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海洋民族的观点
“上帝曰:让世间之水,汇聚一处。”[23]
在人类有史以来的五、六千年间,地理方面的现实情况基本上都保持着一致。虽说森林被砍伐、沼泽被排干、沙漠的范围也可能扩大了,但除了局部之处,海洋与陆地的轮廓、山川河流的位置并没有改变。然而,地理环境对人类活动的影响,并非仅仅依赖于我们如今所知的、目前和过去的现实,甚至还在更大程度上依赖于人们如何去设想这些现实。在整个历史上,海洋始终都是一个整体,可人类却出于实用目的而把它分成了两个部分,即东大洋和西大洋,直到区区400年前人类绕航好望角之后才不再如此。这样,海军上将马汉[24]才会在上个世纪的最后几年中,仍根据《创世纪》[25]第一章中的文句,提出自己关于海权的新论点。虽说海洋一直以来就是一个整体,但直到几年之前,人们才全面理解这个伟大现实的实际意义——或许只是到了如今,人们才理解了这个现实的全部意义呢。
每一个世纪,都有着各自的地理学远景。如今仍然在世但过了服兵役年龄的人,上学时学到的世界地图上,非洲大陆内部差不多还是空白一片;可到了去年,史沫兹将军却能在皇家地理学会进行讲演,论述德国人想要利用如今已经勘探清楚的中非地区、并且利用那儿的有利地位来控制世界的野心了。然而,20世纪的地理远景与以前各个世纪地理远景的差异,却并非仅仅只是范围上有所不同。总体来说,我们的地理知识如今几近完整了。近来,人们成功地到达了北极,发现该地为一处深海所环绕着;人们也成功地抵达了南极,并且发现该地位于一处高原之上。有了这些结论性的发现之后,先驱们的使命就算是告一段落了。不会有再有诸多肥沃的新大陆,不会再有重要的山脉和主要的河流,还需经过探险才能发现了。此外,世界地图刚一粗略地制成,所有陆地便都标定了界限,从政治上被瓜分掉了。无论我们考虑的是地球表面事物之间在自然上、经济上、军事上还是政治上的相互关联,如今首次呈现在我们面前的,都是一个封闭的体系了。人类已知的事实不会再衰退为一知半解,进而变成未知的事实;而对于界外土地[26],人们也不可能再灵活地进行政治扩张了。每一次地震、每一场灾难或者每一次生产过剩,即便是发生在地球的另一边,地球这一面的人们如今也可以感知得到,而且事实上它们也有可能从地球的那一边反转回来,就像1883年喀拉喀托火山[27]爆发后,喷出的气浪呈环状在地球上推进,直到在地球另一面的某个地方汇集起来,然后再次扩散,并再次在其发源地喀拉喀托火山之上汇集起来那样。自此以后,人类的所有行为,都会通过相同的方式在全世界产生反响并且一再回荡。归根结底,倘若这次战争持续得足够长久——事实也的确如此——那么每个大国必定都会卷入其中,原因就在这里。
然而时至今日,我们对地理现实的观点,仍然因为带有来自过去的那种先入之见,所以为了实利目的而被歪曲了。换言之就是,人类社会和地理现实的关系,并非基于如今的地理事实,而是在对待此种关系时,我们很大程度上依然沿用了历史上的做法。只有通过努力,我们才能用一种正确、全面、因而也是客观的、20世纪的视角来认识这些地理现实。此次战争让我们很快得到了教训,可我们的公民当中却仍然有许多人,虽说清清楚楚地面对着西方国家的前景,但对东方国家的背景却只有一种极其模糊的印象。因此,为了理解目前的处境,简单研究一下我们业已经历过的各个阶段,就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我们不妨先从研究海洋民族的观点所经历的不同阶段开始。
设想一下,有一处褐色大漠,海拔数百英尺。再设想一下,有一处峡谷,两岸崖壁峭立,切入了这片大漠高原;谷底则是黑土成带,有一条银白如练、可以通航的长河蜿蜒其中,绵延500英里,滔滔向北。这条大河就是尼罗河,它从阿斯旺一路奔涌而下,直到尼罗河三角洲顶部,然后分流入海;阿斯旺的花岗岩形成了第一道大瀑布,阻断了航路。沙漠两边,横跨峡谷的直线距离大约是10到20英里。站在峭壁一侧,身后便是沙漠;峭壁从脚边一路下落,直达下面的那片平原——放眼望去,或是夏季肆虐的洪水,或是入冬时的一片碧绿,或是春季时金黄的庄稼,而眼前又有直抵对面沙漠的一堵峭壁。崖壁之上有许多的凹处,很久以前人们就将其凿成了一座座石窟寺庙和墓穴,而那些凸出来的地方则刻成了历代帝王和诸多神祇的雕像,座座都威风凛凛。处在这片狭长下凹地带上的埃及,远古时期就已开化,原因就是此处汇聚了一切基本的物质便利条件,可供人们利用。一方面,这里土地肥沃、水量丰富、日照强烈,因此富饶得很,足以让民众生活丰足。另一方面,该国的每一处土地,距那条通畅无阻的水道都不过5、6英里远,甚至更近。该国也有从事航运的动力,因为尼罗河河水会带着船只向北航行,而地中海季风——即海运中所称的贸易风——又会将船只吹向南行。富饶,再加上一条交通运输线——它们都提供了人力以及该国组织上的便利条件;这样,就具有了形成一个王国所必不可少的那些要素了。
我们需要这样来描述埃及的早期环境才行:一连串的部落相继占据着尼罗河河谷,相互用大型战船组成舰队进行征战,就像如今我们所处的这个时代,仍有许多后起部族在刚果河上相互征战那样。当这些部落中的某一个打败了其邻近部落,占有了尼罗河河谷中较长的区域,并因而使其人力有了更广泛的物质基础之后,这个部落便会在此种基础之上开始发动进一步的征战。最终,整个河谷地区便被归入了一个君主的统治之下,而埃及历代国王也都把皇宫建在了底比斯。在尼罗河上乘坐船只南来北往的,都是历朝历代的行政人员——即各朝的使节和官吏。其东面和西面,都是沙漠所构成的强大屏障,而在北方边界,尼罗河三角洲沿岸的一条沼泽带又可以抵御海盗的袭扰。[作者注:请参阅 J·L·梅尔斯教授所著的《历史之黎明》一书。]
现在,我们不妨把心思放到地中海这个“伟大之海”上来。这里具有本质上与埃及相似的物质要素,不过此处这些要素具有更大的规模,因此以这些要素为基础而建立起来的,并非仅仅是一个王国,而是整个罗马帝国。从腓尼基[28]沿海往西2000英里,绵亘着一条辽阔浩淼的水路,直达直布罗陀海口,并且两岸沃土千里,冬季雨水丰沛,收获时节日照充足。不过,尼罗河沿岸居民和地中海两岸居民之间,还是有所不同的。在埃及各地,适于人类活动的条件相对都比较统一;组成王国的每一个部落当中,都会有各自的农民和船夫。但是,居住在地中海沿岸的各个民族却是术业有专攻;有些人满足于在家种地,或者从事国内河运业,而其他人却把大部分精力都投入了掌握航海技术和进行国际贸易方面。打个比方,这就像是居家务农、种植谷物的埃及人与喜欢冒险的腓尼基人比邻而居了。因此,要把地中海沿岸的各个王国紧密联合起来形成一个统一的政治单位,就需要付出更长久、更持之以恒的努力去组织才行。
现代研究业已表明,那个从事航海的最主要的古代民族,一直都是来自欧亚大陆之间的那片方形水域——这片水域或称爱琴海和爱琴列岛,是希腊人的“主海”。来自这片海域的水手,似乎在这些“异教徒群岛”上还没有说希腊语的时候,就把他们的买卖交给了腓尼基人。根据神话所示和近代发掘的结果,在希腊诞生之前,爱琴海地区的文明中心位于克里特岛上;注意到这一点,与我们眼下的目标有着深切的利害关系。那里是不是有史以来的第一个海权基地呢?从这处故土而来的那些海员,是不是遇到过一些向北航行的人,那些人因为看到太阳在自己右边升起、在自己左边落下,便把他们右边的陆地叫做亚细亚,而把左边的大陆叫做欧罗巴呢?一些航海者在爱琴海这个“海室”四周的其他海岸定居下来,形成了一个沿海的希腊人外圈,处在内陆方向数英里之外的其他民族前面,并且直到如今;这些航海者们是不是来自克里特岛呢?爱琴列岛中的岛屿数不胜数,使得“列岛”这个名称也与埃及的“三角洲”一样,已然变成地理学上的一个常用术语了。不过,克里特岛是其中最大的一个,也是其中成就最为斐然的一个岛屿。那么,我们在此是不是有了一个一流的例子,能够说明较大的基地对于海权而言极其重要呢?海上的人力,必定要由陆上某个地方的富饶资源来加以供养,因此,倘若其他方面——比如本土的安全和民众的精神状况——不相上下,那么具有更多资源做后盾的那种人力,便能掌控海洋。
爱琴海地区的下一个发展阶段,显然也给了我们相同的教训。那些说希腊语的游牧部落从北部南下,进入了如今形成希腊本土的希腊半岛并定居下来,从而把这个半岛上的早期居民都希腊化了。这些希腊人挺进到了半岛最南端的伯罗奔尼撒,那里有一条细长的科林斯地峡与大陆相连。自此以后,属于希腊部落之一的多里安人通过以其相对较大的半岛为基地而建立起来的海上力量征服了克里特岛;克里特岛虽说面积相对较小,却是一个完完全全的海岛基地。
几个世纪过去了,期间希腊人航海绕过伯罗奔尼撒南部诸岬角进入了爱奥尼亚海,还沿着爱奥尼亚海海岸进行了拓殖。所以,伯罗奔尼撒这个半岛就成了地处希腊海洋世界中的一个大本营。在爱琴海和爱奥尼亚海这两处姊妹海域的外侧沿岸,希腊殖民者只占领了边缘地带,很容易受到来自背后的攻击。只有在半岛中心地带,他们才相对比较安全;可后来的事实表明,即便是在半岛中心地带,他们也并不是绝对安全的。
在东边,波斯人在爱琴海外侧海岸从内陆南下,进攻沿海的希腊城市,而雅典的舰队便从这个半岛大本营出发,越洋过海,前去支援那些受到威胁的亲族,从而使得海权和陆权之间爆发了纷争。他们在马拉松挫败了波斯人发动的一次海上袭击,于是波斯人便退了一步,采取受到了挫折的陆上力量所要采取的那种明显战略;在薛西斯[29]国王的率领下,他们迂回进军,在达达尼尔海峡上用船只架起浮桥,从北方攻入了伯罗奔尼撒半岛,想要捣毁这个马蜂窝——因为从这个蜂窝里冒出来的马蜂,蜇了他们就跑,根本逮不住。波斯人的这次进击失败了,直到后来半希腊化、半属野蛮民族、且其祖先原本就生活在希腊半岛上的马其顿人崛起,才结束了海上力量的首个周期;马其顿人攻克了位于他们南边的那个希腊海上基地,然后又进军亚细亚,经由叙利亚进入了埃及,还在途中摧毁了腓尼基人的提尔港[30]。这样一来,他们便通过夺取希腊人和腓尼基人的基地,把东地中海变成了自己的一个“内海”。完成这些事情之后,马其顿国王亚历山大大帝便可以一身轻松地进军上亚细亚了。虽然我们可以说船只具有机动性、舰队也便于远征,但从根本上来说,海上力量归根结底还是取决于有没有一个物产丰富、安全稳固而又合适的基地。希腊海权所经历的阶段,与埃及的河权所经历的阶段并没有什么两样。二者的结局也是相同的;在没有海军保护的情况下,贸易之所以还能够安全地经由水路来进行,原因即在于水道沿岸全都是由同一个陆上强国占据着。
现在,我们再来看一看西地中海。那里的罗马,起初只是一个筑有防御工事的山上城邦,山脚有着一座桥和一个沿河码头。这个“一山一桥一港”的城邦,是一个由农民所组成的小国的大本营和市场;而那些农民耕作的,则是地处亚平宁山脉和大海之间的拉丁姆这一“开阔地带”或者平原。就航运目的而言,台伯河这条“父亲河”不过是条小溪,只能航行当时的那种小型海船罢了——它们从沿海溯河而上,航行数英里便到了拉丁姆平原的中心地带;不过,就算那样,也足以让罗马具有了敌国所不具备的优势,胜过了附近地区阿尔班山和埃特鲁斯坎山上的其他城邦。罗马跟伦敦一样,既有桥,又拥有最深的港口。
以拉丁姆平原的丰富物产为基础,罗马人从台伯河出发,开始绕着西地中海沿岸进行贸易。不久之后,他们便开始与迦太基人展开争战,而后者所依赖的,是位于地中海对面非洲之角上的那个富庶的迈杰尔德河谷。接下来便爆发了第一次布匿战争,或称腓尼基战争,结果是罗马人获胜并控制了海洋。然后,他们便进而吞并了意大利在半岛上远至卢比孔河的那一部分领土,从而扩大了自己的基地。
在第二次布匿战争中,迦太基主将汉尼拔试图像过去薛西斯和亚历山大大帝对付那些敌对的海上强国一样,通过绕道进军来迂回包抄罗马这个海上强国。他率军越过西面的直布罗陀海峡,从非洲进入西班牙,然后穿过高卢南部地区,攻进了意大利。他被打败了,于是罗马又吞并了高卢和西班牙的地中海沿岸地区。在第三次布匿战争中,罗马通过攻取迦太基本土,使得西地中海变成了它的一个“内海”,因为西地中海的所有沿岸,都被同一个陆上强国占领了。
罗马尚待完成的任务,就是把由西西里海峡和墨西拿海峡相连的地中海东、西两大海域统一控制起来。罗马军团越洋过海,攻入了马其顿,并从那里攻进了亚细亚,但说拉丁语的西部和说希腊语的东部之间那种差别却依然存在,因为东、西罗马的两位总督,即恺撒和安东尼之间开始爆发内战时,这种差别是非常明显的。亚克兴海战是世界历史上具有关键意义的战役之一;在此战中,恺撒率领的西罗马舰队摧毁了安东尼所率的东罗马舰队。自此以后,在长达5个世纪的时间里,整个地中海都成了罗马帝国的一个“内海”;也正是因为如此,我们才认为罗马帝国主要是一个陆上强国。除了少量的警用船只,罗马帝国根本不需要舰队,就能像埃及历代国王曾经控制尼罗河水道那样,彻底地掌控住地中海这条海上动脉。通过夺取海上强国的基地,陆上强国便又一次结束了这一轮的水上争霸。亚克兴之战这样的终极海战的确发生过,而恺撒所率的舰队也的确像所有获得最后胜利的舰队一样,攫取了整个海洋的控制权。但是,这种控制权接下来并不是在海上得以保持的,而是通过占领沿海地区,在陆地上维持下来的。
罗马完成其环地中海力量的组织工作之后,接下来就经历了一段长久的过渡时期,期间西方文明正逐步做好了向海洋扩张的准备工作。这种过渡,是从罗马的道路系统开始的,而罗马建立此种道路系统,本来是为了让罗马军团的进军具有更大的机动性。
3次布匿战争结束之后,便有4个说拉丁语的行省环绕着西地中海了——即意大利,南高卢,东、南西班牙以及迦太基属非洲。非洲行省的南界,有撒哈拉沙漠加以守护,而意大利后方也有亚得里亚海这道护城河;但在高卢,与西班牙、罗马人相邻的,却是一些令人不舒服的、独立不羁的凯尔特部族。所以,便出现了帝国熟悉的那种进退维谷的局面;是挺身而出、消除此种威胁呢,还是广修战壕、把凯尔特部落拒之于外,并任由它存在下去呢?由于这个仍属年富力强的民族选择了前者,所以帝国的国境和道路便在圣文森特角和莱茵河河口之间绵延1000英里,直达大海了。这样一来,罗马帝国说拉丁语的那一部分领土,便开始依赖于自然地理学上的两个特征了:一个是拉丁海——即西地中海;另一个则是介于地中海和大西洋之间的拉丁半岛。[作者注:我并不清楚前人是否用过“拉丁海”和“拉丁半岛”这两个名称。但在我看来,这两个名称将那些重要的一般性情况具体化了,因此我准备自此处起便继续沿用这两个名称。]
裘力斯·恺撒率军深入到了比斯开湾,组建了一支舰队,并且凭借这支舰队,击败了布列塔尼[31]的威尼蒂人[32]的舰队。接下来,由于不列颠的凯尔特人向他们的高卢同族伸出了援手,所以恺撒便横渡英吉利海峡,在凯尔特人所据的不列颠这个海岛基地上将其击溃了。100年后,罗马人征服了不列颠岛南部和所有较为富庶的地区,从而消除了在高卢沿海之外兴起一个海上强国的危险。这样一来,英吉利海峡也变成了一个被陆上强国控制了的“内海”。
4个世纪之后,罗马这个陆上强国衰落下去,于是拉丁半岛两侧的海洋很快就不再“封闭”了。古挪威人从斯堪的纳维亚的诸峡湾出发,来到北海上四处劫掠,并且越过了英吉利海峡和直布罗陀海峡,甚至还攻入地中海地区各个港湾,从而将整个广袤的半岛全都置于其海上力量的包围之中了。他们还在不列颠群岛和西西里群岛上夺取了诸多的前沿基地,甚至还在诺曼底和意大利南部地区开始蚕食欧洲大陆的边缘。
与此同时,骑着骆驼的撒拉逊游牧部落也由阿拉伯半岛南下,从帝国手中攫取了迦太基、埃及和叙利亚——也就是罗马帝国位于地中海南面的那几个行省。然后,他们又率领舰队,攻取了西西里岛的一部分和西班牙的部分地区,将其作为他们的海外基地。这样一来,地中海便不再是一个帝国的动脉干线,而变成划分基督教国家和伊斯兰教国家的边界鸿沟了。不过,虽说西班牙位于地中海以北,但撒拉逊人还是有着更强大的海上力量,所以能够占据西班牙;以前尽管迦太基位于地中海之南,但罗马帝国也拥有较为强大的海上力量,因此能够将其占领,这两种情况是一样的。
拉丁地区的基督教国家,就这样被禁锢在拉丁半岛及其附属的不列颠岛上,长达1000年之久。从古人所称的“神圣海角”[33]向东北方向而去,绵亘着直线距离长达1500英里的大西洋海岸,直达哥本哈根海峡;而从“神圣海角”往东,则是直线距离也达1500英里且蜿蜒起伏的地中海海岸,直抵君士坦丁堡的诸道海峡。在每一处海峡,都有一个较小的半岛伸向半岛大陆,且一侧是斯堪的那维亚,另一侧是小亚细亚[34];而由此形成的两处大陆屏障背后,则是两个被陆地环绕的海域,即波罗的海与黑海。倘若可以用不列颠岛来与意大利保持平衡,那么这个大半岛的末端便是对称的;我们可以将其比作一个拉丁式的十字架[35],顶部是德国,两侧是不列颠岛和意大利,底端是西班牙,而中心点则是法国——它象征着由5个国家所组成的那个基督教帝国,尽管位置有点儿偏北,这个帝国却在中世纪继承了罗马帝国历代恺撒的衣钵。然而,从波罗的海与黑海开始让欧洲具有半岛特征的那些地方往东,轮廓却不那么匀称了,原因在于巴尔干半岛向南伸展,直到末端才逐渐缩成了一个小小的、具有历史意义的希腊半岛。
倘若罗马征服了莱茵河以东的地区,会出现一种什么样的情况,进行此种推测难道不是一件令人很感兴趣的事情吗?谁又能说,一个强大的、远至黑海和波罗的海地区全都拉丁化了的海上强国,不会从其半岛基地出发,从而掌控住整个世界呢?不过,传统的罗马帝国主要还是一个地中海强国而非一个半岛强国,所以我们必须将莱茵河——多瑙河这条边界,看成是划定该国从地中海沿岸向北渗透活动的一处界限,而不能将它看成是一种半岛政策并未完全实现所导致的结果。
又是两侧海洋的“打开”,使得欧洲首次具有了半岛的特征。信奉基督教的那些国家必须进行反攻才行,否则,南、北双方的夹击便会将这些国家消灭。于是,查理曼大帝就横跨莱茵河,建立了一个帝国;虽然所用的语言一半是拉丁语、一半是日耳曼语,但帝国信奉的宗教,却完全是古罗马天主教。后来的十字军东征,便是以这个帝国为基地。从时间相距如此久远的全面视角来看,从海洋民族的观点来看,倘若十字军东征获得成功,那么其主要作用便会是再一次“封锁”地中海。长达两个世纪之久的历次十字军东征,有两条进军路线。一条是从威尼斯和热那亚派遣舰队,前往叙利亚沿海的雅法和阿卡;另一条是陆军经由匈牙利进军,沿着摩拉瓦河谷和马里乍河谷那条著名的“走廊”,通过君士坦丁堡和小亚细亚,进入叙利亚。十字军从一个日耳曼基地出发、绕道抵达地中海背后的这几次陆上进军,跟亚历山大大帝从他的马其顿基地出发所进行的那次类似的战役,形成了很明显的对照。实际上,在半希腊化的马其顿人和半拉丁化的日耳曼人之间,确实具有很多可以的类似之处。没有哪一个血统纯正的希腊人,会仅仅把马其顿人看成是杂种!不过,由于在希腊半岛上占据了广泛而根基深厚的位置,所以马其顿人能够征服希腊的海上基地;这种情况,正像日耳曼人在大拉丁半岛上占据了广泛而根基深厚的地位,因而总能对莱茵河和阿尔卑斯山地区之外拉丁海的海上基地构成威胁那样。
这样一来,属于拉丁文化的各个民族便经历了长达数个世纪的严冬、史称“黑暗时代”的考验;在此期间,他们全都被伊斯兰教徒围困在各自的本土内部,而数次十字军东征也没能突围。直到15世纪,进行大规模海洋探险的时机成熟之后,世界才变成了欧洲人的世界。在此,我们有必要暂时打住,来深入研究一下那种独特的环境——在此环境中,我们人类中的西方各民族培养出了积极进取和坚忍不拔的性格,使得西方人取得了现代世界的领导权。欧洲不过是还包括了亚、非两洲的这座大岛屿上一个小小的角落罢了,而欧洲人的发祥地却又只占了欧洲的一半——即拉丁半岛,以及聚在其周围的一些附属半岛和岛屿。它的南边,是一望无边的沙漠,只能骑着骆驼经过约3个月才能越过,从而将黑人与白人隔离开来。它的西面,是茫无边际的海洋,而北边又是冰封千里的北冰洋。在东北方向,有着无穷无尽的松林,其间的河流,要么是注入北冰洋内浮冰壅塞的河口,要么便是注入诸如与海隔绝的里海这种内陆水体。只有在东南面,才有可以通行的绿洲路线跟外界相通,可从7世纪到19世纪,这些路线却几乎被阿拉伯人和土耳其人完全封锁了。
然而不管怎么说,欧洲的水道体系,终是因苏伊士地峡而与印度洋隔断开来了。因此,从海洋民族的角度来看,欧洲就成了一个很具体的概念;即便陆地民族有可能认为欧、亚两洲联成了一体,海洋民族也会这样认为的。欧洲是一个独立的世界,但在这个世界内部,却有着丰富的资源,而它的水路交通中,也存在着一种能让各国结成一个亲密大家庭的自然条件。这种自然条件就是,各条水道支流密布且相互交汇,而那些不敢去冒海上狂风巨浪之险的船夫,则可以安然往来于沿海地区与内陆之间,就跟操舟往返于河流两岸之间没什么两样。此外,在罗马帝国的公路体系衰落之后道路相对较少的那个时代,船夫们也经常光顾许多河流的源头;如今是因为这些源头都已经不再具有航运价值,所以我们才将它们废弃掉了。
关于中世纪欧洲被围,其实还有两点是很幸运的。一方面是,异教徒并没有掌控那种取之不竭的人力资源,因为异教徒都是以干旱和半干旱的沙漠、草原以及相对较小的绿洲为基地。另一方面是,拉丁半岛沿海并没有受到严重的威胁,因为古挪威人虽然凶猛、残暴,却仍然属于异教徒,而他们所倚仗的基地,是范围比绿洲更加狭小、物产也没那么丰富的一些峡湾山谷,并且无论定居何处——无论是在英格兰、诺曼底、西西里,还是在俄罗斯——他们的人口数量都很少,所以很快就同化进了历史更为悠久的那些民族当中。这样一来,欧洲的防御力量便可以全部用于抵抗来自东南方向的威胁了。但是,随着欧洲文明获得了动力,欧洲便有了余力去开发海洋了;因此,只需有威尼斯和奥地利两个地方,欧洲就足以对付土耳其了。
古挪威人曾经多次试图强行穿越冰雪覆盖的格陵兰北部,却都是无果而终,后来葡萄牙人便开始寻找一条绕过非洲海岸通往印度群岛的海路。他们在半英国血统半葡萄牙血统、人称“航海者”的亨利王子这位领头人的激励之下,开始了探险。像哥伦布那样的航海家,虽说他们终生都在沿着海岸航行,且经常往返于威尼斯与不列颠岛之间,但驶出直布罗陀海峡之后,却都迟迟没有南下探险,这一点乍看起来似乎很奇怪。而看上去更为奇怪的是,等到他们终于下定决心去探索非洲的轮廓之后,虽说年年都进行了航海,却耗费了两个世代的时间,直到达·伽马才率先进入了印度洋。他们遇到的诸多困难,都属于物质上的原因。从加纳利群岛到佛得角,两地之间相距1000英里;由于干燥的信风无休无止地从内陆吹向海洋,所以两地之间的非洲海岸都是热带沙漠。虽说借着这种平稳的信风向南航行可能是件相对较易的事情,可那时的船只无法像现代快速帆船一样近风航行,它们既不敢冒着海风扬帆出海,又不敢沿着没有食物和淡水补给的海岸长久地抢风[36]航行,因为那个时候坏血症还是一种不治之症;这样的船只,又要怎样才能返航呢?
葡萄牙人找出了通往印度海域的海道之后,很快便粉碎了阿拉伯单桅帆船的抵抗。欧洲已经击败了后方的敌人;欧洲人绕航到达了大陆背后,正如薛西斯、亚历山大、汉尼拔和十字军曾经绕道进军到地中海背后那样。
从那时起,直到1869年苏伊士运河通航,绕航好望角、在东大洋上向北航行并且远至中国和日本的欧洲水手络绎不绝,人数也越来越多。迄今为止还只有一条船,即瑞典诺登舍尔德男爵的那艘“维加”号,沿着亚洲北部航行过——这次航行历尽艰险,耗时两年;可这条船恰好并没有绕航亚、非、欧“三大洲”,因为它是经由苏伊士运河返航的。直到上个世纪,除了冒险活动,也没有人经由陆路到达过印度群岛。与印度群岛各国的贸易,都是通过沿海绕航南方那个巨大的海角来进行的——这无疑是一种点对点的冒险贸易方式——这个海角两侧,一边是欧洲和非洲的海岸,另一边则是非洲和亚洲的海岸。从通往印度群岛的交通贸易来看,整个世界就是一个巨大的海角,夹在不列颠和日本之间向南伸展着。这个“世界海角”为海上力量所包围,就像过去的希腊海角和拉丁海角一样:所有的沿海地区,既可以进行海上贸易,也可能遭到来自海上的攻击。自然,海洋民族会选取大陆沿海的各个小岛,比如蒙巴萨、孟买、新加坡、香港,或者像好望角和亚丁这样的小型半岛,把它们当成自己进行贸易或者发动战争的本土基地;因为那些地方既是他们的船只的避难所,又可以确保其补给场所的安全。海洋民族胆量渐壮、实力日强之后,他们便把那些靠近大河大江入海口的商业城市,比如加尔各答和上海,变成了物产丰富、人口稠密的市场所在。由于具有了更大的机动性,欧洲的海洋民族便在大约4个世纪的时间内拥有了胜过非洲和亚洲陆地民族的优势。
基督教国家所面临的巨大危险,由于伊斯兰国家的实力相对衰弱下去而消除了,而这无疑也是中世纪的欧洲在中世纪末出现分裂的原因之一;还在1493年,教皇就已经被迫在大海上从南到北划出了那条有名的界线,来防止西班牙和葡萄牙两国的海洋民族发生纠纷。此种分裂的结果,无疑并不是出现了十字军所理想的一个大国,而是兴起了5个相互争雄的海上强国——即葡萄牙、西班牙、法国、荷兰和英国。
从古代海上强国的环境演变到现代海上强国的环境,这1000年间的变迁情况就是如此,使得我们必须将各有一个相应岛屿与之抗衡的希腊半岛和拉丁半岛来加以对比。希腊半岛和克里特岛之间的抗衡关系,形成时间要早于拉丁半岛和不列颠岛之间的抗衡关系。在多里安人的统治下,这个半岛大陆上的大部分资源都被用于去征服克里特岛,但后来斯巴达和雅典之间的争战,使得这个半岛并未被充分用作海上基地。拉丁半岛这个面积较大的半岛和不列颠这个较大岛屿的情况也是这样,不列颠岛被来自半岛大陆的罗马帝国攻克并占领了;不过,到了中世纪末期,数个相互争雄的海上基地占领了拉丁半岛,这些基地都像雅典和斯巴达曾经容易遭到马其顿入侵那样,都有可能遭到来自它们背后大陆上的攻击。在这些拉丁基地中,只有威尼斯这个基地正对着伊斯兰国家,而其他基地则为了争夺制海权而同室操戈、征战不休,于是,不列颠这个面积较小的海岛基地,由于无需去对抗一个团结的半岛基地而最终变成了一个强国的本土,包围并且遏制住了面积较大的拉丁半岛。
虽说大不列颠内部的确是直到18世纪才有效地团结起来的,但自然地理方面的实际情况,却决定了大不列颠内部总有一个地处不列颠岛南部且掌握着支配地位的英格兰民族,而不论它是苏格兰和威尔士这两个民族的仇敌还是伙伴。从诺曼时代[37]起,直到以煤田为基础的现代产业发展起来,英格兰这个民族的结构几乎一直都极其简单的。也正是这一点,使得英格兰的历史成为了英雄史诗般的历史,直到后来苏格兰和爱尔兰的历史潮流与之融合起来才不再如此。西部、北部的山脉和东面、南面的海峡之间,有着一片肥沃的平原、一个农耕民族,统一在一个国王的统治之下,有着一个国会,一条定时涨落的河,以及一座作为中心市场和港口的大城市——英格兰民族正是以这些要素为基础确立起来的,而在伊丽莎白女王统治之下,当西班牙无敌舰队入侵英吉利海峡的那个晚上,从普利茅斯到特威德河上的贝里克郡,无数座山顶都燃起了烽火。拉丁姆平原、台伯河、罗马城、元老院和罗马民族,也曾在较小的规模上呈现出了一种类似的统一,并且具有相似的执行力。从历史的角度来说,不列颠海上力量的真正基地,就是我们的英格兰平原——它沃土千里,且与世隔离;而在平原的边界地区,后来又开采出了煤矿和铁矿。皇家海军的白色军旗上是圣乔治[38]徽标,这既有着某种历史上的原因,也是为了跟它的那些次要伙伴们有所“区别”。
海上强国的每一个特点,都可以从过去3个世纪的英国历史中去加以探究,但有一个物产丰富、安然无恙的本土基地才是最根本的一个特点,而其他一切都是后加到这个特点之上的。有人说,我们应当每天都感谢上帝将英吉利海峡赐予了我们,但在1918这关键性的一年,当我远眺英格兰平原上一片壮丽的丰收景象之时,在我看来,作为一个以航海为业的民族,我们对于这片富饶土地的感恩,似乎应当不亚于对英吉利海峡的感恩。毕竟,连克里特这个海岛基地也不得不屈服于从较大半岛来的多里安人。
在过去的4个世纪中,敌人曾经有4次企图从海峡对岸的半岛沿海地带来推翻不列颠这个海上强国——一次是从西班牙,一次是从荷兰,两次是从法国。最终,特拉法尔加海战之后,英国的海上力量绝对地包围了拉丁半岛,在直布罗陀、马耳他和赫尔戈兰都有了自己的附属基地。虽然还有敌对的私掠船出没,但整个欧洲大陆的海岸线变成了英国实际上的边界,于是英国便能够从容地在海洋上备战了。所以,英国便在西班牙发动了“半岛”战役[39],并让陆军在尼德兰登陆,去支援自己的军事盟国。英国甚至还把军队从瓦尔赫伦岛和科伦那调走,从而加速了加利波利[40]之战的爆发。
拿破仑战争[41]结束之后,英国的海上力量便几乎无人能敌,包围了位于英国与日本之间、直到好望角的这个巨大的“世界海角”。在海上航行的英国商船,是大英帝国的一部分;在海外各国所投入的英国资本,也是英国资源中的一部分,由伦敦城[42]加以掌控,可用于维持英国在海洋之上和海外的霸权。这种形势既令人骄傲,也带来了巨大的利益,因此生活在维多利亚王朝中期[43]的人便都认为不列颠这个岛国理应统治四海了。或许,我们在世界上的其他地方并不是广受欢迎的一个民族;因为我们有英吉利海峡庇护,这看上去似乎是一种并不公平的优势。但是,军舰并不能巡航于崇山峻岭之间,而且自金雀花王朝[44]对法国的那几场战争以来,我们也并没有想要去永远征服欧洲;因此总的来说,我们或许可以期望,外国史学家会像那个有名的男生描述他们校长那样,说我们19世纪的英国是“一头野兽,不过也是一头公正的野兽。”
或许,英国海上力量最引人注目的成果,便是第一次世界大战前一个世代里,该国在印度洋所取得的地位。英国对印度的那种“统治”,倚赖于来自海上的支援,但好望角、印度和澳大利亚之间的所有海域,平常却并没有英国战舰出没,甚至连一级巡洋舰也没有。实际上,印度洋就是一个“内海”。英国占有或者说“保护”着海岸线上的大多数地区,而其余的前沿地带,要么是在诸如荷属东印度群岛这样的海岛上,要么就是在诸如葡属莫桑比克和德属东非那样的地方;这些地方虽然都属于大陆,但在现有条件下,从欧洲经由陆路都是无法到达的。除了在波斯湾内,世界上再也找不到别的既有安全保障、又有必要资源且足以争夺海上霸权的基地了,但在波斯湾两侧的波斯海岸和土耳其海岸上都不许建立海上基地,却是英国政策中一条公开确立下来的原则。从表面来看,罗马人封锁地中海并将罗马军团沿莱茵河边界分布,同英国封锁印度洋并将军队分布于印度西北边陲,这两种情形间有着显著的相似之处。它们之间的区别,即在于下述这样一种事实:封锁地中海倚赖的是罗马军团,而封锁印度诸海,却是依靠来自英国本土基地、且可以遥控印度诸海的海上力量本身来加以维持的。
在前面对海上强国的盛衰变迁进行快速审视的过程中,我们并没有停下来考虑一国独霸四海那个陈旧不堪的主题。如今大家都已经认识到,由于海洋是个相连的整体,舰船又具有机动性,所以一场决定性的海战既有当时的效果,也会具有长远的影响。恺撒在亚克兴打败了安东尼,所以地中海沿岸各处就必须执行恺撒的命令了。英国在特拉法尔加海战中赢得了最终的胜利,所以就能够不许敌人的舰队在海洋上航行,就能够把英国军队运送到任何海岸或者从任何海岸调离,就能够把源自外国的给养运回本国,就能够在谈判中对任何拥有海岸线、胆敢冒犯的国家施加压力了。更确切一点来说,此处我们所关注的,是海上强国的基地及其与陆上强国基地的关系这个方面。从长远来看,这才是根本性的问题。尼罗河上曾经有着战舟组成的许多舰队,但由于埃及全境的肥沃基地都由一个陆上强国所掌控,因此各国之间的纷争也就此止歇了。克里特这个海岛基地,被希腊这个较大的半岛基地征服了。马其顿这个陆上强国,不分彼此地把希腊人和腓尼基人的基地统统都夺取了,从而使得后者的战船再也无法进入东地中海了。汉尼拔经由陆路进攻海上强国罗马的那个半岛基地,可这个基地却由于罗马在陆战中获胜而得以保存了下来。通过在海战中取得胜利,恺撒独霸了地中海;罗马继而凭借在陆上前沿进行防御而保持了对地中海的控制。在中世纪,拉丁地区的基督教国家是倚赖其半岛基地在海上进行防御的,但在现代,由于那个半岛内部各国崛起、彼此争雄,出现了数个海上强国的基地,并且它们都容易遭到陆上攻击,所以制海权便落入了一个强国手中;该国所据的基地并不广阔,而是位于海岛之上——幸运的是,那是个既富饶、又产煤的岛屿。以此种海上力量为基础,英国的冒险家们便建立起了一个由殖民地、种植园、补给站和保护国所组成的海外帝国,并且通过将部队海运至印度和埃及,在当地建立起了陆上力量。英国的海上力量取得了如此令人惊叹的成就,所以人们或许会形成一种忽视历史教训并且普遍认为由于海洋是个整体,故海陆争锋时海上强国必定具有最终发言权的倾向。
海上力量在最近这次世界大战以及导致这次战争的那些事件中,起到了前所未有的巨大作用。这些事件始于大约20年前,当时英国舰队不费一枪,便取得了3次大捷。第一次是在马尼拉附近的太平洋上,当时有支德国舰队威胁说要进行干涉,要保护一支快被美国舰队击溃了的西班牙分舰队,但英国分舰队却支持了美国人。倘若不去过分地强调这个孤立的事件,那我们就可以把它看作是美西战争时表现各个强国之间关系的一个典型;这次战争,既让美国在大西洋和太平洋都有了离岸领土,还促使该国开始开凿巴拿马运河,从而取得岛国的优势,使该国的战舰具有机动性。这样做,正是使英美关系趋于和解的第一步。此外,在南美问题上,英国也支持门罗主义[45]。
英国舰队的第二次胜利,便是在南非战争期间,当时英国舰队掌握了制海权,对英国维持它在印度的统治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第三次胜利,则是英国舰队控制住日俄战争的局势,并且偶然打开了中国的门户。在这3种情况下,倘若没有英国舰队的干预,历史走向可能就会大不相同了。尽管如此——或许也正是这种情况的结果——德国舰队还是在一系列的海军法案之下发展起来,从而迫使英国将战舰撤离了远东和地中海地区,并且使得英国在这两处海域开始与日、法两国的海上力量进行合作。
这次世界大战,本身是以一种古老的方式爆发的,因而直到1917年,现实的各个新的方面才变得明显起来。战争爆发之初,英国舰队便已取得了海洋的控制权,并在法国舰队的协助之下,包围了陆上战争在半岛上的整个战场。驻扎在各个殖民地的德国军队被孤立起来,德国商船无法再在海上航行,英国远征军没有损耗一兵一卒便渡过了英吉利海峡,而英、法两国的海上补给也确保安全了。一句话,因为这场战争,英、法两国的领土已经合二为一,而两国的共同边境,也已推进到了能够用大炮进击德国海岸线的地方了——这一点,差不多抵消了法国失陷了数省的损失,此种失陷虽说只是暂时的,却令人深感痛惜。马恩河战役之后,在欧洲真正的作战地图上可以看到,法、英前线沿着挪威、丹麦、德国、荷兰和比利时各国海岸——如果是中立国家的海岸,那么这条战线就是离岸3英里——然后弯弯曲曲地穿过比利时和法国,直到瑞士的侏罗边境。这条界线以西,无论是经由陆上还是经由海上,法、英这两个大国都可以做好准备,防御敌人的进攻。9个月后意大利之所以敢于加入协约国一方,主要原因就是在协约国海上力量的保护之下,该国的各个港口仍能通航。
在东线,战争也是以那种古老的方式进行的。在那里,陆上力量分成了两支相互敌对的部队,其中外围的那一支尽管属于与西方矛盾重重的沙皇俄国,但它还是跟民主的西方国家的海上力量结成了联盟。简而言之,这种作战力量的部署,总体上是上一个世纪那种力量部署方式的重复;当时英国的海上力量一面支持位于“半岛”上的葡萄牙人和西班牙人,一面又与一些东方陆上强国的专制政府结成了同盟。所以拿破仑是在两条战线上作战;用如今的话来说,我们应当称之为西线和东线。
然而,1917年战局却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原因是美利坚合众国参战、沙皇俄国崩溃以及随后俄国作战力量瓦解了。而此次战争的世界战略,也彻底改变了。自此以后,我们便是为了让世界成为民主国家的安全之所而战,并且,我们现在完全可以不得罪任何一个盟国地这样说了。关于理想主义,本书就说到这里吧。不过同样重要的是,我们应当牢牢记住现实的新面貌。直到最近战争即将结束之前,我们一直都在打一场彻底的、陆上力量对海上力量的决战,并且是海上力量围攻陆上力量。我们胜利了;不过,倘若德国得胜,该国就会在一个史无前例地广阔的基地上——并且,事实上可能是有史以来最为广阔的一处基地上——确立起其海上力量。欧、亚、非三洲共同组成的这个大陆,如今变成了一个实实在在的岛屿,而不仅仅是一个理论上的岛屿了。为了时时不让我们忘记这一点,在下文中我们不妨将其称作“世界岛”。
海洋民族之所以没有在很早以前就领会到“世界岛”这个表达中所隐含的那种概括性的思想,原因之一就是他们不能做环球航行。北冰洋上漂浮着一座宽达2000英里的冰原,它的一侧与亚洲北部的浅滩相连。因此从普通的航海角度来看,这个大陆并不是一个岛屿。而过去4个世纪中的海洋民族,也都把它看成是一个巨大的、从捉摸不透的北方向南延伸的海角,就像一座从遮挡山脚的云海中突然冒出来的山峰一样。即便是在上个世纪,自苏伊士运河通航之后,人们向东航行的时候一直也要绕过一个海角才行;不过,绕航的这个海角是在新加坡,而不是在开普敦。
这个现实以及“世界岛”的广袤使得人们认为,这个大陆与其他岛屿的不同之处,并非仅仅是面积上的差异。我们把这个大陆的各个部分称为欧洲、亚洲和非洲,这跟我们把海洋的各个部分称为大西洋、太平洋和印度洋的做法是完全一样的。从理论上来看,即便是古代的希腊人也把它看成一个岛屿,只不过他们称之为“世界”罢了。教给如今小学生的说法是,它是“旧世界”,以有别于由另外两个半岛合二为一所组成的那个“新世界”。海洋民族却只是将其称为“大陆”,即一片连绵不断的陆地罢了。
我们不妨来研究一下最近才被人们意识到的这个“大岛”的大小及其内部关系吧。[作者注:如果根据地图来表述下文,就会引起误解。下述说法只能在地球仪上去领会。因此,我们是用图表来对其加以说明的;参见图12和图13。]从北极来看,这个“大岛”就像是坐在地球的肩膀之上。沿着亚洲的中央经线从北极量到南极,首先就是宽达1000英里的冰雪海域,直达西伯利亚北部海岸,然后就是绵亘5000英里的陆地,直到印度南端,接下来又是宽达7000英里的海洋,直到冰雪覆盖的南极大陆。不过,倘若沿着孟加拉湾或者阿拉伯海的经线来测量的话,亚洲南北却只有大约3500英里。巴黎与符拉迪沃斯托克相距6000英里,而从巴黎到好望角之间的距离也差不多;不过这些数据,都是在一个周长达26000英里的球体上测量得到的结果。假如不是因为冰雪阻隔,使得人们无法环球航行的话,那些务实的海洋民族早就会用类似这样的名称来称呼这个“大岛”了,因为它的大小不过是海洋民族之海洋的1/5多一点儿罢了。
“世界岛”东北方向和东南方向末端,都是尖角。在天气晴朗的日子,你可以站在东北方向的岬角上,远眺白令海峡对岸,看到两个狭长的半岛的发端;每个半岛的长度都约占地球周长的1/26,我们称之为南美洲和北美洲。从表面上来看,“旧世界”与“新世界”无疑具有某种对称性上的相似点;它们都由两个半岛所组成,前者是非洲和欧亚大陆,后者则是南、北美洲。不过,它们之间其实并无真正的相似之处。非洲的北部海岸和东北海岸虽说绵亘约4000英里,却跟对面的欧、亚两洲海岸紧密相关,以至于撒哈拉沙漠割裂社会联系的效果,要远远超过了地中海。在即将到来的航空时代,海上强国只有在陆上强国的允许下,才能利用地中海和红海之间的那条水道;因为空军主要是陆上强国的一个兵种,而与海上强国争锋时,这个兵种便会变成一支新型的、能够协同作战的机动部队。
然而从实质上来看,在巴拿马这个狭长地峡相连的南、北美洲,却并非是半岛与半岛的关系,而是岛屿与岛屿的关系。南美洲并非仅仅是位于北美洲以南,还基本上位于北美洲以东;用军人的话来说,这两个大陆“列成了梯队”,所以除了其外围的一小部分地方,南美洲四周都环绕着广阔的海洋。从北美洲与亚洲的关系来看,情况也与此相似。由于北美洲从白令海峡向海洋延伸,因此从地球仪上可以看出,从北京到纽约的最短路线,便是越过白令海峡;这种情况,对于将来乘坐火车或者乘坐飞机的旅客来说,可能会具有重要的意义。第三处新大陆即是澳洲,它距亚洲的东南角达1000英里,而面积则只占地球表面积的1/65。
因此就面积来说,这3个所谓的新大陆,不过是旧大陆的3颗卫星罢了。一个大洋,覆盖了地球表面的9/12;而一个大陆——即“世界岛”,又占据了地球表面的2/12;还有许多较小的岛屿——南美洲和北美洲实际上就是其中的两个——它们合起来占据了地球表面剩下的那1/12。既然我们如今并非只能看到各种历史表象,而是能够看到种种现实情况了,那么“新世界”这个术语就隐含了一种错误的观点。
用一种远大的眼光来看,事实就是,在这个向南延伸至好望角的巨大的“世界海角”内,在北美洲这个海上基地内,我们除了希腊半岛和克里特岛、拉丁半岛和不列颠岛之间这两种对比关系,还需大规模地确定半岛与岛屿之间的第三种对照关系。不过,它与前两种关系之间有着下述这种至关重要的差异:这个“世界海角”被现代陆上交通联结成一体之后,实际上就成了“世界岛”,可能就会既具有岛屿的有利条件,又具有无比广大的资源优势。
美国的领导人认识到自己的国家不再是一个孤立的世界,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而威尔逊总统也已使全体美国人民改变了原有的观点,让他们认识到了这一事实,因而同意参战了。但是,北美洲甚至也不再是一个大陆了;在如今这个20世纪,北美洲正在收缩并变成一个岛屿。美国人以前经常认为,他们那300万平方英里的国土与整个欧洲的面积相当;他们还说,将来终有一天会出现一个与美利坚合众国同类型的欧洲合众国。如今,虽说可能并非人人都认清了这一点,但他们已经决计不会再把欧洲和亚、非两洲分开来看了。“旧世界”已经变成了一个岛屿,或者换句话说,已经变成了一个单位,变成了我们这个地球上无与伦比的最大地理单位了。
在美国短暂的历史与英国更悠久的历史之间,具有一种显著的相似性;这两个国家迄今为止都经历了一系列相同的历史阶段,从殖民时期、大陆时期到岛屿时期。不列颠岛东部和南部沿海的盎格鲁和撒克逊人定居地,常常被人们认为是北美洲东部海岸13个英国殖民地的先声;而人们又总不记得,英国历史上也曾有过一段大陆时期,可与林肯治下的美国那段时期相媲美。阿尔弗雷德大帝和“征服者”威廉所发动的历次战争,在很大程度上还是英格兰各地区之间的内部斗争,只是有古挪威人横加干涉罢了,而英格兰也直到伊丽莎白女王统治时期才真正成为一个岛国,因为直到那时英格兰才摆脱苏格兰的敌视,也直到那时英格兰本身才统一起来并因而形成一个单位,并与相邻的欧洲大陆建立起关系来。如今的美国也是一个单位,因为美国人民已经通过战争解决了他们的内部纷争;如今的美国也变成了一个岛国,因为形势正在迫使美国人认识到,他们所称的这个“新大陆”,与原来的“旧大陆”一样,都处于同一个地球上。
我们不妨在世界地图上想象一下这次世界大战在1918年的战况。它是岛国与大陆国家之间进行的一场战争,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战争在欧洲大陆上进行,并且主要是横贯法国这个半岛国家的内陆前线;战争所针对的那一方,是英国、加拿大、美利坚合众国、巴西、澳大利亚、新西兰和日本——它们都是岛国。法国和意大利属于半岛国家,可就算具有此种优势,倘若没有岛国支援,两国也坚持不到大战结束。印度和中国——直到此时,中国一直都是在满洲前线作战——可以看作是英、美、日三国海上力量的前卫。荷属爪哇是唯一一个人口众多且不属于西方协约国之列的岛屿;可即便是爪哇,也没有站在大陆国家这一边。各个岛国如此同心协力,这种做法无疑具有重要的意义。俄国的瓦解已经澄清了我们对于种种现实的看法,因为俄国革命净化了我们一直在为之战斗的那些理想。
假如我们考虑一下地球的总人口,事实情况看上去也是一样的。整个人类中的14/16都生活在那个“大大陆”上,只有大约1/16多一点的人生活不列颠和日本这两个差不多彼此平衡的岛屿上。即便是如今,在经历了4个世纪的移民之后,其他那几个较小的大陆上也仍然只生活着大约1/16的人类。而且时间再久,也不太可能使这些比例发生什么实质性的变化。比如说,倘若北美洲的中西部地区不久后可以多养活1亿人口,那么与此同时,亚洲内陆很可能就会比如今多养活2亿人口;而要是南美洲的热带地区能够多养活1亿人口的话,那么非洲的热带地区和印度群岛多养活2亿人口,也并非是一件不可能做到的事情。单是刚果森林,倘若开垦出来进行耕作,倘若人口密度像爪哇那样,就可以养活大约4亿人口,而爪哇的人口,也还在不断地增加。何况,根据亚洲的气候和历史来看,我们又有什么权力说亚洲内陆不会养育出像欧洲、北美或者日本那样强壮的人口呢?
假如这个“大大陆”,即整个“世界岛”或者它的大部分地区,将来变成了海上强国一处单独而统一的基地,情况会怎么样呢?其他的那些岛屿基地,会不会建造不了那么多的船只、提供不了那么多的海员呢?它们的舰队,无疑会秉承其历史上的所有英雄主义来英勇作战的,不过它们的结局却早已命中注定了。即便是在目前的这次大战中,美利坚这个岛国也不得不去支援不列颠这个岛国,原因并非是英国舰队在目前无法控制住海洋,而是为了避免在和约上,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在停战协议上,把这样一个既能造船、又有人力的基地交给德国;假如那样的话,数年之后英国在造船能力和人力数量上,就必定会被德国超过。
德国舰队在福思河口投降是一件辉煌无比的大事,但倘若我们带着长远的目光冷静下来,那么我们是不是仍然必须考虑到“大大陆”的大部分地区将来会不会统一于一种势力之下,考虑到以它为基地会建立起一个天下无敌的海上强国这种可能性呢?我们在这次世界大战中是不是并未消除掉这种危险,是不是仍然在停战协议中留下了空子,使得将来又有人会想要重新称霸世界呢?我们是不是应当认识到,从战略上来说那是对世界自由一种极大的终极威胁,从而在新的政治制度中制定出预防这种威胁的措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