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长春州:丧钟敲响的地方
卡特万草原决战是在公元1141年秋季。30年前的1111年,在中原大地上,北宋和契丹辽朝(这个国家自称“大契丹”,在和宋朝交涉的时候则往往用汉名“大辽”)南北并立,都自称是正统的中国王朝。这一年是宋徽宗赵佶政和元年,契丹天祚帝耶律延禧天庆元年。
黑夜来访的叛逃者
卡特万草原决战是在公元1141年秋季。30年前的1111年,在中原大地上,北宋和契丹辽朝(这个国家自称“大契丹”,在和宋朝交涉的时候则往往用汉名“大辽”)南北并立,都自称是正统的中国王朝。这一年是宋徽宗赵佶政和元年,契丹天祚帝耶律延禧天庆元年。
赵佶和耶律延禧,全都是昏庸无道的亡国之君,两个存在数百年的王朝,眼看要毁灭在他们两个的手上。
这一年的农历九月,耶律延禧过生日,宋徽宗赵佶按惯例派出一个使团北上,前去送礼庆祝。使团的团长是郑允中,副团长名叫童贯。
童贯可是个风云人物,他本是宦官出身,却一身铜皮铁骨,魁梧过人,并且下巴上长着几十根硬毛,看着和胡须一样——宦官当到长胡须,实在是千古第一人了。童贯早年间因为巴结太师蔡京,被蔡京推荐去西北前线当监军(历代很多皇帝不信任大将,反而信任宦官,因此命将出师,总要派个宦官跟着去监督)。前线打了几个胜仗,功劳不算在统兵将领头上,却全算在他童贯头上了,于是回来以后就被提升为领枢密院事,相当于国防部长。
童贯、蔡京,都是北宋末年的大奸臣,两人狼狈为奸,坏事做尽。当时老百姓都蔑称童贯是“媪相”——媪就是老太太,宦官不算男人,就当他是老太太吧——而相对的,蔡京就是“公相”,当时的朝政几乎有一半都是被这两人给搞烂的。
当童贯所在的使团走到卢沟(今北京市丰台区内)的时候,天色已晚,负责接待的契丹官员请他们进入馆驿歇息,待次日一早再继续赶路。童贯走得乏了,吃过晚饭,早早洗漱,准备上床睡觉,可是突然随从进门来递上张名帖,说一个契丹官员神秘兮兮的,有机密大事要和他面谈。
童贯感到非常奇怪,心说什么机密大事,你不去找正团长,倒来找我这副团长?一瞧名帖,这人的官职也不小,乃是光禄卿(主管祭祀),姓马名植,看名字不是契丹人,倒是个汉人。
多年以来,契丹强,北宋弱,契丹的官员可得罪不起,况且这马植既然是汉人,大概也不存在语言不通的问题吧,童贯犹豫了一下,还是请他进来了。
马植进屋以后,朝着童贯施以大礼,然后凑近了低声说:“小人虽然身在契丹,心却一直向往着南朝。此次前来,是要向您献计,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夺回幽云十六州!”
童贯闻言,不禁大吃一惊。
所谓幽云十六州,是指两百多年前被后晋儿皇帝石敬瑭割让给契丹人的幽、蓟、瀛、莫、涿、檀、顺、新、妫、儒、武、云、应、寰、朔、蔚十六个州,包括今天的京津唐地区和河北、山西两省的北部——因为幽州背靠燕山山脉,俗称“燕京”,所以也叫“燕云十六州”。
幽云十六州可是宋人心头永远的痛,因为北宋和契丹辽两国的边境如果划在十六州北,有高山和长城做阻隔,大家都有凭借,互不吃亏,划在十六州南,则宋朝北部边境完全无险可守,只有被动挨打的份儿。
正因为这样,所以宋太宗赵光义在公元979年灭掉了割据太原的北汉政权以后,立刻移兵攻打契丹,想要一举将十六州收复。可惜却在高梁河(今北京市西直门外)吃了个大败仗,连赵光义本人都身负重伤,堂堂天子竟然乘着辆临时找来的驴车,混在乱军之中才勉强逃脱。
从此以后,北宋在气势上被契丹彻底压倒,不但再无力北伐,甚至还被迫要签订屈辱的和约,年年向契丹送交大量金银布帛,称为“岁币”。
正因为这样,所以童贯听马植说要献计夺回幽云十六州,才又惊又喜,两人并着头,密谈了整整一个晚上。最终童贯答应马植,把他带回北宋的都城东京汴梁,让他直接向皇帝赵佶献上这一策。
马植未必真像他所说的那样“身在曹营心在汉”,他大概是得罪了朝中当权之人,在契丹无法安身,所以想要投靠宋朝。可是契丹和北宋两国间已经和平一百多年了,对于逃亡分子是一定会引渡回国受审的,想要安安全全去宋朝,并且还不失现在的富贵荣华,总得带点见面礼吧,因此他才甘冒风险,夜访深得赵佶宠信的童贯,吹牛说能够收回幽云十六州。
为了掩人耳目,童贯给马植改了个名字,叫作李良嗣,等使团的任务一完成,就把他藏在队伍里,带回了东京汴梁。
这一天,宋徽宗赵佶临朝听政,童贯就把改名叫作李良嗣的马植带了过来。赵佶虽然是个昏君,但未能夺回幽云十六州终究是祖宗多少代的遗憾,所以听说有了机会,也不禁喜出望外,雄心大起。于是就问:“爱卿有何妙计,可以夺取幽云呢?”
李良嗣虽然是为了避祸才找个借口逃到宋朝的,可是他打算献上的这份大礼,也并非无中生有,信口开河。听到皇帝询问,李良嗣赶紧回答说:“现在契丹皇帝无道,四方离心,即将分崩离析,正是收拾他们的大好时机。有一个民族叫作女真,位于契丹的北方,女真人悍勇善战,又愤恨契丹人的统治。如果陛下能够联合女真,北伐幽云,则十六州的失地唾手可得也!”
赵佶听得一头雾水,就问大臣们,这女真族是什么来头?
女真人的祖先原本是靺鞨族的黑水部,被契丹征服以后称为“女真”或者“女直”。女真分为两部分,一部分被契丹人迁往辽阳以南,编入国家户口,叫作“熟女真”;另一部分留在老家粟末江(今黑龙江)以北、宁江州(今吉林省扶余市)以东的,则叫作“生女真”。
生女真居于苦寒之地、茂林之间,社会生产比契丹人落后,民风之剽悍却有过之而无不及。在中原人看来,女真和先他们崛起的突厥、契丹,以及后他们崛起的蒙古都是一样的“北虏”,但其实他们有着本质上的区别——突厥、契丹、蒙古都是游牧民族,女真却是渔猎民族。
所谓游牧民族,其特点是以放牧牛羊为主要生产活动,间或狩猎,迁徙不定,逐水草而居。渔猎民族却不同,捕鱼、打猎是主要口粮来源,间或农耕,也养牲畜,多为鸡、猪这种不用放养而可以圈养的动物,所以渔猎民族的生活地比较固定,也不大迁徙。
想想看,契丹人在草原上碰到最凶猛的野兽不过是狼而已,而女真人却在密林中追杀野猪、狗熊和老虎,其战斗力可想而知。契丹人自己也明白这一点,他们曾经编过一句民谣说:“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
这里所说的“满万”,当然不是指全部人口,而是指青壮年男子,也就是部族兵力。好在女真的兵力长年不满万,根本不是契丹数十万大军的对手,因此女真人只好暂时蛰伏,服从契丹人的统治。因为地处荒蛮,不太好管理,契丹人也就不把那些还留在老家的生女真划归朝廷统一指挥,援引对待其他游牧民族的例子,由得他们自治,只要别闹事,按时进献贡品就好。
需要进献一些什么贡品呢?其实契丹贵族最喜欢的生女真的特产,是一种名叫“海东青”的猎鹰,他们喜欢打猎,实在离不开这种好帮手。贵族们的胃口从来就是无底洞,尤其当国家稳定、外无战事以后,除了打猎、玩女人,还能干什么呀?所以几乎年年要求生女真进贡,也根本不管对方是不是拿得出来。
后来有一本书叫《松漠纪闻》,是南宋大臣洪皓写的,内中记述契丹贵族欺压女真人的事情,说:“辽国强盛的时候,经常派遣腰佩银牌的使者到女真族里去催取贡品,公开提出要玩女人。女真人没有办法,只好把贫穷人家没嫁人的姑娘献出来陪床。后来催取海东青的使者去得越来越多,仗着是大国来使,自己挑选陪床的女人,只论相貌,根本不管对方是否有丈夫,对方家族地位有多高。女真人愤怒了,于是起兵叛乱。”
两个民族之间,或者说帝国与其藩属之间的关系,当然不会因为几个女人就彻底破裂,洪皓所说,只是从一个侧面反映出契丹人对女真人的欺压。年年催贡,索取海东青和美女,契丹贵族们的胃口变得越来越大,对女真人的身心造成了很大伤害,在这种情况下,女真人还可能不反抗吗?
但是女真人的情况,契丹人了解,宋人却不了解,虽然李良嗣反复说明情况,宋朝的大臣们仍然纷纷表态,反对发兵。他们认为,宋朝和契丹两国间的和平局面已经维持一百多年了,怎能擅自撕毁盟约开战呢?况且女真偏处僻远,谁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呀?
虽然最终还是没能说动宋朝君臣采纳自己的献策,但李良嗣本身的目的倒是达到了。因为赵佶挺欣赏他——伐不伐辽还在其次,这个李良嗣心怀故土,忠心实堪嘉奖——于是赐给国姓,让他以后改名叫赵良嗣,并且官拜秘书丞,虽然只有从七品,好歹也算在宋朝立住了脚跟。
然而,联合女真,北伐契丹,夺取幽云十六之事,并没有因此落实,因为很快地,不用宋朝相帮,女真人自己就动起手来了。
我是破辽鬼
就在赵良嗣逃亡宋朝的第二年一开春,契丹的天祚帝耶律延禧就离开都城去北方游玩,一直跑到长春州(今黑龙江省肇源县西),顺便还去混同江(松花江)捕了一回鱼。包括女真人在内的附近各民族酋长一听说皇帝来了,匆忙整理行装,赶到长春州去朝见。
耶律延禧听人说,按照本地风俗,每年春季最早捕到的鱼都要供给死去的祖先,并且还要设宴庆祝,请祖先保佑,一整年都能有充足的鱼货。他觉得这事挺好玩,就也摆下宴席,起个名字叫“头鱼宴”,招待各族酋长。
酒过三巡,耶律延禧有点醉眼惺忪,下令各族酋长起身跳舞为自己助兴——这道命令多少有点无礼,摆明了看不起这些外民族酋长,不把他们当自己的臣子,却把他们当演员看待(那个时代演员地位可是很低的)。然而命令再无礼,酋长们慑于契丹辽朝的淫威也不敢反抗,只好强忍愤恨,纷纷在酒席宴前跳将起来。
耶律延禧很开心,可是仔细一看,却发现有一个年轻人仍然稳稳当当地坐在那里,不肯听命跳舞。他问左右,这个愣头小子何许人也,大臣们告诉他说,那是生女真完颜部酋长乌雅束的弟弟阿骨打。
耶律延禧不高兴了,大声催促阿骨打赶快起来跳舞,别的酋长害怕皇帝发怒,也从旁不住地劝说,可是阿骨打是天生的倔脾气,梗着脖子回答说:“我从来不会跳舞。”始终岿然不动。
于是耶律延禧满肚子好心情化为乌有,一甩袖子离开宴席——好好的一场“头鱼宴”,就这么让阿骨打的臭脾气给搅了。
事后,耶律延禧越想越气,竟敢让身为皇帝的自己下不来台,这个阿骨打真是该死呀!他转头就问自己的大舅子、枢密使萧奉先:“朕下诏把那小子砍了怎么样?”
萧奉先赶紧阻拦:“陛下您何必跟个粗人一般见识?他们小地方的蛮族,没有见过世面,不识陛下的天威,所以才会胡来。可他好歹也是酋长的弟弟,杀了他恐怕完颜部会造反,虽然不难剿灭,终究要劳神费力,咱们何必惹这种麻烦呢?”
萧奉先的这句话,本意是出于永保契丹和平稳定的考虑,却不想反而加速了契丹辽朝的衰亡。
完颜部的阿骨打是女真族的大英雄,他并非不会跳舞,但契丹辽朝对生女真多年来的压榨和欺凌常使他愤恨不已,一直憋着造反的心,怎么还能受此侮辱,就为让耶律延禧一个人痛快呢?而此次他在“头鱼宴”上故意违令,让耶律延禧下不来台,其实也是一种试探,看看契丹人是不是有决心、有能力压制反抗的苗头。
结果在萧奉先的劝阻下,耶律延禧竟然放了自己一马,阿骨打越琢磨越觉得契丹辽朝连根子都已经烂掉,不足为惧了。“头鱼宴”之后的第二年,也就是公元1113年,阿骨打的哥哥乌雅束死了,把完颜部酋长和都勃极烈的位置传给了他,他就开始厉兵秣马,寻机起事。
勃极烈在女真语中的意思是“管理众人”,后来引申为首领,都勃极烈就是大首领。也就是说,继承兄长之位的阿骨打不仅仅是完颜部的领袖,也成为生女真各部联盟的大酋长。为了试探契丹辽朝的态度,阿骨打一上任就开始频繁地向外扩张,攻城略地。
生女真里有个名叫阿疏的贵族,因为不服阿骨打的统治,叛逃去了契丹。阿骨打派人去契丹索要,契丹人这时候已经从阿疏的嘴里得到了阿骨打阴谋造反的情报,就反过头来责问,阿骨打却说:“不要听信阿疏的胡言乱语,明明是你们包庇罪人在先。如果赶紧把阿疏绑送回来,我就继续称臣进贡,否则的话,难道让我们束手就擒?!”
于是,阿骨打就以契丹人不肯交还阿疏为借口,在1114年的九月正式起兵反辽。
这个时候的契丹辽朝早就已经外强中干了,女真兵所到之处,曾经强悍一时的契丹劲旅却望风而逃。都说“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可其实女真战士还并不满万呢,阿骨打初起兵的时候,部下才不过两千五百人而已,但是一战就拿下了宁江州。耶律延禧听到这个消息,大感惊恐,立刻派遣都统萧糺里和副都统挞不野集合十万大军前往讨伐,结果被女真兵杀得几乎全军覆没。
连战连胜,阿骨打的兵力迅速膨胀,很快就不仅满万,而且过万了。于是第二年也就是公元1115年,他建号称帝,以表示不灭契丹辽朝誓不罢休的决心。阿骨打对部下说:“我听说契丹的意思就是镔铁,因为镔铁足够坚硬,所以才起这个名字。可是镔铁虽然硬,时间长了一样会生锈、毁坏,只有金子永远不变、不坏。好,咱们就以‘金’为号吧。”
契丹人汉化程度是很高的,他们向汉人学到了年号制度,而女真人就向契丹人学,完颜阿骨打也设个年号,叫作“收国”——光从这两个字里就可以看出他讨伐契丹辽朝的决心有多么坚定,态度又有多么强横了。
最终推倒契丹辽朝这座数百年大厦的金朝,就这样建立起来了。
1115年正月,阿骨打称帝后不久,就在达鲁古城(今吉林省前郭尔罗斯蒙古族自治县)大破契丹兵二十七万。九月份,又顺利攻克了契丹辽朝的北部重镇黄龙府(今吉林省农安县)。消息传来,契丹君臣大惊失色,臣子们纷纷建议说:“只有陛下御驾亲征,才能鼓舞士气,打败女真叛贼。”
耶律延禧没有办法,只好下诏亲征,召集了步骑兵十余万,号称七十万,浩浩荡荡地向东开拔,去和女真人见仗。
照理说二十七万敌兵都被金军打败了,再过来十多万有什么可怕的?但或许是被那号称的“七十万”唬住了吧,金朝各路将领闻报都有点含糊,打算先收缩防线,以避敌人的锋芒。
阿骨打站在兵将面前,手持利刃,仰天痛哭,说:“当初实在是无法忍受契丹人对我们的压迫,这才起兵反抗,路既然走到了这一步,现在除了殊死作战,没有别的办法。要不然,你们杀了我完颜一族,去向敌人投降吧,那样你们就肯定都有活路了。”说着话,提起刀来就往自己脸上划。
众将大惊失色,急忙扑过去扯住阿骨打的胳臂,起誓说:“我们都听陛下的号令,谁都没有二心。请您下命令吧,我们要和契丹人决一死战!”
后人都看得出来阿骨打是在演戏,他连“收国”的年号都定了,野心那么大,哪有没开战就先自杀的道理?可是当时身处那种情境下的女真官兵,别说看不出来,就算看得出来,也都被他的激将法感动了,于是士气大振。
古时候打仗,第一靠的就是士气,士气高昂就能以一当百,士气要是低落,没等看到敌人就可能一盘散沙。金兵是在阿骨打的鼓舞下士气高涨了,那么契丹军方面又如何呢?
堂堂的契丹辽朝这个时候早已日薄西山、濒临绝境了,境内到处都是造反、暴动,贵族们也都离心离德,内讧不断。耶律延禧率领大军行至中途,御营副都统耶律章奴就突然不见了踪影,耶律延禧还在想:“这小子不像是个怕死鬼呀,怎么就跑了呢?”突然部下来报,说耶律章奴原来并不是临阵退缩,而是悄悄跑回上京临湟府(今内蒙古自治区赤峰市巴林左旗东南)造反去了!
耶律延禧闻报又惊又怒,急忙下令全军掉头,回去平叛。可是才走了不到三十里地,又有快马来报,说女真兵从后方发动突袭,已经把先锋军——现在变成了殿后——给打散了,正在穷追不舍。于是耶律延禧勒令诸军第二次掉头,迎战女真兵。
统帅朝令夕改,小兵们可全都慌了神,军心就此涣散。结果两军在一个叫护步答冈的地方一接仗,十多万契丹兵竟然被两万女真军杀得大败。
这一仗吓傻了耶律延禧皇帝,就此落下了畏金如虎的病症。皇帝既如此,麾下将领还可能奋勇作战吗?败将、逃兵是越来越多,金军轻轻松松地就拿下了契丹辽朝的东京辽阳府(今辽宁省辽阳市)——百年王朝的末日即将到来。
顺便提一下前面说过的那个叛逃去契丹的女真贵族阿疏,数年以后,他终于在战场上被女真兵给逮住了,可是捉他的女真兵并不认识他,还问:“你是什么人?”阿疏把脖子一梗,脸上充满骄傲地大声回答:“我是破辽鬼!”
史书记错的状元
契丹辽朝的都城在大定府(今内蒙古自治区宁城县),称为“中京”。此外还有四个陪都,就是东京辽阳府、上京临潢府、西京大同府(今山西省大同市)和南京析津府。
金军首先拿下了东京辽阳府,然后阿骨打转向东方,打算进攻上京临潢府,首先派兄弟斜也领兵猛攻上京的门户泰州(今黑龙江省泰来县境内)。1117年春季,泰州失守,1120年五月,金军终于开进上京城下。
听到这个消息,耶律延禧吓得再不敢亲征去前线打仗了,不但不打仗,反而逃出中京大定府,毫不羞耻地背对着敌人,跑去南京析津府暂时栖身。
契丹辽朝的南京析津府,就是现在的北京城,不过近千年后的今天,已经保留不下什么古迹了,只有广安门内的天宁寺砖塔,据专家考证,是在辽代遗址上修建的,已经算是北京现存古建筑里最古老的一座。
其实这里就是幽云十六州中的幽州,当年契丹人从石敬瑭手里拿到这座城池,立刻就改名为幽都府,定为南京,后来又改名析津府。契丹辽朝的五京里,要数这座南京析津府的人口稠密,工商业发达,最为繁华热闹。
契丹辽朝的一级行政区划为道,就以五京为中心,设立上京道、中京道、东京道、西京道和南京道,道下设州(五京所在的州改称府),为二级行政区划。州的民政长官叫刺史,而五京所在的府及其附近各州还额外设有掌管军政的节度使。以幽都府为例,设置卢龙军节度使司(节度使司是指节度使的衙门),它东面的平州则设置辽兴军节度使司;幽都府改名析津府以后,撤掉了卢龙军节度使司,等于说南京周边的最高军政长官就只剩下一个辽兴军节度使了。
耶律延禧既然逃到了南京,他当然需要任命一位有才能的大将来担任辽兴军节度使之职,好就近保护自己。派谁来担当这个重任才好呢?想来想去,突然被他想到一个人选,那就是担任祥州(今吉林省农安县东北部)刺史的耶律大石——
“大石忠勇善战,又是朕的同宗兄弟,嗯,把他调到身边来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前因叙过,进入正题,主人公耶律大石登场——他就是开篇提到的那位来自中国、后来千里迢迢远征河中地区的菊儿汗——天祐皇帝。
耶律大石,表字重德,乃是契丹辽朝的正牌宗室,是开国皇帝、太祖阿保机的第八代孙子,根据专家考证,他很可能出生于公元1087年。耶律延禧也是阿保机以后的第八代,生于1075年,比大石大12岁,所以论起辈分来,他算是大石的远房堂兄。
随着契丹辽朝的衰败,贵族们也大多毫无生气,王子王孙们八成都是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但是耶律大石不一样,他不但保留了老祖宗的游牧民族本色,善于骑马射箭,并且很有文化修养,精通契丹和汉两个民族的文字,可以说是文武双全了。
《辽史》上记载说,公元1115年——也就是耶律延禧御驾亲征,在护步答冈被金军杀得大败的那一年——虚岁29岁的大石进京赶考,因为学识渊博,文采斐然,很轻松地就夺得了状元。按照习惯,新科状元要进入翰林院,就任翰林应奉,相当于政府机关的高级秘书。
不过这条记载有点问题——《辽史》和《金史》都是元朝宰相脱脱召集一批人编出来的,人们常说“盛世修史”,可是脱脱时代元朝早就不“盛”了,国家日益衰弱的时候,文教事业也走下坡路,这两部匆匆忙忙赶工出来的史书,纪年讹误、译名混乱、史实矛盾等问题比比皆是,有关耶律大石的事情记岔了也不奇怪。
首先,按照契丹辽朝的制度,进士考试是专为汉人设置的,而契丹人和“贱庶”之人比如奴隶、屠夫、医生、算命的之类,全都不准参加——当然,两者有着本质的区别,契丹人自有别的做官道路,“贱庶”则根本不让当官。曾经有个契丹贵族耶律蒲鲁去参加科举考试,竟然还考中了,可是随即就被人告发,皇帝下令:“擅自让儿子去参加考试,破坏制度,这是他老子庶箴的过错。”下令抽了耶律庶箴二百鞭子。
契丹辽朝两百多年,除了耶律蒲鲁以外,还有别的契丹人参加过科举考试吗?可能有,但是没有证据。况且一碰到开进士科,《辽史》都会把得中之人的名单开列出来,虽然未必完全,里面却的确没有耶律大石的名字。所以说耶律大石进士及第云云,这条记载恐怕不可信。
很可能是脱脱等人理解错了资料,把后代的制度给安到契丹辽朝去了。因为在金朝的时候,是允许女真人和汉人一样去考进士的,只不过不是同一套考题,而且女真人的录取分数线会相对低一些;元朝虽然不大搞这种考试,但偶尔搞一回,也从来不区分民族,没有蒙古人不准参加的规矩。
所以大石不大可能去参加科举考试,更不会考中状元,当上翰林应奉的官。当时并非只有一个翰林院,大石进入官场的第一步,其实应该是在另外一个翰林院吧。
因为按照契丹辽朝的制度,是建立两套官僚班子,分开来管理蕃人(指以契丹为首的游牧民族)和汉人的,前一种叫北面官,全是沿袭老祖宗传下来的那一套;后一种叫南面官,是完全模仿了唐朝的官制。对应南面官里面的翰林院,北面官也有一个机构,名叫大林牙院——林牙,就是契丹语翰林的意思。
耶律大石最早做官,应该不是通过科举考试,而是通过契丹族内部的推荐,当上了大林牙院里的某一级林牙(翰林)。在中原王朝,考中进士,能进翰林院是很风光的事情,翰林虽然品级不高,却往往前途无量,汉化程度很高的契丹人也很看重这一点,所以很多年以后,即便大石已经身居高位,大伙儿还是习惯尊称他为“大石林牙”。
历朝历代,只要有翰林,所负责的就不外乎朝廷诏令、文书的起草和润色,它有点类似于皇帝或者政府机关专管文字工作的秘书,但是没有什么权力,纯粹一个清水衙门。
当上林牙也就是翰林的时候,耶律大石只有29岁,风华正茂,精力旺盛。年轻人满腔热血,想要实现自己的远大抱负,再加上看到国家危机重重、风雨飘摇,当然不肯在那样一个纯文字机构里干点不痛不痒的帮闲工作。好在他有优势条件,他既是契丹人,又是耶律氏,甚至还和皇帝沾亲,想外放个地方官,去干点实事,应该不是很困难的事情吧。
所以大石在大林牙院里干了没多久,就被外放去做了泰州刺史,然后1117年春季,女真大将斜也就攻陷了泰州。没有记载大石此时是否还在泰州任上,是否当面抵抗过金兵的猛攻,但想来大石虽然精于骑射之道,保持着契丹游牧民族的本色,可领兵打仗还是头一回,所以肯定不是身经百战的斜也的对手吧。
况且,当时女真兵纵横驰骋,如入无人之境,契丹辽朝兵败如山倒,士气低落。大石很可能因此丢掉了泰州,逃回首都,并且根据《辽史》记载,他在不久后又平调祥州刺史。
有趣的事情又来了,其实祥州早在三年前也就是1114年的时候就已经被女真兵收降了。难道说大石投降女真,去当了金朝的官吗?那当然是不可能的。或许是《辽史》又编错了;还有一种可能性,是此祥州非彼祥州,乃是一个侨置州。“侨置”就是说一旦地方政府沦陷了,就另外找块地方,按原名设置一个新的地方政府,和所谓的“流亡政府”没有太大区别,或许朝廷还给划点土地、拨点人口,量可比原来少了不知多少倍。
从泰州刺史到祥州刺史,算是平调,而从祥州刺史到辽兴军节度使,就是升迁了。很可能大石在防守泰州的时候表现不错,后来担任祥州刺史,其间还和女真兵打过几仗,不一定得着什么大胜利,只要临阵不逃,败而不溃,在当时就已经罕见了。耶律延禧听说了大石的事迹,又调查到他是自己的远房堂兄弟,自然而然就会想要加以重用。
不过耶律延禧这糊涂皇帝从来就没有什么眼光,也说不定他根本就没有看重过大石的才能和功绩,仅仅因为是亲戚关系,才任命大石当辽兴军节度使的。大石崭露头角、声名鹊起,虽然是在辽兴军节度使的任上,却并非在耶律延禧的领导下。
因为耶律延禧只在南京析津府待了两年,等到1122年正月,金军开进了防备薄弱的中京城,他就又胆战心惊地坐不住了,并在不久后匆匆地逃出了南京城。大石仍然留守析津府,没有跟随在皇帝身边,其实这对他自己,甚至对整个契丹族来说,都算是很幸运的事情……
南使射中了
公元1117年,女真兵攻克了泰州城,作为日后卡特万草原决战双方统帅之一的耶律大石登上了这个风高浪急的历史舞台。那么,作为决战另一方的统帅桑贾尔,他此刻又在做些什么呢?
非常凑巧,这一年桑贾尔刚刚继承苏丹之位,成为塞尔柱王朝的最高统治者、大君。
塞尔柱人的前身是突厥民族的一支,中国史书上称为“乌护”,阿拉伯史书上称为“乌古斯”。这个部族最早居住在天山山脉东麓,公元682年,被唐朝庭州刺史王方翼打败,西迁到锡尔河下游。后来同为突厥民族一支的葛逻禄人占据了乌古斯人的牧场,又把他们继续往西赶,最远的一支跑到伏尔加河流域去了——在迁移过程中,逐渐形成了后来的土库曼民族。
10世纪末期,土库曼人中间出现了一位领袖,率先皈依伊斯兰教,这位领袖名叫塞尔柱,塞尔柱王朝由此得名。到了塞尔柱的孙子图格里克的时代正式建国,并且应阿拔斯王朝哈里发嘎义木所召,击败了控制伊拉克的白益王朝,赢得了苏丹的头衔。
图格里克以后是阿尔普,阿尔普于1072年遇刺身亡,把宝座传给了儿子马里克·沙。苏丹马里克·沙的时代,塞尔柱王朝疆域达到最大,但在1092年他去世以后,两个年幼的儿子先后继位——14岁的别尔克·雅鲁克和4岁的马赫穆德。那么小的孩子根本无法统治偌大的疆域,各地诸侯纷纷自称苏丹,帝国濒临崩溃的边缘。
终于,他第三个儿子桑贾尔站了出来,雄心万丈,打算重整河山,恢复祖先的光荣霸业。
桑贾尔,通常也译为“辛扎尔”,他当时被任命为呼罗珊的总督。所谓呼罗珊,是指今天伊朗东北部的呼罗珊省,以及阿富汗赫拉特一带和土库曼斯坦境内的马雷地区,也算是中亚细亚数一数二的富庶之地。桑贾尔就利用呼罗珊的兵力东征西讨,把东方许多离心离德的旧藩属——东、西两个喀喇汗王朝、伽色尼王朝、花剌子模国等——一次又一次地拉回到塞尔柱帝国的统辖之下。
不仅向东方进兵,桑贾尔还数次西进,再度杀入巴格达,压制想要趁乱恢复权力的阿拔斯王朝哈里发。
1117年,桑贾尔经过长年征战终于登上了塞尔柱苏丹的宝座,并且开始了更为艰苦卓绝的统一之路。
就在桑贾尔登上苏丹宝座的同一年,金军攻克了泰州,节节推进,契丹辽朝兵败如山倒,同时在宋朝的登州(今山东省蓬莱市),刺史王师中突然发现了一个很有趣的商人。
登州是重要的海港和贸易集散地,经常会有辽东行商渡海来到这里,携带着马匹、毛皮等货物来交换宋朝的土特产品,但这些行商多数是契丹人、奚人和渤海人,这次来的这个商人,观其穿着打扮、行为举止,却分明是个汉人。
于是王师中就特意召见这个名叫高药师的行商,向他打听辽东地区的情况。据高药师说,女真族已经起兵反抗契丹辽朝的统治了,并且越战越勇,拿下了契丹数十座州府。王师中觉得这份情报非常重要,就急忙将其整理成文字,上奏宋徽宗赵佶。
赵佶是位著名的艺术家天子,画得一手好花鸟,写得一笔好瘦金体,创作灵感一上来,朝廷大事就懒得管了,于是接到王师中的上奏以后,他看也不看就转发给了蔡京、童贯,让二人先去仔细研究一下。
童贯拿到上奏,大喜过望,心说机会来了。他成天都想着打仗,好从中大捞一票,更可以加官晋爵。所以当年才会悄悄地把赵良嗣带回东京汴梁来,只盼着联金伐辽的计策得到皇帝首肯,并且派他当主将去收复幽云十六州。如果真的拿下了十六州之地,别说立功升官,他童贯作为策划者和指挥者,简直能够摇身一变成为民族英雄,从此朝野上下还有谁敢对他说个“不”字吗?
童贯是一心想要伐辽,蔡京向来和童贯穿一条裤子,也立刻怂恿联金开战。于是赵佶采纳了这两个奸臣的意见,决定先秘密派个使团前去辽东和女真人接洽。可是派谁当团长才好呢?
这趟可不是去送送礼、庆祝庆祝生日那么简单,使团的团长必须要兼通文武,智勇双全,要能够准确判断出女真人兵力的强弱,同时又要擅长外交辞令,这样才不会在谈判桌上被对手牵着鼻子走。
还是童贯站出来推荐说:“武义大夫马政,英勇善战,而又精通文事,堪当如此重任。”
赵佶接受了童贯的推荐,在1118年的二月份,派遣马政率领使团,从登州乘船下海,秘密前往辽东,去和女真人接洽。
金兵虽然连战皆胜,终究契丹辽朝“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不是一两天就能攻灭的,所以宋朝使团来到辽东,和阿骨打一提来意,阿骨打是喜出望外,立刻盛情接待了马政一行。
不过对于宋朝来说,女真人实在太过遥远了,而对于女真人来说,宋朝也仅仅是传说中的存在而已。宋军是否能战,会不会帮倒忙,阿骨打心里没底,就想先观察和测试一下使臣的能力。
他听说马政乃是武官出身,于是就想到一个好主意,邀请宋朝使团去狩猎,想趁机考较一下他们的弓马之术。如果使节们表现不佳,就说明宋人不能作战,和他们联兵没有意义,只会拖自己的后腿;如果情况相反,那就可以放心地签订协议了。因此阿骨打特意关照部下,发现猎物不准妄动,必须让“南使”先射。
打猎过程中,女真兵吹响号角,在森林中穿行,顺利地赶起了一群黄獐。因为有皇帝的事先吩咐,女真兵将们全都勒马不动,只是朝宋朝使节们摆手:“请,你们先上。”
突然,阵列中驰出一匹骏马,一个青年以异常娴熟的动作侧过身,拉开硬弓,搭上了羽箭。女真兵将全都屏住呼吸,注目观看,只听弓弦声响,一头黄獐颓然栽倒在地,射得真是准得不能再准了。
这个年轻人是谁呢?原来他是马政的儿子,名叫马扩。
马扩出身于军人世家,少年从军,武艺超群,不仅如此,他还曾中过武举,因此他这次射中黄獐并非偶然,就连那些精通骑射的女真大将们看到他的姿势、动作,放箭的准头,也不禁在心中连声喝彩:“南朝果然有能人呀。”
阿骨打更是高兴,对左右说:“射得真好。南使射中了,我心里很快活!”在他想来,马扩年纪轻轻就有这么好的武艺,宋朝几百万军队,上万名武官,只要其中一成有他的本事,那就是强援了,不会拖自己的后腿。
第二天,阿骨打特意赏赐给马扩貂裘、锦袍、犀带等七件宝物,阿骨打的堂兄弟、国论勃极烈(国论的意思是尊贵,国论勃极烈相当于宰相)撒改也称赞说:“南使射得好,应该给他起个尊贵的名字,就叫作‘也力麻立’!”
这个词在女真语中是“善射者”“神射手”的意思,从此以后,女真兵将就都称呼马扩为“也力麻立”,对他佩服得不得了。
就这样,在马政的努力下,在马扩的武艺展示下,北宋和金朝终于牵上了线,双方使者频繁往来,讨价还价,最后到了1122年,终于一切谈妥,单等宋朝点将发兵了。
双方商定的条件究竟是什么呢?第一,宋朝答应对女真的交涉使用“国书”而不是“诏”,也就是承认金朝是和自己对等的国家;第二,宋金两国南北夹攻契丹,契丹辽朝的五个道,东京、西京、北京、中京四道归金朝,南京道主要是幽云十六州归宋朝;第三,战争胜利以后,两国各安边界,永不侵犯,宋朝把每年输送给契丹辽朝的岁币转赠给金朝。
这就是后世所称的宋金“海上之盟”。
大概是保密工作做得比较好,对于这“海上之盟”,契丹辽朝方面竟然没有得到任何情报,他们还以为后方安全,只要挡住前方的女真兵就行了。
就在盟约结成的1122年,当年正月,金军攻占了中京城。耶律延禧知道打不过,急忙派人前去和阿骨打谈和。既然早就已经吓破了胆,当然提不出什么强硬的条件,他只要求女真人在占据了中京以后别再继续南征,留下南京和西京给他养老,于愿足矣。
可是金朝根本不理他,反而委派契丹叛将耶律余睹为先锋,率军数万,南下进攻泽州(今河北省平泉市南)。这座泽州城距离南京析津府直线距离还不到250公里,骑兵三日三夜可到,耶律延禧闻报大惊失色,借口打猎,匆匆忙忙地逃出了南京析津府,穿过居庸关,跑去了鸳鸯泊。
所谓鸳鸯泊,乃是一片大湖,据说湖里有很多鸳鸯栖息,所以得了这个名字,位置大约在今天河北省张北县的西北部。鸳鸯泊附近本就有大片好猎场,不仅契丹辽朝的皇帝,后来金朝的皇帝、元朝的皇帝,也都喜欢到这里来打猎玩耍。
此后过了不久,传来泽州被攻陷的消息。耶律延禧在鸳鸯泊也待不下去了,干脆率领五千骑兵向西逃往西京大同府。据说在渡桑干河的时候,他竟然把传国玉玺掉进河里都没去捞。
皇帝逃走,那么谁来守卫析津府呢?当初耶律延禧才刚逃去鸳鸯泊的时候,就曾颁下圣旨,任命秦晋国王耶律淳担任南京留守元帅,南府宰相张琳、参知政事李处温等文官作为辅佐。可是他料想不到,自己前脚才走,这些留守官员后脚就商量着要造他的反了……
红袍加身
耶律延禧早已经失了人心,他驾前的臣子,不管忠臣还是奸臣,都在找机会改投另一位君主。忠臣们认为,为了保护国家社稷的安康,为了抵御女真人的进攻,整个契丹民族应该有一个强有力的领导核心,而耶律延禧根本就担不起这份重担。皇帝无能不怕,昏庸不怕,还有机会找个有能力的大臣来辅佐他,可是皇帝畏敌如虎,还未临阵就落荒而逃,仗就算打了?
而奸臣们也许对整个局势的认识更为清晰,他们意识到契丹辽朝气数已尽,除了投降女真人,大概已经没有别的道路可走了。但是“投降”两个字,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一是可能留下千古骂名,更重要的是,想投降也得对方肯接受才行呀。眼看着女真人恨耶律延禧入骨,穷追不舍,如果自己还跟着这位皇帝,那么连投降的路都走不通,迟早还是死路一条。
终究是官僚体制、传统观念在制约着每个人的行动,即便认为逃跑皇帝耶律延禧已经无可救药了,跟在皇帝身边的时候,还是没有多少人敢起异心。可谁想到这位天祚皇帝竟然丢下文武百官,又从南京析津府里逃出去了,于是他前脚一走,大臣们后脚就开始议论纷纷,谋划着造耶律延禧的反。
耶律延禧所任命的南京留守耶律淳是个颟顸无用的老头子,他的辅佐官张琳和李处温成为留守政府的核心人物。两个人都是汉人,但都当着分管游牧民族事务的北面官,北面官里地位不算最高但直接辅佐君主治理国家的要职,就是南北两府的宰相,张琳官居南府宰相,李处温是他的副手参知政事。
李处温是析津府本地人,他这个人一心想要保全自己的富贵荣华,于是就想踢掉耶律延禧,拥立耶律淳当皇帝。
耶律延禧驻扎在鸳鸯泊的时候,和南京城里还保持着联络,等他西走大同府之后,留守政府连续几天都得不到皇帝的消息。当时谣言满天飞,有说皇帝已经死了的,还有说皇帝被女真兵活捉了的,留守政府内部自然乱成了一锅粥。李处温就趁着这个机会和堂弟李处能、儿子李奭商量,说时局如此,不能再等待了,应该立刻动手。
李处能还有点犹豫,对他的堂兄说:“咱们终究是汉人,不是契丹人,想要废掉皇帝,另立新君,恐怕难以服众呀。”
三人商量了半天,觉得必须得找一些帮手,协同起事才行。找谁好呢?南府宰相张琳也和李处温一样,既是文官,又是汉人,起不了什么作用。他们研究来研究去,觉得南京周边的三员统兵大将是一定要拉拢过来的。
哪三员统兵大将呢?第一个是镇国大将军、都统萧干,第二个就是辽兴军节度使耶律大石,还有一个是怨军八营都详稳(契丹语,长官的意思)郭药师。如果得到这三员大将的支持,南京周边的绝大多数兵力就捏在自己手里了,还有什么事情办不成吗?
作为辽兴军节度使,相当于南京的卫戍区司令,耶律大石当时就驻扎在析津府中,于是李处温先秘密地前去会见他,把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在李处温想来,萧干是奚族人,郭药师是渤海人,只有大石是契丹人,并且根正苗红,是正牌皇孙,如果先把大石拉到自己船上来,那么另两员大将也就好说服了吧。
对于李处温的计划,耶律大石倒没有表示出什么反对意见。因为他们和耶律延禧已经失去了联系,想要和金军开仗,总得有个皇帝来领导、指挥着才行。而如果想要另立君主,耶律淳乃是耶律延禧的堂叔,身份高、辈分也高,又是钦命的南京留守元帅,没有谁比他更合适当皇帝了。
在说服了耶律大石以后,李处温又去找萧干和郭药师,很快也得到了他们的首肯。于是李处温的腰杆终于硬了起来,大摇大摆地去见南府宰相张琳。张琳听了他的来意,一个劲儿摇头:“皇帝是生是死,还没有确切的消息,这时候为了大局考虑,让秦晋国王做监国是对的,拥戴他当皇帝就过分了。你这是想造反呀!”
李处温劝他说:“国不可一日无主,现在时局艰险,咱们做事不能太瞻前顾后。”随即抖出料来,萧干、耶律大石和郭药师都答应了,我现在兵权在握,你反对也是无效的。事情到了这一步,张琳没有办法,也只好勉强依从。
于是,一个在历史上被称为“北辽”的短命政权就此建立了起来,耶律大石在这个政权中可以算是举足轻重的核心人物,他即将展现自己的宏图大志,在历史舞台上留下令人拍案叫绝的精彩表演。
公元1122年三月里的某一天,留守南京析津府的主要官员们,包括张琳、李处温、耶律大石、左企弓、虞仲文、曹勇义、康公弼等人,召集文武百官和达官显贵数万名,一起浩浩荡荡地跑去秦晋国王府上,求见留守元帅、秦晋国王耶律淳。
耶律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懵懵懂懂地跑到客厅,接见张琳、李处温等人。李处温平静地对他说:“现在东西阻隔,皇帝生死不明,国不可一日无主,群臣商议,请殿下即皇帝位,以安民心。”话说得很平稳,耶律淳闻言却大惊失色:“你们别胡来!篡位为君,这种事情我是不干的!”
看起来,这个耶律淳确实不想做皇帝,因为此前他也有过好几次机会,却全都主动或被动地放弃了。
耶律淳乃是辽兴宗耶律宗真的孙子,论起来是耶律延禧的皇叔。耶律宗真有三个儿子,长子是辽道宗耶律洪基,次子是宋魏国王耶律和鲁斡——耶律洪基的长孙是天祚帝耶律延禧,而耶律和鲁斡的长子就是耶律淳。
辽道宗耶律洪基曾经听信谗言,杀死了自己的皇太子,也就是耶律延禧的父亲耶律浚,然后悲哀地发现,自己侄子一大堆,儿子可再没有了,于是打算把皇位传给侄子里面最喜欢读书写字、貌似最有出息的耶律淳。但是耶律洪基这个人喜怒无常,决心还没有下,就先看着耶律淳不顺眼了,于是找个借口把他赶出中京,改立了耶律延禧为皇太孙——这是耶律淳第一次和皇帝宝座失之交臂。
耶律延禧登基以后,看到几个堂叔都和自己一样是酒囊饭袋,也就这耶律淳还像个样子,于是接他回京,封为郑王,后来又改封为越王、魏王,对他非常宠信。耶律淳的父亲宋魏国王耶律和鲁斡原本就是南京留守,等到和鲁斡去世,耶律延禧就下诏,让耶律淳子继父业,也到南京析津府去坐镇。
前面提到过,公元1115年,耶律延禧御驾亲征,率领十数万大军,号称七十万,前去讨伐阿骨打,走到半道,御营副都统耶律章奴突然跑回上京临潢府,起兵造反,这是怎么一回事呢?原来耶律章奴早就不满昏君耶律延禧的统治,可惜一直找不到一杆大旗扯来造反,这次行军途中,他和耶律淳的儿子耶律阿撒聊到了一起,阿撒说:“我老爹根红苗正,当年还差一点就当了太子,你不扶保他,你又扶保谁?”两人一拍即合,于是就带着亲信三百多人从前线逃回,打算谋反。
可是他们虽然商量得好好的,耶律淳却并不知道这件事情,直等到耶律章奴从军中跑出来,才派耶律淳两个亲戚——他大舅哥萧敌里和外甥萧延留——去南京通知一声。耶律淳听了这话大吃一惊,迟迟不敢表态,一直等到耶律延禧派遣使者前来查问,老头子才干脆一狠心,砍下萧敌里、萧延留两个倒霉鬼的脑袋,以表示自己的清白。
最终叛乱被镇压了下去,耶律章奴被处死,阿撒的下场估计也好不到哪里去。耶律淳不敢响应他们篡位当皇帝,倒是撇得够清,耶律延禧不但不怪罪他,还加封他为秦晋国王,拜为都元帅,征募从辽东逃来南京附近的流民组成一支新军——也就是后来郭药师统领的“怨军”。这是耶律淳第二次有当皇帝的机会,但他非常明智地退缩了。
现在是第三次了,南京的官员们苦苦相劝,耶律淳面孔一板,坚决不允。他是个在重重政治风浪中只知道明哲保身的人物,其实根本不是当皇帝的料,但终究年岁、辈分摆在那里,比起别的国王宗室也多少贤明一点,所以李处温等人再不肯放他逃走。
李处温最后竟然还口不择言,举出唐肃宗继位灵武的往事来——“想当初‘安史之乱’,唐玄宗李隆基逃往四川,朝中无主,幸亏肃宗李亨及时在灵武登基,这才挽救了唐室覆亡的危机。现在局势不是很相似吗?为了群策群力,击败女真叛贼,恢复我大契丹的江山,殿下您应该当仁不让地挑起这副重担呀!”
这完全是胡说八道。李隆基和李亨本是父子关系,并且李亨早就被册立为太子,父业子继,皇帝不在了(驾崩、逃亡,或者失踪),太子继位,那是名正言顺,怎么能拿来类比堂叔侄关系的耶律淳和耶律延禧呢?况且就连李亨本人,因为没有得到老爹的同意就急不可耐地登上皇帝宝座,当时和后世还有很多人骂他“不孝”呢。
耶律淳听了李处温这番胡话,当真是哭笑不得,一甩袖子就打算退回后堂。可是他走不了,客厅早就被挤满了,李处温的儿子李奭趁机扑过去,霸王硬上弓,拿起件红袍子披在耶律淳身上——红色是大富大贵的象征,这件红袍子虽然不是皇袍,但它是一种标记,和所谓“黄袍加身”是同一个意思。
遥想当年,后周殿前都点检赵匡胤就是在陈桥驿驻兵的时候被人披上黄袍,假惺惺地被迫做了皇帝,建立的北宋王朝——这不是“历史总会惊人的相似”,而是人类都擅长援引前例来抬高自己行为的正当性或者合法性。
大红袍子一上身,客厅里的官员们立刻全体下拜,口称“万岁”。声音传到厅外,等在外面的官员们、贵族们、乡绅们,也全都在没有或者没有明显的统一指挥下,步调一致地叩拜高呼。数万人一起喊叫,声震屋宇,整个秦晋王府连梁带柱全都在微微颤动。
耶律淳这下子没办法了,看起来大家都是铁了心要造天祚帝耶律延禧的反,自己如果犯了众怒,后果不堪设想。进一步就是皇帝,虽然是风雨飘摇的小朝廷的皇帝,也总比退一步死无葬身之地要来得强呀!
于是耶律淳就被迫登上了契丹辽朝的天子宝座,被尊为天锡皇帝,改年号为建福,册封老婆萧普贤女当皇后。当然,一朝不能有两个皇帝,终究耶律延禧还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没有确切的阵亡或被擒的消息,天锡皇帝只得下诏,撤去耶律延禧天祚皇帝的尊号,降封他做湘阴王。
新皇登基,大赏群臣。耶律淳拜张琳为太师、李处温为太尉、左企弓为司徒、曹勇义知枢密院事、虞仲文参知政事、李处能直枢密院、李奭为少府少监。对于手握重兵的萧干,先是进位北枢密使,然后干脆封他做奚王。
萧干看名字像是契丹人,但他的萧姓乃是赐姓,本名叫回离保,是奚族人。奚族的全称是库莫奚,和契丹族同源,据说这两个民族风俗文化非常接近,连语言也可以互通,所以当契丹人征服奚族以后,仍然保留他们原来的王国体系,作为契丹辽朝的附庸,而奚国有五个王族,归附以后也都改姓了萧。萧干本是奚国的王族宗室,自然有当国王的资格。
还有一位拥戴功臣郭药师,本是怨军八营都详稳也即总司令。所谓“怨军”,乃是由耶律淳组建起来的一支新军队,成员主要是逃亡流散的辽东居民,有汉人、契丹人,也有渤海人。这些人因为女真兵南下而失去了家园,满腔愤恨,一心想和金兵干仗复仇,于是就起名叫作“怨军”。
耶律淳登基以后,觉得怨军这名字不好听,不吉利,就改名为“常胜军”,任命郭药师为常胜军都管押、涿州留守。
常胜军驻扎在涿州(今河北省涿州市),萧干大概也不在南京周边,因为他们两个都没有直接跑到耶律淳的府上去“红袍加身”。实际负责南京析津府周边防御重任的,只有耶律大石一个人。
皇帝换了,朝廷上下说不上耳目一新,起码多少有点新气象,耶律大石摩拳擦掌,觉得自己大展雄图的机会终于来了,他整备物资、训练兵马,打算要和女真兵好好地大干一场。然而他没有想到,北方烟尘未起,南面却突然响起了隆隆的马蹄声——停战已经上百年的北宋王朝突然派出十万大军,浩浩荡荡直逼析津府!
耶律大石有史所载打的第一仗,竟然不是和女真人打的,而是和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