的位置，而你却一口回绝了……瞧瞧你自己吧，倒霉的小老弟！瞧瞧这件千疮百孔的紧身短上衣，破破烂烂的短裤，还有这张饿得发慌的瘦脸。喏，这就是你迷恋优美诗韵的结果！这就是你为阿波罗陛下忠诚服务十年所得的报偿！咳，难道你没有羞愧？
你还是去当专栏编辑吧，傻瓜！你去做个专栏编辑吧！你会赚到玫瑰花纹的钱币，你会成为勃雷帮饭店的常客，而且你可以头戴插着新羽毛的无边扁平软帽在所有的首演式上露脸……
不？你不愿意？你打算要把无拘无束的日子过到底……那么好吧，请你听一听“塞甘先生的山羊”这个故事。你会看到要自由自在地生活得到的却是什么。
塞甘先生养山羊从来没有得到过幸福。
他的羊全是这样丢失的：一天早晨，羊挣断绳子跑进山里，然后在山上被狼吃掉。不管主人多么爱护，不管对狼多么惧怕，都拦不住他的山羊。似乎这些山羊都是个性独立的，为了大自然和自由不惜一切代价。
好心的塞甘先生一点也不理解自己家畜的性格，他感到很难过。他说道：
“这下完啦，山羊都厌烦我的家，我连一只也养不住了。”
但是他并不泄气。在同样的情况下丢失了六只山羊之后，他又买了第七只。只不过这一回他存心买了一只刚生下的羊羔，好让它习惯待在他家里。
啊！格兰古瓦尔，塞甘先生的这只小山羊太漂亮了！温柔的双眼，像军官一样的神气的小胡子，一对有条纹的角，雪白的长毛像披了一件外套！这几乎就像是艾丝美拉达的那只小羊啦，你还记得吗，格兰古瓦尔？而且这只山羊又听话又温顺，一动不动地让人挤奶，从不把脚伸到喂食盆子里去。真是一只可爱的小母山羊……
塞甘先生的屋后有一片英国山楂树围绕的小园子。他把这只新收养的羊安置在这里。他将羊拴在草地最优美的一角的桩子上，精心为羊留下长长的一段绳子，而且常常来看看羊在这里过得舒不舒服。山羊觉得非常幸福，心满意足地啃着青草。塞甘先生有说不出的高兴。
“终于有一只不厌烦我家的山羊了。”这可怜的男人是这样想的。
塞甘先生错了，他的山羊厌烦啦。
一天，山羊望着大山，心里在想：
“在山上该有多么舒服呀！在树林子里跳跳蹦蹦多有趣，没有这根勒破脖子的绳索……驴子或牛在小园子里吃吃草还不错！……山羊嘛，得有广阔的天地。”
从这一刻起，山羊觉得小园子里的青草乏味极了。它开始闷闷不乐，身子慢慢消瘦下去，奶汁也稀少了。它整天拽着绳子，头转向大山，鼻孔张开，伤心地发出“咩”的叫声，看了使人于心不忍……
塞甘先生觉得他的山羊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但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一天早晨，当他挤完奶后，山羊转过身来用羊话对他说：
“请您听好，塞甘先生，我在您家里痛苦死了，让我到大山里去吧。”
“哎哟！我的老天！……它也这样想了！”塞甘先生惊叫起来，手中的盆子一下掉落下去，接着跌坐在山羊身边的草地上。
“怎么啦，小白宝贝，你要离开我？”
而这小白宝贝回答：
“是的，塞甘先生。”
“这儿的草不够你吃？”
“噢！不，塞甘先生。”
“也许把你拴得太短了。你要我把绳子放放长吗？”
“这没有必要，塞甘先生。”
“那么，你到底需要什么？你想怎么样？”
“我想到大山里去，塞甘先生。”
“可是，可怜的宝贝，你不知道山里有狼……狼来了你怎么办呢？……”
“我用角抵它，塞甘先生。”
“狼才不在乎你的角呐！它已经吃掉我不少像你一样带角的羊啦……你一定知道去年养在这里的老羊雷诺德吧？一只像公羊一样强壮凶狠的母山羊。它同狼斗了整整一夜……然后，到早晨还是被狼吃掉了。”
“哎呀！可怜的雷诺德！……没关系，塞甘先生，还是请放我到山里去吧。”
“神明慈悲！……”塞甘先生说，“可是，到底要我对这些山羊怎么办才好？又要让狼吃掉我的一只羊了……哎，不行，小捣蛋，不管你怎么想，我要救你的命！我怕你会挣断绳子，得把你关进羊圈里去，你就在那里一直待下去吧。”
接着，塞甘先生把山羊牵到一间漆黑的羊圈里，紧紧地锁上门。倒霉的是他忘了关窗户，等他刚一转身，小山羊就逃走了……
你在笑，格兰古瓦尔？当然啰！我想的不会错，你是站在山羊一边反对好心的塞甘先生的……我们走着瞧，你等会儿是否还笑得出来。
白山羊进了大山，引起一片欢乐。老松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美的山羊。大家把它当成小王后一样来接待。栗树把腰弯到地面，用枝条抚摸它。金色的染料木尽量散发出浓香为它开道。整座大山都热烈欢迎它。
格兰古瓦尔，你想，我们的山羊是否感到幸福！再也没有绳索，再也没有拴桩……没有任何东西妨碍它东蹦西跳和随心所欲地吃草……那儿的草长得茂盛极了，比羊角还高呢，我亲爱的！……多好的青草！味道鲜美，清香扑鼻，有锯齿状的，包括上千种植物……这同小园子里的草地完全不是一码事。还有各种各样的鲜花！……有蓝色的大风铃草花，长长花萼的紫色毛地黄，是一片溢出醉人液汁的野花海洋……
白山羊已经半醉了，它四脚朝天躺在花海里，浑身沾满落叶和栗壳顺着斜坡翻滚而下……然后猛地一下挺起来，四蹄着了地。嗬！它走了，头冲前穿过密林和灌木丛，一会儿冲上山顶，一会儿下到谷底，山上山下，到处转……简直可以说有十只塞甘先生的山羊在大山里面出没。
这是因为这只小白母山羊无所畏惧。
它一跳就越过了一条水流湍急的山涧，扬起的水沫浪花溅到它身上。于是浑身湿漉漉的山羊在一块平坦的岩石上躺下，让太阳晒干自己……一次，它牙齿里咬着一朵金雀花，走到一块高台的边缘朝下看去，发现了就在下面平原上的塞甘先生屋后有小园子的房屋。这让它笑出了眼泪。它说道：“多么小呀！我从前怎么能在那里边待下去呢？”
小可怜虫！看到自己站得如此高，就自以为世界也是这样大小……
总而言之，对于塞甘先生的山羊来说这是美好的一天。将近中午时，它在东奔西跑时碰上了一群正在狼吞虎咽地吃野葡萄的岩羚羊。我们这位身穿白长裙的小小跑步运动员在同类中引起了轰动。大家把最容易吃到野葡萄的位置让给它，而且所有的大老爷们都对它大献殷勤……甚至于—格兰古瓦尔，这事只能你知我知—有一只年轻的黑毛羚羊幸运地赢得了小白母羊的芳心。这一对恋人在树林里离开大家有一两个小时之久。如果你想知道它们说了些什么悄悄话，就去向隐蔽在苔藓底下流淌的多嘴的山泉打听吧。
突然间风吹得猛了起来。大山变成了紫罗兰的颜色，黄昏到了……
“已经傍晚啦！”小山羊说了一声，十分惊讶地停了下来。
山下的田野笼罩在暮霭里。塞甘先生的小园子被浓雾淹没了，只勉强看得见飘着一缕炊烟的小房子屋顶。山羊听见畜群回栏的铃声，心里感到阵阵凄凉……一只归巢的大隼经过时翅膀擦到了山羊，它打了个哆嗦……然后山中传出几声嚎叫：“呜！呜！”
山羊想起了狼，整整一天小疯子根本没想到过狼……就在同时，山谷里远远地有一支号角在吹响。这是好心的塞甘先生在作最后的努力。
“呜！呜！”狼在嚎叫。
“回来吧！回来吧！”号角在召唤。
小白山羊有心想回去了；但是它又想起了桩子、绳索、围住园子的篱笆。它认为现在自己不能再过这样的生活，还是留下来更好。
号角声不再响了……
山羊猛听得背后有叶子的响动。它转过身来，看见暗影里有两只直竖的短耳朵，还有一双幽幽发光的眼睛……这是一只狼。
这只大狼用后屁股垫坐着，一动也不动。它一面盯着小白山羊的时候一面已经事先品味过它的滋味了……因为狼知道自己一定能够吃掉山羊，所以一点也不着急。只是当山羊转过身来时，它发出一声奸笑。
“嘿！嘿！塞甘先生家的小山羊呀。”它把血红的大舌头露在火绒般的嘴唇外。
小白山羊感到自己失败了……一刹那它回忆起老雷诺德的遭遇：它同恶狼搏斗了整整一夜，直到早晨还是被吃掉了。它觉得也许真不如立刻让狼吃掉痛快。接着，它又改变了主意，摆出防卫的架势，低下头，把角冲前，如同一只塞甘先生的勇敢的山羊……它并不存有杀死狼的希望—山羊杀不死狼—而只是想看看自己是否能够像雷诺德一样坚持得那么久……
这时，恶魔冲上前来，而一对小小的羊角也开始舞动。
啊！英勇的小山羊，它是多么无畏地进行搏斗的！我一点也不撒谎，格兰古瓦尔，它十几次逼得恶狼后退去喘口气。在这一分钟的间歇里，这个美食家还要急匆匆地去采一把喜欢吃的青草，把嘴巴塞得满满的，然后再投入战斗……这样持续了一整夜。塞甘先生的山羊不时地抬头望望晴朗夜空中闪烁的星星，心里想着：“啊！但愿我一直坚持到黎明……”
星光一个接一个熄灭了。小白山羊加倍次数用角顶；狼也加倍次数用牙咬……一道惨白的光线出现在地平线上……从一处田庄上升起一声雄鸡嘶哑的啼鸣。
“总算等到了！”只待天明就准备去死的可怜山羊说着躺到了地上，美丽的洁白毛皮上血迹斑斑……
这时狼扑向小山羊，把它吃了。
再见啦，格兰古瓦尔！
你听到的这些可不是我瞎编的故事。如果你有一天来到普罗旺斯，我们的农庄管家一定会常常对你讲起：塞甘先生的山羊，它和狼搏斗了一整夜，然后，早晨一到，狼把羊吃了。注5
你好好听我说，格兰古瓦尔：
然后，早晨一到，狼把羊吃了。
注4 皮埃尔·格兰古瓦尔（ ，1475－1539），文艺复兴时期法国诗人、剧作家。雨果在长篇小说《巴黎圣母院》中，把格兰古瓦尔塑造成一名与乞丐为伍的吟游诗人。
注5 这里的两段文字，作者是用普罗旺斯地区的方言发音写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