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新编(鲁迅经典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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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新编

序言

这一本很小的集子,从开手写起到编成,经过的日子却可以算得很长久了:足足有十三年。

第一篇《补天》——原先题作《不周山》——还是一九二二年的冬天写成的。那时的意见,是想从古代和现代都采取题材,来做短篇小说,《不周山》便是取了“女娲炼石补天”的神话,动手试作的第一篇。首先,是很认真的,虽然也不过取了茀罗特说[1],来解释创造——人和文学的——的缘起。不记得怎么一来,中途停了笔,去看日报了,不幸正看见了谁——现在忘记了名字——的对于汪静之君的《蕙的风》的批评,他说要含泪哀求,请青年不要再写这样的文字。[2]这可怜的阴险使我感到滑稽,当再写小说时,就无论如何,止不住有一个古衣冠的小丈夫,在女娲的两腿之间出现了。这就是从认真陷入了油滑的开端。油滑是创作的大敌,我对于自己很不满。

我决计不再写这样的小说,当编印《呐喊》时,便将它附在卷末,算是一个开始,也就是一个收场。

这时我们的批评家成仿吾[3]先生正在创造社门口的“灵魂的冒险”的旗子底下抡板斧。他以“庸俗”的罪名,几斧砍杀了《呐喊》[4],只推《不周山》为佳作,——自然也仍有不好的地方。坦白地说罢,这就是使我不但不能心服,而且还轻视了这位勇士的原因。我是不薄“庸俗”,也自甘“庸俗”的;对于历史小说,则以为博考文献,言必有据者,纵使有人讥为“教授小说”,其实是很难组织之作,至于只取一点因由,随意点染,铺成一篇,倒无须怎样的手腕;况且“如鱼饮水,冷暖自知”,用庸俗的话来说,就是“自家有病自家知”罢:《不周山》的后半是很草率的,决不能称为佳作。倘使读者相信了这冒险家的话,一定自误,而我也成了误人,于是当《呐喊》印行第二版时,即将这一篇删除;向这位“魂灵”回敬了当头一棒——我的集子里,只剩着“庸俗”在跋扈了。

直到一九二六年的秋天,一个人住在厦门的石屋[5]里,对着大海,翻着古书,四近无生人气,心里空空洞洞。而北京的未名社[6],却不绝的来信,催促杂志的文章。这时我不愿意想到目前;于是回忆在心里出土了,写了十篇《朝华夕拾》;并且仍旧拾取古代的传说之类,预备足成八则《故事新编》。但刚写了《奔月》和《铸剑》——发表的那时题为“眉间尺”,——我便奔向广州,这事就又完全搁起了。后来虽然偶尔得到一点题材,作一段速写,却一向不加整理。

现在才总算编成了一本书。其中也还是速写居多,不足称为“文学概论”之所谓小说。叙事有时也有一点旧书上的根据,有时却不过信口开河。而且因为自己的对于古人,不及对于今人的诚敬,所以仍不免时有油滑之处。过了十三年,依然并无长进,看起来真也是“无非《不周山》之流”;不过并没有将古人写得更死,却也许暂时还有存在的余地的罢。

一九三五年十二月二十六日,鲁迅。

注释

[1] 茀罗特说:茀罗特,今译弗洛伊德(S.Freud,1856—1939),奥地利精神病学家,精神分析学说的创始人。他认为包括文学、艺术、哲学、宗教等一切精神现象都是由人们潜意识中的某种“生命力”,特别是性欲所促使产生的。

[2] 指南京东南大学学生胡梦华对汪静之的诗集《蕙的风》的批评。汪静之(1902—1996),诗人,安徽绩溪人。

[3] 成仿吾(1897—1984):文学评论家、教育家,湖南新化人。早期追求“纯文艺”,后为创造社主要成员之一。一九二四年二月,鲁迅的《呐喊》出版不久,成在《创造季刊》上发表文章《〈呐喊〉的评论》,认为只有《不周山》一篇“虽然也还有不能令人满足的地方”,却是表示作者“要进而入纯文学的宫庭”的“杰作”,其余诸篇则都是“浅薄”“庸俗”的“自然主义”作品。

[4] 《呐喊》印行第二版:一九三○年一月《呐喊》第十三次印刷时,作者将《不周山》抽出,因而成为一种新的版本,故称“第二版”。

[5] 厦门的石屋:指作者在厦门大学任教时居住的“集美楼”。

[6] 未名社:一九二五年成立于北京的文学团体,主要成员有鲁迅、韦素园、曹靖华、李霁野、台静农、韦丛芜等。一九三一年解散。编印有《未名》半月刊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