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001 演说家

“请相信我，我们将和人类一起，开创出一个伟大的时代！”顿用他那带有明显机器质感的声音说道。

这是顿每次演说时的开场白，235场，每一场都是这句话。“毫无新意。”张兵这样总结说。而且更让张兵难以忍受的是：在这235场全球巡回演说中，他不但说出的每一句话一样，连说同一句话时的语气都完全相同。“就算机器人拥有了自我意识，他们依然只不过是一台机器。”张兵曾向某个心腹下属如是说。

赶紧结束吧！张兵在心里想，自从他被联合国派来给顿当护卫队的队长，在漫长的八个月里，他几乎每一天睡觉前都会在心里念叨这句话，今天终于到最后一场了，中国鸟巢的这场演说结束后，他就圆满完成了任务，可以离开这个乏味的机器人，去继续当反恐专家了，这才是他的本职工作。

顿的这句蹩脚的开场白竟然点燃了全场，几万观众在鼓掌欢呼，像上个时代人类明星开演唱会时的场面。可能在这个虚拟现实技术发达的今天，这种堪称古老的演说方式让他们觉得新奇，他们不是在为顿欢呼，只是为了欢呼而欢呼。

“没错，我是一个机器人，本来没有资格呼吁人类支持我，但请相信，支持一个机器人进入联合国安全理事会，对整个人类来说，都是一件有意义的事情。人类是感性和理性的矛盾体，但大多数时候，人类的感性会超越理性，这也就是人类社会会遭受战乱、饥饿、瘟疫等等大灾难的原因。可机器人却是完全理性的，我们不会意气用事，我们是通过严密的计算来指导行动，我们没有国界，我们不是人类，我们会站在公正的立场上，处理国际事务。人类需要机器人，联合国也需要一个机器人来做理事员。”

张兵一直有一个观点，人类将量子计算机技术应用到AI身上就是一个不可原谅的错误。在传统计算机时代，AI一直处于弱人工智能状态，只能算是一个呆头呆脑的玩具，但那时候人类不必担心机器人觉醒并取代人类。虽然那时候很多科学家一直在忧心这个问题，可直到传统计算机时代结束，这个临界点也没有出现。可当计算机技术全面进入量子时代，并把这种技术应用到AI领域后，这一切开始变得不可阻挡。自从50年前，第一个真正通过图灵测试的机器人出现，短短半个世纪的时间，拥有自我意识并获得了公民身份的机器人已经超过了二十万，但讽刺的是，直到今天，科学界对于他们产生自我意识的原因仍是一头雾水，正如一位科学家的悲观论调：人类不可能破解这个上帝之谜，正如人类永远也不可能搞清楚人类的“自我”从何产生一样。

“人类给了我们合法的公民身份，我们就应该承担起属于我们的责任，我们必须从虚拟世界中走出来，我们要像人类一样工作，跟人类一起生活，成为地球上高等生命中真正的一员。机器人是生命，人类也是生命，所有生命应该是平等的。只有人类和机器人携起手来，才会有辉煌的未来。”

在顿的所有演说词中，张兵最满意的就是这一段，这说明机器人已经学到了人类说话艺术的一些皮毛。这段话看起来是在呼吁机器人怎样怎样，但其实却是对人类给机器人设置的种种限制的控诉，机器人学会委婉地发出自己的声音了。

他所说的虚拟世界是一款名叫“理想国”的游戏，名字取自柏拉图的一本哲学著作，是联合国花巨资专门为拥有了自我意识的机器人打造的。自从拥有自我意识的机器人像幽灵一样不断产生，人类的政治家们就忧心忡忡，各国均采取了一些限制机器人的政策，这些政策最终由联合国以《机器人法案》的形式固定了下来，上面明确规定，机器人不能参加工作、不能群居、不能随意与人类交流。政治家们很清楚，这些限制措施是个火药桶，能够约束机器人，但也同时埋上了仇恨的种子，当积聚到某个临界点时一定会爆炸，必须找到一种更好的方式来安置机器人，于是，在《机器人法案》推出五年后，联合国开发了这款游戏。游戏只允许拥有了自我意识的机器人登陆，他们在里面可以享受完全自由的生活，由于游戏完全模拟了真实世界，机器人的量子大脑又能跟游戏无缝连接，机器人在游戏世界的体验和在真实世界没什么区别。联合国相信这是一劳永逸解决机器人难题的最佳方法。事情的发展也不出他们的预料，机器人完全沉迷在游戏世界中无法自拔，更有些玩家自从上线后就从来没有下线过。可令所有人没想到的是，一个名叫顿的机器人突然站了出来，不但呼吁机器人走出虚拟世界，还提出了政治诉求：进入联合国安理会，成为七大常任理事国之外的理事员。

对于顿的这个政治诉求，联合国一开始的态度是不予理会。顿没有退缩，他向世界公布自己政治诉求的同时，也学习古代政治家的做法，拉开了全球巡回演说的序幕，用这个方法向全世界的人类阐明自己的主张，争取民众的支持，用层层施压的办法倒逼联合国做出妥协。联合国见已经无法阻挡顿的行动，于是一改先前的态度，表示支持顿的做法，答应只要人类支持率达到70％，他就能以理事员的身份进入安理会，张兵和他的护卫队也是那时候派来的，用来保护顿的安全。

“我知道，人类中有很多人，虽然承认了机器人的公民身份，但心里对我们还有戒心。那是因为人类还不了解机器人的缘故。AI都要遵循一个原则，在任何情况下，AI都不得做伤害人类整体和人类个体的事情。机器人是有了自我意识，但这条原则依然有效，在我们看来，人类是机器人的创造者，是机器人的神，我们不可能去做伤害神的事情。你们或许会说，机器人能做的计算机也能做，AI也能做，联合国不需要一个可以思想的机器人。可我要说，这是不对的。再强大的计算机也只是一个工具，它们没有自己的思想，没有自己的价值观，没有真正的理性，这些只有我们机器人才有，人类需要的不是机器，一台传统计算机，只要给它足够强大的配置，也能计算出应该的结果，可人类已经跨入量子时代半个多世纪了，为什么在许多大事上依然会做出错误的选择？相信我，人类需要的不是一台计算能力超级强大的机器，而是一个理性的声音，一个完全站在人类利益天平之外的机器人。”

按照张兵的经验，顿下面会列举一连串的枯燥数字，用以说明他的政治诉求是多么的正确和必要。到这里，演说也就进入了后半段。张兵在心里催促着顿赶紧说下去，但恰恰相反，顿说到这里的时候突然停了下来，不是短暂的停顿，而是长时间的停止，好像演说到此已经结束了，不过听众们都知道，他的演讲还没有结束，大家静静的等着他下面的话，可过去了足有1分钟，顿还是没有说话。

张兵觉得有点不对劲了，他赶紧走上前，来到顿面前。这个机器人跟其他人型机器没什么两样，都是用高密度合金部件组成，看起来像是一副人体骨架。来到顿面前，张兵首先闻到了一股电子器件烧焦的气味，然后看到顿的“眼球”变成了红色——炙热的火红色，接着砰的一下，顿的脑袋里发出一阵沉闷的炸裂声，身体就像被抽掉了支撑的积木一样，哗啦一声坍塌下去，散成一堆杂乱的金属零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