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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107次列车再次停站的时候,是第二天早上6:50,沈洛夕醒了,眼一睁就问苏穆,“你腰疼不了?”苏穆龇牙,“疼。”沈洛夕坐直身子,问苏穆到哪儿了,苏穆说湖北黄州。沈洛夕揉下眼睛说:“那我们下车吧。”苏穆以为她做梦,说梦话呢,坐着没动。
沈洛夕又急了,“你到底疼不疼?”“怎么不疼。”
“疼你不赶紧下车,再磨蹭车又开了。”
苏穆两眼直直地瞪着沈洛夕,“下车就不疼了?”“下车去看医生啊。”沈洛夕伸手想拉他起来。苏穆身子直往后撤,“不看。”“那你残废了可不能怪我啊。”
苏穆真是哭笑不得,只好闭上眼不理沈洛夕,她却一边打哈欠一边嚷嚷,“饿了,饿了,饿了。”没心没肺的,晚上还一脸的忧郁,早上两眼一睁笑逐言开了。苏穆又不忍心不答她的茬,闭着眼懒洋洋地道:“我皮箱里有蛋黄派,你吃不吃?密码零零零。”苏穆不睁眼都能想象的出沈洛夕欢呼雀跃的样子,“吃吃吃,不吃白不吃,白吃谁不吃。”“吃了也白吃。”苏穆耷拉着眼皮。沈洛夕呵呵地傻笑两声,毫不客气地打开了苏穆的皮箱,“哇,火腿!哇,榨菜!哇,花生米!哇哇,披萨,小鱼儿,太好了,太好了。”听那声音好像恨不得抱着苏穆亲两口。
沈洛夕竟然大快朵颐地吃开了,一边吃一边吧嗒嘴,一点遗憾地感慨,“再来罐小啤该是多么惬意啊。”苏穆依然闭着眼,淡然道:“后面。”“哇,老穆,你太好了。”沈洛夕再次激动地叫,苏穆下意识地往后躲了下,真怕她抱着他的脸亲两口。
那些小吃和啤酒都是苏穆临行前准备的,他可不想在漫长的二十多个小时里饿肚皮,尽管火车上卖吃的。
沈洛夕闭着眼依然能想象出沈洛夕夸张的表情,很响地揭开啤酒盖,灌了一大口,呱地咽进了肚子,响亮地打了一个饱嗝,来了一句,“爽,爽爆了。”说着又有滋有味地喝了一大口,声音朗朗地感慨,“明月几时有?把酒问晴天——”苏穆不睁眼,打断了她,“你还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呢。”沈洛夕故意气苏穆,把啤酒举到苏穆鼻子底下,“你也来口?”挑衅似的。
苏穆睁开了眼,“你几天没吃东西了,怎么跟饿狼似的。”沈洛夕不依不饶地道:“你才我狼呢,不对不对,你是色狼。”说完又觉得有些冒失,改口道:“不对不对,你是豺狼,你是狼狈为奸。”苏穆发现与沈洛夕吃亏的那个永远是他,只好又闭了嘴。
偏偏沈洛夕不放过他,他越不理她,她越缠着他,捏起一颗花生米要往他嘴里丢,“来来来,老穆,来颗小花。”慷慨的像她吃的所有东西都是她的。苏穆左躲右闪,“我有手,我有手。”沈洛夕追着他不放,“张嘴张嘴,你这要是残废了,后半生不得我伺候你啊。”苏穆说她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沈洛夕依然不罢休,追着苏穆,“你给我吐一个,你吐一个象牙出来,让小女子也开开眼。”苏穆惹不起,只好说:“快吃你的吧。”
那知道沈洛夕想起一阵是一阵,捏着花生米问苏穆,“老穆,问你个问题,米的妈妈是谁?”
“不知道。”
“你猜。”
“不猜。”
“猜!”
“不猜。”
“你猜不猜?”
“不猜!”
“老穆,你可真笨,你若承认你是猪脑子,我就告诉你。”沈洛夕继续缠着苏穆让他猜,必须猜。苏穆不配合她,就是不猜。沈洛夕开始求他,“老穆,求求你,你猜一下嘛。”苏穆头一摇,“不猜。”
沈洛夕比苏穆还急,“算了,我还是告诉你答案吧。”苏穆把手一摆,“我不想知道。”沈洛夕不干,非要告诉他,“我就告诉你,是花,你想啊,花生米,花生米,米的妈妈当然是花了,笨蛋。”告完还不忘奚落苏穆一句。
接着她的话题,苏穆说:“那我问你一个脑筋急转弯,你也猜不出。”沈洛夕不信,“哼,就没有我猜不出的脑筋急转弯,你问你问。”
“为什么北极熊不吃企鹅?”
“它不饿。”沈洛夕想都不想出口回答道。
苏穆摇头,她狐疑地问:“不对么?”苏穆说不对。
沈洛夕酒也不喝了,花生米也不就了,挠着头嘟哝,“北极熊为什么不吃企鹅,北极熊为什么不吃企鹅,它肯定是不饿,饿了什么都吃——”苏穆打断了她的话,“你以为你呢。”沈洛夕一连猜了十几个答案,都被苏穆否决了,她举手投降的样子憨态可掬的,让苏穆又想沈洛夕不服气,“山不转水转,水不转企鹅转,你能保证它们有生之年转不到一起啊。”苏穆怕了她,真能胡搅蛮缠,只好说:“如果它们有缘。”
那知道刚才还喜笑颜开胡搅蛮缠的沈洛夕,听到缘分二字,突然间情绪一落千丈,话也没了,脊背往车厢上一靠,眼圈红红的要落泪。
苏穆可不想捅马蜂窝,谁知道她哪根筋又抽上了,说不高兴就不高兴。也许眨眼的工夫她有破涕为笑了,又拿话挤兑他。他只好说:“怎么了?怎么了?给你讲个笑话听不听?”“听吧。”显然她兴趣不高。苏穆又问了一遍,“听?还是不听?”沈洛夕淡淡地说:“听吧。”兴趣依然不高。
苏穆不管她兴趣高不高,只想逗她笑笑,张嘴就来,“中央电视台有个著名的记者去南极采访一百只企鹅,他问第一只企鹅,‘你每天都干什么?’,第一只企鹅回答:‘吃饭睡觉打豆豆’。又问第二只,‘你每天都干什么?’,第二只也回答:‘吃饭睡觉打豆豆。’一连问到第九十九只企鹅,回答都是,‘吃饭睡觉打豆豆。’可问到最后一只企鹅的时候,它却回答道:‘吃饭睡觉。’记者十分的纳闷,‘你为什么不打豆豆?’第一百只企鹅说:‘妈的,老子就是豆豆!’”
沈洛夕终于吓了,笑的跌倒爬起的,眼泪都下来了,“老穆,不行了,不行了,真不行了。”她刚缓过点劲儿,苏穆滑稽地来一句,“吃饭睡觉打豆豆。”她又沈洛夕跌倒爬起地笑,“老穆,老穆……”刚闭嘴不笑了,苏穆再来一句,“吃饭睡觉打豆豆。”沈洛夕抱着肚子叫:“老穆,老穆,你再说我骂你大人。”
睡在上铺的乘客不知道沈洛夕笑什么,都巴着脖子,面带厌恶地往下瞅,其中一个女生翻了个白眼,翻身下地去了卫生间。睡在上铺的一个男生偷偷骂了句神经病。
沈洛夕早在幼儿园的时候,她母亲特别想让她学钢琴,她偏学古筝。只学了三年,班里一个女生学跳舞,她又嚷嚷着要学跳舞。母亲拗不过她,只好让她改学了民族舞。她经常大言不惭地说,她是弹古筝里民族舞跳的最好的,跳民族舞里古筝弹的最好的。可在母亲眼里,她是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沈洛夕整整跳了六年民族舞,参加过的大小比赛不计其数,奖状贴了满墙。就在母亲对她所取得的成绩倍感欣慰的时候,沈洛夕认识了那个男人。
那个男人烟花一般,瞬间给了沈洛夕绚烂的感觉,却又在瞬间把她打入了十八层地狱。认识他不久,他就说他喜欢文静的女生,喜欢读书的女生。于是她决然放弃苦学了六年的民族舞,专心致志地开始读书学习。母亲惋惜的想抽她,“沈洛夕,你知不知道,行百里则半九十。”“沈洛夕,你都走了九十里了,剩下十里你就不坚持了!”
母亲想让沈洛夕上中央音乐学院,并且已经看到了希望。用母亲的话说,沈洛夕一只脚已经踏进了中央音乐学院的大门,她却半途而废,又退了出来。就像农民种地,眼瞅着要收获,却放弃收获,坑的她苦口婆心磨破了嘴皮,好说歹说地劝,沈洛夕就是不跳了,说她又不喜欢跳舞了。母亲两眼瞪的像龙眼,手指杵着沈洛夕的额头,恨铁不成钢地道:“沈洛夕,为什么,你告给老娘,究竟是为什么?”沈洛夕不想告给她为什么,告给她,她也不懂,又火冒三丈地骂她。
沈洛夕觉得母亲太强势,有时候她怀疑是不是世界上所有的女强人,女老板都像母亲那样,雷厉风行,专横跋扈,听不得一点别人的意见,哪怕那意见是中肯的。母亲总是以她的意志鞭策沈洛夕,这不能做,那不能做。遗憾的是,她的强势和意志对于沈洛夕来说是对牛弹琴,不起半点作用。沈洛夕不是她的员工,她不能动辄扣发她奖金,动辄开除她。气急了,母亲就揪自己的头发,扇自己耳光。沈洛夕幸灾乐祸地问她,“你傻掉了,脑子进水了,自己打自己。”母亲歇斯底里地吼:“老娘又没打你。”沈洛夕继续刺激她,“我已经没有父亲了,我可不想再失去母亲,再说你死了谁供我读书。”
母亲小孩子一样骂她,沈洛夕,你混蛋。”沈洛夕笑嘻嘻地说:“我是你生的蛋,混蛋不混蛋你最清楚。”母亲像刚从河里被人捞上来的鱼一样,翕动着嘴唇,啪啪地跺地板。沈洛夕说:“你轻点,别吓着人家美国人。”母亲不是文盲,母亲知道地球的另一面是美国,气的咬牙切齿地叫:“沈洛夕!沈洛夕!沈洛夕……”好像和沈洛夕有深仇大恨似的。
沈洛夕读了三年初中三年高中,六年加起来两千多天,母亲和她两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隔几天不吵,像菜里没放作料似的索然无味。上初中的时候,母亲和她吵架,她揶揄她更年期提前了。上高中和她吵架,她疑惑地瞪着她抑扬顿挫地说:“该结束了吧,你这更的也太久了点儿吧。”母亲两眼瞪的圆溜溜的,“沈洛夕,有屁快放。”
沈洛夕故意跟母亲兜圈子,明知故问道:“沈默同志殉情几年了?”多少年了,任何人在母亲面前提起沈默两个字,她都会火冒三丈,疯狗一样逮谁咬谁。果然沈洛夕一提父亲,母亲便失去了理智,“沈洛夕,你少给老娘提他。”
母亲始终认为,她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母亲常痛心疾首地说她是瞎了眼,嫁给了沈洛夕的父亲。母亲常常把沈洛夕的父亲褒贬的一无是处,浑身上下没一块好的,连心都是黑的。这也就罢了,母亲还经常提醒沈洛夕说:“就算世界上的男人都死绝了,也不要嫁给穷鬼男人。”母亲一而再再而三,喋喋不休地把自己悲惨的遭遇讲给沈洛夕听,说她为沈洛夕的父亲做出过多大多大的牺牲。说永远不要收留一匹饥肠辘辘无家可归的狼。翻过来倒过去的讲,讲来讲去,沈洛夕的耳朵都磨起了茧子,无非是东郭先生和狼,农夫和蛇的翻版。
沈洛夕觉得母亲纯粹有病,把自己曾经深爱过的男人褒贬的一无是处,对她有什么好处。说来说去,岂不是她也一无是处,不然怎么当年会不顾外公外婆强烈的反对,偷出户口和父亲领结婚证。
母亲和父亲没闹离婚时,经常说起刚结婚那阵,穷的叮当响,锅都揭不开。晚上父亲经常有个人溜达到韩江边偷渔民网箱里的螃蟹,兜回出租屋,连夜给她煮着吃。母亲海鲜里最爱吃螃蟹,腿儿都不放过,嚼的咔嚓咔嚓的,左右开弓,眨眼的工夫一只大螃蟹成了一堆骨头。可自从沈默同志殉情后,母亲却不吃螃蟹了,不但自己不吃,也不让沈洛夕吃。沈洛夕抗议,“你不次凭什么不让别人吃。”母亲嘴一撇,“螃蟹有什么好吃的,干巴巴的光骨头没肉。”
沈洛夕思来想去,觉得母亲需要个男人来管管她,于是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说:“章小薇同学,我觉得吧,你该找个男人了。”
章小薇是母亲的名字,每次吵架,她都直呼其名,唱黄品源的那首《小薇》气她,“有一个美丽的小女孩,她的名字叫作小薇,她有双温柔的眼睛,她悄悄偷走我的心。小薇啊,你可知道我多爱你,我要带你飞到天上去,看那星星多美丽,摘下一颗亲手送给你……”剑拔弩张的母亲嘴一咧,“去去去,小薇,老薇,唱的好听,你给老娘摘一颗星星来。”再唱,沈洛夕直接把歌词改了,“老薇啊……”母亲嘴咧的更大了,“老娘有那么老吗?”沈洛夕撇嘴,“章小薇同学,你知道不知道你很难伺候。”接着又唱道:“半老不老的的薇啊……”母亲不耐烦了,“沈洛夕,你给老娘闭嘴!”
自打沈默同志带着他幸福甜蜜的爱情进入天堂或者下到地狱后,母亲说男人没一个好东西。母亲诅咒父亲下地狱,而且是那十八层的地狱,让小鬼儿们抽他的筋剥他的皮,把他丢进滚烫的油锅炸完,捞出来放碾子上再碾一遍。沈洛夕嗤之以鼻地和母亲对着干,“我看未必,沈默同志那么帅,小鬼儿怎么舍得抽他的筋剥他的皮。”“帅个屁。”母亲恶心的想呕吐。
所以听到沈洛夕让她找个男人时,她又来了,“男人!没一个好东西。”“那我外公呢?”沈洛夕抢白她。母亲气的够戗,脸都白了,“沈洛夕,你给老娘闭嘴,和你那姓沈的老子一个德行。”
在沈洛夕看来,父亲和母亲的战争比二万五千里长征都长,都坚苦卓绝。用父亲沈默的话说简直像马拉松,遗憾的是最后俩人都没跑到终点。所以他们之间的战争没有胜者,均以失败而告终,两败俱伤,伤的一塌糊涂。
其实很简单,不过是一场长达三年的离婚大战,一个死活要离,一个死活不离。最后父亲一纸诉状把母亲告到了法院,母亲动用一切社会力量,在法庭上作证,父亲养了别的女人,让父亲赔偿她的损失。父亲甚至都没否认,当着法官的面说:“我就是养别的女人了,如果法院判我有罪,我情愿坐牢,也要和你离婚。”
父亲把话都说绝了,母亲还纠缠着不放他,有什么意义。沈洛夕懊恼地质问母亲,“章小薇,天下的男人都死绝了,你非一棵树上吊死,你是不是离开沈默会死。”母亲哭的呼天抢地,骂她,“沈洛夕,你个叛徒,你个叛徒。”
沈洛夕真是忍无可忍了,俩人离婚把她夹在中间,就说:“你就当他是一只雄鹰,看看他能飞多高,你就当他是一匹骏马,看看他能跑多远。”母亲扯破嗓子说她是奸细,是父亲安插在她身边的奸细。
第三次父母走上法庭,法官问沈洛夕,如果父母离婚,她愿意跟谁生活。她想都没想就说:“我一个人生活,我凭什么跟他们一起生活,烦死了。”
自主独立的沈洛夕,被男人丢弃在人生的十字路口,她却茫然了失措了。
沈洛夕觉得,她深爱的男人像战国时期赵国的大将赵奢的儿子赵括,说起兵法来赵奢都不是他的对手,可让他接替老将廉颇,真的上了战场却溃不成军。他和她讲起爱情来头头是道,美的如同神话,真要上战场了,他却害怕了退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