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死缠烂打
门口那名侍女入了东厅,急趋莲步走到韩熙载身边,悄声对他耳语了几句。韩熙载微微颔首,示意令都虞候廖辰入内。
婢女领命,转身退下,至门口告知廖辰。
未几,见廖辰轻手轻脚,双手捧着锦匣快步走了进来。琵琶声戛然而止,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廖辰身上。
韩熙载被扫了雅兴,微微有些不悦,他上身歪斜,左手搭在床榻的围子上,呈半握拳状,撑着左边脸颊,懒洋洋地问道:“何人求见?”
都虞候廖辰捧着锦匣,恭敬地垂首答道:“是一名异人。”
“异人?”韩熙载忽然坐直了身体,望向自己的这位亲卫侍从。
“对,异人。异于常人的人。”廖辰不疾不徐地说道。唉,俗话说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软,为了完成许诺,他也是拼了。
“哦?”韩熙载一听顿时来了兴趣,脸上微微一笑,又问道,“此人如何异于常人?”
“他,他……他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不偏不倚,恰巧掉到了后院。不过,令人惊奇的是,从那么高的地方掉落,他竟然毫发无损,既没摔死,也没缺个胳膊断条腿什么的。”都虞候廖辰拿了忠尧的好处,自然是把他这位本来不受欢迎的不速之客的“神奇之处”好生描绘了一番。
此言一出,一下就吊足了所有的人胃口。
听完廖辰的描述,韩熙载面露惊异之色,其余宾客也颇感好奇。廖辰见状,心中一喜,上前两步,双手呈上那精美的锦匣,说道:“这是他送来的见面礼,还请韩公过目。”
韩熙载朝自己的宠妓弱兰使了个眼色,弱兰迅速上前,接过锦匣打了开来,竹丝扣瓷的茶盏玉壶顿时呈现在眼前。韩熙载从未见过此物,甚为好奇,取出一只茶盏把玩了一下,眼神中流露出些许欣赏之色,随后又将那茶盏放了回去。
廖辰见火候差不多了,不失时机地取出忠尧那封拜谒的“投文”递了上去,说道:“此人欲拜谒韩公,故投文求教。”
韩熙载轻轻“哦”了一声,接过那封经过折叠的“投文”,解开上面的红色锦带,展开笺纸一看,只见上面写着:画院待诏顾闳中等已潜入贵府,窃窥公之动向。另附《春光好》词一首,云:好因缘,恶因缘,奈何天,只得邮亭一夜眠?别神仙。琵琶拨尽相思调,知音少。待得鸾胶续断弦,是何年?落款则是“一个才高七斗的人”。
韩熙载瞧见第一句话,顿时心中一紧,面色变得凝重起来,鼻中哼了一声,轻轻冷笑。
那廖辰见状,偷偷瞄了一眼,脸色一变,低声说道:“韩公,可是有人在这里插了一枚钉子?”
“什么钉子?铁打的还是铜铸的?”韩熙载反问道,佯装不以为然,语气中带着责备,“此事就此作罢,莫要再提!”
“是。”廖辰恭敬地欠身,作了一个叉手礼,老老实实不再言语。
语罢,韩熙载继续往下再看,当看到《春光好》这首词时,不禁露出了会心的笑容。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落款上,忽然呵呵一笑,自言自语道:“才高七斗?为何不是才高八斗?”心中对求见之人顿时兴趣大增,即令廖辰:“去把他带来见我吧!”
廖辰闻言心中一喜,迅速转身退了出去。
在回去的路上,他脚步轻快,嘴角、眉梢带着笑,此事顺利办妥,心里能不高兴吗?是以,不知不觉就笑了出来。
快走到后院时,廖辰想起了什么,忽然神色一敛,端起一副凛然之态,神情肃然,他穿过月门径直到忠尧跟前,说道:“韩尚书今日正宴请诸位朝臣以及新科状元,本不欲见客,不过廖某苦口美言,大力推荐,将公子大大夸赞了一番,众人现在对你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是以,韩尚书决定破例见你一次。”
眼见第一步计划成功,忠尧不禁心花怒放,面露喜色:“此话当真?”
“当然是真的,难道还是假的不成?”廖辰把腰一挺,理直气壮地答道。略微停顿了一下,他又吩咐左右侍卫:“你们继续巡逻,地上打碎的酒坛碎片派个人去通知管家,让人来洒扫干净。”
安排好事情之后,廖辰瞥了忠尧一眼,说道:“请随我来吧!”
于是,忠尧跟着都虞候廖辰前往东厅。二人径至东厅门口,廖辰将人带到后即自行退下。忠尧则在侍女的引领下步入了东厅。
韩熙载第一眼看到忠尧,没想到是如此稚嫩的一张脸,微微有些吃惊,遂问道:“你就是那个欲拜谒老夫的人?”
忠尧扫视左右,努力回忆着《韩熙载夜宴图》上的画像,一眼就认出了床榻上头戴高冠、身着黑袍的韩熙载,心中暗暗琢磨道:“左边那位双手紧握,执叉手礼于胸前的是韩熙载的第一门生,前科状元舒雅,歙县人,他是歙县的第一名状元,也是徽州府的第一名状元。据说,他极为仰慕韩熙载,应考进士时特意斋戒三日,徒步前往南京,伏拜献文。而韩熙载读过他的文章后,为之惊艳,大开中门,亲自迎接,二人可谓是一见如故。
长案两端,右边坐着的那位也是韩熙载的门生——太常博士陈致雍,左边那位执叉手礼、坐在红袍新科状元郎粲旁边的则是紫薇郎朱铣(xiǎn)。
这个太常博士陈致雍是礼学权威,掌管祭祀,官位七品。据宋书记载,他虽无多少家产,却蓄养了数百姬妾,有空便歌舞升平,跟韩熙载关系极好。
李嘉明……对,这定是李嘉明没错了,太常寺教坊副使,专司雅乐以外的乐舞百戏,其妹妹李姬以善奏琵琶闻名于世。
身着蓝色长裙的那位女子想必就是王屋山了,她是韩熙载百余伎妾中最出色的一个,身材最是娇小,能歌善舞,亦深得宠爱。
与韩熙载在床榻上携手而坐的红袍男子,自然是新科状元郎粲。据说他最爱欣赏歌舞,是个典型的风流才子,也是韩熙载宴会上的常客。”
迅速辨认出在场的各个人物后,忠尧躬身,恭恭敬敬行了一个叉手礼,说道:“晚生仰慕韩夫子大名,特来求教。”
“小小年纪,竟然知晓陶谷之词《春光好》,你可知陶谷为何人呐?”韩熙载故意问道,他显然是想考考忠尧的见识,而不仅仅是学识。
陶谷之词可不是随意选的,说来背后有一番鲜为人知的深意。而陶谷当初创作这首词,也有深意和渊源,恰巧这渊源与韩熙载有着莫大的关系。
忠尧直起身来,从容答道:“陶谷本姓唐,字秀实,早年历仕后晋、后汉、后周,后为北宋大臣,历任礼部尚书、刑部尚书、户部尚书。此人并非端介君子,秦弱兰秦姑娘曾扮作驿卒之女,旧衣竹钗,每日早晚在馆驿中洒扫庭院,那陶谷出使时便拜倒在了秦姑娘裙下。
数日后,南唐圣主在澄心堂设宴招待陶谷。陶谷岸然危坐,作矜持状。南唐圣主便将秦姑娘唤至席间,命其咏唱《春光好》。陶谷羞惭之下捧腹大笑,连酌连饮,最后醉倒狂吐。南唐君臣皆对其鄙薄不已,在他启程回国之际,只派了几个小吏在郊外设薄宴相送。”
话音一落,众人皆面若春风地大笑起来。
忠尧微微一怔,有些茫然,他不知众人为何发笑,不料一眼望去,忽然发现有个女子面色微愠,正怒视着自己,眼神颇不友善。忠尧不由心中一凛。
这时,韩熙载指着一旁的弱兰说道:“你方才所说的弱兰姑娘,恰巧在此。”
忠尧一下愣住了,暗暗叫苦不迭:“坏了,适才只注意到了王屋山,却忘了韩熙载的另一个宠伎弱兰,她也在这里!刚才还在说陶谷与秦弱兰之事,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啊!无端结了个怨,呃……唉——”
“你在‘投文’上所述之情况,老夫已然知晓。不过,还是谢谢你的好意。”韩熙载轻轻叹了一口气,委婉地下了逐客令,“无奈今日宴饮,主宾乃是新科状元郎粲,众宾客皆已齐聚在此,不应扫了在座诸位的雅兴。若要求教,还是改日另赋诗文再来吧!”
忠尧一听要赶自己走,急忙说道:“且慢!晚生今日前来,便是为了参加这夜宴。”
众人闻言一惊,面露诧异之色。
“参加今日夜宴?这是为何?”韩熙载很好奇,转过头去,瞥了新科状元郎粲一眼。
郎粲也是一脸疑惑,摇着头说道:“我不认识他呀!”
忠尧浅笑,镇定地说道:“诸位不必猜疑,晚生若是留下,定能为夜宴增色不少。我若是走了,便少了许多乐趣,好歹我也是才高七斗呢!”
一说到才高七斗,韩熙载又笑了。于是,他笑着问道:“为何你自认为是才高七斗?”
忠尧说得头头是道:“真人面前不说假话,音律在下只是略通,谈不上精通。韩夫子高才博学,‘才高八斗’当之无愧,故此,与韩夫子相比,在下少了音律这一斗,是之谓‘才高七斗’。不过,假以时日,待我再花些精力补齐了这块短板,或许就不再对‘才高八斗’望尘莫及了。”
太常博士陈致雍闻言嘴角一勾,首先发难,沉声道:“好大的口气!你可知今日在场的都是些什么人?”
忠尧淡淡答道:“知道啊!”说着,抬手指了指在场的一个个名人,不紧不慢地说道:“在下没有目翳,没有云雾移睛,瞧得还清楚。这位是新科状元郎粲吧?嗯,这位呢,应该是前科状元舒雅,这位是教坊司副使李嘉明,至于这位,则是紫薇郎朱铣(xiǎn)。哦,对了,还有您,太常博士陈致雍。”
“哼,算你还有点眼力劲儿。”太常博士陈致雍冷哼一声,点了点头,旋即没好气地训斥起来,“既然知道,口气还这么狂?哪里来的野小子,就不怕说大话闪了自己舌头?常言道,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你区区一介布衣,乳臭未干,凭什么资格留下?”
紫薇郎朱铣(xiǎn)也从旁调侃,哂笑道:“你若想留下,也不是不可以。不过,得等乌鸦变白,马匹生出犄(jī)角才行。”
“等乌鸦变白,马匹生出犄(jī)角?”新科状元郎粲大笑道,“这不是秦始皇对燕国太子丹说过的话吗?当时,据说太子丹听了此言,可是仰天叹息啊!昔年的友谊早已化作了泡影!哈哈哈哈!”
一石激起千层浪,在场所有人闻罢皆捧腹不已。
不过,为人耿介的韩熙载转念一想,想到忠尧所赠之竹丝扣瓷,觉得有些不妥,场面似乎难堪了一些,便琢磨着为忠尧找一个台阶下,于是说道:“这样吧,以文斗,亦权当助兴,你们随便出几个题目考考他,若是他答不上来,便也无须争吵,请他自行离去便是。莫要伤了和气,拂了今日雅兴。”语罢,他望向忠尧,又问道:“你觉得意下如何?”
不曾想忠尧表现得很爽快,他满口应承:“好!素闻韩夫子慷慨有才学,挺挺亮直,今日所见果然名不虚传。就依韩夫子所言,一言为定!若忠尧输了,即刻离去,绝不叨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