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月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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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名人传

有位名叫纪昌的男子,居于赵国邯郸都城,他立志成为天下第一的神射手,于是遍寻能够教他射箭的老师。而当时若论及射箭,无人敢与神射手飞卫一决高下,据说他的箭术高超到百步穿杨、百发百中的地步。就这样,纪昌不远千里投靠到了飞卫的门下。

飞卫命新入门的弟子先练习不眨眼的技能。纪昌回家后,便钻入妻子的织布机下,然后面朝上躺在那里,努力盯住近在咫尺、上下不停移动的提综踏脚板不眨眼。妻子不知其中缘故,不由得大惊失色。这也难怪,毕竟自己的丈夫用这样一种古怪的姿势,且从奇怪的角度看向自己,任谁都会觉得不舒服吧。纪昌呵斥了不情愿的妻子一顿,让她继续织布不要停,妻子只好勉为其难地照做。

日复一日,纪昌以这副滑稽的模样反复练习不眨眼的技能,就这样度过了两年的时间。他逐渐练就了不眨眼的本领,现在即使飞速移动的踏脚板掠过他的眼睫毛,他也绝不眨一下眼。这时他终于从织布机下爬了出来。如今,即使用锐利的梭子尖刺向他的眼睛,他也绝不会眨眼了。哪怕突如其来的火星要飞入他眼中,或是他眼前蓦地扬起灰尘来,他也绝对不眨一下眼。结果,纪昌甚至忘记了如何控制眼皮的开合,就连夜晚熟睡时,他的眼睛都睁得大大的,如铜铃一般。最后,竟有一只蜘蛛在他上下睫毛间织了网。于是他充满自信地去老师飞卫处报告他的成果。

飞卫闻言,答曰:“要想学射箭,光学会不眨眼还不够。接下来你要学习视物的技能。等你什么时候掌握了视物的技能,也就是能够把微小之物看成庞然大物时,再来向我禀报吧。”

纪昌再度回到家中,他从里衣的接缝处捉出一只虱子,又将自己的一根发丝系在虱子身上。然后他将发丝和虱子悬挂于南窗下,尽日穷夜地盯着,片刻也不停歇。就这样,他每日都凝视着吊在窗下的虱子,初始时怎么看都不过是一只虱子,过了两三日,虱子看起来依旧还是虱子。然而,过去十余日后,他竟觉得那虱子看起来比原先要大上些许了。过去三个月时,那只虱子看起来明显如同蚕一般大小了。吊着虱子的那扇窗户外面的景色,也在不断地变化着。春日熙熙一转眼就变作夏光炎炎,觉得大雁才刚掠过秋高气肃的天空,不承想转瞬间天色就变得寒冷阴沉、雨雪交加。但纪昌依然不为所动,一直凝视着系在头发末梢上的这只小小的、会咬得人发痒的节肢动物。在这期间,虱子换了不下几十次,早已不是最初的那只了。

时光荏苒如白驹过隙,不觉间过去了三年。有一天纪昌突然发现,窗前的虱子看起来竟然如同马一般大小。纪昌一拍大腿,心想这回可是大功告成了,然后飞奔出家门。到大街上一看,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真是,人似高塔马如山,猪似山丘鸡如城楼。纪昌雀跃不已,回到家后,他再度面向悬挂在窗口的虱子,将以朔蓬[3]制成的箭搭在以燕角[4]制成的弓上射向它,果然箭矢贯穿了虱子心脏的正中,并且系着虱子的那根头发没有断。

纪昌立即奔赴飞卫处报告此事。飞卫手舞足蹈地拍打着胸口,第一次夸赞纪昌说:“干得好!”接下来,他开始将箭术的秘诀倾囊相授与纪昌。

纪昌在眼力的基础训练上足足花了五年时间,颇有成效。因此他的箭术精进得十分迅速,令人惊叹不已。在飞卫教授他秘诀十日后,纪昌试射百步开外的柳叶,便已能做到百发百中。二十日后,纪昌将注满水的酒杯放在右肘上,再拉开硬弓将箭射出,不仅能做到箭无虚发,并且就连杯中的水都纹丝不动。一个月后,纪昌试着将一百只箭接连不断地射出,第一支箭方中靶心,紧接着飞来的第二支箭分毫不差地劈开了第一支箭的箭羽正中,接下来又间不容发地飞来第三支箭,箭镞深深地嵌入第二支箭的箭羽正中。真可谓“矢矢相属,发发相及”。由于后镞必中前括[5],所以箭绝不会坠地。转眼间靶心上的一百支连珠箭便相连成一线,“后矢之括犹衔弦,视之若一焉”。“妙哉!”老师飞卫在一旁观望,目睹此情此景,溢美之词不由得脱口而出。

两个月后,纪昌回到阔别已久的家中,不想却与妻子发生口角。他为了吓唬妻子,便将箭搭在乌号之弓[6]上,用力开弓射向妻子的眼睛。箭擦着妻子的眼睛飞过,射断了她的三根眼睫毛,然而她竟丝毫没有察觉到,连眼都没眨一下,还在不停地骂着自己的相公。这样想来,纪昌的箭术真是无比高超,发箭的速度与精准度竟已出神入化至如此境界。

老师飞卫将一身本领悉数传授给了纪昌。某日,纪昌忽然起了歹念。

他在心中暗自盘算着,如今天下在箭术上能出其右者,唯有老师飞卫一人。自己若想成为天下第一的高手,只有除掉飞卫这一个办法。于是纪昌便在暗中伺机而动。终于,一日他偶于郊外与孤身一人的飞卫打了个照面。纪昌当下便把心一横,取箭瞄准飞卫,而飞卫察觉到他的举动后也举弓相对。二人互射一箭,两箭在中途对撞后一同坠地。箭落地时,一丝微尘都没有扬起,这也是因为他们二人射箭的技艺都出神入化的缘故。不多时,飞卫的箭都用光了,而纪昌尚余一箭。纪昌志在必得,趁势将箭猛地射向飞卫,飞卫则敏捷地从身旁折取了一条荆棘枝,用带刺的末梢将箭头啪的一声击落在地。此时此刻,纪昌才终于领悟到自己的非分之想是不可能达成的,心头忽地涌现出一种基于道德义理的惭愧之情——若是他此番偷袭得了手,断不可能有如此觉悟。飞卫这边厢也完全忘记了对对手的憎恶,沉浸在脱离危险的安心感与对自己本领的满足感中。这二人飞奔向对方,在旷野中拥抱,师徒间惺惺相惜、泪流不止。(尽管从当今道德观的角度来看,此事实在匪夷所思,不过在当时那个时代,倒是有不少诸如此类的逸话。比如美食家齐桓公四处寻求自己未品尝过的珍馐,御厨易牙便杀了自己的幼子,烹熟后献给了齐桓公。)

飞卫一边与纪昌相拥而泣,一边思忖,如果我这弟子又对我起了杀心当如何是好?他越想越觉得后怕,突然心生妙计:如果给纪昌找个新目标,他不就没心思杀我了吗?于是飞卫对自己这名极具威胁性的弟子说道:“如今我已经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教授给你了,但你若是还想在箭术之道上继续精进,就往西去吧,翻越险峻的太行山脉,登顶霍山。我的老师甘蝇应该就在那里,他在箭术之道上乃是旷古绝今的大师,与其相比,我们的箭术简直只配称作儿戏。现在还能当我们老师的人,除甘蝇外不作第二人想。”

于是纪昌便踏上了西行之路。“在甘蝇面前我们的箭术只不过是儿戏罢了”,老师飞卫的这句话深深刺痛了他的自尊心。若当真如此,那自己想要实现天下第一的目标,岂不是遥遥无期?他一心赶路,只为能尽快见到甘蝇,好与之一决高下,看看自己的箭术到底是不是儿戏。途中他越过一座又一座崇山峻岭,渡过一条又一条悬崖峭壁上的栈道,脚也磨破了,小腿上也伤痕累累,终于在一个月之后到达了霍山的山巅。

纪昌斗志昂扬,然而出现在他面前的,却是一位目光柔和、温驯如羊的老者,且老态龙钟、步履蹒跚,视之似已过百岁。由于其体态伛偻,走路时白髯曳地而行。

纪昌唯恐对方耳背,大声地将自己的来意告之于老者。说完“想请他见识一下自己的箭术”这句话后,不等对方回话,纪昌便急不可耐地从背后取出杨杆[7]麻筋[8]弓拿在手上。随后他将石碣[9]箭搭在弓弦上,瞄准了恰逢其时从高空飞过的鸟群。一箭离弦,转眼间五只大鸟在碧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应声坠地。

老者见此情景,微微一笑说道:“箭术尚可。然而,这不过是‘射之射’而已,这位壮士,你似乎还没有掌握‘不射之射’的奥义。”

纪昌十分不服气,于是这名高龄的隐士便带他来到了两百步开外的峭壁边。毫不夸张地说,他们脚下的悬崖峭壁就如同竖直的屏风一般,万丈深渊下的溪流,远远望去仿佛一条细细的线,稍微看上一眼便立刻使人感到头晕目眩。在那断崖边,有块巨石一半悬空在峭壁外,摇摇欲坠,老人毫无惧色地登上那块危石,转头对纪昌言道:“若何?你能在这块石头上再重复一遍刚才的动作吗?”事到如今,纪昌也不好退缩,只能硬着头皮和老者换了个位置。当他踩在那块危石上时,石头微微晃动了几下。纪昌鼓足勇气想将箭搭在弓上,不承想此时正好有一枚小石子从悬崖顶上滚落下去。纪昌眼瞧着那枚石子落入万丈深渊,不觉间吓得趴在了石头上,腿肚子哆哆嗦嗦地颤抖着,冷汗直流。

老者一边笑一边伸手搀扶他走了下来,随后自己又登上了危石,说道:“我就让你见识一下何为真正的射箭之道吧。”纪昌惊魂未定,一张脸惨白着,但还是立刻注意到了不寻常之处,向老者询问道:“可是,您的弓呢?弓在哪里?”老者两手空空,没有拿任何东西。“弓嘛,”他笑言道,“若射箭还需用弓,那不过只是‘射之射’罢了。既无乌漆之弓,亦无肃慎[10]之箭,才能称得上是‘不射之射’。”

这时,他们头顶上方恰好飞过一只老鹰,这只大鸟在天空极高处慢悠悠地盘旋着,看上去简直就像是一粒细小的芝麻。甘蝇仰面观察了片刻,终于将隐形之箭搭在无形之弓上,使全力拉开看不见的弓弦,再嗖地一下将箭射出,只见那老鹰从空中应声坠地,连翅膀都来不及挥动一下,就如同一块石头一样。

纪昌观之,悚然动容。他这才意识到,箭技奥妙如深渊,而自己才刚刚窥见一斑。

之后的九年,纪昌一直跟随在这名箭术高超的老者身边。在那段时间里,他究竟是如何修业的,便无人知晓了。

九年后,纪昌终于从山上下来了,人们俱惊于他面貌变化之大。他曾经有张争强好胜的精悍面孔,然而现在却变成了面无表情、呆滞如木偶般的蠢笨容貌,可以说再无半点过去的影子。纪昌去拜访阔别已久的第一位老师飞卫时,飞卫一见到纪昌这副神态,便为之深深感叹道:“这才是天下第一的神射手啊。我辈已望尘莫及。”

邯郸都城的人争相迎接成了天下第一神射手的纪昌,大家都期待着能看到他展露神妙的箭技,为此无不沸腾。

然而纪昌却没有一丝要回应这份期待的意思。非但如此,就连弓他都不碰一下。进山时他背在身后的杨杆麻筋弓,也早不知抛到哪里去了。有人询问其缘由,纪昌懒洋洋地回答道:“至为为不为,至言为无言,至射为不射。”于是,颖悟绝伦的邯郸都城名流们纷纷作醍醐灌顶状,对纪昌的高论首肯心折。自此,他们极力推崇“无弓的神射手”这一名号。纪昌越是不沾弓箭一下,他们便越是盛赞纪昌,说他天下无敌。

于是,关于纪昌便有了各种各样的传言。传闻说每晚三更过后,都会从纪昌家的屋顶上传来不知何人拨动弓弦之声。据说那是附身于神射手身上的射道之神,他会趁被附身之人在睡梦中从其体内偷偷溜出来,彻夜守护被附身之人的家宅,降妖除魔。住在纪昌家附近的一户商人言之凿凿地说,某天夜里,他亲眼看见纪昌在自家上空,很罕见地手持弓箭,同古时的后羿和养由基[11]二人比试箭技。当时三位高手射出的箭分别在夜空中划出三道青白色的光芒,然后消失在参宿与天狼星之间。除此之外,还有一名盗贼招认说,在他准备潜入纪昌家行窃,他的一只脚刚踏上围墙时,静悄悄的屋内射出一道杀气,正中他的额头,不知怎的,他就跌落到了围墙外。自那以后,凡有心术不正者都会绕开纪昌家,就连有灵性的飞鸟也不从他家上空飞过。

经年,久负盛名的纪昌也垂垂老矣。他心中早已全然忘记了射箭之道,看起来愈发枯淡、虚静。他如同木偶一般面无表情,也很少开口说话,到最后人们甚至分辨不出他是否还在呼吸。“已入人我无别、是非无辨之境。眼如耳,耳如鼻,鼻如口。”正是这名垂暮的神射手晚年的写照。

在拜别了老师甘蝇四十年后,纪昌犹如一缕轻烟安详辞世。在这四十年间,他绝口不提“射”这个字。既然连提都没有提过,就更不可能拿起弓箭了。诚然,作为一名寓言作家,我也非常渴望能写出点惊天动地的故事来,好证明这位垂暮的神射手名不虚传;然而另一方面,无论如何我也无法篡改古籍中所记载的史实。实话实说,晚年时的纪昌尽入无为之境,只将下面这段玄妙的逸话留给了世人。

据说这是他离世前一两年的事。某日,友人邀请年老的纪昌去宅中做客。纪昌在友人家中看到一件物什,觉得很眼熟,但怎么也想不起来这件物什叫什么,更想不出它是做什么用的。于是纪昌便开口询问主人,这件物什叫什么、有何用途。主人只当他是在开玩笑,佯装糊涂,笑而不答。年老的纪昌一本正经地再次询问了一遍,然而主人依旧摆出一副暧昧的笑容,似乎完全不理解纪昌的意思。纪昌又认真地询问了第三遍,还是重复了相同的问题。这时主人脸上才浮现出惊愕之色。他凝视着纪昌的双眼,当他确定纪昌既不是在开玩笑也没有精神失常,也并非自己听错了时,表现出一种近乎恐惧的惊慌失措,结结巴巴地喊道——

“呜呼!夫子——夫子您可是旷古绝伦的神射手啊,您竟连弓都忘记了吗?弓的名字和用途您都忘了啊!”

据说这件事发生后不久,邯郸都城内的画家收起了画笔,乐师剪断了琴弦,就连工匠都不好意思再使用圆规和曲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