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奔赴敦煌
告别成都
确定前往敦煌后,我告诉母亲和家人“大概两三年后就会回来”。当时我从未想过要在敦煌待一辈子,也从未料到此行会彻底改变我的一生!离开的前几天,我和女朋友罗丽舒在一起。有一天,我们看了一场电影《芦花翻白燕子飞》,看完后我送她回学校,在学校附近一处水沟边的草地上相依坐着。我至今还清晰地记得她问我的话:“你会像芦花翻白时的燕子吗?”
几天后,我踏上了去往敦煌之路。
同时应聘去敦煌艺术研究所的有黄文馥、欧阳琳和薛德嘉三位女同学,都是应用艺术科的应届毕业生。她们虽然与我科系不同,但还比较熟悉,能够结伴同行倒是很愉快的事。就当时的交通条件来说,从成都到敦煌是相当遥远的,我们都没有出过远门,好在薛德嘉家在四川邮政总局有熟人,可以买到川陕公路的邮政车票。邮政车是当时安全快捷的交通工具,沿川陕公路经四川的新都、广汉、德阳、绵阳、梓潼、剑阁、广元出川,在陕西境内经褒城、宁强到双石铺转到天水的公路,这是第一段路线。后面的路我们都不清楚,只能走到那里再打听。
我们一行四个同学于1947年7月31日踏上了奔赴敦煌之路,当天早晨在成都暑袜北街邮政总局门前上车,各家的家人及亲戚朋友前来送行。送行的人中还有李承仙,汽车开动前她大声说:“敦煌见!”我们以为她是说着玩的,到了敦煌才知道,李承仙与常书鸿先生早已有了婚约。
我们所乘的邮政汽车是美国造小道奇,进口时间不长,车还是新的,专门运送邮件。邮件比较轻,不够吨位可以附带几个人以增加收入。车厢的前面横七竖八装了很多邮袋,我们把邮袋稍加整理,安顿好了行李——这就是自己的座位。车上除了我们四个,还有两位国民党的军官及其家属,加上我们共八九人。车顶加盖了棚布,前后是敞开的,行进在川陕公路上,成都平原的风光尽收眼底。22岁的我第一次走出成都,以好奇的眼光欣赏着快速移动的景色。
进入德阳、绵阳就告别了成都平原,全是丘陵地区了。当晚抵达梓潼县,薛德嘉是梓潼人,我们就住在她家,受到了很好的招待。这是敦煌之行的第一个夜晚,虽然经过一天颠簸后有些疲倦,但我思绪万千,一时难以入睡。我放弃重庆不错的工作,远离母亲、家人、朋友和熟悉的环境上了路,回想母亲为我收拾行李时,我真切感受到“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的含义,也想不到这一去和母亲竟成永决;当时我正在和罗丽舒交往,情感不深,还没有说出什么情意绵绵的话,从此也就没有见面的机会了。夜深人静,在陌生的环境里,我辗转不眠、思前想后,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将是什么?
从成都出发一路都是平原,经新都、广汉之后逐渐有了浅山丘陵。过了剑阁,就是川北有名的翠云廊,公路两侧连绵不断的老柏树盘根错节,苍劲挺拔,两三人合抱不拢,据说是蜀汉张飞所种。一路上山明水秀,风光无限,行至一山谷的出口处,司机把车停了下来。我们下车才发现公路是劈山而成,路狭崖峻,路边石碑上“剑门关”三个大字赫然在目,是国民党要员张群题写的。山前是开阔地带,地势陡然下降很多,汽车沿着陡峻的公路蜿蜒而下,回首一望,剑门关只是一道狭窄的山间缝隙,两旁的石壁犹如刀斩斧劈一样,绵延不知多远,形成川北的一道天然屏障,成为“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天下雄关。
在离开剑门关到达广元之前的一片开阔川地上,天没有下雨。行至一小河边时,我们发现河水涨满,淹没了过河的小木桥。木桥本来就很简陋,被水淹了以后,我们看不清桥面的情况。为了安全起见,司机不敢贸然通过,停在路边等待山洪消退。这里前不巴村后不着店,天色渐晚,车上的人们饥肠辘辘。公路两旁全是即将成熟的苞米,但是无柴无火,苞米又不能生吃。一筹莫展之际,倒是司机多一些上路的经验,领我们穿过几个苞米地,找到了一户农家。家里有一个妇女正在做晚饭,我们向她说明情况,她为我们煮了一些鸡蛋,并卖给我们一些玉米饼子,又从一个大缸里捞出一些酸菜。也许是饿了吧,我看见酸菜,虽然心里有点犯嘀咕,但吃起来很脆很酸,味道还不错。天色渐黑,仍然不能过桥,我们只好夜宿车中。虽当夏季,但斜风细雨,车中也渐有凉意。司机提醒我们,这里太荒凉,睡觉时警醒一点,以防不测。八九个人蜷缩车中,我也渐渐入睡,朦胧中听见有人打鼾。雨声渐停,蚊虫又开始袭扰我们,在伸手不见五指的车上,我们只有任其侵扰。
天泛曙色,司机下车查看水情。这时洪水已经消退,小桥也没有问题,在微明的天色中,汽车向川北重镇广元进发。广元在嘉陵江的右岸,公路在左岸。车到嘉陵江的渡口时,前面已经有不少汽车停在路边等待过渡。我们的车是邮政车,有优先过渡的权利,所以直接开向岸边等待渡船。一旁的司机有点不满地说:“你们为什么要抢先?”我们的司机大声回答:“我们是邮政车,有规定,过渡过桥都可以优先。”
在上船之前,渡口哨兵到车上盘查,他没有问那两个军官,而是指着我问:“你们几个是不是一起的?干啥的?到哪里去?”我回答说:“是学生,一起的,到甘肃去。”同时我把学校的证明给他看,他看了一下,问:“什么研究所?”我说:“是艺术研究所。”他说:“什么艺术?修脚、剃头也是艺术。”我有点沉不住气了,正要回答,司机在旁边说:“几个年轻人到甘肃找个工作,混碗饭吃。”然后又大声喊道:“上车……上车……渡船来了。”我也趁机离开了那个兵,急忙上了车。后来才知道,川北重镇广元是通往陕西的必经之路,渡口哨卡对青年人盘查得比较严格。要不是司机给我递眼色,如果我和那位士兵顶撞起来,我可能要吃点苦头,还好我总算幸运,过了这一关。
当晚我们住在小旅店中,夜间大风呼啸,不断有屋瓦吹落的声音。这些我在成都平原从未经历过。晨起问堂倌,得知广元夏季多发这种大风,名“公猛风”。广元北面是秦岭,这种风大概是受地形的影响吧!
第四天,汽车沿着嘉陵江的右岸向北前进。在离广元两三公里的山崖上,密密麻麻有无数佛龛,紧靠公路的已经残破不堪,可能是修公路时受到了破坏。司机告诉我们,这里叫“千佛崖”,我就联想——我们要去的敦煌是不是就是这个样子呢?在去往敦煌的路上,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我的思绪。敦煌的洞子叫千佛洞,洞子一定是矮矮的深深的,里面可能非常阴暗。我们几个初出茅庐的同学一路上一直在议论这一话题,但是总也说不出什么名堂,刚刚经过的千佛崖,多少给了我们点想象的参考。
经过千佛崖不远,江面越来越窄,山崖陡峻。公路是从山腰炸出的,路的里侧和上面都是山岩,另一侧就是下临江水的深渊。路窄弯急,勉强可以通过两辆汽车,我的心也悬得紧紧的。道路相当简陋,是抗战期间抢修完成的,转弯的时候还可以看见公路下面的山崖上有一排排整齐的方孔,同路的军官告诉我们,那是古人修的栈道,难怪诗人李白有“蜀道难,难于上青天”的感叹。山高路险,车在崇山峻岭之间蜿蜒盘旋,一会儿又逶迤曲折而下至深谷。两山相距那么近,似乎两边说话相互都能听见。我们一直住在成都平原,从没见过这么高的山、如此陡的坡。我们似乎整天都在大山中迂回爬行,秦岭的险峻令人赞叹。我记得在一处山谷中,一座祠庙掩映在苍松翠柏间,其间殿阁耸峙,环境十分清幽,很像神仙洞府。同行者告诉我们,这是张良庙。为了赶路,司机没有让我们下车观光,真是可惜。川陕道上历史古迹很多,我们是第一次出远门,缺乏很多知识,一路上什么都不知道,实在是幼稚得很。
下午到了双石铺,据说是《三国演义》中的“街亭”,也许有点根据。双石铺是川陕甘交通的三岔口,向北可到宝鸡,向西北进入甘肃到天水。我们乘坐的邮政车的目的地是宝鸡,在这里就要和同行四天的车子分手了,我们只得另找汽车去甘肃了。双石铺是一个很小的镇子,看起来十分贫困,街面上没有一间像样的房子。下车后有人带我们去了一家旅店,实际是一家非常简陋的鸡毛店。我们爬了一段很陡的坡进入一个小门,进门没有院子,就是几间小屋。女主人打开一间小屋,屋内两侧各摆着一张床板,床板上没有卧具。我们问有没有好一点的房子,她说都一样。为了省钱,三个女同学住一间,我住在她们隔壁,两间屋子只隔着很薄的板墙。我们四人没有出过远门,没有住过这样的旅店,我心里暗暗地担心安全问题。
勉强解决了住宿,还得打听第二天去天水的汽车。据说双石铺没有汽车站,过路的汽车停在坡下的茶馆门前。这里地方很小,我很快找到了茶馆,门前停着一辆破旧的客车。我们在茶馆里找到了司机,是一位头发花白的小老头,一口川东口音;车是经宝鸡到天水的,路线正好。我向他说明情况,但他说车上人满了。我虽然出门不多,但估计他说的不是真话,而是拿架子要我们买黄鱼票(司机私自卖的黑票)。我向他说了些好话,请他帮忙。他问我是干啥的,我说是学生,到甘肃谋生的,后来他很义气地说:“看在我们是老乡的份上,明天一早你们就在这里上车。”黄鱼票终于买好了,我估计他多收了我们的钱,可是也给了我们一些方便。
进入兰州
第二天早上,我们按照司机的安排,在茶馆门前上车。出了小镇,在一个小桥边还有两个“黄鱼”上车。我们的确是受到司机的优待,否则也要背着行李跑老远的路。进入甘肃境内,黄土山上草木稀少,景色逐渐荒凉。在两当县境内又遇到一座小桥被洪水冲坏,正在等待修理,桥边停了好几辆美国十轮大卡车,还有两个黑人大兵,他们也为不能过河而焦急。这里也是前不巴村,后不着店,已过中午,幸好路边有几个农村小孩向我们兜售煮鸡蛋,我买了几个大伙分着吃了。后来才听说这里多麻风病,鸡吃了病人的排泄物,也会被传染,而且潜伏期很长。我为此忧心忡忡了很长时间,后悔吃了那里的几个鸡蛋。
徽县街道虽然狭窄,但铺面比较整齐,可能此地较为富庶。到达天水前的一个小站,司机下车为我买了一张短程车票,我不知道是何用意。快到车站了,司机叫黄文馥她们三个下车步行到车站门口,因为我有一张车票,可以随车进站,比较安全地在站上卸行李——这又是司机对我们的优待和照顾。我们住进的旅店,是公办用的,比较宽敞清洁。经打听,从这里有到兰州的班车,但一周只有一班,很不凑巧我们没有赶上,下一班车得等三四天时间。我们等了四天,终于买到了去兰州的车票。
从天水出发,整天在荒山秃岭之间行车,路况不好,车子行进得非常缓慢。山谷之间的河流弯弯曲曲,水流不大,但全是红色的泥浆,可能刚刚发生过山洪。河边的小屋被淤泥淹没了一半,只露出残破的屋顶,山间行人稀少,景色更感荒凉。天色不早了,车停在一片土山上,此地叫华家岭。公路两旁有几间土屋,屋前屋后拴着些牛马,牲畜的粪便积攒成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闻的气味。这里没有旅店,只有大车店,房子都很低矮,只有门没有窗户,可能是为了安全和御寒的需要吧!房内因为生火,屋顶和墙壁被烟火熏得漆黑,人们穿得都很破旧,小孩有点衣不蔽体,这里十分贫困。我们要去的敦煌如何呢?这在我的内心一直是个悬念。店主指给我们的一间房子,没有床铺,只有一排“土台”。其他屋内也是这样,旅客把行李铺在土台面上,这土台就是西北的“炕”。我和三个女同学同住一个大炕,我和她们之间摆上四个箱子聊充屏障。此后在兰州及河西各处都作如此安排。这里地势很高,八月的夜间寒气袭人。夜宿荒村,睡在炕上总能闻到一股烟味。
汽车整天在黄土丘陵之间盘桓。庄稼已收割,田间地头绿色不多,骄阳似火,土地被烤得热气蒸腾。山间地头少有人影,寂静中空气似乎凝固了,车外除了黄土还是黄土。到了兰州,我记不起汽车停在哪里,只记得住在邻近省政府的惠东旅社。旅社是砖砌的门楼,院落很深,天井较窄,院内没有花草树木,感觉有点枯燥。四川凡是四合院,院内地坪上多少会种点花木,增添些生活的情趣。为了省钱,也可能是她们三人觉得不安全,我们仍然是四个人住一间大房子,大炕中间用行李和杂物作隔断。我们之前在华家岭住过一夜火炕,时间匆忙,都没去想怎么睡合理;而在兰州可能要住好多天,如何睡炕引起了讨论,上了炕究竟是头向外还是脚向外?如果头向外,夜里一旦进来小偷,一下就摸着头了,那太吓人了。经过认真讨论,我们觉得还是脚在炕的外侧来得安全,于是头朝里脚向外睡炕。后来店家笑话我们:“哪有像你们这样的睡法,上了炕还要爬着过去才能睡下,多不方便。”但我们依旧不改,就这样在这家旅店住了九天。
从成都到双石铺是坐邮政车,比较顺利便捷;从双石铺到兰州买黄鱼票坐班车,也算顺利。按薛德嘉的安排,从兰州到敦煌仍然坐邮政车,也是她在联系车辆。为了等候这趟班车,我们在兰州滞留十天,但记不起是如何度过这十天的。我们人生地不熟,不知道去哪里玩,只记得到过黄河铁桥——天下黄河第一桥。印象深刻的是街上许多驴子驮着两个木桶,装着黄黄的黄河水沿街叫卖,土路街道,大热天尘土飞扬。有人告诉我:兰州是“无风三尺土,下雨一街泥”,这对当时的兰州来说恰如其分。此外,我们到哪里都是吃米饭,菜简单一点没有关系,目的还是省钱。我们此行是自筹旅费,她们三个是刚毕业的学生,我虽然工作了半年,但也没有积蓄。所以,我对一路上的饭食印象不深,但兰州的瓜果品质好且便宜,大街上到处都是卖瓜果的。我之前没有吃过甜瓜,兰州的甜瓜像蜜糖一样,西瓜也比成都的好吃多了。我是总管,管钱、管吃、管住,一天欧阳琳对我说:“孙儒僩,今天我不吃饭,你把钱给我,我吃瓜嘛。”至今欧阳琳仍然喜吃瓜果,所以她的身体非常健康。
六七天后,有了邮政汽车的消息。出发前一天,为了找到“一只船”邮政车站,我们从住地出发,经南关一路向东,边走边打听。按我的想象,“一支船”可能在河边。出了城门,已经到了农村,又走了好几公里,终于找到了邮政车站,但根本不在河边。站里有薛德嘉的熟人,买票乘车的问题就顺利解决了。在兰州住了九天后,我们向西出发。要奔向敦煌了,大伙满心高兴,我和几个丫头高兴得跳起来了。
奔向敦煌
从兰州出发,车上除了我们四位同学,还有三位衣着讲究的军官,肩上的徽章表明他们是校官。据他们介绍,他们是西北军政长官公署的参谋。永登过后不久,车子开始爬坡,同车的人相告,这里是乌稍岭,海拔三千多米。虽是夏季,但能远远望见祁连山的雪峰。山区树木稀少,民居低矮破旧,山民衣着简陋,小草浅浅地贴着地皮,贫困之状可见一斑。过了山区,进入平原。下午四时前后到达武威,天色尚早,我们上街溜达。烈日当头,城门、城墙和街道上的房屋都是土色,更让人感觉空气干燥炙热。我们找不到合适的旅店,只好夜宿邮车。这里白天很热,夜间却十分凉爽。晨起空气清新,我们又开始了新一天的行程。
离开武威县城,一路还有树木村庄。渐往西行,则是大片荒原,没有树木,草也低矮,公路两侧不远处就是山——这就是河西走廊吧。满目荒凉中,突然出现一些断断续续的土墙,高约三四米,绵延几十公里,时有汽车穿行在土墙之间。同车的军官告诉我们,这些土墙是长城。我是第一次看见长城,半信半疑——这样的土墙怎么能够抵御敌人哩?真是不可思议。多年后我才知道这些是明长城,夹杂着汉长城。
午后到了山丹县城。县城很小,距离张掖不远,走过一段荒漠后,很快又看见了农村,林木比较丰茂。同行的军官说:“这里物产丰富,人称‘金张掖’,昨天路过的武威叫‘银武威’,这都是甘肃的好地方。”城内街道整齐,街道两旁大树参天,透露出一种古老的气息。街面上有种门楼,下层是砖砌的,正中有方形的门道。门的过道较深,两面有很密的排柱;门顶有很密的木枋,与下面的排柱相对应;门道上面有三间小楼,门楼里是巷道,两旁有人家。路过天水时我也看见过相似的门楼,但天水的比较大,好像是城门,形象更特别。另外,这里屋顶坡度比较平缓,也不盖瓦,屋顶上堆放柴火,邻里间的房顶设置木栅栏,阻止逾越,是一种简单的防范设施。大概因专业的关系,我一路都在观察各地的建筑。
我们找到一家小饭馆吃米饭,小饭馆的饭菜较好,价钱也公道,说明这里比较富庶。入夜我们又住在车上,感觉有点凉意时,天空有了曙光。四川乡镇上的小旅店,门上挂着红灯笼,写着“未晚先投宿,鸡鸣早看天”,对出门人来说,这是温馨的提示。
早晨从张掖出发,路途平坦,经过临泽小县城。临泽,顾名思义可能有湖泊,但是公路两侧是连绵不断的沙丘,生长着一些零星的小草。有些路段,流沙已经覆盖到公路上了,道路两旁全都是沙子,以至于公路已经没有明显的边沿了。这是我第一次看见沙漠。
我们的汽车正在行进中,从后面驶来几辆国民党的军车,车速很快,超车时紧贴着我们的车,我们的车一再往右边避让。正行驶在一个弯道上,后面又一辆军车疾驰而来,我们的车被逼出了路边,车轮陷入沙中,车身向外倾斜。我们及三位军官赶忙下车,三位军官连声大骂,并试图拦住后面的军车,但军车没有停下来,依然飞驶而去。一位军官情急之下,拔出手枪朝天开了两枪,后面的军车才停下了。军车上的人问明原因之后,连声道歉,并说回去后一定向他们的长官报告,追查肇事的军车,请长官原谅。我们只是有惊无险,事情也到此为止。车陷得不深,经司机努力很快就出来了。
车子所经之处是愈益荒凉的戈壁,敦煌的情况如何,我们谁也不知道,对前途的担忧时时袭上心头。到酒泉后我们住进一家小旅店,为了安全和节约,我们男女四人又住进同一间房子。因为旅途疲乏,我和衣而卧。后半夜被冻醒时,三位女同学睡得正酣,我不敢点灯,摸黑打开被褥,这才安然入睡。
离开酒泉时,同行者告诉我们,前面不远就是万里长城的终点,也可以说是西面的起点。公路右面的高地上,矗立着一座整齐的关城,几座城楼虽然很残破了,但是依然巍峨壮观。关城的左右不远处都是高山,地势险要。因为要赶路,我们只在公路边远望了一阵。同路的军官说:“你们没有到过西北,大概没有听说过‘一出嘉峪关,两眼泪不干,前望戈壁滩,后望鬼门关’?”我问:“此话怎讲?”他说:“出了嘉峪关,就更加荒凉了,一二百里都没有人烟。过去出关不是当兵吃粮,就是流放他乡,好一点的就是做生意,出了关谁也不知道能不能回来。现在世道也不好,客死他乡的事是常有的,所以一出关能不感到悲伤吗?”也许是处境还没有到那种程度,我还没有体会到那样的情感。
戈壁滩上几乎寸草不生,真是越走越荒凉。时过中午,快到玉门县(今玉门市)了,路边出现成行的大柳树。柳丝在微风中摇曳,树荫下凉风习习,与刚才戈壁滩的荒凉景象对比鲜明,这就是左公柳。学生时代曾唱过一首歌,其中有“左公柳拂玉门晓,塞上春光好。天山融雪灌田畴,大漠飞沙旋落照”等句子。看来词作家罗家伦是有切身体会的,他没有写它的荒凉与贫瘠,而是乐观地赞赏它的美景。
我们在玉门县吃完午饭,休息了一会,继续前行。沿着左公柳走了一段路程,进入了更加辽阔更加荒凉的戈壁。公路在广阔无垠的戈壁上向前延伸,笔直笔直的一眼望不到头。天是那么蓝,蓝得发暗,又是那么深远,一丝云彩也没有,是完全的洁净无瑕。我的老家没有这样的天空,四川的天空是阴沉沉灰蒙蒙的。正在行进之中,我突然看见车子前面远远的地方出现了一片辽阔的水面,湖的对面还有影影绰绰的树丛和小山,水中还有倒影,我真是惊奇不已,喊了起来:“快看呐,那边有湖了!”同行的军官说:“你别高兴,那不是湖,那是瀚海,是戈壁上出现的幻影。什么原理我也说不清楚,但你是永远也走不到那个湖边的。在戈壁上行路,人在极为干渴时,如果去追寻它,会越追越远最后渴死在戈壁上。”我半信半疑,说话间,那片水面消失了。这一路虽然没有青山绿水,但是这种浩瀚无垠的大戈壁,也是风光无限。
快到瓜州县时,路过一座木桥,河面很宽但几乎没有水流,只有一点点浅浅的水,同行者告诉我们这叫疏勒河。我想:“这怎么能算是河哩,家乡一条小水沟也比这个大!”我的心中装满了家乡的一切,事事都要和家乡比一比。其实我不明白:天地大得很,我见过的事物实在是太少了!过了河,很快就到了瓜州县,远远的有一片矮矮的土城墙,城外没有街道和树木。听说瓜州是风库,“一年一场风,从春刮到冬”,意思是天天都在刮风,但我们到达时没有感受到猛烈的大风。进了城,我们又要告别邮政车了。车在当地邮局卸下邮包之后,第二天将继续西去新疆,我们只得另寻交通工具转道敦煌。跋涉了千山万水,我们离敦煌总算只有一步之遥了。
瓜州很小,似乎只有一条街道,街上行人稀少,房屋低矮破旧。县政府的侧面有家旅店,是原来的新生活运动委员会办的,里面没有多少房子,已经住了一些客人,还有一辆老羊毛卡车(抗日战争时期苏俄用这种车子运送军火援助我国,返回时拉上羊毛,因此得名)。明天要去敦煌,我急切地找到了司机,但他说车上已经装满了羊毛。我缺少经验,不知道进一步和司机交涉。听说错过这趟班车,就得等到下个星期了。正在为难之际,有一个中年人主动和我们交谈,并自我介绍说他叫黎雄才,我知道他是有名的国画家,在成都看过他的展览,就告诉他我们的情况。他主动帮我们联系好了车子,真是雪中送炭啊!
到了第25天,大伙心情特别振奋,因为即将到达期待已久的敦煌。虽然风不是很大,但在离开瓜州县城的不远处,公路上全是细细密密浮动的流沙,像水一样贴着地面流动,已经看不出路的原形了。公路曲曲弯弯地向前伸展,两旁全是沙堆,汽车在流沙蠕动的公路上吃力而缓慢地前进。不知走了多少公里,转了一个大弯,风的影响减小了,车行顺畅了许多。中午时分,我们抵达了一个令人耳目一新的地方——甜水井。大伙停下来休息,路边有一座很破旧的房子,周围积攒了成堆的牛马粪。路的另一边有一口井,司机用桶从井里打水给汽车加水。水很清澈,我问司机水是不是甜的,司机说:“你喝一点尝尝。”我用手捧起一点水抿了一口……满口的怪味,我赶快把水吐了。井水又苦又涩,还有一股腥味,我从没喝过这么难喝的水。我问司机:“这么难喝的水为什么叫甜水?”司机说:“西北有很多地方都是这样,大概是人们的良好愿望吧!”他说得有道理。
过了甜水井,下起了小雨。汽车没有棚布,只能冒雨前进,后来大伙的衣服全湿透了。有段公路是在草滩上,十分颠簸,行李被抛起来掉到了车外,幸好人都安全。过了这段路,远远地已经能看见绿树和村庄了,根据几天来的经验,有了树木村庄,离城镇就不会太远了——敦煌在望了。
经过了一段村庄,绿树掩映中有一段城墙——敦煌到了。车进了东门,街道虽不宽大,商铺倒也整齐。我们的联系地点是中央银行敦煌支行。在东街上找到了银行,经过介绍联系,主人把我们迎进客厅。一位身材高大、穿灰布长衫的中年人来到客厅接待我们,他是银行的经理,很客气地和我们寒暄,并陪同我们在银行吃晚饭。饭间我问行长:“我们什么时候去莫高窟?”他说:“莫高窟离县城还有四五十里路,今晚先住下,明天再想法上山。”我问“上什么山?”他说:“去莫高窟简称上山,这是敦煌人的习惯。”晚上我同一位银行职员同住一屋,闲谈一阵,我问他:“莫高窟好不好?”他说:“怎么说呢——那里就是一些佛爷、菩萨,看不懂,没啥意思。”说实在的,从决定到敦煌,我就开始考虑莫高窟究竟如何,我去了能做什么工作,能不能做好?这些疑惑一直是我心中的悬念,现在莫高窟近在咫尺,答案很快就要揭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