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冷沧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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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元月的北京,风从四面八方涌来,路两旁的灯光碎了一地,被车轮碾压的七零八落。西客站的广场上,永远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嘈杂拥挤躁动。行色匆匆如河道里被水流裹挟的死鱼,身不由己,表情僵硬。面无表情的苏穆回望一眼恐怖片里阴森的站台,登上了T107次列车。

惆怅像蛛网缠绕飞蛾一般,将他包裹的严严实实,喘不上气。十几年前,他从老家塞北一个小的不能再小的村子,登上开往县城的小班车一样惆怅,所不同的是,当年他是为了心中的梦想一路辗转漂进了北京城,而此次是逃离。当飞蛾扑火般的爱情被再次灼伤翅膀,遍体鳞伤的痛,黑天白日地折磨着他,夜不能寐。

三十分钟前,他拖着陪伴了他十几年的拉杆箱,倒地铁来到了西客站,漫不经心地上电梯,下电梯,排了十几分钟的队,买到了手里的这张票:北京西——深圳。

到窗口前的时候,身着制服的女售票员,机械地翕动着嘴唇问他,“哪里?”他目光黯然地说:“随便。”风韵犹存的女售票员紧蹙下眉头,又问了他第二遍,“哪儿?”他依然回答,“随便。”美丽的女售票员一脸的不耐烦,“下一位!”苏穆这才说:“最近发车的。”他得到的答复是:T107深圳,20:12。

气喘吁吁的苏穆在身材高挑的列车员的指引下,很快找到了自己的铺位:14车022号下铺。

正赶上全国大中专院校放假,过道上清一色面孔清秀稚嫩的学生。他头顶的上铺中铺是两个彼此熟悉的男生,放妥行李箱后,一前一后爬上了各自的铺位,俩男生嘻嘻哈哈地说着什么,苏穆半句都没收进耳朵,他们说什么,他毫不关心。很快他对面的上铺和中铺也被人占了,惟独不见他对面下铺乘客的影子。

列车即将启动的时候,苏穆脱下大衣,靠在窗户旁闭上眼睛长出了一口气,解脱一般。先是一种他形容不出味道的香味,拂了他的面,后是一个刺耳的声音撞了他的耳膜,“大哥,帮我放下行李箱。”命令似的,不容置疑。苏穆略微抬下眼皮,上下眼皮的缝隙间,是两条被铺位拦腰截了的腿,没有脚,没有小腿,也没有上半身。准确地说是两条匀称的大腿和大腿上呈球状的臀。苏穆挣开了眼,才明白腿的主人在叫他,起身抱了她过道上的行李箱,沉的超乎了他的想象,顺嘴来了句,“金子啊,这么沉。”“白金。”女孩儿眉毛一耷。

过道上的行李架原本就不低,再加上女孩儿的行李箱确实够沉,苏穆的动作幅度有点大,她却事不关己似的,一屁股坐到铺位上,玩儿起了手机,手都不伸一把,还担心苏穆磕碰她的箱子,眉毛一扬来了句,“你能不能轻点?”苏穆真想把箱子给她扔了,仿佛他欠了她的似的,他又不是她的随从,他和她素不相识。

放到半截,苏穆说:“那你自己放。”“自己放,要男人做什么。”苏穆真是哭笑不得,心思,我又不是你男人。女孩儿把嘴一撇,“挺大个爷们儿,你怎么就不懂得怜香惜玉,你们老师没教你学雷锋做好事啊。”

“你们老师没教你尊老爱幼啊!”苏穆针锋相对。

“大爷,请问您今年八十几了?”故意刺激苏穆。苏穆被她气乐了,“我八十五了,小朋友,请问你今年几岁了?”女孩儿鼻翼耸动了下道:“下辈子吧,本姑娘马上奔三了。”苏穆这才扭头上下打量她,充其量超不过二十岁,嘴角还有两个小酒窝,尤其是抿嘴瞅他的时候,更明显。两条裹在紧身保暖裤里的腿耷拉着,修长的有些夸张,玫瑰红的坎肩一团火一样。

瞬间,苏穆找到了一个形容她的词,干净。字典里关于干净的解释有三条:一是不肮脏、没有尘土、无污染、无污垢;二是完全彻底;三是简洁,不拖泥带水。面前的女孩子完全符合这三条。女孩儿发现苏穆在看她,两条眉毛调皮地一拧,“没见过美女啊?”苏穆耸肩摇头,“没。”“我去。”女孩儿嘴角一歪,嘴一撅道。

苏穆总算帮她把笨重的行李箱放上了行李架,架空着两条胳膊,一惊一乍地叫:“腰!我的腰!”显然女孩儿吓到了,手机也不玩儿了,起身抱了他的胳膊,“怎么了?怎么了?”苏穆龇牙咧嘴地呻吟道:“腰闪了,哎呀,哎呀……”叫的特别凄惨。叫声引起了不少乘客的注意,上下铺的乘客纷纷出主意,让苏穆不要乱动,避免二次伤害。一个上了点儿年纪的阿姨,让苏穆赶紧躺下,用热毛巾敷敷,越热越好。

女孩儿手忙脚乱地开始从随身的双肩包里翻找毛巾,边找边让苏穆忍忍。找到毛巾,二话没说就往车厢中间的盥洗间跑。苏穆这才发现她穿了一双高跟儿鞋,跟儿高的有些离谱,也不怕崴脚。女孩儿捧着滴水的毛巾,一路小跑,就显她的脚步声了,一路嚷嚷,“烫死了,烫死了。”眨眼就回到了车厢,一阵风似的到了苏穆跟前,“哪儿疼?哪儿疼?”唧唧喳喳的麻雀一样。苏穆趴着没动,脖子费劲地一扭,一只手指指腰说:“腰,腰,腰。”“说具体点。”她和他急。

苏穆想翻身,努力了一次失败了。女孩儿慌了,“你可别吓唬我啊。”说完不管三七二十一掀了苏穆的上衣,露出腰,把湿淋淋的毛巾捂了上去。苏穆烫的痉挛了一下,却道:“我不想洗澡。”好心的阿姨让苏穆忍着点烫,热毛巾才起作用,又嘱咐女孩儿,把毛巾拧干点儿。女孩儿一边乖巧地点头,一点问苏穆,“疼不疼了?”苏穆依然龇牙咧嘴地说:“疼,疼的厉害。”

女孩子冒汗了,乱了方寸。好心的阿姨安慰她道:“没事,多敷几次就好了。”于是,她一次又一次地穿着高根儿鞋往返车厢和盥洗室之间,手都烫红了,苏穆的腰疼依然没有缓解。

好心的阿姨又说:“那你给他轻轻揉揉吧,不要用力按摩也不要推拿,揉按几分钟,就可以缓减腰部肌肉的痉挛。”女孩儿难为情地望了一眼好心的阿姨,不知道该如何下手揉。好心的阿姨先是给她做了个示范,然后手把手地教她。女孩儿很快就掌握了要领,她一边揉按,一边问苏穆,“还疼不疼?还疼不疼?”苏穆一边呻吟一边叫,“疼!疼!”回头又说:“你累不累,快把高跟儿鞋脱了吧,还嫌不够高啊。”女孩儿手上使了劲儿,“你真烦人。”苏穆又“哎哟”了两声。

列车员换票的时候,苏穆腰疼的动弹不得,只好让女孩儿帮他掏。女孩儿说:“麻烦你抬抬腿。”苏穆牙一龇,嘴一咧,“疼。”好看的列车员问:“怎么了?”女孩儿抢答道:“腰闪了。”列车员边漫不经心地瞅女孩儿的学生证,边说:“尽量少活动,热敷下,如果还不能缓解,得去医院拍个X光,看有无异常。”说完又对女孩儿的票来了兴趣,“你怎么不直接从西安回龙川?”女孩儿说:“没买到票。”列车员又问了女孩儿一些别的,才把学生证还给她。

从列车员和女孩儿简单的交流中,苏穆得知她叫沈洛夕,西安外事学院的一名大一新生,家在广州潮州,寒假车票紧张,她选择从西安到北京,北京到龙川,龙川再到潮州的回家路线。倒来倒去的,苏穆都觉得麻烦,说了句,“你怎么不从西安直接到深圳或者广州,再回潮州?”

苏穆问她,“你怎么不直接坐车回深圳或者广州,再回潮州呢?”沈洛夕暗中手劲儿又大了不少,“你罗嗦不罗嗦。”苏穆又一惊一乍地叫了一声,“你怎么不坐飞机?”沈洛夕住了手,“你给钱啊?”

苏穆趴着没动,嘴却没闲着,“是不是长的漂亮的女孩子都不会说话呀。”乘他不备,沈洛夕狠狠地拍他的腰。苏穆挣扎着要爬起来,又失败了,感慨道:“韩剧看多了,你野蛮女友啊。”说着叫的更厉害了。沈洛夕只好又给他揉按开了,“你一个大老爷们儿,怎么这么虚。”渐渐的苏穆呻吟的声音越来越小了,被她揉按的腰部潮潮的出了汗。

沈洛夕也出汗了,第一次和一个陌生男人挨的这么近,还和他肌肤相亲。说心里话,她不反感他,觉得他蛮可爱的。心里想若是她爱的男人像他这么可爱就心满意足了。想到她深爱了六年的男人,她的情绪一落千丈,说好放寒假她去北京见他的,他却不给她见面的机会。

她执意买了从西安到北京的车票,原以为只要她到了北京,总会见到他,却没想到,当她怀着期待的心告诉他说:“我上车了,07:10北京西。”他却说:“宝贝儿,听话,快下车回家吧。”她哭了,“我不!”他叹息道:“宝贝儿,我不想失去你,如果你也不想失去我的话,赶紧下车。”沈洛夕哭出了声“车已经开了。”男人让她在第一个停车的站点下车,泪眼婆娑的沈洛夕喃喃地道:“直达车。”男人无奈说了声对不起。

男人挂断电话的瞬间,沈洛夕的心空了,一时间塑像一样傻傻地坐在座位上,只剩下了呼吸。等她缓过神的时候,绝望顷刻间灭顶之灾似的包围了她,她如置身漆黑深渊一般,整个身体失控地坠落。从认识他那天起,他口口声声说,等她长大,信誓旦旦地说她是他的,永远属于他。她是他的小可爱,她是他的小亲亲,她是她的小心肝儿。如今他的小可爱小亲亲小心肝儿长大了,他却不给她见面的机会。

初中二年级,沈洛夕申请了属于自己的聊天工具,随意加了几个好友,没想到和他聊的特别的开心。她说她最烦老师讲课了,整天鸡孵蛋蛋孵鸡罗嗦死了。他却反问她,究竟是鸡孵的蛋还是蛋孵的鸡?她说她也不知道。他就说作为一匹马你不想驰骋,作为一头牛你不想耕耘,作为一只狗你不想看门,作为一个学生你不想学习,那你想做什么?问的沈洛夕哑口无语,败下了阵。

沈洛夕只好做个鬼脸,强词夺理,“不是我不学习,是老师讲的我昏昏欲睡。”他说:“那你也得坚持,毕竟目前教育的现状就是这样,很少有老师或者专家不放屁的,臭也好,香也罢,你都得呼吸,哪怕你捂住鼻子。”逗的沈洛夕笑出了声,“你太经典了。”他又说:“有句话说的好,当你遇到强暴时,若不能反抗,就躺着享受。”沈洛夕红了脸,说:“讨厌,人家还是小女生。”男人发了个讪笑的表情,“不好意思,我以为你是大学生。”她这才告诉他,她刚刚初二,顺便说了句,“不过你很可爱。”男人乐,“第一次听小女生说老男人可爱的,你可真是个调皮鬼。”“你才是调皮鬼。”“如果我是调皮鬼,那你就是可爱鬼,咱俩是一对小鬼。”

从那天起,很快他们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说喜欢她的,她已经记不清了,但某天,他突然说:“宝贝儿,真想你。”“我也想你。”她说。很快,她成了他独一无二的小心肝儿,她不开心时说给他听,她烦恼时讲给他听,他像父亲一样耐心地听她说听她讲,然后安慰她陪伴她。

渐渐的,他成了她生活的一部分,他快乐她跟着快乐,他惆怅她跟着惆怅。虽然她不知道他惆怅什么。

六年时间,沈洛夕从一个懵懂的小女生摇身一变,出落成了一个楚楚的大姑娘。她把对母亲都难以启齿的秘密告诉他,说起她的初潮,他说:“小宝贝儿,你长大了。”那一刻她是幸福的,他说她长大了。再然后有了关于他的梦,懵懵懂懂的,梦里他捉了她的唇,凉凉的像果冻。

高考的半个学期,他几乎每天都陪她到很晚,下线时总会说:“小亲亲,睡吧,闭上眼睛,感觉我的怀抱。”她就听话地闭上眼,切切地感受到了他的怀抱。高考完,她说她要报北京的大学,他却不同意,说距离产生美。于是她不顾母亲强烈的反对,乖乖去了西安。不知道为什么,她特别害怕他生气,害怕他不理她。他常说:“小心肝儿,你的需要是我存在的唯一理由,什么时候你不需要我了,我就消失。”她和他之间从没有过约定。好像从邂逅那天起,他就在等她长大。

沈洛夕努力地把自己想象成一棵树,长高,长成他需要的高度。

她十八岁那年,她说:“你的小宝贝已经成人了,就等你来采撷了。”他却说她还是孩子。她二十岁那年,她说:“你的小宝贝真的长大了,你再不采撷,她就老了。”他说:“在我的心里你永远是个孩子。

寒假,她准备给他个惊喜,去北京见他。他却委婉地拒绝了她的好意,他说:“其实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好,你当我是下蛋的鸡吧,吃着蛋香就是了,完全没有必要知道鸡长什么模样。”

沈洛夕的心如同西安的冬天,瓦凉瓦凉的。她还想争取,他又说:“我是为你好,我不想伤害你,你见我对我来说没有任何的损失。”她不解地问:“怎么会伤害呢?”很久他才说:“我是个有着正常生理欲望的老男人,而你还是一张白纸。”沈洛夕说:“我愿意。”男人开始沉默,沈洛夕开始哀求,“我想你。”男人说:“随缘吧,如果四年后你大学毕业,你依然需要我,哪怕远隔万水千山,我也去找你。”沈洛夕急哭了,“四年太长,我等不了。”男人比她还急,“四年你都等不了,还说什么一生一世。”沈洛夕哽咽道:“求你了。”男人让她听话,不然他会生气。沈洛夕说:“我不管,我就去找你。”男人立刻挂了电话。

沈洛夕彻底崩溃了,提着行李箱,跌跌撞撞地下楼,失控地冲到校门口,拦了辆出租车直奔西安火车站,排了半天队,才买到一张19:55的Z20火车票。等她拖着笨重的行李箱一路小跑着挤进候车室的时候,已经开始检票。

她刻意穿了他喜欢的那条紧身保暖裤,穿了短小的坎肩,她知道他喜欢她的屁股,她故意穿了高跟儿鞋,走起路来,让自己的屁股更丰满结实。当她上气不接下气地冲上Z20列车时,她觉得一切都值得。

为了她深爱的男人,她如一朵含苞待放的格桑梅朵,她要在他的怀抱里恣意绽放。那一刻她真想高声呐喊:“我来了,你的格桑梅朵。”

沈洛夕万万没想到,他会挂她的电话。列车上,她一夜未眠,也没想明白,他为什么不见她,难道觉得她是个女骗子。

更多的时候,沈洛夕像一匹脱缰的野马,任何的束缚和羁绊对她都是累赘,都是多余。性格古怪叛逆的她,听不进母亲的一句话,下雨天,母亲让她带伞,她偏不带,说淋成落汤鸡她愿意,急的母亲一路追到学校门口,冲着大门里的她吼,可她依然我行我素,特别享受似的一甩头发进了教学楼。气的母亲直跺脚。

结果放学后,雨依然没有丝毫停的意思,她一路淋着雨,回到家真的成了落汤鸡,晚上就开始发烧咳嗽。母亲喂她吃药,她死不张嘴,还不让她管她。母亲操着地道的潮汕话骂她,“老娘不管你,你早喂王八了。”

沈洛夕乐呵呵地来了一句,“王八喂我还差不多。”哭笑不得的母亲只好求她,“姑奶奶,你快吃吧,半夜烧的厉害还得老娘送你去医院。”她把手一摆,轻描淡写地道:“不劳您费心,我打120。”

“你都烧傻了,还知道打120?”母亲抢白她。”她耍赖,“烧熟了才好,正好喂王八,我估计上辈子,这辈子,下辈子,王八都没吃过熟食。”母亲不想和她贫,歇斯底里地吼,“沈洛夕,你吃不吃?”她拧眉瞪眼地说:“你吼什么,我没聋。”

时常喜怒无常的沈洛夕,班里的男生私下都叫她母老虎母夜叉。她的脾气就像炮仗,一点就炸。前一秒还万里无云,万里外飘着朵朵白云,后一秒,万里外的白云,眨眼变黑云,翻滚着,电闪雷鸣。为此母亲说她受了刺激,她说受她遗传。

终于有一天,她遇到了他,她变的乖了,听话了。在她和他的世界里,她就是小绵羊。有一天,她发现自己变的特别听他话的时候,几次冲着电脑不屑地自言自语,“切,你以为你谁啊,教训本小姐。”说完还冲着显示器吐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