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信鸽（1929）

《一支歌》

有谁在挥动白色的头巾，

依依惜别他的亲人。

每天都有事物在终结，

极其美好的事物在终结。

信鸽在高空拍打双翼，

飞呀飞呀重返故里。

我们带着希望也带着绝望，

从此永远回到家乡。

请你擦干湿润的眼睛，

朗朗一笑别再伤心。

每天都有事物在开始，

极其美好的事物在开始。

《悲曲》

杀害了也罢，没杀害也罢，

请你别向人们发问。

人们彼此相爱，嫉妒，

仇恨。

三步丈量着

整个方块。

铁丝网中星星稀疏，

月正圆。

明月作证，

她曾见到

鲜血流淌和犯人的影子，

在半夜里。

杀害了，没杀害？

鲜血溅在手上？

渐渐长圆的明月

自会说出真相。

当死者们的嘴巴

已经闭上。

冷得发抖的路灯

蹲在黑暗的肩上。

明月这密探的光亮下，

杀人犯被捆绑。

黑夜中传导爱情的

明月，

高挂天边墙上，

像琵琶一样。

明月

窥见了匕首，

将自己带毒的光亮

洒在朵朵盛开着的

莨菪花托上。

盈月

她的画面，

仿佛盖在丝巾下

从影院的银幕上一掠而过。

悄然沉默。

《诗句》

致奥托·吉尔戛尔[9]

漆黑和影子勾画着夜，

皱纹描绘着生命。

你脚步轻盈，

用爱来掂量他人的命运，

将故土觅寻。

你两脚双手用血汗

印着你的劳动成果。

你的青春曾飞舞在你掌上，

那里已不复存在你的家乡。

不必去砸碎那里的窗户，

让命运之神尽量悄然地

去将生命、贫困与苦难之线

最终剪断。

你的妻子正在家中

将这命运与贫困之线来纺，

为你轻盈的脚步。

这就是家乡。

你指上的小圈儿，

是一根金线绳。

用它来称一称

脆弱嫩枝的

槲寄生。

好让我们不致丢失

自己的幸福。

《葡萄酒与光阴》

向卡雷尔·托曼致贺

说什么水会流走，时间会消逝？

人会从他认识世界的这一天起

渐渐死去？

你只管去问一问贝尔福[10]的狮子；

为了换取砂岩的永恒，

它是否愿意舍弃一天的时光。

这一天里，它可以将爪子扎进生灵的肉里，

喝它的血，

直把星星吓灭。

人为什么要像计算葡萄籽儿一样，

去痛苦地数着

自己生存的日子？

说什么世俗女子的美貌在消失？！

说什么波德莱尔的大礼帽已无人再戴，

过了时？！

然而，它曾是一面镜子，

里面至今燃烧着林荫道上的路灯，

骄傲的面孔和巴黎城。

我们的眼睛不正是在那里遇到了

那些早已死去，现已不在人间的

妇女的微笑吗？

今天我想开怀痛饮，

为你的健康干杯

用你那只瓶里的酒，

魏尔伦[11]喝过的瓶里的酒。

把最后几个钱换了酒喝吧！

酒陈如诗，

反过来亦复如此。

《永远永远》

致卡雷尔·诺维[12]

高耸在河岸上方

的坟地，

像装满颅骨的鹰巢。

颅骨迫使你蔑视

生命、永恒和时光。

你沉睡那边，

女人和玫瑰都打搅不了你的梦，

上帝保佑，

夜间繁星似细雨蒙蒙。

夏夜，丧钟敲响，

黄烛的火焰

在湿润的微风中摇晃。

长眠九泉的人们啊，请在酒杯前坐下，

痛饮琼酿！

请为爱——无论对什么的爱

请为爱——无论对谁的爱

喝下你的药！

喝下你的酒吧！

永远永远，

爱与恨

将走这一条路；

永远永远，

死亡

将走这一条路。

两个弯曲的身影，

你的和我的，

就在这一瞬间掉到水面上，

沉睡的鱼儿

突然地，四处奔逃。

《没有翅膀》

我看到了帝国的垮台，

这只没有头的鹰，没有翅膀的鹰。

我若能再见到这情景，

该用什么来换取这福分？

那时，我只惦记着爱情，

而士兵们拄着拐杖蹒跚而行。

这木腿的响声哒哒哒哒，

一下一下听得清。

那时我稀里糊涂，

黄昏啊，花朵！

那一回，艺术的翅膀

最先把我迷住。

我常坐在山坡上

读着歌唱爱情、歌唱死亡的

甜美的诗篇。

山下却在运送伤员。

从担架上掉下一顶帽子，

上面有个子弹射穿的小洞，

如今在我的梦里

还会不时出现这景象：士兵们

唱着歌儿走上战场。

我已不再害怕死亡，

常常与它开个玩笑，

何必害怕？害怕什么？

在我们临终的时刻，

将庄严地念起祈祷。

我从此害怕爱情，

它已远远躲开。

它的恐怖胜过坟墓、

丧钟和套着绳索的棺材。

所以我才用烟斗里冒出来的烟来修筑城堡，

编织我孤独的蜘蛛网，

别了，你和你和你，

以及其他所有的人。

没有头的鸽子，没有翅膀的鸽子。

《第十一个春天》

凌晨，如同细嫩皮肤上

被利箭射中的伤口，

蓓蕾朵朵开放，

四处争先吐艳。

战后的

第十一个春天来到。

娇嫩鲜花的乐器演奏的第十一次音乐会。

草地上摊着孩子的小鼓、

马刀和手枪。

在蓝色和玫瑰色之间，

有气球、阳伞和星星的颜色，

还有襁褓带子的颜色，蓝的和玫瑰色的，

啊，谁在回忆——

人们用它们将孩子的小手捆在小被子里，

好让他们那希望的指甲别抓疼妈妈的乳房，

这因爱情而疲惫的乳房。

士兵们在温暖着自己的假肢，

他们什么别的也不曾剩下。

这是人工的花朵，

用痛苦、钢筋和木料制成。

快快追上那孩子，他的球儿掉了，

草地禁止践踏。

亲吻一下这小姑娘吧，她刚十二岁

或稍大一点儿，

马尔凯特卡，别眼红，十二岁不许接吻。

万岁，我想亲吻的一切！

可我不会。

长着美丽的双手的一切万岁！

有着美丽的影子的一切万岁！

这影子比对于重炮烽火的回忆

更寂静。

《鼓声》

房屋彻底摧毁。

新的桥梁

梳通了波浪的湿淋淋的头发，

废墟的影子下，

河流在休憩。

明月烈酒在燃烧，

地板下面，

梦游的蟑螂在等待时机的来到。

蜘蛛却在为自己的饥饿

将新网编造。

河对岸是排排灯光，

贫困的房屋，

（我可不会说这是一串珍珠在闪亮。）

和城市，

它们的大门最后被敲得咚咚直响

人的脸，

用痛苦之刀刻成的

面具，

俯向着盘子。

只管睡吧，

女人们畸形的躯体，

美的箭

已经永远离你们而去。

病菌发酵的枕头上，

耐心的

死神

在等待。

野葡萄

勾起乞丐的干渴，

沿途却长满了鼠芹菜。

只有曾为彼特拉克[13]加冕的

繁星，

将光亮洒向

极度悲痛的梦。

别到这里来，

劳拉！

这只诗人吻过的脚，

这血迹，

甚至哭泣，

我都不愿看到。

让人群的吼声

快快来到这里吧！

革命的鼓声

已擂响，

让面包在他们桌上

永远散发芳香！

《白昼、黑夜、时光》

宫殿正门的上方，

黑夜女神和白昼男神轮着忙。

夜神刚一闭上双眼，

昼神那对蓝色的眼睛便睁得又圆又亮。

他将匕首装在心里，

那手枪和忧伤，

人人佩戴身上。

不管什么时候，

无论什么情况，

为的不致孤身无防。

我已不见您带上盾牌，

元帅！

您的士兵都到哪里去了？

您那个兵团的四名士兵现在何方？

燕子、麻雀和钟铃的声音

回响于拱形柱廊。

帝王们的傲慢与日俱增的地方，

绝望的重荷压在我心上。

多少回忆啊！

黄昏时我们曾在这里漫步游逛

我们心心相印唇相吻，

从此后，

我再也不曾爱得这般心花怒放。

失望与希望

这迷茫的循环

周而复始，

连一个个新吻

如此苦涩的吻

也无法使它停止。

在风和日丽的白昼里掐死时光的心脏吧！

让它停止跳动！

从我们心爱的人的脸上赶走时光吧！

它总爱安坐在脸庞上

亲吻那使我惊恐的皱纹。

我忆起了一切：

她们那曾经使我着魔的微笑，

还有那香水与脂粉

她们曾经用来掩饰自己的眼泪和苦恼。

我的孩儿哟，

——这是我呀，泪水盈眶，

灯光的利爪将我的影子撕得粉碎，

垃圾车已在哐啷作响。

夜神累得闭上了双眼，

时光在天际燃烧。

烈焰腾腾的钟表字盘

这块盾牌，

任何时候任何人

也不会靠它来抵挡。

时光流逝，别了，别了！

元帅啊，你只管安心地睡去，

这一仗啊，

反正谁来都得打输。

《扑克牌与小步舞曲》

不知是在什么时日，

我的一位姑妈

不辞而别离我死去。

她留下一副扑克牌，还有一只柱子座钟，

座钟正点时奏着小步舞曲，

钟摆像位海仙女。

姑妈曾一直等待着她的恋人，

到头来只得献出银发根根。

每天清晨她从梳子上取下脱落的头发，

扑克牌欺骗了她整整一生。

女人可怜的双耳，

仿佛生来为了倾听爱情的言辞。

怀抱琵琶的恋人不曾登门，

尽管扑克牌曾千百次预卜他的光顾。

有一天，大门敞开，

死神随即走进屋来，

它悄悄地，仿佛有些踌躇。

因为这就是三十二张牌中的那第一张，

它不曾撒谎。

出殡后，烛光一灭，

我便将扑克摊在膝上，

卜问哪些事儿我不知晓，哪些事儿我正经历，

第三回，我又卜问，哪些事儿我避免不掉。

我手里玩着骗人的纸牌游戏，

让它显露隐藏的魅力。

邮车夫已在恭候，车子已准备完毕。

情人用绸面雨伞

往沙子里描画我的心。

又在重复那骗人的纸牌游戏。

一切雷同，毫无变异。

说是我们还有几年希望，

一次报之以失望。

说是我们还有演奏小步舞曲的座钟，

外加一副扑克牌，它会撒谎。

说是我们的希望无穷，

它听不见周围的喧嚷，

还有那形似海仙女的钟摆

和它那无情的嘀嘀声响。

一二三四……

直到最后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