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篇 被遗忘的草原帝国
“远方的人请问你来自哪里,你可曾听说过阿瓦尔古丽?她带着我的心儿穿越那戈壁,多年以前丢失在遥远的伊犁。”这首《新阿瓦尔古丽》不仅将我们的心绪带到现代的伊犁,也带回了古时的戈壁。
在1700余年前,柔然,一个太阳神阿波罗的后裔,以异乎寻常的速度突然出现在蒙古高原,开始在纵横几万里的欧亚大陆尽情驰骋。欧洲人惊讶地发现,百余年前匈奴大帝阿提拉的阴魂尚未散去,一个叫吐贺真的“魔鬼”又带领一支辫子军出现在眼前。
墙内开花墙外香,柔然—阿瓦尔,这个继匈奴、鲜卑之后的草原骄子到哪里去了呢?他们留下的只是一些充满神奇的名字吗?
远方的人请问你来自哪里,你可曾听说过阿瓦尔古丽?她带着我的心儿穿越那戈壁,多年以前丢失在遥远的伊犁……
这悠扬的旋律将我们的心绪带回了两千年前的戈壁。
从戈壁以南的河套平原到接近北极圈的西伯利亚苔原,从大兴安岭到喀尔巴阡山脉之间的亚欧大草原,自古就是游牧民族生活的乐土。一群牲畜、一副弓箭、一顶帐篷,似乎就是他们的全部家当。当气候宜人时,他们生活得松散而安逸,醉心于放牧、狩猎和歌舞,对偶然来访的客人表现出极大的热情;而当气候恶化、牲畜成批死亡时,他们则会显现出另一种狂野的性格,在短期内自发地组成庞大的军队,像饥饿的狼群那样洗劫南方的农业居住区。他们的弓骑兵像旋风一般疾驰,发射出像机关枪一样猛烈的箭雨,每每令文明大国的正规军疲于奔命。从东亚到中欧,所有的农业民族都曾是他们征服的对象,所有的可耕地都曾留下他们无情的蹄痕,只有几个最强盛的农业帝国能勉强与之抗衡。
公元4世纪,亚欧大草原与中原大地一样,笼罩在军阀混战的阴影中。匈奴与鲜卑的时代已然消逝,突厥与蒙古的时代却尚未到来。一个新兴的民族经过几十年混战,终于君临大草原。他们上承匈奴、乌桓、鲜卑,下启突厥、契丹、蒙古,既是古老草原传统的捍卫者,也是新兴科技文化的倡导者。小到发型和武器,大到信仰和语言,他们的文化都深刻地影响着后世欧亚大陆上的众多民族。
和许多古代游牧集团一样,这个民族曾经有许多名字:北朝人称他们为“蠕蠕”,南朝人称他们为“蝚蠕”或“芮芮”,隋唐的中原人称他们为“阿拔”,突厥人则称他们为“阿帕尔”(Apar)。
在境外,他们的名字更是五花八门。阿拉伯人称他们为“沙里”(Sharii),欧洲人则称他们为“哲欧根”(Geougen)、“阿瓦尔”(Avar) 、“欧伯尔”(Obor)或“瓦尔匈奴”(Varchonitae)。他们给自己的命名是“阿瓦尔”。
按照《辽史·国语解》的记载,“蠕蠕”的“蠕”字,古代发音是“而宣切”,也就是“ruɑn”,读如“软”,表示蛇虫爬行的形象。从语音判断,“蠕蠕”“蝚蠕”“芮芮”“茹茹”“柔然”“哲欧根”等显然是同一个名字,现代汉语拼音应拼作“ruɑn ruɑn”,而国外的著作则沿用威氏拼音法,拼作“juɑn juɑn”。同样,“阿拔”“阿帕尔”“欧伯尔”“阿瓦尔”也可以合而为一,即满语中的“Abahai”(通常译为“阿巴亥”或“阿拔嘎”)或突厥语中的“Abakan”(阿巴坎),也是蛇的意思。可见,这个民族的本名应该是 “阿拔尔”,其他音译形式为“阿拔”“阿帕尔”“阿瓦尔”“阿拔嘎”或“阿巴坎”;它的意译则为“蠕蠕”“蝚蠕”或“柔然”,也可写作“芮芮”“茹茹”“哲欧根”等形式。
与匈奴、鲜卑、突厥、契丹、蒙古等更著名的游牧民族不同,柔然关于民族的起源既没有怪异的野史传说,也没有动人的传奇可讲。但这绝不代表它缺乏惊心动魄的内容,只能抱怨生不逢时。因为柔然人叱咤风云的时候,世界各地都处于文化衰落时期,普遍缺乏优秀的历史著作。同时柔然人不像他们的前辈匈奴人、鲜卑人那么嗜血,虽然他们曾经横扫东西数万里,攻陷过上千座城镇,但是从来没有进行过一次屠城,因此也就没有制造出大批对所受苦难刻骨铭心的受害者。没有了受害者的诅咒,柔然人自然淡出了口传史学“家”们的视野。
柔然民族原本出自拓跋鲜卑,与后者一样,是出自匈奴以东的东胡族系。除了战马和弓箭,他们更崇拜从东方升起的太阳及由鹰、豹组合而成的怪兽。
他们神秘的族名“阿瓦尔”出自亚欧草原上古老的传奇英雄阿波罗。不过阿波罗辉煌的历史历经数千年的口耳相传,早已成为模糊的神话,新的光荣需要太阳神后裔们自己去努力博取。
当拓跋鲜卑被前秦征服时,柔然人也沦为前秦帝国的臣民。但淝水之战完全改变了中原历史的进程,前秦帝国几乎在一夜之间土崩瓦解。柔然人乘机摆脱鲜卑人的控制,独立并北上,进而统一了蒙古高原,建立起绵延万里的柔然汗国。
为了对付昔日的宗主——拓跋鲜卑人建立的北魏帝国,柔然人与汉族统治的南朝政权建立了长期盟友关系。在此后的三百多年中,这支令人闻风丧胆的辫子军东征西讨,踏遍从黑龙江到易北河之间的辽阔土地,继匈奴之后,将草原帝国的荣耀再次传遍亚欧大陆。正因为他们的牵制,北魏才无法完成统一中国的使命;也正由于他们的西征,西罗马帝国才最终被欧洲民族大迁徙的浪潮摧毁。
早年的苦难没有在柔然民族心中燃起复仇的烈焰,反而培养了他们同情弱者的宽厚性格。远征柔然的失利一度使北魏帝国沦落到崩溃的边缘,进而导致了人类历史上的第一次灭佛。大批北魏佛教徒逃奔漠北避难。受其感召,柔然民族逐渐接受了佛教信仰,佛法自此在蒙古高原上深入人心。受佛教影响,柔然汗国一度与死敌北魏和解,双方还合资兴建了大同云冈石窟、敦煌莫高窟、河北响堂山等佛教石窟。其盟友哒汗国也在中亚同时兴建了闻名于世的巴米扬大佛。
对佛教来说,那是一个最激动人心的时代,也是一个充满艺术奇迹的时代。
5世纪中叶是柔然汗国的鼎盛时期,他们软硬兼施,建立起一个比匈奴帝国更加庞大的国家。北匈奴的直系后裔——悦般,就是被柔然和哒联盟消灭的,冒顿单于的后代因而丧失了贵族的地位,沦为普通的中亚牧民。
不久,柔然铁骑越过乌拉尔河,深入东欧腹地,若不是他们伟大的可汗吐贺真正好在此时去世,柔然人早就可以在维也纳森林野营了。出于对柔然人的畏惧,东欧民族纷纷涌向中欧,在匈奴帝国崩溃后制造出又一波民族迁徙浪潮,最终将盛极一时的西罗马帝国彻底灭亡。这次远征虽然半途而废,但为柔然人的后裔保存了西方的记忆,阿瓦尔人、保加利亚人、突厥人、马扎尔人和蒙古人没有必要向别人打探道路,也无须自己摸着石头过河,就可以沿着先人的足迹,从额尔齐斯河直扑多瑙河。
到了公元6世纪中叶,北魏与柔然这对亦敌亦友、亦亲亦仇的欢喜冤家,相继分裂成东西两朝。柔然汗国经过艰苦努力,一度重整山河,并利用北魏的分裂主宰了东方的政局。但上次分裂的恶果继续发酵,原本臣属于柔然汗国的突厥人在西魏的支持下突然崛起,一举结束了柔然人在漠北的霸权。在突厥人的追杀下,柔然民族四分五裂,大多融入其他的亚洲民族中,他们兄弟般的盟友——哒也落了个相同的下场。
558年,自称“阿瓦尔人”的异国使团抵达君士坦丁堡(Constantinople,今土耳其伊斯坦布尔),请求与拜占庭人结盟,这给西方人带来了巨大的惊讶和震动。不久,突厥人也派来使团,抗议拜占庭人接纳阿瓦尔人,这时西方才知道,阿瓦尔人就是柔然人,他们只是回到了祖先阿波罗生活和战斗过的地方而已。
拜占庭与较为强大的突厥人结盟,以对付死敌波斯,阿瓦尔人则巧妙地拉拢波斯夹击拜占庭,又先后征服了保加利亚人和斯拉夫人等西方民族,在东欧平原上重建柔然汗国,从此开始了他们“墙内开花墙外香”的第二春。
柔然铁骑的出现,给衰落中的欧洲带来了极大的冲击,他们要向东方军队学习的东西太多了,欧洲最早的军事理论巨著《战略学》就是在这种背景下应运而生的。弯曲的马刀、丈八长矛、鱼鳞甲、新式钢盔,特别是金属马镫,这些阿瓦尔武器使欧洲的军火库焕然一新。同时,阿瓦尔人也乐于引进西方独有的科技,例如马蹄铁和马刺。正是在阿瓦尔汗国,现代马匹的全套装备才最终成型。
虽然被突厥人赶出家乡,但阿瓦尔人毕竟是幸运的。他们找到了一块肥沃的土地,还拥有了一位杰出的君主——伯颜可汗。伯颜不仅是出色的军事家,更是高明的外交家,为了给本民族争取最大的利益,他与拜占庭人进行了多次经典的谈判。他也意识到武力的局限性,所以尽量避免对征服地区进行经济上的破坏,并且用减税的方法促进农业生产,促成了中世纪欧洲农奴制经济的发展。
依靠军事才能,伯颜西征法国,生擒了法国国王西格伯特,导致墨洛温王朝的衰微和加洛林王朝的兴起;依靠外交才能,伯颜利用日耳曼民族间的矛盾,成功地吞并了曾经翦灭欧洲匈奴人的格皮德王国,并迫使伦巴第人向南方迁徙。后者在意大利北部一直居住至今,当地因此得名“伦巴第”。
至此,整个中欧地区都落入了阿瓦尔汗国,也就是柔然帝国之手。随后,伯颜东御突厥,南征拜占庭,勒索了巨额贡金,使濒临绝境的阿瓦尔民族快速崛起为欧洲第一强权。
草原帝国的一大缺点是过于依赖英雄。由于缺乏稳固的政治体系、可持续发展的经济模式和科技创新,帝国的盛衰几乎全部系于可汗一身。伯颜的儿子滥用父亲的遗产,联合波斯夹击拜占庭,把实力全部消耗在君士坦丁堡坚固的城墙之下,最终功亏一篑。
草原帝国传统的“暴力经济”需要不断的军事成就来维持,没有取得战利品的征战就是失败。缺乏掠夺成果使阿瓦尔汗国内部矛盾重重,地方诸侯各怀鬼胎,汗位争夺斗争更使得阿瓦尔汗国彻底分裂,大保加利亚汗国、可萨突厥汗国和各个斯拉夫国家则趁机相继形成。而当大保加利亚汗国瓦解之后,保加利亚人便在可萨突厥人的驱逐下四处迁徙,引发了新一轮的民族迁徙狂潮,同时也进一步削弱了阿瓦尔人的实力。
查理大帝登上法国王位后,觊觎阿瓦尔汗国的财富,积极东侵。此时的阿瓦尔人早已定居务农,民不知战,无力抵抗自己的学生——法国重骑兵的攻击,又因陷入内讧难以自拔,终于在公元8世纪末向法军投降。在远征阿瓦尔汗国期间,著名的《尼伯龙根之歌》开始在法军队伍里流行,它描述的故事并不是一个虚幻的传奇,而是对现实的演绎。根本没有什么勃艮第人对匈奴的远征,有的只是法国对阿瓦尔的远征。《尼伯龙根之歌》中的大部分人物都可以在那段历史中找到原型,“尼伯龙根的宝物”正是阿瓦尔可汗的国库。它传唱千古,打造了德意志民族的性格,影响至今不衰。
被法国征服后仅仅一年,因不堪忍受残酷剥削,阿瓦尔人纷纷暴动,结果惨遭法国和保加利亚的联合镇压,领地和民众都被两国瓜分。从此,这个曾经叱咤风云的民族便陨落在历史长河中,渐渐被后人遗忘。
柔然人,或者阿瓦尔人,真的彻底灭亡了吗?
时光又流淌了八百多年之后,“Abahai”再次成为后金大汗努尔哈赤最钟爱的名字。
1601年,努尔哈赤迎娶了纳喇氏女子阿巴亥为妾,后来将她升为大妃,宠爱无比。阿巴亥给努尔哈赤生了三个儿子:阿济格、多尔衮、多铎。临终前,努尔哈赤遗命阿巴亥为自己殉葬,这引起了轩然大波。“阿巴亥”即“Abahai”,相当于维吾尔语的“阿瓦尔古丽”。
为了对抗明朝,努尔哈赤在1614年与蒙古科尔沁部首领莽古思联姻。莽古思把女儿博尔济吉特氏嫁给努尔哈赤的第八子阿拔嘎(Abahai),由此开启了满蒙联盟。努尔哈赤死后,满蒙贵族推举阿拔嘎继承了后金汗位。不久,这位阿拔嘎改国号为“大清”,汉族官员称他为“皇太极”。“阿拔嘎”与“阿巴亥”发音一样,都等于“阿瓦尔”,也就是柔然。换言之,清太宗皇太极的满语本名既可以音译为“爱新觉罗·阿瓦尔”,还可以意译为“金柔然”!
别看“皇太极”这个名字像汉语,其实也与柔然有关。它本来叫“黄台吉”,是汉语和蒙古语的混合词。“台吉”是蒙古贵族头衔,相当于满语中的“贝勒”。阿拔嘎是后金的四贝勒,又主管正黄旗和镶黄旗,所以被称为“黄色的台吉”。
“台吉”经常被译为“太子”,但它与汉语的“太子”并不相同,因为中原政权的太子只能有一个,而草原政权却可以并立多个台吉,台吉并不自动获得皇储的身份,更像是亲王。金太祖完颜阿骨打的第四子金兀术(完颜宗弼)情况与皇太极类似,岳飞称他为“四太子”,也就相当于“四贝勒”。其实,金兀术并非真正的皇太子,而只是个“台吉”。“台吉”这个词最早可以追溯到柔然时期,当时柔然、突厥、哒各草原民族都称高级别的贵族为“特勤”(Tegin),它显然与“台吉”是同一个词,尔后被蒙古人和女真人沿用。
类似于金兀术和皇太极这样的情况,还有许多许多。成吉思汗的祖先吐贺真·伯颜,就是一位柔然可汗与一位阿瓦尔可汗名字的结合。正因为有柔然汗国的存在,草原民族历史的前后承接才不至于过于突兀。是的,历史不曾忘记,万物皆有遗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