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罗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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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泪城(1921)

《一名断臂士兵的独白》

突然,有一天,

我在大夫的怀里晕死过去。

我备受煎熬的生命遭到了奇袭:

罪恶的矛头刺中了我的胸膛,

他们用手,那白皙的手

使我的身躯失掉臂膀。

我在冰凉的墓穴里睡了两天,

可是到第三天,我又从尸体堆中坐起。

我面如闪电,

尸布如同覆雪,

赤身躺在垫子上面。

头顶上的太阳,

仿佛我的一圈灵光。

我的眼睛有如上帝的那般明亮。

可是,在那不幸的一天,

我那双好端端的手

终于死亡。

站在我身旁的一位夫人,

两眼充满忧伤;

她仿佛在爱恋着我,

同情地对我微笑。

我却严肃地对她说:夫人,

双手本为上帝所赐,

双手仍由上帝收回,

让他的名字永被人们赞美。

我从不诅咒命运,

千辛万苦我都尝尽。

蒙上帝开恩我将熬过这一关,

可不愿为这事来伤透脑筋。

只是有时候,

当迷人的姑娘从我身边走过,

我的眼里忍不住闪现着泪花,

将你们——我的手啊

我健壮的左手,右手

深深牵挂。

直到有一回,

我记不清是哪一天,可能是闹罢工,

人们又一次拥上了街头。

我想,那回人们并非为了夺取财物,

他们从来无心奢求。

他们只想向上帝和人民诉说:

戴着戒指的手怎样为非作歹,

卡住他们的咽喉;

他们只想申诉自己的贫穷。

突然,六十名巡警

冲进了他们的队伍中。

人们直言不讳地对巡警说这既不人道,

也不民主,

他们这样无故地殴打人们,

亏他们不知羞耻。

石头路面邦邦硬,

岂容得这种不平?!

瞧!

人群愤慨激昂,

块块石头掷在警察的身上。

这时,我才第一次地

无比惋惜我那心爱的双手。

是那火烫的手榴弹

将你们从我身上夺走。

《人群之声》

我们是

倾泻到街心的

自爱的人群;

我们是躯体汇成的瀑布,

沸腾的激情;

我们是街巷中翻起泡沫的葡萄酒,

我们是大海,

四方溢流。

我们是人群,

是头颅千万颗,

猛捶这王国大门的

千万双手;

我们是超越一切奇迹的奇迹!

我们兴高采烈,

赤手空拳

创造整个世界。

在我们上方拱起的街道,

是红海石化的波涛。

1摩西神手一挥将它分成两半[1],

这是上帝的旨意。

让他的人马脚不沾水,

到达彼岸。

甲胄锃亮的敌人却遭了殃,

统统淹没海中。

他们诅咒着

法老,

惨遭这没顶之灾。

我们是人群,

是地球裂缝里喷出的火焰,

这火焰越烧越旺,

成为热情与力量的熊熊烈火;

我们是乌云,

伴着电闪雷鸣在黑暗中轰隆;

我们是装满愤怒的爆筒,

在关键时刻定将炸裂;

我们是人群!

倘若我们愿意,对着太阳一啐,

太阳定将熄灭。

《城郊的孩子们》

一间大病房里,

护士们犹如舞蹈演员

在一个个装着头盖骨的瓶子间,

在一堆堆燃烧着病痛的火焰间跳舞。

我们这些城郊的孩子,

脸色苍白,半裸着身体,

病魔已将我们制服。

城郊的贫困压在我们心上,

扇扇窗门却用陌生难懂的语言

对我们诉说着幸福。

大夫戴着眼镜来到我们跟前,

他们的笑容顿时在镜片后面消失。

(这是一副蒙蔽人的眼镜,

也许,它还是不祥的标志)

一见我们忧伤的目光,他的手在颤抖,

面容异常地愁苦。

可是,当他这般和善温柔地

抚摸我们,

真的,我仿佛觉得:

他就是朗特涅[2]大师,高超的小提琴手,

我们就像一把把枫木制成的小提琴。

他随便用我们中间的哪一把

都能奏出一首欢乐或忧伤的生命之歌。

他逐个儿聆听了我们的声音,

当他发现:哪支歌儿也没拉准,

把把琴儿都已损坏走调,

便将我们仔细敲打一遍,

在我们的根根肋骨之弦上轻声地演奏着,

唱着:

啊——啊——

小伙子,快快把病治好。

待到全世界各城的大街小巷都开起音乐会,

你们就可以去演奏总谱中的

红色交响乐。

这一天啊,一定来到!

《军人墓地上》

春天紫罗兰吐艳,

秋日石南花开放。

今天,当我和我心爱的人

——她头戴玫瑰花巾,

手捧法兰西菊,

漫步在墓地的小路上,

深深播在我心田的

回忆

绽开飘香。

当我看到竖立在这四周的

排排十字架,

仿佛忘记自己是在相爱。

我们谈的不是爱情,

而是这些死去的人。

倘若这里所有的长眠者,

都祈祷苍天,

赐予他们少许的爱和怜悯,

这天宇会因祈祷的重荷而裂开,

太阳会突然坠落,熄灭;

陨落的星星将颤抖着

失去光焰,

一切都会跌落到地面

房屋、街道、青草、花丛之间,

为了恋人们的爱,

为了罪人们作的孽。

幸好大家都已沉默,

倒下,

让自己死去。

当从他们的手里

抽出那尚未冷却的刺刀,

再去交给第二个人,第三个人,第四个人,

他们仍然沉默。

我心爱的人儿扯下几片法兰西菊叶,

嘴里卜算着:爱我,不爱……

我却在思考着,这严峻的石雕像

意味着什么。

我像对所有圣人念叨什么似的,

读着用金字书写的死者名字,

恳求他们在天上

为我们说情,

在我们需要力量的时候。

我本知道,有一天,将出现伟大的奇迹,

死者将复活站起,

拉古斯·托扬,

达德乌斯·迪亚克,

巴塞拉乌·恰莱斯,

斐德列戈里·西里维奥,

捷霍诺维支·叶姆·塞姆约诺维支,

卡萨卡尔·格奥格,

波科尔尼·弗朗季谢克,

所有的人,这坟地四周所有的人,

只待天使一声喊叫,

他们就会迎面站起,

他们不会再去互相寻找

那藏在外衣下面的致心脏于死命的地方,

而是扑进对方的怀抱,

彼此亲吻着额头,

友好地紧紧握手。

《罪恶的城市》

厂主、富翁、野蛮拳击家的城市,

发明家、工程师的城市,

将军、商人和爱国诗人的城市,

它的累累罪恶使上帝的愤怒超过了极限,

他大发雷霆,

下了一百次决心要对它进行报复。

他降下夹着炸雷的暴雨和烈火,

但又一百次地饶恕了它,

因为他每次都记起了曾经许过的诺言:

为了两个正直的人,他绝不毁灭这城市。

不履行诺言将会使上帝感到痛苦。

一对恋人走过春天的果园,

饱吸着山楂花的馨香清甜。

《泪城》

倘若世界能出现这般奇迹:

穷人的眼泪汇成滚滚江河,

这苦咸的泪水

准能把工厂、银行和宫殿冲走,

把街道、广场统统淹没;

这不停的哭声

准能把这座城市摧毁,

让它成为一堆夜半狼嗥的废墟瓦砾。

但愿耶利米圣人再现,

为这座城市痛哭悲歌。[3]

人皆有心,即使是一颗残酷的心

也会有它宽恕一切的惬意时刻。

我虽满怀忧伤,他人痛苦更甚。

我的生命之城,欢乐之城,悲痛之城啊,

我没有别的办法,

只好原谅、宽恕你的一切。

铮铮铁骨的人们,

怀着深沉的信念:

铲除不平的光辉时刻一定来到,

痛苦将变成欢乐。

就为了这个明天,

我真想今天就宽恕你,我的城市,街道和屋宇。

可是啊,即使我更加百倍地热爱你,

也不能宽恕你!

你那高耸入云的塔尖,瞭望台和烟囱,

竟然不给鸟儿留下栖息的地方。

我的智慧之心,

和风尘途中的鸟儿贴得更近。

让铁翼高高地飞向云端,

直上勃朗峰[4]和珠穆朗玛之巅!

《创世纪》

大地将变得荒芜,凄凉,

云雀将透过星星的筛孔掉进穹苍,

不再把歌儿唱,

星星将扯起雾茫茫的帷幔,太阳不再发光;

严寒将毁尽园中畏冷的花木,

我们再也见不到头顶上的蓝天;

菩提花儿再也不会像往昔那样开放,

山间不再有清泉,

只有小股电流走在电线上;

花儿不再散发香味,

毒瓦斯布满大街小巷。

然而,复仇的念头,

如同上帝的灵魂,

将在深渊的上空,

被魔法指变为铁和悲伤的城市上空,

被机器声响震得摇晃的工厂上空

高高翱翔。

在我们到来之前,

在我们的力量与复仇的念头汇合之前,

我们将以万能的行动创造一个新世界。

然后才会出一个新的太阳,

它可不是诗人们的玩物,一只金盘,一个火轮,

而是太阳!

我们要将大海与陆地分开,

我们将编织出唯一的一面旗子,让它在

五洲四海的船舶上飘扬。

我们将化剑炮为犁耙,

让它们在这块神圣的土地上重新划出道道犁沟:

我们将涨大了的种子撒在垄里,

让它再开花结果,人人吃到当地的面包。

我们将拆毁火药库,铲平碉堡,

造起一座新的教堂。

那里没有上帝,没有长着闪光翅膀的天使,

那里人人都是上帝,自己主宰自己,

仍然需要劳动——可是这回的劳动神圣而美好。

机器、榔头和凿子一齐鸣响。

这歌声由深处响彻每一座城市,

仿佛炽烈的祷告。

到第六天,

恋人们重又漫步在暮色中寂静的小道上。

姑娘手捧鲜花,

她将用它编成五彩缤纷的花环,

她自己也将像三月里翻松的土地一样芳香。

这土地等待着播下生机盎然的甜蜜种子,

还没等你数清大熊星座有几颗银星,

富有魅力而又朴质的爱情

已经朝她的犁沟播下珍贵的种子,

它将茁壮成长。

第七天,

七色彩虹拱在天上,

铃兰花的情爱充满胸膛,

被新奇事物弄得疲惫不堪的少女们,

休息了。

让第七天像节日一样!

让机器沉默,斧头不再发出声响,

让所有小提琴都演奏起来,

让横笛吹出的歌儿柔美、欢畅,

让第七天变成节日,

从这一天起直到世界末日,永远这样。

《充满勇气和信念的诗歌》

我知道,你温柔、稚气,

有着一颗善良的心。

我知道,你的荣耀,

生活的荣耀在哪里。

是吧?你希望自己的生活

宁静和安逸。

你希望有间小巧玲珑的厨房,

像飞穿云际的鸽子那样洁白静寂,

墙上挂着黄铜器皿,光亮得

让你能照见自己,照见你的美,你青春的魅力。

窗上挂着玫瑰的帷幔,

花盆里鲜花吐艳,

从早到晚

芳香四溢。

是吧?也许这就是你的充满微笑的王国,

也许这就是你祈求的天地。

它宁静,像晨曦中村间院落的星期天,

它单纯,像你刚过二十的青春年华。

当你捣碎着糖块、肉桂和罂粟籽,

钵里的捣研声如同塔上的钟铃,

窗外枝头的小鸟

却在黎明时清新的空气中

唱着自己的歌

对吧?这多么值得庆喜!

可是我,暴风雨年代的儿子,

也许称得上男子汉,也许只是个年少的孩儿。

我在往事的河床中浸湿双手,

时光流逝得飞快。

我像原野的春风,

当天空一片蔚蓝,

当紫罗兰悄悄开花,河上的冰块崩裂,

我像春风飞越大地,

惊讶地停留在

第一朵春花上。

这就是你呀,我的爱。

可是今天,我用肘膀徒劳地反抗命运,

什么也无法拯救我,

因为梦,伟大的梦以它的荣光

引诱着我脆弱的心。

我站在欧洲的掌心中,那里成千上万的人在受难,

等待着有一天出现奇迹,

坚硬的石板地面喷出鲜血,

第一批伤员献出生命,

我,大众的一员,

将挺立在街头战垒上

高歌不停。

我知道,你温柔、稚气,

有着一颗善良的心。

亲爱的姑娘,恭顺地扑到

我的怀里,

可是我,我不,我不愿,不愿让你……

别了,莫悲戚!

瞧,百合、玫瑰和雏菊争芳竞妍,

别了,

在我临死时,请你再来看我一次,我请求你!

《最恭顺的诗》

我屹立高山,

摊开双手,俯视城市,

如同一位指路的先知

为穷人指出伟大光辉的明天。

我是一位拯救人于绝望中的圣贤,

我手里拿着鲜花,它永不凋谢。

在革命斗争中我是第一个开枪射击的人,

但也是第一个跪下去给伤员包扎伤口

倒下去的人。

我奇异如上帝,

威慑如神明;

我胜过上帝,

远远超越神明。

然而,我只不过是一名

对民众恭顺而忠诚的

诗人,

雅罗斯拉夫·塞弗尔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