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点狗
第一章
冠 军
在我当杜利特动物园经理的整个经历中,我想我最欣赏那些和杂种狗之家有关的事情。我当然一向知道,每只狗的性格和个性大不相同,但是我实在不知道这不相同到底有多大,直到我参与这杂种狗俱乐部的日常生活以后才明白。
这俱乐部有一个会员,是纯种的。它就是达尔马提亚斑点狗[1]。它不但是只纯种狗,而且几乎在所有重大的狗展评会上都因源远流长的纯种系谱而获奖,得到了无数金奖章、缎带和荣誉奖。由于这些原因,严格说来,它没有条件成为这个俱乐部的会员。它第一次来申请加入时,有些会员就加以反对,因为它不是一只杂种狗。可是斑点狗辩解说,它生来是纯种狗并不是它的过错,再加上它和俱乐部里几乎每一只狗都很熟,尽管它有贵族血统,但还是被接纳了。
许多狗来到杜利特动物园以后,狗主人给医生添了许多麻烦,它也是其中之一。这斑点狗的主人是一位极其特别的太太。她本来就非常胖,衣服上再加褶儿和花边,这就使她看上去更臃肿了。当斑点狗第一次逃出来要加入俱乐部时,她追了上来(是坐着马车,带着两个仆人),把它重新抓回去。她把它的逃走归罪于医生。可是斑点狗一次次地逃走,次数太多,最后她觉得再抓它回去也没有用了。显然是这只狗自己愿意得到杂种狗俱乐部那种简朴生活的乐趣,而不愿享受她贵族家庭极其豪华的生活。因此,她说这只狗放弃她的家而自甘堕落,到仅仅是一个动物园的地方去,它不可能是一只真正纯种的狗,太太翘起她的鼻子,跟这宠物说上最后一声再见——这让斑点狗大喜过望——就走掉了。
斑点狗的主人是一位极其特别的太太
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这只狗被推选讲第二个晚饭后故事(或者说是自传,我的书里是这样写的)。当约翰·杜利特和我下一个晚上赶到大餐厅时,我们看到斑点狗已经蹲在发言人的讲台上,俱乐部其他会员正坐在周围等着。委员会要等医生和我来了才开始讲故事。
我们的出现受到众狗的汪汪欢迎,它们也松了口气。我找了一个舒舒服服的角落,摊开了纸准备记录。医生马上被敬重、爱他的朋友们包围了,被带到另一个角落,它们要坐在他的身边。大餐厅里渐渐安静下来,斑点狗开始讲了。
“我想,”斑点狗说,“我这故事让你们感兴趣,主要因为这是一只纯种狗的故事。可是我一直非常羡慕你们这些快活的杂种狗啊!因为我作为纯种狗,从一开始生活就是单调乏味的。这个礼拜一走进你们俱乐部的门,我几乎是第一次享受到你们一直在享受的自由。
“我就从我和两个兄弟两个姐妹最初在一家狗商店的时候讲起吧。我们被放在一只小笼子里,下面铺着干草,前面横幅写着‘纯种小狗’。我们起先一点儿不喜欢这样。可是你们知道小狗:我们没多久就忘掉了烦恼,一起又玩又闹,过得很快活。照管我们、给我们喂食的男孩是个非常好的孩子,他没事就跟我们一起玩。
“顾客们进商店来看我们。我的兄弟姐妹一只一只全给卖掉了,就留下我一只。我起先觉得很难过。可店里这孩子尽力安慰我,干完了活就带我出去散步。
“‘斑点狗,’他常常说,‘你是你家中最好看的一只。那些顾客对狗一窍不通——尽管他们装出一副懂狗的样子——要不然,他们就不会把你留到最后了。不过我很高兴能把你留到最后,我希望我自己有钱把你买回去。可是你太贵了,这是由于你的纯种系谱,你知道,是五英镑啊。想想这个价吧!就买你这样一个圆圆胖胖的小东西!你应该感到自豪,我一星期才能挣到五先令!’
很快我就不再吓他,开始和他玩了
“我经常留意进来的顾客。我越来越喜欢店里这个孩子。日子一天天过去,我越来越怕被卖掉。我还常常装出脾气很坏的样子,让顾客不想买我。他们把手伸进笼子要抚摩我的时候,我会吼叫、龇牙。
“‘噢!’他们会说,‘要咬人是吗?不,我们不买这狗,它和孩子们在一起叫人不放心。’
“他们离开我的笼子就去看我旁边那些小牧羊犬,我放了心。可有一天来了个人,脸上笑嘻嘻的,我一看就喜欢他。他想拍拍我,我照例又汪汪大叫,表现出和孩子在一起叫人不放心的样子。可是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他一点儿也不在乎。也许他根本没有孩子,反正他似乎看出我是装出来的,因为他没被吓跑,而是笑着继续抚摩我。很快我就不再吓他,开始和他玩了。他看上去那么快活,那么忠厚,那么好,就算他真把我买下来,我也不介意了。
“最后那人把我买下来,带回他乡下的家去。这个家很好,我从一开头就认定我真是非常幸运,要在这里享受我的生活了。我的主人看来是位乡绅——不太有钱,但还过得去。他不工作,他的时间都花在钓鱼、打猎和照料他乡下很大很可爱的一片地产上了。
“商店那孩子说过,我注定要成为达尔马提亚斑点狗的出色品种,这话看来是对的。等到我长大一点儿时,来看我主人的那些朋友都称赞我,预言我一定会获奖。不久,他让我去参加狗展评会。噢,天啊,我多么恨那些展评会啊!会前几个礼拜我总是要节食、擦洗、梳理、修剪和打扮,好让我有最好看的样子。泥泞天不让我出去,怕弄脏我的皮毛,或者弄脏我的趾甲。展评会开始后,我要在凳子上蹲上好几个小时,让愚蠢的评判员们绕来绕去地检查我——这时候我一心想着到湿漉漉的美丽的田野上去追野兔或者挖洞找老鼠。
“我得了许多奖——简直太多了。我想,只要奖一直评下去,我实在是前途无量。整整三年,在我参加的每一个展评会上,在达尔马提亚斑点狗这个项目上,我总是获得最高荣誉。我的照片登遍了体育报刊。一位著名画家甚至给我画了一幅油画像,给我画像时,我站在那里,脖子都硬了。
“可我对我的展评会生涯一点儿不在乎。我的主人似乎明白这一点,展评会一结束,他总是放我到外面的田野上去,弄脏就弄脏,好好儿玩个够,直到下一个展评会的到来。这让他很高兴,他甚至常常帮我挖洞找老鼠,弄得自己也很脏。
“可是这个大好人喜欢赌赛马,这是他的致命伤。他在赛马赌博上的失败,次数之多一如他在狗展评会上的成功。很快他便开始卖东西还债。他把很好的地产上市出售,接着是他的一些马,一些骏马,东西一样一样地卖掉了,可他还不停地赌赛马。他总是希望大大地赢一笔钱,把失去的一切重新拿回来。
“我开始想我什么时候会被卖掉。我知道在展评会上,有百万家财的狗迷曾给他出了了不起的高价买我。尽管他喜欢我——我们是好朋友了——但很自然,他由于缺钱,结果有一天还是会迫不得已为了钱和我分手的。
“又过了几个月,事情糟透了,我的主人真的很需要钱花。有好多日子他连饭也吃不饱。我在村里路过家禽店时,会给他带些鸡回家,这真引起了很大的轰动。我把鸡叼走,我从来没有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可是家禽店老板似乎认为不对。我第二次被抓住送到警察局时,我才知道我给我的主人造成的是害大于利。
“等到他的事情越弄越糟,我被卖掉这事当然是在所难免了。甚至他家里的仆人也很长时间没拿到工钱了。
我路过家禽店时,给他带些鸡回家
“这一天终于到了。在展评会上很长时间一直喜欢我的一位太太在这可怜人走投无路,急需钱用的时候,向他出了个特别高的价钱。他跟我告别——十分简短——我对此很高兴。我们两个都没有顾到要表达感情,既然要走,我只希望快点儿走,越快越好。
“‘我很抱歉,斑斑,’他最后一次拍拍我的头说,‘把你卖掉我感到极其内疚,不过……再见吧,祝你好运,老朋友。’
“我觉得极其难过……也放了心。并不是对他有意见,而是因为我看到情况已经如此,再也无法挽回了。不过我对我的纯种系谱极为厌烦,如果我不是这样品种异常高贵,我就只值几个先令,他也不值得把我卖掉。
“当我被那位胖太太也就是我的新主人带走时,我对自己嘀咕说:‘唉,我为什么生来不是只杂种狗呢?’
“接下来我转入了另外一种生活。买我的那个女人钱多得要命。她有够六个人用的仆人、马车、银盘子和瓷浴缸。我永远忘不了我被带到她家的第一个晚上有多么生气。她的会客室满是女宾,正在上茶点,她们全都在叽叽喳喳聊天嚼蛋糕。她把我带进去展览给她们看。
“‘哎呀,’她叽里呱啦地说,‘它不是美极了吗?我买它花了惊人的一大笔钱。可我就是要得到它——配上我的新衣服,你们知道。它身上的斑点跟我绸裙子上的圆点斑纹完全相配——正好完全相配!’”
[1] 达尔马提亚斑点狗因产地而得名,是一种身上有黑斑或棕斑的短毛大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