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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107次列车在南昌停车十四分钟,开车的时候,沈洛夕才像从冬眠中苏醒的蛇一样,蠕动着修长的身体,从被子下探出头,很是认真地问苏穆,“老穆,你的腰真的疼不疼了?”苏穆活动了一下说:“还有点疼。”
沈洛夕被子一掀,直挺挺地伸了个懒腰,刻不容缓地道:“我们真得赶紧下车。”苏穆说:“车都开了,下什么车。”她怪苏穆停车的时候没有喊她,“等到了龙川黄瓜菜都凉了,老穆,你若是真残了,我可不想给你养老送终。”苏穆说:“你能不能咒我点儿好。”沈洛夕突然又像夏季来临的北极熊一样,憨态可掬地爬起来对着苏穆挤眉弄眼的,“我这不是为你好嘛,万一你真残疾了,我可赔不起。”说着直接往苏穆的铺位上跳,重重的砸到了苏穆身上,砸的苏穆龇牙咧嘴的,错一点背过气去。
苏穆夸张地往后躲闪,离沈洛夕越远越好,一边躲闪一边说:“你是不是真的想让我残了。”“对不起,对不起,老穆,我不是故意的,我真不是故意的。”沈洛夕抱着他的一条胳膊,小声的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沈洛夕抱着苏穆的胳膊不撒,苏穆担心沈洛夕趁他不备再给他来个突然袭击,他就真残了。果然紧躲慢闪,沈洛夕嬉皮笑脸地抻着他的胳膊问:“老穆,你独自一人去深圳做苏穆?”说着神经兮兮的傻笑。苏穆不回答,她晃着他的胳膊一劲儿地问:“老穆,你说嘛。”大头蚊子一样。苏穆只好搪塞她说:“约会。”“你真去约会啊?”一惊一乍的,像是很惊诧的样子。苏穆故意神秘地道:“是啊。”
沈洛夕像是怕别人听见的似的,凑到苏穆跟前,蚊子叫似的问:“老情人?”
“秘密。”苏穆不告诉她。沈洛夕觉得苏穆不够意思,“老穆,你这人真没劲,讲讲怕什么?”苏穆将她的军,“你有劲,那你讲讲你去北京做什么?”沈洛夕毫不掩饰道:“找人。”不过说的时候情绪低落了不少。“找到没有?”苏穆小声问。沈洛夕摇头又点头。
苏穆刨根问底,“找到还是没找到?”沈洛夕也没隐瞒,直接说:“没。”苏穆说:“北京那么大,找个人确实很难。”“什么啊,他不想见我。”沈洛夕瞪了苏穆一眼。苏穆想缓和下尴尬的气氛,“谁啊,是不是傻,美女送上门儿还不见。”
沈洛夕的目光里有淡淡的忧伤和委屈,“他真的不想见我,在西客站,我给他发了四条短信,他都没有回。”
“给他打电话。”
“打了,关机。”
“可能他不知道你去北京,正好手机没电。”
沈洛夕叹气,“他知道我去北京。”说着眼角红红的松来了苏穆的胳膊,“老穆,你知道我多孤单么,一个人徘徊在北京西站。”
“你们吵架了?闹矛盾了?”
沈洛夕又抱了苏穆的另外一条胳膊。“和你说,你也不懂。”口气和眼神活脱脱如同当年的闵筱楠。
当等待已然成为习惯,思念则成了等待唯一的支撑点,等待是因为想念。苏穆偷偷的在心底想念着闵筱楠,却不敢明目张胆,更不能说与任何人听,只能把对闵筱楠的想念按捺在心底,积攒着。改革开放已经过去了十几年,可一个二十六岁的男人对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子的思念,依然是一种罪过,是得不到祝福的。尽管不少名著里都说,爱情是不分年龄和国界的,当苏穆真切地开始想念闵筱楠的时候,他的内心充满了矛盾和纠结。苏穆不止一次地对自己说:“她仅仅是个十六岁的女孩子。”
可惜一切无济于事,只要闭上眼睛,他就能清晰地想象出闵筱楠抿着的嘴唇,薄薄的像小时候赶集时拾捡的蜜枣核,均均匀匀的,带着弧度的唇线中间是她红红的嘴唇,一直在他的脑海里抿着抿着,抿成了风景。
梦里见到闵筱楠的那晚,苏穆睡的有些晚。睡觉前,他一直躺在床上看古龙的武侠小说《边城浪子》。苏穆书店里出租的大部分图书都是武侠和言情,苏穆却从不翻看它们,偏偏喜欢古龙的书,尤其是看过《边城浪子》后,他突然觉得他就是个浪子,飘泊在峦乡。可江湖的快意恩仇,刀光剑影,他不是很喜欢。因为他不是叶开,更不是傅红雪,所以闵筱楠也不会是丁琳灵,更不会是马芳铃。
苏穆喜欢《边城浪子》的另外一个原因,是他读过的一篇沈从文的小说《边城》,他喜欢沈从文小说里描写的湘西的旖旎景色,但不喜欢那个悲剧的爱情。
梦里的闵筱楠真真切切的抿着嘴唇,冲苏穆笑,笑着笑着说:“你带我去流浪。”特别的深情。然后苏穆醒了,醒后有喜悦也有失落。
恍恍惚惚的,因着那个奇怪的梦,苏穆决定回坡城批点新书,一些老顾客早就怨声载道地抱怨了,说他书店里的书几乎都看过了,催他进新书,不然真的弹尽粮绝,没的看了。初到峦乡,苏穆特别喜欢峦乡的静。认识闵筱楠后,他越发的喜欢峦乡的静,坐在书店门口,一天都听不见一声汽车喇叭声。闵筱楠久久不归,苏穆有了离开的心思,只是心有不甘,依然充满期许地等待着。至于期许的是什么,苏穆也说不清楚,等着闵筱楠出现在他的面前,还是在等一个确切的消息。如果她真的一去不返,那似乎也没了继续留在峦乡的理由,虽然当初不是为闵筱楠来的,可离开却是为她离开的。苏穆想继续流浪,寻一座城,静静的漂泊,那是他心中的边城。
苏穆离开坡城去峦乡的时候,坡城的出租屋一直没退,始终交着房租锁着门。批好书,他让老板直接给他送到了通往峦乡的小班车上。也许在苏穆的内心深处,迟早他是要回坡城的,峦乡不是他最终的归宿。返回峦乡,把书搬进书店,已经下午五点多了。
不少老顾客知道苏穆去坡城进书,早就等的心焦不耐烦了,所以不等他开门,门口就堆了不少人。一直到掌灯时分,顾客都络绎不绝。快九点的时候,又有敲门声,苏穆以为又是租书的,就说:“进。”进来的竟然是他朝思暮想,望眼欲穿的闵筱楠
由于之前不少老顾客都知道他要进一批新书,所以那天下午的顾客络绎不绝,一直到掌灯时分才闲了下来。然后他听到了敲门声,不高不低,他喊了一声:“进。”
进来的是闵筱楠,戴一顶大红毛线织的无檐帽,天冷的缘故,两腮红扑扑的。眨了几下眼睛,没说一句话,绕着书架,一本挨着一本地摸书架上的书。
苏穆只说了一句话,就有些哽咽,他说:“我以为你不来了。”闵筱楠头也没回,背对着苏穆很轻很轻地说:“每天在家我都想你在做什么。”苏穆很想说,每天都想闵筱楠,却没说出口,吭哧了几声说:“听音乐,看书。”一时间,苏穆有种被幸福冲昏头脑的感觉,手足无措的不知道做什么好了。幸亏闵筱楠说:“我还没吃饭呢。”他才手忙脚乱地说:“我给你烙饼,我给你炒鸡蛋西红柿。”
闵筱楠非要和面,说她和出的面烙饼好吃。这样苏穆手都没蘸,闵筱楠就把面和好了,一边和一边说:“烙饼面一定要软,必须用温开水和,这样烙出的饼才好吃。”好像苏穆不会和面似的,或者不相信他的手艺似的。苏穆没想到十六岁的闵筱楠不但面和的好,西红柿也切的比他切的好看,他平时切的大一块小一块,方不方正不正的。闵筱楠打鸡蛋的时候,说:“鸡蛋一定要打碎。”好像平时苏穆什么都不会做,俨然就是一个小家庭主妇。
苏穆不知道,闵筱楠在家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做饭了,从小她母亲就是病娘娘,整天吃药打针。苏穆想起了闵筱楠姥姥的病,就问:“你姥姥病好了吗?”“好了。”闵筱楠淡淡地道。
从烙饼到炒鸡蛋西红柿,前后不过一小时的时间,苏穆看的眼花缭乱的,闵筱楠烙的是酥油饼,不像他烙的饼上下就一层。她先是把面团在案板上擀成薄薄的一张大饼,淋上胡麻油,把擀好的薄饼一头撩起来,叠在另一头上,手指轻轻一揉一按,淋上去的胡麻油金灿灿地铺满了整张薄饼,均匀地撒些面粉,卷了,切成大小一致的面剂子,三扭两扭就是一个好看的花卷,再擀成圆圆的饼,放到烧热的电锅上,快出锅的时候,两面再刷上麻油,很快一张张油汪汪黄澄澄的扭丝儿饼就出锅了。
闵筱楠整个烙饼炒菜的过程,让苏穆都有些恍惚,恍惚的同时又倍感温馨。
吃罢饭,闵筱楠张张罗罗,又洗盘子又洗碗的,主人一样。洗的中间说了句,“一会儿我们出去走走吧。”苏穆恍惚地点头。
那晚的月光,很是特别,从他们出门的那一刻就恬静地镶嵌在头顶的苍穹上,不高不低,一路悄悄地跟随着他们。两人沿着铺洒了一地月光的峦乡柏油路,从北向南不紧不慢地走着。一路上谁也不说一句话,生怕惊扰了苍穹上的那枚月亮。
城南郊外,路两旁是月光下婆娑的白杨树,粗粗壮壮的守护着一直向南延伸的路。走着走着,闵筱楠停下了脚步,慢慢地靠在树上,依然没说一句话。借着温柔的月光,苏穆凝望着月光下她的眸子,学着她的样子也靠在了树上。淡淡的光晕里,闵筱楠低垂着眼帘,躲闪着苏穆的凝望。
苏穆的记忆里,一丝风都不曾有,他伸手捋了下闵筱楠耳畔乱了的发,闵筱楠没有躲,却咬了嘴唇,整个身体紧贴树冠,要把自己嵌进树里一样,绷紧了身体。苏穆放下手,扭头望一眼天上的月亮,低下了头。
俩人谁也不说一句话,背靠着白杨,一个仰头望月,一个低头看地。时间一分一秒地在流走,月亮始终不远不近地偷窥着他们。
先是闵筱楠开的口,她幽幽地说:“我来的时候,你锁着门,以为你不开了。”言语里充满了隐忧。思念是痛并快乐的,如文天祥说的那样,痛定思痛,痛何如哉!那种痛苦和担忧,当闵筱楠已经真切的站在了他的身边,他依然觉得痛。想想,如果她真的不来了,他该何去何从。
相思的苦楚,从闵筱楠离开的那一刻始终积攒着,得不到发泄,终于她又再次出现在了他的面前,他却不知从何说起,只能心潮澎湃地端详着头顶的月亮,好像闵筱楠住在月宫里一样。闵筱楠说了一句话又沉默了,自顾低了头,两条手臂像揣着心事似的从身后环抱了树,然后小心翼翼地动着手指。
苏穆慢慢的蹭到了闵筱楠的背后,粘稠的如水的的月光下,俩人中间只隔了一棵高大挺拔的白杨树。苏穆靠到闵筱楠背后的时候,她偷偷的把弯曲在身后的胳膊收了回来,怕苏穆触碰到似的。
俩人一直靠着树,不说话也不动,把头贴在树上,像是聆听树的呼吸和心跳一样。抬眼,苏穆的视线里没有月光,因为月亮在他身后。隔着白杨树,闵筱楠背对着他,他却清晰地能感觉到她的脸,以及五官的轮廓,额头上的刘海短短的,刘海的下面是弯弯细细,她修剪过的眉毛,眉毛下是一双深秋坝上大滩里淖尔一样的眼睛。眼睛下面的鼻翼小巧玲珑,嘴唇薄的像闵筱楠烙的酥油饼。
不知道什么时候,苏穆的胳膊伸到了树后,蜗牛触角似的试探着够向闵筱楠紧贴树皮的手。当手指与手指的距离越来夜近,触碰到一起的时候,闵筱楠像被吓着的蜗牛一样,迅速缩回了手指。当手指再次碰触到一起的时候,闵筱楠又倏地缩了回去。苏穆咬了下嘴唇,想再次碰触下闵筱楠凉凉的手指,闵筱楠却没再给他机会,小鹿一样轻轻巧巧的起身离开了树,向前走了几步,苏穆转身望着她的背影,朦胧的月光下,地上的影子秀气的像是剪出来的。
苏穆不想动,半个肩膀靠在树上,望着闵筱楠的背影,月光底下,她像峦乡春天乍暖还寒时候盛开的桃花,颤巍巍的。。
峦乡的山桃花,苏穆是亲眼目睹过的,春风里,盛开的桃花,那种谨小慎微欲开不开的姿态犹如白居易在《琵琶行》中所描写的那样: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含苞待放地缀在枝头,惹人的眼,不娇柔不造作,自然得体。
关于桃花盛开的场景,苏穆在不少书中读过,却从没有他亲眼目睹过的那般肆意,不真实的就像理查德·克莱德曼演奏的钢琴曲《水边的阿狄丽娜》一样,让人沉醉。
阿狄丽娜来自希腊的神话故事。希腊神话里有一个美丽的传说: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孤独的塞浦路斯国王,名叫皮格马利翁。他雕塑了一个美丽的少女,每天对着她痴痴地看,最终不可避免地爱上了少女的雕像。他向众神祈祷,期盼着爱情的奇迹,最后他的真诚和执着感动了爱神维纳斯,赐予了雕塑生命。从此痴情的国王就和美丽的少女生活在了一起,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苏穆觉得闵筱楠就是那个少女,她雕塑般的身影沐浴在温柔的月光里,可他没有自己的王国,所以他不是皮格马利翁,虽然他有着和他一样的痴情和执着,却不知道自己能否感动爱神维纳斯。忐忑的苏穆就那么静静地望着雕塑般的少女闵筱楠,直到起风,才恋恋不舍地收回自己的目光。
他有些埋怨那风来的不是时候,就想起了曾经读过的一首诗:风儿啊风儿你莫要吹,吹跑了她的倩影我让你赔。那时读的时候仅仅觉得好玩,却没有想到深刻的体会了风的不解风情。
风起的时候,他问:“冷不?”她说:“不冷。”却动了步,慢慢向河边走去。那是峦乡仅有的一条小河,月光下清清的河水泛着粼粼的波,无忧无虑地流淌着。
河面上,一座快要废弃的木桥,横着。苏穆记得白天的时候,走在上面,几跟已经松动的椽檩,彼此间吃力的部位,由于摩擦吱吱呀呀地叫,有几本椽檩班班驳驳的长满了苔藓。
苏穆跨上浮桥,已经走到中间,闵筱楠还在桥头,淡淡的月光狐狸一样轻盈地踱步。苏穆晃了晃说:“没事,结实。”闵筱楠还在迟疑,“你拉着我。”说着伸出了手,苏穆回头几步跨回到桥头,一把撩起身上的大衣底,“给,抓住。”
桥下,流水潺潺。桥上,闵筱楠娉娉婷婷。
河畔的菜地在月光下,规规矩矩的向山根蔓延。菜地的中间是蚰蜒小路,路的中间是菜农浇地引水的水渠,说不上是渠仰仗着路,还是路仰仗着渠,彼此自自然然地相符相称,依存着,就像苏穆和闵筱楠,偶尔一前一后,偶尔一左一右。
多长的路,走的人都会到尽头。再漫长的夜都会有黎明。分手的时候,闵筱楠在苏穆的书店门口站了一会儿才敲开隔壁理发店的门。目送着闵筱楠走进理发店,苏穆才开锁进了书店。
依依不舍的感觉犹如不经意滴落在水中的墨,先是黑黑的一个点,急速向水面下坠落,由于水的张力,下沉的过程中丝丝缕缕的墨迹四散开来,渐渐没了踪迹,分明有一滴墨入了水。整整一晚,苏穆心里的那滴墨,也倏忽不见了影踪,却时刻忽忽悠悠地在他心里飘,飘的他闭上眼睛就是闵筱楠,不远不近地在他的眼前,他情不自禁地叫了声,“筱楠。”
那是苏穆第一次叫她筱楠,瞬间,幸福击垮了他的每一根神经,于是,暗夜中,他一声接一声地叫,“筱楠,筱楠,筱楠……”
爱是没有任何缘由和征兆的,来的时候如春天冰封的河道里融化的水,裹携着未来得及融化的冰块向下游奔流而去,滚滚的无法阻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