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他:桐城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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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引子

如果不是疫情肆虐,这个春节过后我会去浙江看我的婶娘和我的堂妹。这是我多年的计划,准确地说,四年前我爸妈从老家桐城来上海过了一个春节,那时我就有了这个想法:从上海去浙江衢州,交通比从老家出发更方便。母亲虽然一直晕车,但我还是差一点说动了她。只是父亲不喜欢大城市单调的缺少烟火气的正月,他嚷着要回老家,那里的许多晚辈要给他拜年。那次虽然浙江没去成,我这个突然萌生的主意却一直放在了我爸妈心里,他们不止一次说,有生之年,得去浙江看看,看看三十年没见过面的婶娘和小侄女。

我的父亲于2018年5月8日去世。他一辈子的职业是老师,老家在外混得有头脸的人物,或者中途歇学,把一生交给脚下这块土地的乡亲们,多少接受过我父亲的教育。他们都把我父亲的去世看作一件极其悲伤的事。父亲去世的消息传播得广,三十多年不曾见面的姚英婶娘回来了,年轻时的体面样子依旧保持着,烫了大盘头,只是头发几乎全白了。她在我父亲的灵柩前磕了头,大哭一场。

2014年,老家刚彻底进行了殡葬改革,上百年传下来的土葬被废除,时间节点是当年的6月1日。当地生前早早备置棺木的老人中,有几位在这个时间节点前自行结束了生命,而我的父亲和母亲则大度地交出了棺材。父亲说,他们的儿女都是国家干部,得为乡里带个好头。依照乡下长辈们的意见,父亲出殡的仪式先安排在乡下,然后在县城开个追悼会。那一天,村子里人头攒动,他们都来悼念我的父亲,其中还有几位踉踉跄跄赶过来的老人,他们瘪努着嘴说:“我也顺便来看看姚英婶娘,再不看婶娘,我们这辈子可能再也见不到她了。”

还有人窃窃私语:“姚英婶娘此生只有这么一次机会体面自豪地回来,她等到了。”

这个猜测是对的。三个月后,我的母亲追随父亲而去,婶娘只是通过女儿的手机向我表达了问候,希望我的母亲在天堂安好。她不能再回来,也没有理由再回到桐城汤乔——这个让她母女刻骨铭心的地方。这里有当年朴素相处的好人,虽然他们说着含混不清、用了多年她才听懂的方言;这里有着奇奇怪怪的习俗,她们来这里的第二天傍晚,就见一位年轻的母亲绕着村头的水塘转悠,口中一遍又一遍地叫着什么,半年后才知道,她在为她家的孩子叫魂。这里有家族观念极强的长辈,他们对乡村是非的裁断是终局性的,是我的父亲和母亲从情感上最早接纳了她们母女的到来,这很重要。对婶娘和她的女儿来说,她们在这里经历过从风光无限到简单美好的幸福,这个幸福存续期不到十年;更多的,是铭刻于心的一段悲伤和痛苦。当我回忆与她们做邻居的十年时光,再艰难地复盘那些平庸的生活时,才发现她们并不是理所当然的故事主角。她们的痛苦不是亲身经历之痛苦,而是像我一样愈是阅遍了人生,愈对逝去的年华唏嘘。我曾在无数个霓虹闪烁的城市夜晚,时时想起那些绝望而去的人——而女人,常常是其中最大的不幸者。

这还得从我开始懂事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