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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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跋涉

春曲

那边清溪唱着,

这边树叶绿了,

姑娘啊!

春天到了。

我爱诗人又怕害了诗人,

因为诗人的心

是那么美丽,

水一般地,

花一般地,

我只是舍不得摧残它,

但又怕别人摧残,

那么我何妨爱他。

你美好的处子诗人,

来坐在我的身边,

你的腰任意我怎样拥抱,

你的唇任意我怎样的吻,

你不敢来在我的身边吗?

你怕伤害了你处子之美吗?

诗人啊!

迟早你是逃避不了女人!

只有爱的踟蹰美丽,

三郎,我并不是残忍,

只喜欢看你立起来又坐下,

坐下又立起,

这其间,

正有说不出的风月。

谁说不怕初恋的软力!

就是男性怎粗暴,

这一刻儿,

也会娇羞羞地,

为什么我要爱人!

只怕为这一点娇羞吧。

但久恋他就不娇羞了。

当他爱我的时候,

我没有一点力量,

连眼睛都张不开,

我问他这是为了什么?

他说:爱惯了就好了。

啊,可珍贵的初恋之心。

王阿嫂的死

草叶和菜叶都蒙盖上灰白色的霜。山上黄了叶子的树,在等候太阳。太阳出来了,又走进朝霞去。野甸上的花花草草,在飘送着秋天零落凄迷的香气。

雾气像云烟一样蒙蔽了野花、小河、草屋,蒙蔽了一切声息,蒙蔽了远近的山冈。

王阿嫂拉着小环,每天在太阳将出来的时候,到前村广场上给地主们流着汗;小环虽是七岁,她也学着给地主们流着小孩子的汗。现在春天过了,夏天过了……王阿嫂什么活计都做过,拔苗插秧。秋天一来到,王阿嫂和别的村妇们都坐在茅檐下用麻绳把茄子穿成长串长串的,一直穿着。不管蚊虫把脸和手叮得怎样红肿,也不管孩子们在屋里喊妈妈吵断了喉咙。她只是穿啊,穿啊,两只手像纺纱车一样,在旋转着穿……

第二天早晨,茄子就和紫色成串的铃铛一样,挂满了王阿嫂家的前檐;就连用柳条编成的短墙上也挂满了紫色的铃铛。别的村妇也和王阿嫂一样,檐前尽是茄子。

可是过不了几天,茄子晒成干菜了。家家都从房檐把茄子解下来,送到地主的收藏室去。王阿嫂到冬天只吃着地主用以喂猪的烂土豆,连一片干菜也不曾进过王阿嫂的嘴。

太阳在东边照射着劳工的眼睛。满山的雾气退出,男人和女人,在田庄上忙碌着。羊群和牛群在野甸子间,在山坡间,践踏并且寻食着秋天半憔悴的野花野草。

田庄上只是没有王阿嫂的影子,这却不知为了什么?竹三爷每天到广场上替张地主支配工人。现在竹三爷派一个正在拾土豆的小姑娘去找王阿嫂。

工人的头目,愣三抢着说:

“不如我去的好,我是男人走得快。”

得到竹三爷的允许,不到两分钟的工夫,愣三就跑到王阿嫂的窗前了。

“王阿嫂,为什么不去做工呢?”

里面接着就是回答声:

“叔叔来得正好,求你到前村把王妹子叫来,我头痛,今天不去做工。”

小环坐在王阿嫂的身边,她哭着,响着鼻子说:“不是呀!我妈妈扯谎,她的肚子太大了!不能做工,昨夜又是整夜的哭,不知是肚子痛还是想我的爸爸?”

王阿嫂的伤心处被小环击打着,猛烈地击打着,眼泪都从眼眶转到嗓子方向去。她只是用手拍打着小环,她急性的,意思是不叫小环再说下去。

李愣三是王阿嫂男人的表弟。听了小环的话,像动了亲属情感似的,跑到前村去了。

小环爬上窗台,用她不会梳头的小手,在给自己梳着毛蓬蓬的小辫。邻家的小猫跳上窗台,蹲踞在小环的腿上,猫像取暖似的迟缓地把眼睛睁开,又合拢来。

远处的山反映着种种样的朝霞的彩色。山坡上的羊群、牛群,就像小黑点似的,在云霞里爬走。

小环不管这些,只是在梳自己毛蓬蓬的小辫。

在村里,王妹子、愣三、竹三爷都是公共的名称。是凡佣工阶级都是这样简单而不变化的名字。这就是工人阶级一个天然的标识。

王妹子坐在王阿嫂的身边,炕里蹲着小环,三个人在寂寞着。后山上不知是什么虫子,一到中午,就吵叫出一种不可忍耐的凄怨情绪来。

小环虽是七岁,但是就和一个少女般的会忧愁,会思量。她听着秋虫吵叫的声音,只是用她的小嘴在学着大人叹气。这个孩子也许因为母亲死得太早的缘故?

小环的父亲是一个雇工,在她还没生下来的时候,她的父亲就死了!在她五岁的时候她的母亲又死了。她的母亲是被张地主的大儿子张胡琦强奸后气愤而死的。

五岁的小环,开始做个小流浪者了。从她贫苦的姑家,又转到更贫苦的姨家。结果因为贫苦,不能养育她,最后她在张地主家过了一年煎熬的生活。竹三爷看不惯小环被虐待的苦处。当一天王阿嫂到张家去取米,小环正被张家的孩子们将鼻子打破,满脸是血时,王阿嫂把米袋子丢落在院心,走近小环,给她擦着眼泪和血。小环哭着,王阿嫂也哭了。

有竹三爷做主,小环从那天起,就叫王阿嫂做妈妈了。那天小环是扯着王阿嫂的衣襟来到王阿嫂的家里。

后山的虫子,不间断地,不曾间断地在叫。王阿嫂拧着鼻涕,两腮抽动,若不是肚子突出,她简直瘦得像一条龙。她的手也正和爪子一样,因为拔苗割草而骨节突出。她的悲哀像沉淀了的淀粉似的,浓重并且不可分解。她在说着她自己的话:

“王妹子,你想我还能再活下去吗?昨天在田庄上张地主踢了我一脚。那个野兽,踢得我简直发晕了,你猜他为什么踢我呢?早晨太阳一出就做工,好身子倒没妨碍,我只是再也带不动我的肚子了!又是个正午时候,我坐在地梢的一端喘两口气,他就来踢了我一脚。”

拧一拧鼻涕又说下去:

“眼看着他爸爸死了三个月了,那是刚过了五月节的时候,那时仅四个月,现在这个孩子快生下来了。咳!什么孩子,就是冤家,他爸爸的性命是丧在张地主的手里,我也非死在他们的手里不可,我想谁也逃不出地主们的手去!”

王妹子扶她一下,把身子翻动一下:

“哟,可难为你了!肚子这样你可怎么在田庄上爬走啊?”王阿嫂的肩头抽动得加速起来。王妹子的心跳着,她在悔恨地跳着:

“自己太不会说话,在人家最悲哀的时节,怎能用得这十分体贴的话语来激动人家悲哀的感情呢?”

王妹子又转过话头来:

“人一辈子就是这样,都是你忙我忙,结果谁不也是一个死吗?早死晚死不是一样吗?”

说着她用手巾给王阿嫂擦着眼泪,揩着她一生流不尽的眼泪:

“嫂子你别太想不开呀!身子这种样,一劲忧愁,并且你看着小环也该宽心。那个孩子太知好歹了。你忧愁,你哭,孩子也跟着忧愁,跟着哭。倒是让我做点饭给你吃,看外边的日影快晌午了。”

王妹子心里这样相信着:

“她的肚子被踢得胎儿活动了!危险……死……”

她打开米桶,米桶是空着。

王妹子打算到张地主家去取米,从桶盖上拿下个小盆。王阿嫂叹息着说:

“不要去呀!我不愿看他家那种脸色,叫小环到后山竹三爷家去借点吧!”

小环捧着瓦盆爬上坡,小辫在脖子上摔搭摔搭地走向山后去了。山上的虫子在憔悴的野花间,叫着憔悴的声音啊!

王大哥在三个月前给张地主赶着起粪的车,因为马腿给石头砸断,张地主扣留他一年的工钱。王大哥气愤之极,整天醉酒,夜里不回家,睡在人家的草堆上。后来他简直是疯了。看着小孩子也打,狗也打,并且在田庄上乱跑,乱骂。张地主趁他睡在草堆的时候,遣人偷着把草堆点着了。王大哥在火焰里翻滚,在张地主的火焰里翻滚;他的舌头伸在嘴唇以外,他嚎叫出不是人的声音来。

有谁来救他呢?穷人连妻子都不是自己的。王阿嫂只是在前村田庄上拾土豆,她的男人却在后村给人家烧死了。

当王阿嫂奔到火堆旁边,王大哥的骨头已经烧断了!四肢脱落,脑壳竟和半个破葫芦一样,火虽熄灭,但王大哥的气味却在全村飘漾。

四围看热闹的人群们,有的擦着眼睛说:

“死得太可怜!”

也有的说:

“死了倒好,不然我们的孩子要被这个疯子打死呢!”

王阿嫂拾起王大哥的骨头,裹在衣襟里,紧紧地抱着,发出啕天的哭声来。她的凄惨沁血的声音,飘过草原,穿过树林的老树,直到远处的山间,发出回响。

每个看热闹的女人,都被这个滴着血的声音诱惑得哭了!每个在哭的妇人都在生着错觉,就像自己的男人被烧死一样。

别的女人把王阿嫂的怀里紧抱着的骨头,强迫地丢开,并且劝说着:

“王阿嫂你不要这样啊!你抱着骨头又有什么用呢?要想后事。”

王阿嫂不听别人的,她看不见别人,她只有自己。把骨头又抢着疯狂地包在衣襟下,她不知道这骨头没有灵魂,也没有肉体,一切她都不能辨明。她在王大哥死尸被烧的气味里打滚,她向不可解脱的悲痛用尽全力地哭啊!

满是眼泪的小环的脸转向王阿嫂说:

“妈妈,你不要哭疯了啊!爸爸不是因为疯了才被人烧死的吗?”

王阿嫂听不到小环的话,鼓着肚子,涨开肺叶般的哭。她的手撕着衣裳,她的牙齿在咬着嘴唇。她和一头吼叫的狮子一样。

后来张地主手提着蝇拂,和一只阴毒的老鹰一样,振动着翅膀,眼睛突出,鼻子向里勾曲着,调着他那有尺寸的阶级的步调从前村走来,用他压迫的口腔来劝说王阿嫂:

“天快黑了,还一劲哭什么?一个疯子死就死了吧,他的骨头有什么值钱!你回家做你以后的打算好了。现在我遣人把他埋到西岗子去。”

说着他向四周的男人们下个口令:

“这种气味……越快越好!”

妇人们的集团在低语:

“总是张老爷子,有多么慈心;什么事情,张老爷子都是帮忙的。”

王大哥是张老爷子烧死的,这事情妇人们不知道,一点儿也不知道。田庄上的麦草打起流水样的波纹,烟筒里吐出来的炊烟,在人家的房顶上旋卷。

蝇拂子摆动着吸人血的姿式,张地主走回前村去。

穷汉们,和王大哥同类的穷汉们,摇煽着阔大的肩膀,王大哥的骨头被运到西岗上了!

三天过了,五天过了,田庄上不见王阿嫂的影子,拾土豆和割草的妇人们嘴里念道这样的话:

“她太艰苦了!肚子那么大,真是不能做工了!”

“那天张地主踢了她一脚,五天没到田庄上来。大概是孩子生了,我晚上去看看。”

“王大哥被烧死以后,我看王阿嫂就没心思过日子了。一天东哭一场,西哭一场的,最近更厉害了!那天不是一面拾土豆,一面流着眼泪!”

又一个妇人皱起眉毛来说:

“真的,她流的眼泪比土豆还多。”

另一个又接着说:

“可不是吗?王阿嫂拾的土豆,是用眼泪换的。”

热情在激动着,一个抱着孩子拾土豆的妇人说:

“今天晚上我们都该到王阿嫂家去看看,她是我们的同类呀!”

田庄上十几个妇人用响亮的嗓子在表示赞同。

张地主走来了!她们都低下头去工作着。张地主走开,她们又都抬起头来;就像被风刮倒的麦草一样,风一过去,草梢又都伸立起来;她们说着方才的话:

“她怎能不伤心呢?王大哥死时,什么也没给她留下。眼看又来到冬天,我们虽是有男人,怕是棉衣也预备不齐。她又怎么办呢?小孩子若生下来她可怎么养活呢?我算知道,有钱人的儿女是儿女,穷人的儿女,分明就是孽障。”

“谁不说呢?听说王阿嫂有过三个孩子都死了!”

其中有两个死去男人,一个是年轻的,一个是老太婆。她们在想起自己的事,老太婆想着自己男人被轧死的事,年轻的妇人想着自己的男人吐血而死的事,只有这俩妇人什么也不说。

张地主来了!她们的头就和向日葵似的在田庄上弯弯地垂下去。

小环的叫喊声在田庄上、在妇人们的头上响起来:

“快……快来呀!我妈妈不……不能,不会说话了!”小环是一个被大风吹着的蝴蝶,不知方向,她惊恐的翅膀痉挛的在振动。她的眼泪在眼眶里急得和水银似的不定形地滚转;手在捉住自己的小辫,跺着脚,破着声音喊:

“我妈……妈怎么了?……她不说话……不会呀!”

等到村妇挤进王阿嫂屋门的时候,王阿嫂自己已经在炕上发出她最后沉重的嚎声,她的身子早被自己的血浸染着,同时在血泊里也有一个小的、新的动物在挣扎。

王阿嫂的眼睛像一个大块的亮珠,虽然闪光而不能活动。她的嘴张得怕人,像猿猴一样,牙齿拼命地向外突出。

村妇们有的哭着,也有的躲到窗外去,屋子里散散乱乱,扫帚、水壶、破鞋,满地乱摆。邻家的小猫蹲缩在窗台上。小环低垂着头在墙角间站着,她哭,她是没有声音的在哭。

王阿嫂就这样的死了!新生下来的小孩,不到五分钟也死了!

月亮穿透树林的时节,棺材带着哭声向西岗子移动。村妇们都来相送,拖拖落落,穿着种种样样擦满油泥的衣服,这正表示和王阿嫂同一个阶级。

竹三爷手携着小环,走在前面。村狗在远处惊叫。小环并不哭,她依持别人,她的悲哀似乎分给大家担负似的,她只是随了竹三爷踏着贴在地上的树影走。

王阿嫂的棺材被抬到西岗子树林里。男人们在地面上掘坑。

小环,这个小幽灵,坐在树根下睡了。林间的月光细碎地飘落在小环的脸上。她两手扣在膝盖间,头搭在手上,小辫在脖子上给风吹动着,她是个天然的小流浪者。

棺材合着月光埋到土里了!像完成一件工作似的,人们扰攘着。

竹三爷走到树根下摸着小环的头发:

“醒醒吧,孩子,回家了!”

小环闭着眼睛说:

“妈妈,我冷呀!”

竹三爷说:

“回家吧!你哪里还有妈妈?可怜的孩子别说梦话!”醒过来了!小环才明白妈妈今天是不再搂着她睡了。她在树林里,月光下,妈妈的坟前,打着滚哭啊……

“妈妈……你不要……我了!让我跟跟跟谁睡……睡觉呀?

“我……还要回到……张……张张地主家去挨打吗?”她咬住嘴唇哭。

“妈妈,跟……跟我回……回家吧!……”

远近处颤动这小姑娘的哭声,树叶和小环的哭声一样交接的在响,竹三爷同别的人一样在擦揉眼睛。

林中睡着王大哥和王阿嫂的坟墓。

村狗在远近的人家吠叫着断续的声音……

1933年5月21日

(首刊于何处不详)

广告副手

地板上细碎的木屑、油罐、颜料罐子。不流通的空气的气味,刺人鼻孔,散散乱乱地混杂着。

木匠穿着短袖的衬衫,摇着耳朵,胳膊上年老的筋肉,忙碌地突起,又忙碌地落下;头上流下的汗水直浸入他白色的胡子根端去。

另一个在大广告牌上涂抹着红颜料的青年,确定的不希望回答,拉起读小说的声音说:

“这就是大工厂啊!”

屋子的右半部不知是架什么机器嗒嗒地响。什么声音都给机器切断了!芹的叹息声听不见,老木匠咳嗽声也听不见,只是抖着他那年老快不中用的胳膊。

芹在大牌上涂了一块白色,现在她该用红色了。走到颜料罐子的堆里去寻,肩上披着两条发辫。

“这就是大工厂啊!”

“这就是大工厂啊!”

芹追紧这个反复的声音,望着那个青年正在涂抹的一片红色,她的骨肉被割得切痛,这片红色捉人心魂地在闪着震撼的光。

“努力抹着自己的血吧!”

她说的话別人没有听见,这却不是被机器切断的,只是她没说出口来。

站在墙壁一般宽大的广告牌前,消遣似的她细数着老木匠喘着呼吸的次数。但另一方面她却非消遣,实际的需要的想下去:

“我决不能涂抹自己的血!……每月二十元。”

“我决不能涂抹自己的血,我不忍心呀!……二十元。”

“米袋子空了!蓓力每月的五元稿金,现在是提前取出来用掉了!”

“可是怎么办?二十元……二十元……二十元……”

她爽快地拉条短凳在坐着。脑壳里的20元,就像一架压榨机一样,一发动起来,不管自己的血,人家的血,就一起地从她的笔尖滴落到大牌子上面。

那个青年蹲在大牌子上画。老木匠面向窗口运着他的老而快不中用的胳膊。三个昏黄的影子在墙上、在牌子上慌忙地摇晃。

外面广茫的夜在展开着。前楼提琴响着,钢琴也响着。女人的笑声,经过老木匠面向的窗口,声音就终止在这暗淡的灯光里了。木匠带着胡子,流着他快不中用的汗水。那个披着发辫的女人登上木凳在涂着血色。那个青年蹲在地板上也在涂着血色。琴声就像破锣似的,在他们听来,不尊贵,没有用。

“这就是大工厂啊!他妈妈的!”

这反复的话,隔一段时间又要反复一遍。好像一盘打字机似的,从那个青年的嘴里一字一字地跳出。

芹摇晃着影子,蓓力在她的心里走……

“他这回不会生气的吧?我是为着职业。”

“他一定会晓得我的。”

门扇打开,走进一个鼻子上架着眼镜,手里牵着文明杖,并且上唇生着黑鼻涕似的小胡子。他进来了!另一个用手帕掩着嘴的女人,也走来了!旗袍的花边闪动了一下,站在门限。

“唔,我可受不了这种气味,快走吧!”

男人正在鉴赏着大牌子上的颜色。他看着大牌子方才被芹弄脏了的红条痕。他的眼眉在眼镜上面皱着,他说:

“这种红色不太明显,不太好看。”

穿旗袍的女人早已挽起他的胳膊,不许再停留一刻。“医生不是说过吗?你头痛都是常到广告室看广告被油气熏的。以后用不着来看,总之,画不好凭钱不是什么都可以做到吗?画广告的不是和街上的乞丐一样多吗?”

门扇没给关上,开着,他们走了!他们渐去渐远的话声,渺茫的可以听到:

“……女人为什么要做这种行道?真是过于拙笨了,过于想不开了……”

那个青年摇着肩头把门关好,又摇动着肩头在说:“叫你鉴赏着我们的血吧!就快要渲染到你们的身上了……”

他说着,并且用手拍打自己的膝盖。

芹气得喘不上气来,在木凳上痴呆茫然地立着,手里红颜色的笔溜到地板上,颜料罐子倒倾着;在将画就的大牌子上,在她的棉袍上,爬着长条的红痕。

青年摇起昏黄的影子向着芹的方面:

“这可怎样办?四张大牌子明天就一起要。现在这张又弄上红色,方才进来的人就是这家影院的经理,那个女人就是他的姨太太。”

芹的影子就像钉在大牌子上似的,一动不动。她在失神地想啊:

“这就是工厂啊!方才走进来的那个长小胡的男人不也和工厂主一样吗?别人在黑暗里涂抹的血,他们却拿到光明的地方去鉴赏、玩味!”

外面广茫的夜在流。前楼又是笑声拍掌声,带着刺般传来,突刺着芹的心。

广告室里机器响着,老木匠流着汗。

老木匠的汗为谁而流呢?

房门大开着,碗和筷子散散乱乱地摊在炉台上,屋子充满黄昏的颜色。

蓓力到报馆送稿子回来,一看着门扇,他脸就带上了惊疑的色彩,心不平静地在跳:

“腊月天还这样放空气吗?”

他进屋摸索着火柴和蜡烛。他的手惊疑地在颤动,他的心假装平静无事地跳。他嘴努力平静着在喊:

“你快出来,我知道你又是藏在门后了!”

“快出来!还等我去门后拉你吗?”

脸上笑着,心里跳着,蜡油滴落了满手。他找过外屋门后没有,又到里屋门后:

“小东西,你快给我爬出来!”

他手按住门后衣挂上的衣服,不是芹。他脸上为了不可遏止的惊疑而愤怒,而变白。

他又带着希望寻过了床底,小厨房,最后他坐在床沿,无意识地掀着手上的蜡油,心里是这样地想:

“怎么她会带着病去画广告呢?”

蜡油一片一片地落到膝盖上,在他心上翻腾起无数悲哀的波。

他拿起帽子,一种悲哀而又勇敢的力量推着他走出房外,他的影子投向黑暗的夜里。

门在开着,墙上摇颤着空虚寂寞的憧影,蜡烛自己站在桌子上燃烧。

帽子在手里拿着,耳朵冻得和红辣椒一般,跑到电影院了!太太和小姐们穿着镶边的袍子从他的眼前走过,像一块肮脏的肉,或是一个里面裹着什么龌龊东西的花包袱,无手无足地在一串串地滚。

但,这是往日的情形,现在不然了。他恨得咬得牙齿作响,他想把这一串串包袱的肚子给踢裂。

电影院里,拍手声和笑声,从门限射出来。蓓力手里摆着帽子,努力抑止脸上急愤的表情,用着似平和的声音说:

“广告室在什么地方?”

“有什么事?”

“今天来画广告的那个女人,我找她。广告室在什么地方?”

“画广告的人都走了!门关锁了!”

“不能够,你去看看!”

“不信把钥匙给你去看。”

站在门旁那个人到里面,真的把钥匙拿给蓓力看了。钥匙是真的,蓓力到现在,把方才愤怒的方向转变了。方才的愤怒是因芹带着病画广告,怕累得病重;现在他的愤怒是转向什么方句去了呢?不用说,他心内冲着爱和忌妒两种不能混合的波浪。

他走出影院的门来,帽子还是在手里拿着;有不可释的无端的线索向他抛着:

“为什么呢?她不在家,也不在这里?”

满天都是星,各个在闪耀,但没有一个和蓓力接近的。他的耳朵冻得硬了!他不感觉,又转向影院去,坐在大长椅上。电影院里扰攘着嘈杂的烦声,来来去去高跟鞋子的脚,板直的男人裤腿,手杖,女人牵着的长毛狗。这一切,蓓力今天没有骂他们,只是专心地在等候。他想:

“芹或者到里面看电影去了?工作完了在这里看电影是很方便的。”

里门开放了!走出来麻雀似的人群,吱吱的闹着骚音。蓓力站起来,眼睛花了一阵在寻找芹。

芹在后院广告室里,遥远缥缈地听着这骚音了。蓓力却在前房里寻芹。

门是开着,屋子里的蜡燃烧得不能再燃烧了!尽了!蓓力从影院回来的时候,才发觉自己是忘掉把蜡吹灭就走出去。

屋子给风吹得冰冷,就和一个冰窖似的。门虽是关好,门限那儿被风带进来的雪霜凛凛的仍在闪光。仅有的一支蜡烛烧尽了!蓓力只得在黑暗里摸索着想:

“一看着职业什么全忘了,开着门就跑了!”

冷气充满他的全身,充满全室,他耳朵冻得不知道痛,躬着腰,他倒在床间。屋子里黑黝黝的,月光从窗子透进来,但,只是一小条,没有多大帮助。蓓力用他僵硬的手掳着头发在想。

门口间被风带进来的雪的沙群,凛凛地闪着泪水般的光芒:“看到职业,什么全忘了!开着门就跑了!可是现在为什么她不在影院呢,到什么地方去了?除开职业之外,还有别的力量躲在背后吗?”

他想到这里,猛然咒骂起自己来了:

“芹是带着病给人家画广告去,不都是为了我们有饭吃吗?现在我倒是被别的力量扰乱了!男人为什么要生着这样出乎意外怀疑的心呢?”

蓓力的心软了,经过这场愤恨,他才知道芹的可爱,芹的伟大处!他又想到影院去寻芹,接她回来,伴随着她,倚着肩头,吻过她,从影院把她接回来。

这不过是一刻的想象,事实上他没那么做。

他又接着烦恼下去,他不知道是爱芹还是恨芹。他手在捶着床,脚也在捶床。乱捶乱打,他心要给烦恼涨碎了,烦恼把一切压倒。

落在门口间地板上的雪,像刀刃一样在闪着凛凛的光。

蓓力蓬着头发,眉梢直竖到伏在额前的发际,慌怔的影子从铁栏栅的大门投射出来,向着路南那个卖食物的小铺走去。

影院门又是闹着骚音,芹同别的人,同看电影的小姐少爷们,从同一个门口挤出来。她脸色也是红红的,别人香粉的气味也传染到她的身上。

她同别人走着一样畅快的步子,她在摇动肩头,谁也不知道她是给看电影的人画广告的女工。街旁没有衣食的老人,他知道凡是看电影的大概都是小姐或太太;所以他开始向着这个女工张着向小姐们索钱的手,摆着向小姐们索钱的姿势。手在颤动,板起脸上可怜的笑容,眼睛含着眼泪,嗓子喑哑,声音在抖颤。

可怜的老人,只好再用他同样的声音,走向另一群太太、小姐,或绅士般装束的人们面前。

在老头子只看芹的脸红着,衣服发散着香气,他却不知道衣服的香味是别人传染过来的。脸红是在广告室里被油气和不流通的空气熏的。

芹心跳,她一看高悬在街上共用的大钟快八点了。她怕蓓力在家又要生气,她慌忙地摇着身子走,她肚子不痛了,什么病也从她身上跑开了。

她又想蓓力不会生气的,她知道蓓力平时是十分爱她。她兴奋得有些多事起来。往日躲在楼顶的星星,现在都被她发现了,红色的,黄色的,白色的,但在星星的背后似乎埋着这样的意义:

“这回总算不至于没有柈子烧了。米袋子会涨起,我们的肚子也不用忧虑了!屋子可以烧得暖一点,脚也不至于再冻破下去,到月底取钱的时候,可以给蓓力买一件较厚的毛衣。腊月天只穿一件夹外套是不行呢!”

她脚虽是冻短了,走路有些歪斜,但,这是往日的情形,现在她理由充足地在摇着肩头走。

在铁栅栏的大门前,蓓力和芹相遇了。蓓力的脸,没有表情,就像没看着芹似的,蓬着头发走向路南小铺去。

芹方才的理由到现在变成了不中用。她脸上也没有表情,跟住蓓力走进小铺去;蓓力从袖口取出玻璃杯来,放在柜台上,并且手指着摆在格子上的大玻璃瓶。

芹抢着他的手指说:

“你不要喝酒!”

纯理智的这话没有一点感情。没有感情的话谁肯听呢?蓓力买了两毛钱酒,两支蜡烛。

一进门,摸着黑,他把酒喝了一半;趁着蓓力点蜡的机会,芹把杯子举起,剩余的一半便吞下她的肚里去。

蓓力坐下,把酒杯高举,喝一口是空杯,他望着芹的脸笑了笑。因为酒,他脸变得通红:又因为出去,手拿着帽子,耳朵更红了。

蓓力和芹隔着桌子坐着,蜡烛在桌上站立,一个影子落在东墙;一个影子落在西墙,两个影子相隔两处在摇动着。蓓力没有感情地笑着说:

“你看的是什么影片呀?”

芹恐慌地睁大了眼睛,她的嗓子浸进眼泪去,喑哑着说:

“我什么都不能讲给你,你这话是根据什么来路呢?”

蓓力还用着他同样的笑脸说:

“当我七点钟到影院去寻你,广告室的门都锁了!”

芹的眼泪似乎充满了嗓子,又充满了眼眶,用她喑哑的声音解辩:

“我什么时候看的电影?你想我能把你留家,自己坐在那里看电影吗?我是一直画到现在呀!”

蓓力平时爱芹的心现在没有了!他不管芹的声音喑哑,仍在追根,并且确定的用手作着绝对的手势说:

“你还有什么可说?锁门的钥匙都拿给我看了!”

芹的理由没有用了!急得像个小孩子似的摇着头,瞪着眼,脸色急得发青,酒力冲上来,脸色发着红。

蓓力还像有话要说似的,但是他肚子里的酒,像要起火似的烧着,酒的力量叫他把衣服脱得一件不留,光着脚在地板上走来走去。一会,他又把衣裳、裤子、袜子一件一件地摊在地板上,最后他坐在衣服上,用被风带进来的霜雪擦着他中了酒通红的脚,嘴在唱着说:

“真凉快呀,我爱的芹呀,你不来洗个澡吗?”

他躺在地板上了,手捉抓着前胸,嘴里在唱,同时作呕。

他又歪斜地站起,把屋门打开,立时又关上了。他嚷着中国人送灶王爷的声调:

“灶王爷开着门上西天!”

他看看芹也躺在地板上了,在下意识里他爱着芹,把他摊在地板上的衣服,都掀起来给芹盖好。他用手把芹的眼睛张开说:

“小妹妹,你睁开眼睛看看,把我的衣服脱得一件不留给你盖上,怕你着凉,你还去画广告吗?”

芹舌头短了,不能说话了。

蓓力反复地问她,她不能说话,蓓力持着酒气,孩子般地恼了!把衣裳又一件件地从芹身上取下来,重铺到地板上,和方才一样,用霜雪洗着脚,蜡烛昏黄的影子,和醉了酒的人一致地摇荡。夜深寂静的声音在飘漾着。蓓力被酒醉得用下意识在唱:

“看着职业,开着门就跑了!”

“连我也不要了!”

“连我也不要了!开着门就跑了……”

第二天蓓力病了!冻病了!芹耐着肚子痛从床上起来,蓓力问她:

“你为什么还起得这样早?”

芹回答:

“我去买柈子!”

在这话后面,却是躲着别的意思:

“四个大牌子怕是画不出来,要早去一点。”

芹肚子痛得不能直腰,走出大门口去,一会柈子送来了!她在找钱,蓓力的几个衣袋找遍了!她惊恐地问蓓力:

“昨天的五角钱呢?”

蓓力想起来了:

“昨晚买酒和蜡烛的五角钱给了小铺了!”

送柈子的人在门外等着,芹出去,低着头说:

“一时找不到钱,下午或是明天来拿好吗?”

那个人带着不愿意的脸色,掮起柈子来走了!芹是眼看着柈子被人掮走了!

正是九点一刻,蓓力的朋友(画广告的那个青年)来了!他说:“昨夜大牌子上弄的那条红痕被经理看见了!他说芹当广告副手不行,另找来一个别的人。”

小黑狗

像从前一样,大狗是睡在门前的木台上。望着这两只狗我沉默着。我自己知道又是想起我的小黑狗来了。

前两个月的一天早晨,我去倒脏水。在房后的角落处,房东的使女小钰蹲在那里。她的黄头发毛蓬着,我记得清楚的,她的衣扣还开着。我看见的是她的背面,所以我不能预测这是发生了什么!

我斟酌着我的声音,还不等我向她问,她的手已在颤抖,唔!她颤抖的小手上有个小狗在闭着眼睛,我问:“哪里来的?”

“你来看吧!”

她说着,我只看她毛蓬的头发摇了一下,手上又是一个小狗在闭着眼睛。

不仅一个两个,不能辨清是几个,简直是一小堆。我也和孩子一样,和小钰一样欢喜着跑进屋去,在床边拉他的手:

“平森……啊,……喔喔……”

我的鞋底在地板上响,但我没说出一个字来,我的嘴废物似的啊喔着。他的眼睛瞪住,和我一样,我是为了欢喜,他是为了惊愕。最后我告诉了他,是房东的大狗生了小狗。

过了四天,别的一只母狗也生了小狗。

以后小狗都睁开眼睛了。我们天天玩着它们,又给小狗搬了个家,把它们都装进木箱里。

争吵就是这天发生的:小钰看见老狗把小狗吃掉一只,怕是那只老狗把它的小狗完全吃掉,所以不同意小狗和那个老狗同居,大家就抢夺着把余下的三个小狗也给装进木箱去,算是那只白花狗生的。

那个毛褪得稀疏、骨骼突露、瘦得龙样似的老狗追上来!白花狗仗着年轻不惧敌,哼吐着开仗的声音。平时这两条狗从不咬架,就连咬人也不会。现在凶恶极了,就像两条小熊在咬架一样。房东的男儿、女儿、听差、使女,又加我们两个,此时都没有用了。不能使两个狗分开。两个狗满院疯狂地拖跑。人也疯狂着。在人们吵闹的声音里,老狗的乳头脱掉一个,含在白花狗的嘴里。

人们算是把狗打开了。老狗再追去时,白花狗已经把乳头吐到地上,跳进木箱看护它的一群小狗去了。

脱掉乳头的老狗,血流着,痛得满院转走。木箱里它的三个小狗却拥挤着不是自己的妈妈,在安然地吃奶。

有一天,把个小狗抱进屋来放在桌上,它害怕,不能迈步,全身有些颤,我笑着像是得意,说:

“平森,看小狗啊!”

他却相反,说道:

“哼!现在觉得小狗好玩,长大要饿死的时候,就无人管了。”

这话间接的可以了解。我笑着的脸被这话毁坏了,用我寞寞的手,把小狗送了出去。我心里有些不愿意,不愿意小狗将来饿死。可是我却没有说什么,面向后窗,我看望后窗外的空地。这块空地没有阳光照过,四面立着的是有产阶级的高楼,几乎是和阳光绝了缘。不知什么时候,小狗腐了,烂了,挤在木板下,左边有苍蝇飞着。我的心情完全神经质下去,好像躺在木板下的小狗就是我自己,像听着苍蝇在自己已死的尸体上寻食一样。

平森走过来,我怕又要证实他方才的话。我假装无事,可是他已经看见那个小狗了!我怕他又要象征着说什么,可是他已经说了:

“一个小狗死在这没有阳光的地方,你觉得可怜么?年老的叫花子不能寻食,死在阴沟里,或是黑暗的街道上;女人,孩子,就是年轻人失了业的时候也是一样。”

我愿意哭出来,但我不能因为人都说女人一哭就算了事,我不愿意了事。可是慢慢地我终于哭了!他说:“悄悄,你要哭么?这是平常的事,冻死,饿死,黑暗死,每天都有这样的事情,把持住自己。渡我们的桥梁吧,小孩子!”我怕着羞,把眼泪拭干了,但,终日我是心情落寞。

过了些日子,十二个小狗之中又少了两个。但是剩下的这些更可爱了!会摇尾巴,会学着大狗叫,跑起来在院子就是一小群。有时门口来了生人,它们也跟着大狗跑去,并不咬,只是摇着尾巴,就像和生人要好似的,这或是小狗还不晓得它们的责任,还不晓得保护主人的财产。

天井中纳凉的软椅上,房东太太吸着烟。她开始说家常话了。结果又说到了小狗:

“这一大群什么用也没有,一个好看的也没有,过几天把它们远远地送到马路上去。秋天又要有一群,厌死人了!”坐在软椅旁边的是个六十多岁的老更倌。眼花着,有主意的嘴结结巴巴地说:

“明明……天,用麻……袋背送到大江去……”

小钰是个小孩子,她说:

“不用送大江,慢慢都会送出去。”

小狗满院跑跳。我最愿意看的是它们睡觉,多是一个压着一个脖子睡,小圆肚一个个的相挤着。是凡来了熟人的时候都是往外介绍,生得好看一点的抱走了几个。

其中有一个耳朵最大,肚子最圆的小黑狗,算是我的了!我们的朋友用小提篮带回去两个,剩下的只有一个小黑狗和一个小黄狗。老狗对它两个非常珍惜起来,争着给小狗去舐绒毛。这时候,小狗在院子里已经不成群了!

我从街上回来,打开窗子。我读一本小说。那个小黄狗挠着窗纱,和我玩笑似的竖起身子来,挠了又挠。

我想:

“怎么几天没有见到小黑狗呢?”

我喊来了小钰。别的同院住的人都出来了,找遍全院,不见我的小黑狗。马路上也没有可爱的小黑狗,再也看不见它的大耳朵了!它忽然失了踪!

又过三天,小黄狗也被人拿走。

没有妈妈的小钰向我说:

“大狗一听隔院的小狗叫,它就想起它的孩子。可是满院急寻,上楼顶去张望。最终一个都不见,它哽哽地叫呢!”

十三个小狗一个不见了!和两个月以前一样,大狗是孤独地睡在木台上。

平森的小脚,鸽子形的小脚,栖在床单上,他是睡了。我在写,我在想,玻璃窗上的三个苍蝇在飞……

1933年8月1日

(首发于1933年8月13日长春《大同报》副刊《大同俱乐部》)

夜风

老祖母几夜没有安睡,现在又是抖着她的小棉祆了。小棉袄一拿在祖母的手里,就怪形地在作恐吓相。仿佛小棉袄会说出祖母所不敢说出的话似的,外面风声又起了,刷刷……

祖母变得那样可怜,小棉袄在手里总是那样拿着。窗纸也响了。没有什么,是远村的狗吠,身影在壁间摇摇,祖母灭了烛,睡了。她的小棉袄又放在被边,可是这也没有什么,祖母几夜都是这样睡的。

屋中并不黑沉,虽是祖母熄了烛。披着衣裳的五婶娘,从里间走出来,这时阴惨的月光照在五婶娘的脸上,她站在地心用微而颤的声音说:

“妈妈,远处许是来了马队,听!有马蹄响呢!”

老祖母还没忘掉做婆婆特有的口语向五婶娘说:

“可恶的×××又在寻死。不碍事,睡觉吧。”

五婶娘回到自己的房里,想唤醒她的丈夫,可是又不敢。因为她的丈夫从来就英勇,在村中是著名的,没怕过什么人。枪放得好,马骑得好。前夜五婶娘吵着×××是挨了丈夫的骂。

不碍事,这话正是碍事,祖母的小棉袄又在手中颠倒了!她把袖子当做领来穿。没有燃烛,斜歪着站起来。可是又坐下了。这时,已经把壁间落满着灰尘的铅弹枪取下来,在装子弹。她想走出去上炮台望一下,其实她的腿早已不中用了,她并不敢放枪。

远村的狗吠得更甚了,像人马一般的风声也上来了。院中的几个炮手,还有老婆婆的七个儿子通统起来了。她最小的儿子还没上炮台,在他自己的房中抱着他新生的小宝宝。老祖母骂着:

“呵!太不懂时务了!这是什么时候?还没有急性呀!”

这个儿子,平常从没挨过骂,现在也挨骂了。接着小宝宝哭叫起来,别的房中,别的宝宝,也哭叫起来。

可不是吗?马蹄响近了,风声更恶,站在炮台上的男人们持着枪杆,伏在地下的女人们抱着孩子。不管哪一个房中都不敢点灯,听说×××是找光明的。

大院子里的马棚和牛棚,安静着,像等候厄运似的。可是不然了!鸡、狗和鸭鹅们,都闹起来,就连放羊的童子也在院中乱跑。

马,认清是马形了!人,却分不清是什么人。天空是月,满山白雪,风在回转着,白色的山无止境地牵连着。在浩荡的天空下,南山坡口,游动着马队,蛇般地爬来了。二叔叔在炮台里看见这个,他想灾难算是临头了,一定是来攻村子的。他跑向下房去,每个雇农给一支枪,雇农们欢喜着,他们想:

“地主多么好啊!张二叔叔多么仁慈啊!老早就把我们当做家人看待的,现在我们共同来御敌吧!”

往日地主苛待他们,就连他们最反对的减工资,现在也不恨了!只有御敌是当前要做的。不管厨夫,也不管是别的役人,都喜欢着提起枪跑进炮台去。因为枪是主人从不放松给他们拿在手里。尤其欢喜的是牧羊的那个童子——长青。他想,我有一支枪了!我也和地主的儿子们一样地拿着枪了。长青的衣裳太破,裤子上的一个小孔,在抢着上炮台时裂了个大洞。

人马近了!大道上飘着白烟,白色的山和远天相结,天空的月彻底地照着,马像跑在空中似的。这也许是开了火吧!——砰!砰……炮手们看得清是几个探兵作的枪声。

长青在炮台的一角,把住他的枪,也许是不会放,站起来,把枪嘴伸出去,朝着前边的马队。这马队就是地主的敌人。他想这是机会了!二叔叔在后面止住他:

“不要放,等近些放!”

绕路去了!数不尽的马的尾巴渐渐消失在月夜中了!墙外的马响着鼻子。马棚里的马听了也在响鼻子。这时,老祖母欢喜地喊着孙儿们:

“不要尽在冷风里,你们要进屋来暖暖,喝杯热茶。”

她的孙儿们强健地回答:

“奶奶,我们全穿皮袄,我们在看守着,怕贼东西们再转回来。”

炮台里的人稀疏了!是凡地主和他们的儿子都转回屋去,可是长青仍蹲在那里,作一个小炮手的模样,枪嘴向前伸着,但棉裤后身作了个大洞,他冷得几乎是不能耐,要想回房去睡。但是没有当真那么做。因为他想起了地主张二叔叔平常对他们的训话了:“为人要忠。你没看古来有忠臣孝子吗?忍饿受寒,生死不怕,真是可佩服的。”

长青觉得这正是尽忠,也是尽孝的时候,恐怕错了机会似的,他在捧着枪,也在作一个可佩服的模样。裤子在屁股间的一个大洞裂着。

这人是谁呢?头发蓬着,脸没有轮廓,下垂的头遮盖住,暗色的房间破乱得正像地主们的马棚。那人在啼着,好像失丈夫的乌鸦一般。屋里的灯灭了!窗上的影子飘忽失去。

两棵立在门前的大树,光着身子在嚎叫已失去的它们的生命。风止了!篱笆也不响了!整个的村庄,默得不能再默。儿子,长青。回来了。

在屋里啼哭着,穷困的妈妈听得外面有踏雪声,她想这是她的儿子吧!可是她又想,儿子十五天才可以回一次家,现在才十天,并且脚步也不对,她想这是一个过路人。

柴门开了!柴门又关了!篱笆上的积雪,被振动落下来,发响。

妈妈出去像往日一样,把儿接进来,长青腿软得支不住自己的身子,他是斜歪着走回来,所以脚步差错得使妈妈不能听出。现在是躺在炕上,脸儿青青的流着鼻涕;妈妈不晓得是发生了什么事。

心痛的妈妈急问:

“儿呀!你又牧失了羊吗?主人打了你吗?”

长青闭着眼睛摇头,妈妈又问:

“那是发生了什么事?来对妈妈说吧!”

长青是前夜看守炮台冻病了的,他说:

“妈妈!前夜你没听着马队走过吗?张二叔叔说×××是万恶之极的,又说专来杀小户人家。我举着枪在炮台里站了半夜。”

“站了半夜又怎么样呢?张二叔叔打了你吗?”

“妈妈,没有,人家都称我们是小户人家,我怕马队要来杀妈妈,所以我在等候着打他们。”

“我的孩子,你说吧!你怎么会弄得这样呢?”

“我的裤子不知怎么弄破了!于是我病了!”

妈妈的心好像是碎了!她想丈夫死去三年,家里从没买过一尺布,和一斤棉。于是她把儿子的棉袄脱了下来,面着灯照了照,一块很厚的,另一块是透着亮。

长青抽着鼻子哭,也许想起了爸爸。妈妈放下了棉袄,把儿子抱过来。

豆油灯像在打寒战似的火苗哆嗦着,唉,穷妈妈抱着病孩子。

张老太太又在抖着她的小棉袄了!因为她的儿子们不知辛苦了多少年,才做了个地主;几次没把财产破坏;在土匪、叛兵的手里,现在又闹×军,她当然要抖她的小棉袄罗!

张二叔叔走过来,看着妈妈抖得怪可怜的,他安慰着:“妈妈!这算不了什么,您想,我们的炮手都很能干呢!并且恶霸们有天理来昭张,妈妈您睡下吧!不要起来,没有什么事!”

“可是我不能呢?我不放心。”

张老太太说着外面枪响了!全家的人,像上次一样,男的提着枪,女的抱着孩子。风声似乎更紧,树林在啸。

这是一次虚惊,前村捉着个小偷。一阵风云又过了!在乡间这样的风云是常常闹的。老祖母的惊慌似乎成了癖。全家的人,管谁都在暗笑她的小棉祆。结果就是什么事没发生,但,她的小棉袄仍是不留意的拿在手里,虽是她只穿着件睡觉的单衫。

张二叔叔同他所有的弟兄们坐在老太太的炕沿,老六开始说:

“长青那个孩子,怕不行,可以给他结账的,有病不能干活计的孩子,活着又有什么用?”

说着把烟卷放在嘴里,抱起他三年前就患着瘫病的儿子走回自己的房子去了。

张老太说:

“长青那是我叫他来的,多做活少做活的不说,就算我们行善,给他碗饭吃,他那样贫寒。”

大媳妇含着烟袋,她是四十多岁的婆子。二媳妇是个独腿人,坐在她自己的房里。三媳妇也含着烟袋在喊三叔叔回房去睡觉。老四,老五,以至于老七这许多儿媳妇都向老太太问了晚安才退去。老太太也觉得困了似的,合起眼睛抽她的长烟袋。

长青的妈妈,——洗衣裳的婆子来打门,温声地说:

“老太太,上次给我吃的咳嗽药再给我点吃吧!”

张老太太也是温和着说:

“给你这片吃了!今夜不会咳嗽的,可是再给你一片吧!”

洗衣裳的婆子暗自非常感谢张老太太,退回那间靠近草棚的黑屋子去睡了!

第二天是个天将黑的时候,在大院里的绳子上,挂满了黑色的白色的,地主的小孩的衣裳,以及女人的裤子。就是这个时候吧!晒在绳子上的衣服有浓霜透出来,冻得挺硬,风刮得有铿锵声。洗衣裳的婆子咳嗽着,她实不能再洗了!于是走到张老太的房里:

“张老太,我真是废物呢!穷人又生病。”一面说一面咳嗽,“过几天我一定来把所有余下的衣服洗完。”

她到地心那个桌子下,取她的包袱,里面是张老太给她的破毡鞋;二婶子和别的婶子给她的一些碎棉花和裤子之类。这时张老太在炕里,含着她的长烟袋。

洗衣裳的婆子有个破落而无光的家屋,穿的是张老太穿剩的破毡鞋。可娃张老太有着明亮的镶着玻璃的温暖的家,穿的是从城市里新买回来的毡鞋。这两个老婆婆比在一起,是非常有趣的。很巧,牧羊的长青走进来,张二叔叔也走进来。老婆婆是这样两个不同形的,生出来的儿子也当然两样,一个是掷着鞭子的牧人,一个是把着算盘的地主。

张老太扭着她不是心思的嘴角问:

“我说,老李,你一定要回去吗?明天不能再洗一天吗?”一边用她努力的眼睛望着老李。

“老太太,不要怪我,我实在做不下去了!”长青妈说。

“穷人的骨头想不到这样值钱,我想你的儿子,不知是谁的力量才在这里待得住。也好。那么,昨夜给你那药片,为着今夜你咳嗽来吃它。现在你可以回家去养着去了!把药片给找,那是很贵呢!不要白费了!”

老李把深藏在包袱里那片预备今夜回家吃的药片拿出来。老李每月要来给张地主洗五次衣服,每次都是给她萝卜或土豆,这次都没给。

老婆子夹着几件地主的媳妇们给她的一些破衣服。这也就是她的工银。

老李走在有月光的大道上,冰雪闪着寂寂的光,她寡妇的脚踏在雪地上,就像一只单身雁在哽咽着她孤飞的寞寞。这树为着空的枝干,没有鸟雀。什么人全睡了!尽树儿的那端有她的家屋出现。

打开了柴门,连个狗儿也没有,谁出来迎接她呢?!

两天过后风声又紧了!真的×军要杀小户人家吗?怎么都潜进破落村户去?李婆子家也曾住过那样的人。

长青真的结了账了!背着自己的小行李走在风雪的路上。好像一个流浪的,丧失了家的小狗,一进家屋他就哭着。他觉得绝望。吃饭妈妈是没有米的,他不用妈妈问他就自己诉说怎样结了账,怎样赶他出来,他越想越没路可走,哭到委屈的时候,脚在炕上跳,用哀惨的声音呼着他的妈妈:

“妈妈,我们吊死在爹爹坟前的树上吧!”

可是这次,出于意料的,妈妈没有哭,没有同情他,只是说:“孩子,不要胡说了,我们有办法的。”

长青拉着妈妈的手,奇怪的,怎么妈妈会变了呢?怎么变得和男人一样有主意呢?

前村的消息传来的时候,张二叔叔的家里还没吃早饭。整个的前村和×军混成一团了!有的说是在宣传,有的说是在焚房屋,屠杀贫农。

张二叔叔放探出去,两个炮手背上大枪,小枪,用鞭子打着马,刺面的严冬的风夺面而过,可是他们没有走到地点,就回来了;报告是这样:

“不可知这是什么埋伏?村民安静着,鸡犬不惊的不知在做些什么?”

张二叔叔问:“那么你们看见些什么呢?”

“我们是站在山坡往下看的,没有马槽,把草摊在院心,马匹在急吃着草,那些恶棍们和家人一样在院心搭着炉,自己做饭。”

全家的人,挤在老祖母的门里门外,眼睛瞪着。全家好像窒息了似的。张二叔叔点着他的头:“唔!你们去吧!”

这话除了他自己别人似乎没有听见。关闭的大门外面有重车轮轴轧轧经过的声音。

可不是吗?敌人来了!方才吓得像木雕一般的张老太也扭走起来。

张二叔叔和一群小地主们捧着枪不放,希望着马队可以绕道过去。马队是过去了一半,这次比上次的马匹更多。使张二叔叔纳闷的是后半部的马队也夹杂着爬犁小车!并且车上也像有妇女们坐着?更近了!二叔叔是千真万确看见了一些雇农,李三,刘福,小秃……一些熟识的佃农。二叔叔气得仍要动起他地主的怒来大骂。

兵们从东墙回转来,把张二叔叔的房舍包围了!开了枪。

这不是夜,没有风,这是光明的朝阳下,张二叔叔是第一个倒地。在他一秒钟清明的时候,他看见了长青和他的妈妈——李婆子也坐在爬犁上,在挥动着拳头……

1933年8月27日

(原刊于1933年9月24日,10月1日,10月8日长春《大同报》周刊《夜哨》第6、7、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