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时已盛夏,却下了一整天雨,而且还在继续下。[7]这种天气对教堂举办活动来说是最为理想的。绿叶被刷刷的疾雨打落,冲入水洼与泥浆共舞。树木为阵阵狂风扫掠,呜咽作响,摇曳着手臂乞怜。尽管它们在这块土地上扎根已久,不至于不知道此举的徒劳无益。夜色已早早垂落。其实,这一整天天色就不亮,所以夜的脚步缓慢而不易觉察。然而一旦到来,它便浓厚得连街灯也无力刺破,唯有雨点依然穿透而下。我一直在弹钢琴,直弹得头都轰鸣起来——呼应着肖邦的c小调练习曲,激烈而徒劳地轰鸣。而在以前这支曲子由莫伊斯维奇奏来,似乎淋漓尽致地表现了我所陷入的情爱之深厚和强烈,我那无可救药的丧魂落魄。可是,伊莫锦已今生有约,即将出嫁。完了。
就这样我绝望地躺着,备受煎熬。只有疾雨阵阵像碎石般地敲窗,才时时把我唤回现实世界。十八岁正是受难的岁月。你有一切必要的力量,却无丝毫防卫的手段。夜半钟声从教堂的塔楼飘来。第十二下尚未敲响,广场上的三盏钠灯便已熄灭了。在我的脑海里,伊莫锦驾着他那辆绿色的拉冈达[8]敞篷车穿城而过,微红的头发自苍白的脸庞向后飞扬——她比我只大五岁而已。我本该有所行动才是;如今大势已去。我凝视着隐没在黑暗里的天花板,看她开车而过;也看见他,因拥有《斯蒂伯恩广告人》报而无比自信,无比老成,无比庞大,坚不可摧。我听见他那蚊蚋般嗡嗡的嗓音。突然,他被闪电击中了。我目睹枝形的光束从天而降,一团青烟过后,他便无影无踪了。不知怎的,那闪电打得伊莫锦昏迷了过去。我用双手抱起了她。
我从床上跃起,眼瞪着窗户,双手揪着床单,捂住下颚。那清脆响亮的一声震得窗玻璃几乎破裂,仿佛被气枪击中似的。我心里也曾闪过或树枝折断,或是瓦片坠落的念头,却意识到二者皆非——听,又是“啪”的一声!我连滚带爬下了床,头发根都乍竖起来,走到窗前向下面广场一窥。又是一声,“啪!”紧挨着我的脸。我赶紧猫下腰,向前望去。广场四周铺着一层鹅卵石,它们跟我家小屋之间是一道栅栏。此刻,栅栏外一张白脸忽隐忽现。我把框格窗向上一提,风卷起花布窗帘扑在脸上。
“奥利弗!奥利弗!”
一阵惊喜令我的心跳几乎停顿,但马上意识到它不是伊莫锦的声音。
“什么事?”
“轻点!”
那张脸在栅栏铁门前俯下,轻轻打开门,浮过砖铺小径,停在我的窗下。
“是谁?”
“是我,艾薇。艾薇·巴伯科姆。你看不见吗?”
“什么……”
“别把人们都吵醒。轻轻地下来。穿上衣服。噢,请快点!我……”
“马上就来。”
我缩身回屋,四下里摸索衣服。我认识艾薇有好些年了,不过从没跟她说过话。我常常见她从广场对面的人行道上,以她特有的凌波微步滑过:上身不动,只有膝盖以下的两条小腿交互摆动。我知道她在隔壁埃温医生的挂号室工作,知道她有一头油亮的齐耳黑发,一袭改制过的蓝白大褂,也知道她是本市公告员的女儿,出生在杂货坊摇摇欲坠的棚户里。当然了,我们从没说过话。从没正式见过面。那还用说。
我踮着脚尖摸黑下楼,避开了第三级楼梯踏板。爸妈的房里传出香甜的鼾声。我从门厅的挂钩上取下雨衣,松开前门的挂链,退出插销,拧开前门的锁,小心翼翼得像个小偷在保险库里似的。外边的艾薇贴门缩成一团。
“你好慢哟,都好几年了!”
她的牙齿发着怪异的声响。靠得这么近,我才看见她头上罩着头巾,双手揪紧了外套。
“没法再快了。什么事?”
“鲍比·埃温和车在树林里。他弄不动它。”
我血管里此前涌动过的那难以言说的臆测,或者期望,顿时消失。鲍比·埃温是医生的儿子。虽是邻居,我可不喜欢他。我只嫉妒他上的寄宿学院,嫉妒他预定要去克朗维尔[9]。最令人受不了的是他那红色的摩托车。
“他跟我没关系。他为什么不去找亨利·威廉斯?”
“咳!”
她沉下身子倚向我。也许是云层后面的月亮升起了,也许是云层本身升高了,不管是什么原因,天地间有了弥漫的亮光,淡淡的,似乎一下子从四面八方涌来。也许是空气本身就有的吧。凭借这亮光,我能更仔细地看清她了。一张脸煞白,嘴和眼睛像乌黑的李子,头发纷披其上。雨水浇在她身上,又从她身上淌下。她呜咽起来,手指抓紧我的上臂,脑袋贴在我的胸前。
“我的鞋跟也掉了。不知我爸会……”
蓦地,她扬起脑袋,双手捂着嘴,堵住欲出的喷嚏。然后身子无声地颤动了一下。放了一个屁。
“对不起。”
那一双黑李子从双手上方瞄着我。手的背后是羞答答的一笑。
“好吧,艾薇,要我做什么?”
“帮他把车弄出水潭。”
“水潭!”
“你知道那儿……笔直穿过树林,就在山坡顶上……求求你了,奥利!绝不可以让任何人知道。不然就糟了……”
“那是他跟他爸之间的事了……小笨蛋!”
罗伯特比我大三个月。而艾薇比我小三个月。
“你错了,奥利,不是他爸的车!”
“那他更是活该。”
“噢,奥利弗……我以为你会帮忙的。”她倾过身来靠着我,双乳紧贴我的胸膛。仿佛她能随意散发气味似的,一缕幽香扑来,使我屏住了呼吸。她的外套湿淋淋地披着,里面没有多少衣裳。
“半夜之前我得回到家里。”
“那已经晚了。”
“我知道。要是爸发现了……”
由于夜的寒冷和潮湿,我的心怦怦地急跳起来,双手不由自主地搂住了她。她正在不停地颤抖。
“好吧。”
她捏了捏我的双臂。
“噢,奥利,你是个好人!”
那三颗黑李子中最下面的一颗升了上来,给了我冰凉的一啄。她推开我。
“快点。你可以骑自行车去。”
“车没灯。我跑去好了。艾薇……”
“什么?”
“我们可不可以——我是说——我们可以……”
她似乎要重新打扮一下自己——扬起一只手,仿佛要撩回湿垂的头发。
“以后再说,好不好?”
然后她走了,一边脚步蹒跚地穿过广场,一边编造她的故事。
确信能回进院子来以后,我便小心翼翼地合上铁门,轻手轻脚走出去。直到离房子足够远,我才敢放腿奔跑,沿着海尔街,跑过市政厅,奔向古桥。风似乎小了些,雨势却未减。待我跑过亨利·威廉斯的修车铺时,雨水已从脸上流到了脖子。尽管十二分地不愿意帮罗伯特·埃温的忙,我还是乐滋滋、兴冲冲的。我的心之眼看见的不是湿淋淋、乱糟糟、一张白脸镶着三颗黑李子的艾薇,而是身着夏装的艾薇,悠闲地迈动着双腿。有些人可能认为,以完美的标准来衡量,那两条腿短了些——可它们照样着地,照样尽职。尽什么职?就艾薇而言,答案显而易见。她是我们城里的一道风景。方圆几里之内,男人们一个个都意识到她的存在。不敢说是不是激动人心的永恒的性的渴求使她的嘴唇老是嘟着,微微张开,但她的鼻子,实在是维持呼吸不足,逗人喜爱有余。闲步时,及肩短发扬起一朵乌云,大腿笔挺,只有膝盖以下在移动。配着一身休闲打扮,一件棉连衫裙,白线袜,一双低帮凉鞋,她的身子整洁而性感。我从无荣幸在大白天里贴近打量她。不过即便是趁她走过时偷偷的一瞥,也叫我注意到她的眼睫毛。腾腾地冲破黑暗和雨幕奔向古桥的当儿,我发现自己眼里出现了画笔。不是画家手中那种精巧平整的工具,而是小孩手中的那种玩艺——由于在调色盘里按得太狠,笔毫乱蓬蓬,尖尖黏黏地四面乍开。想到这偷瞧熟了的眼睫毛——不,一把小小的画笔,欢快地在艾薇眼眶上闪动,我跑得更欢了,居然没有感觉到通往古桥的坡度。艾薇没有一丝伊莫锦的神圣之美。她是一个道地的俗物。
不管怎么样,通向树林的陡坡还是迫使我放慢了步伐,也唤回了正常的意识。他毕竟是个骑摩托车、上名牌学校,洋溢着优越感的鲍比·埃温。中士巴伯科姆只是个中士。一想到中士,我停下了脚步。要是他知道我在夜半之后吻了——就算是被吻好了——他的女儿,我的脖子就有被他拧断的危险。要不更坏,告诉我的爸妈。中士巴伯科姆有着市政厅警卫、护塘人、教区执事、公告员,以及这个小镇久被遗忘的历史留给他的其他种种公职。身穿十八世纪公告员制服的时候,巴伯科姆中士算是一个有趣的人物。但一联想到他是她老爸,我见到的便是他宽大的胸脯,肉鼓鼓的拳头,以及满脸横肉中暴突的双眼。魔鬼老爸天仙女!生平第一次思考这种自古就有的造化之谜,我就不禁感到气馁。
接下来,仿佛她就在面前,我又闻见了那一缕幽香,中士立刻消失于无形。我快步跑上山坡。湿淋淋的裤管紧贴着大腿,头发滴水,满面如洗。不过,此刻雨小风轻,在钻进树林之前,树冠上方的一块天空已经透亮,仿佛月光正在竭力冲破云层。身后山谷里,教堂的大钟敲响了一点。
待到我接近羊腿潭的开阔地带,天色更亮了,能隐隐约约分辨出在路的远端、靠近潭沿的双座汽车的轮廓,车是陷在水里了。罗伯特·埃温从一棵树影里走出来,站在路当中迎我。
“小奥利吗?”
随着走近,我看得出也听得见他颤抖得比艾薇还凶,不过竭力装出毫不在意的样子。他个子细长,瘦骨嶙峋,比我高三英寸。沙色头发厚而密,脸部轮廓酷似威灵顿公爵[10]。上身裹着雨衣,露出煞白的膝盖,膝盖以下到小腿处也裸露着,满是污迹,污迹之下是皱巴巴的袜子。只有一只脚上有鞋。
“是我。上帝!你看来是到地狱去了一遭,是不是?”
“怎么这么久才来?好了,来了就动手吧。”
“你的鞋呢?裤子呢?”
“滚你的,小鬼!”罗伯特说,竭力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可是不争气的牙齿突然格格作响。“滚一边去!”
“我认得这辆车!是彭斯的!道利什小姐的车!”
罗伯特把公爵脸庞转向汽车。
“别管是谁的。看看该怎么弄吧。”
“可是它怎么……”
罗伯特向前迈出一步,俯脸向我。
“不干你的事。不过你愿意知道的话,是这么回事,我带咱们的年轻朋友巴伯科姆去巴姆斯蒂德跳舞。这样的天气带她坐我的摩托不合适,是不是?所以我借彭斯的车用一两个小时。她不会在意,是不是?不过,不必你去告诉她。”
我明白了。埃温医生的儿子不能用他老爸的车带巴伯科姆中士的女儿去舞会。这不必费心思想。理所当然。
“原来如此。”
“满意了?”
他站在路中央,跳着脚哆嗦。我脱下鞋和袜子。水冰冷刺骨,但不深。罗伯特就是罗伯特,自然没发现有两个办法可以把车弄出去。他费尽了力气也没把车往山上倒推出水潭。如果顺势往下推,只用一半力气也早成功了。车子出水上了路,我坐在踏板上穿鞋袜,罗伯特则又是摆弄火花塞,又是摇转起动把。
我还在系鞋带,他就放弃了努力,站起身,那张公爵脸庞横拦在月亮和我之间。
“没办法了,小奥利弗。一定得你来推了。”
“谁?我?为什么你自己不去推这个鬼玩艺呢?”
“别不讲理,小鬼。总要有人掌方向盘吧。你不会开车,是不是?再说你也比我重。”
“那又怎么样?”
这都是事实。罗伯特比我高大约三英寸,虽然老装着比我高一英尺似的,但却只有我一半宽。我突然愤怒得颤抖起来。
“噢,上帝!就会嘴硬!都把车开到鬼水潭去了还嘴硬!”
我站起身,狠狠搔了搔头皮。
“别激动。”罗伯特说。“告诉你吧,这车不是我开下水的。”
“那他妈的是怎么……”
“你想在这儿过夜吗?好,我告诉你。我们把车停在那棵树下,准备找个地方亲热亲热。我想起来了——等一会儿。”
他跑开了,绕着水潭转了个圈,走上斜坡到那棵橡树下,然后双手捧着一捧东西下来。
“汽车底板。”
“什么鬼东西?”
他打开双座汽车的车门,把底板装回原处。他一边装,一边还能不时地回头解释几句,仿佛身后是被他哄入一项艰苦却不危险的行动的一连士兵。
“这部车子里面地方小了点。我们那位小朋友正坐在前座上。我就把底板拿出来,好站直了。明白了吗?这老爷车突然就动了,我们只得跟着跑。一定是我的屁股把手刹车给撞松了。行了吧,小奥利,干活吧。”
我看出了窍门,用背顶住汽车,缩起身子,两腿用力一挺,车子就移动了。这时我便转过来,身子跟地面成45度地往前推。这样做不是太费劲。可是接下来,没有一点预兆,车子就猛地停了下来,使得我张开双臂飞进汽车敞开的尾厢。
“哎哟,我的肚子!”
“脚刹车踩得猛了些。”罗伯特说。“歇一下吧,奥利。我他妈的真冷,没法不承认。既然停下了,我想看看那老姑娘会不会在后厢里备有毛毯什么的。”
“开你的车吧!要是这鬼玩艺再停下来,我可就走回家去了!”
从车的一侧我看得见他那张脸的轮廓。他正在下车。
“我快要冻死了。”
“那就死好了!”
这无疑是哗变了。罗伯特默默地回到车上,牙齿格格作响,双肩,甚至两手都在颤抖。我们又朝前移动了。
我咕哝起来:“该死的车。该死的笨蛋。该死的脚刹车——你在上面的树下时为什么不把脚刹车踩住呢?”
罗伯特的忍耐也到了极限。他咬牙切齿地回答:“你试过裤子褪在了脚踝上,倒退着冲下斜坡的滋味吗?”
“那么那个女孩该死。她为什么不踩呢?”
“她哪里能够呀?两只脚搁在挡风玻璃上呢!”
我明白了。一边推一边还不时地嘀咕两句。
“再用把劲,奥利。这就好多了。差不多到山顶了。不过,说老实话,那个小巴伯科姆,她还真不错。”
“为什么?”
“她尽力控制了方向盘。”
车子一下子轻了。听得罗伯特拉起了手刹车,车便停住了。
“怎么啦……”
“我们到了。上来吧。”
我们身在山顶,出林的路由此向下直通斯城。远远地可以辨认出教堂的塔楼,一簇簇的房屋,以及黑黢黢的树影。我上车在罗伯特身边坐舒服了。我继续唠叨,他继续哆嗦。
“上帝才知道我怎么才能把它推上海尔街!”
“你没必要推了,”罗伯特说,公爵脸庞仰面朝天。“那儿没准会有警察。我们走!”
一百二十秒之后,我不得不承认,不是罗伯特的学校,就是他的家庭,或者甚至是《好朋友》和《男孩杂志》[11]才会培养出他的这种才能,令人不得不刮目相看。没有灯,没有动力,我们从古桥顶一跃而过,就像越野滑雪似的,射向海尔街,掠过威廉斯车铺前的水泥地坪,右转,在两间小屋之间穿过,然后左转,来到罗伯特这天傍晚发现这辆车的空地。这一切全凭着下冲的惯性一气呵成。到了空地,车的余力尚存,停下的时候将我的脸撞向挡风玻璃。等我松下悬着的心,我油然生起一丝不情愿的钦佩。但是我俩心底都恨死了对方,所以免不了还是硬邦邦、冷冰冰地分手。两个人轻手轻脚,怒气冲冲地绕过广场。来到我家门口,罗伯特停住脚,朝我转过身,隔着额外的一英尺距离,冷冷地低声道:“噢,谢谢你帮忙。”
我低低地回答:“不用谢,小事一桩。”
两人分手,各自专注于如何悄无声息地进自己屋去。这时,教堂的钟敲响了三点。
阳光缓缓地爬上脸来,唤醒了我。我立刻记起了一切——汽车,罗伯特,三颗李子,其中一颗升起来,一缕幽香。我知道,凭着青春天性的乐观,事情尚未结束,好戏刚刚开场。
不仅如此。我家浴室的窗户不但俯瞰自家的园子,也看得见埃温家的。我也许,甚至非常可能看得见罗伯特在那儿健身,也能让他听见我的吆喝。心中暗喜,我急急地冲向浴室。果不其然,一到窗前,我便看见他沿着小路小跑过来,一身短裤背心,戴着拳击手套的双手朝天挥击。跑到马棚里悬吊的沙袋前,他便娴熟地挥拳击打。
“嗨!”
一击之后一跃而退,绕着沙袋划了个圈,再次出击。
“嗨!”
沙袋几乎没有反应。每一次打击只使它稍稍颤动而已。他却跃开,生怕它会弹回似的。他小跑着沿路回去,训练有素的身姿极其美观,膝盖朝上,手套朝上,下巴下沉。当他转过身来的时候,我看见他小腿上裹着厚厚的白膏药。他走回沙袋前。我打开窗户,狠搽肥皂,放声大笑。罗伯特愣了一下,随后像搏斗似的朝沙袋猛击。
“还有什么可以玩的?”
这一次罗伯特没有丝毫停顿,而是继续弯腰,晃身。我一边用新剃刀刮脸,一边哑着嗓子唱起来:
“我们参加海军去看世界……”
罗伯特停止了拳击。我乐滋滋地眺望着斯城北面的山坡,沿坡是养兔场,坡顶是一簇簇树木,继续唱道:
“……看见的却是水潭!”
在我视野下方的边缘,我瞥见罗伯特朝我翻了一个白眼。这是那种能保持大英帝国的安定,或者至少能镇压住反叛的白眼。凭此白眼,或许外加一条马鞭,白人便能轻而易举地维持秩序,不必动用大棒和长矛。他极其庄重地走入屋去,公爵脸庞高高昂起,目不旁视。我放声大笑,不停地、激烈地笑。
吃早饭的时候,我妈关切地劝告我。
“奥利弗,亲爱的,我知道你通过了所有的考试,马上要上牛津了。老天知道,看到你快乐我有多高兴……不过你在浴室里吵闹得太离谱了!我们的邻居该怎么说我们啊?”
我不动声色地回答:“小埃温。我在笑他。”
“不要在满嘴是饭的时候说话,亲爱的!”
“对不起。”
“鲍比·埃温。真抱歉,你……不过他大多数时候都呆在学校里。”这种电报体式的语句我完全明白。那意思是我妈为我们家跟埃温家社会地位的悬殊而抱歉。她也知道,越想着这种不匹配,这种悬殊就越显得强烈,无疑是自寻烦恼。童年时期,对社会地位尚无概念,可以说是天真无邪吧,我们在一块玩耍。不过,我们玩了些什么,我相信不管是埃温夫人还是我妈,都不知道。我们几乎没有越出过各自的童车。
“你是我的奴隶。”
“不,我不是。”
“你就是。我爸是医生,你爸只是他的药剂师。”
为此我将他推下墙,跌入他家的黄瓜棚,撞了个不亦乐乎。不用说,从那之后我们便分道扬镳。一方面因为学校和摩托车,一方面因为管束严谨的父母,我们之间发生的最严重的事件也只是用各自的气枪狙击对方,当然总是故意打偏。如今我吻了艾薇·巴伯科姆——多少总算吧——而且目睹他出了洋相,哈!
“奥利弗,亲爱的……我真不喜欢你一边吃饭一边吹口哨!”
早饭之后,我装得随随便便地去了药房。我爸在那儿做药片,用的是传统方法。站在从我家通向药房的甬道上,我第一次正儿八经地思考起来,埃温医生或是那个柴杆似的刚出道的合伙人琼斯医生,跟沉着的我爸比,谁更像名副其实的医生。这样的拜访不同寻常。我爸浓眉之下的表情极其严厉,不过一声没吭。我斜倚在门边的墙上,寻思凭什么借口才能穿过药房到艾薇正在工作的挂号室。或许,我爸会同意我全身上下都检修一遍。真的,我的心脏此刻就跳得不怎么正常。还没等我婉言说出什么来,艾薇——她一定也跟我妈似的配备有天线——在过道的那一头出现了。她一身蓝白棉布大褂,白短袜里面还有体面的长袜。是的,她可不能光着腿坐在挂号室桌前。她将一只手指放在嘴唇上,狠狠地摇了摇头。她的脸有点异样。左眼圈全肿了,所以左脸的画笔纹丝不动,毫尖僵硬地往外刺着排成一列。右脸还好,弥补了这种生硬。不过我没工夫仔细审视,因为她清楚地向我传达着一个信息。手指放在嘴上,摇头——这我明白。不管对什么人,是什么事,什么也别说!十分明智却非必要。可是那双在她脖子上来回晃动的手,仿佛在躲避被扼似的,然后那只手又伸出食指朝广场方向猛地一指——此刻只是脑袋在动,作点头状,一头短发跳跃不止……
艾薇停止了动作,侧耳听了听,隐入挂号室。那门无声无息地关上了。爸仍在做药。我若无其事地踱回家,坐在钢琴边,一边弹一边思考。这一向是一种有效的掩护。她指指广场是什么意思?又是谁要卡死她呢?巴伯科姆中士是一个最可能的人,不过绝不可能到医生的挂号室动手呀。没准是要我去广场,她好给我报信——比方说,在海尔街约会好不好?可是离她下班还有好几个小时呢。或许她能找出个什么理由来。这样想去,越想越高兴。艾薇·巴伯科姆要跟我约会了。不是跟罗伯特,而是跟我!
我信步来到广场,站下,双手插在口袋里,仰面观天。天空是一片湛蓝,配合得再好也没有了。我等待着,希望她出现,我可以尾随她到随便什么适合约会的隐秘地点去。可是一分一秒慢吞吞地过去,最后几至于不走,她还是没来。末了来了一个人,却是巴伯科姆中士。他从市政厅石柱廊下正步走出来,立正,面向广场对着教堂的方向。他手提铜铃,身穿公告员制服——带扣环的皮鞋、白棉长袜、红色齐膝礼裤、红马甲、棉折边、蓝色双排扣长礼服,头戴蓝布船形帽。他摇响了铜铃,挑衅似的挺胸凸肚,瞪着教堂的塔楼,吆喝起来:
“嗨哈,嗨哈,嗨哈!失物待寻。在钱德勒巷,杂货坊和查普洛夫斯之间。嗨,金十字架项链嘞。上刻首字母E.B.和‘Hamor vinshit Homniar’[12]。找到者有赏!”
他再次摇响铜铃,朝天掀起船形帽,虔诚地喊道:
“上帝保佑吾王!”
他重新扣上帽子,一个右转,用标准的三十英寸步伐走到密尔街街角,又重演一次。E.B.!艾薇·巴伯科姆!我恍然大悟。这个十字架和项链要悄悄地找到还给她。不能牵涉树林或水潭,恐怕连巴姆斯蒂德的舞会也不能提一个字。我清楚地知道我该做什么了。
历史已经证明,深谋远虑使我的祖国获益良多。以此能力,我定神评估我面对的形势。艾薇要她的金十字架。我要艾薇。重访她对罗伯特投怀送抱的地方应能解决我们双方的需要。如果给予机会,即使胆战心惊,鬼鬼祟祟,她也会亲自溜到那儿去寻找的。最需要我精心设计的是怎样让我们俩同时到达那儿。我无所不知,当然知道埃温诊所的工作安排。我想艾薇可能有的时机是假装清扫或整理病历而晚回家。她甚至可能捏造一个紧急事件来掩护她自己的这个紧急事件呢。因为万一有人去林中闲步,在树枝和橡果壳之中见到那个闪闪发光的十字架,交给了巴伯科姆中士,艾薇就免不了落个比一切闪光物更为闪闪发光的下场——如果传言不虚,那她恐怕又得被中士的那条带有闪光的铜钉和搭扣的军用皮带伺候了。一想到这条传言中的皮带和我有可能使她免遭它的蹂躏,我在紧张和激动之中又增添一股高尚的怜爱。
我跑回家,取了自行车,骑上了海尔街。过古桥时我非常小心,因为巴伯科姆中士正在桥顶上重唱老调。我推车上了坡,再骑上顺势溜向水潭。
一切都已改变,一切又都依然如故。潭水平静无波。树林纹丝不动,却又在阳光下嘤嘤嗡嗡,嘁嘁喳喳。绿纹斑斓的蜻蜓从水面上掠闪而过,苍蝇回旋飞舞。我将自行车推到潭边山坡上,斜靠在那棵巨大的橡树身上,朝四周看了看,然后仔细地沿着浅浅的车辙一直寻到水潭。不见金十字架,倒是捡到一只沾满泥巴的鞋。我将鞋扔向鲜花盛开的灌木丛前的草地,站住,对着浑黄的潭水干瞪眼。没有别的办法。这场搜寻必须科学合理,就像在沙漠里搜寻一架坠毁的飞机一样。十字架也许——很可能——是在池塘里。但明智的做法是先从容易的地方寻起。
我走回那棵橡树,检查了车辙附近的每一寸土地。每查完一块,我就用断枝在四角做个记号。不多一会儿,记号便从橡树一直插到了潭边上。可是十字架还是无影无踪。别无他计。我脱下鞋袜,走下水去。每走一步,潭水便被搅浑一块,我便不得不停下,等它沉淀下去。尽管如此,我还是没法假装我能看清潭底。最后只好用手瞎摸了。摸过的地方隔不远我便竖插下一根树枝,露一点头在水面上。摸遍了整个水潭,只找到一条深陷在泥巴里、拧成了麻花状的长裤。
我蹚水上岸,回到橡树下,垂头丧气地坐着,等待脚晾干。我重新审视先前的判断,但这一次没等结束便被打断了。一阵轰响有如火箭,从斯城登山而来,接着又沿路穿过树林而下。等到那辆摩托车将近水潭时,我听见它减慢了速度,然后从橡树的另一边,隔着草地,传来空转、回火的轰鸣,最后“突突”两声熄了火。
“下来吧,亲爱的!”
艾薇真不愧是个优秀军人的女儿,动员了一切可以动员的力量。
“嘿,嘿,”罗伯特说。“嘿,嘿,嘿!看是谁在这儿?看是谁在这儿呢?”
艾薇跟着他绕树而来。
“你找到了吗,奥利?”
“没有,对不起。”
艾薇双手互握,绞动着。
“怎么办呀,哎呀!”
除了那件棉布工作服,艾薇几乎没穿什么,除非你将短袜和凉鞋也算上。大约是不愿意冒险穿着长袜坐在摩托车的后座上吧,也可能她就是不愿意穿它。当我将视线从她身体的其他部分上拉开,才发现她左眼圈的伤肿如今已蔓延到了脸颊。她另一只明亮的灰眼睛在静静的画笔包围下睁得大大的——充满着焦虑和期待。
“艾薇,你的脸好些了吗?”
“已经好了。一点也不痛了。我在门上撞了一下。当时痛死我了。噢……我们一定要找到那个十字架!不会是有人已经捡到了吧!我爸他会……噢……”
罗伯特将手放在她的肩上,温柔而坚定地说:
“不要慌,小巴伯科姆。找一下准能找到。”
“我已经找过了。”
“我们再找一遍。”
“你没看见这些插着的树枝吗?我进行的是科学的搜索。唯一没做的事就是将潭水抽干。对了,你的裤子,我给晒在灌木上了。”
“谢谢了,”罗伯特生硬地说,朝灌木丛看去。“我的上帝,小奥利,你一定把泥巴弄掉了不少!”
“我真该死!”
“奥利!鲍比!小家伙们!”
“要是可能,我一定已经为你找到了。”
“没准某人已据为己有了。”罗伯特说。“嗨!科学的搜索——一寸一寸地寻过却仍然找不到。嗬,这可只是你的一面之词,小奥利弗!”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科学玩艺,”罗伯特说,仍然满脸带笑。“聪明的脑袋和所有其他的鬼玩艺……”
我灵机一动。
“艾薇,我翻过他的裤袋了,里面没有。有可能被他藏在胸前的口袋里了。你问问他,好不好?”
“奥利!鲍比!我半个小时之后就得回到诊所去!”
罗伯特止住了笑,变得非常沉着非常镇静。他拍拍她的肩膀。
“不要担心,亲爱的。”
我嘲讽地大笑。
“昨夜你脖子上有没有觉得被人狠拉了一下?”
“没有,当然没有。什么话!”
她一边的脸笑了笑,接着又严肃起来。罗伯特慢慢地踱到灌木丛前,将外套挂在裤子边上,取下衬衫领口下的方绸巾,塞入口袋,然后同样慢慢地踱回来。
“小巴伯科姆,请你到树的那一边呆着,好不?”
“为什么?你要干什么?”
“我准备给这个缺少教养的小贱坯一点教训。”
他转向我,一副居高临下的派头,偏了偏脑袋。
“你过来,往这边。”
他朝灌木丛那一面绕去。我向艾薇询问地瞄了一眼。她的目光盯在罗伯特身上,双手绞在一起,靠着脖子,嘴唇大开。我光着双脚,在乱枝和橡果壳中拣路跟着。灌木丛的另一边颇为空阔。高高的青绿欧洲蕨组成的墙,夹着一块平整的草地。罗伯特正等着我,而且以令人敬畏的善意拖开了一条带刺的灌木根,好让我走过去。然后他面朝我站住,相距数码,上下颌咬紧,四肢放松。这叫我隐隐地回忆起什么——好像是一本书里的插图。他对我说话的口吻似乎也显示他正回忆起一本书。
“你愿意面朝哪个方向?”
在我就读的普通中学里,我们当然也多多少少有过打斗,不过没福享用拳击手套、沙袋那一类玩艺。再说,我是班长,又专注于化学,早就把这孩子气的玩艺丢开了。
“我不会拳击。”
“我这就教会你。你准备道歉吗?”
“那得等你到地狱里再说了。”
罗伯特将左肩转向我,抬起了双拳,护住下巴,跳跃起来。我扬起了自己的双拳,左拳在前。在罗伯特的专业术语里我大约算是个擅用“左拳”的。我左手弹出的八度音一向像行云流水,轻松漂亮,让人惊为奇才,直到发现我右手笨拙无能至极为止。不过罗伯特可不是钢琴。我见他左手全力冲来,半座树林爆炸成骇人的白色星星。我软软地回敬了一拳,可他已在三码之外了,沙色的脑袋晃动着,双脚轻跃,准备着下一轮攻击。那一朵白色星云此刻变幻成一个个红色的圆圈,在我眼前一会儿扩展,一会儿缩小。我又从这些红圈里送出一拳,可是罗伯特已不在原地了。他的右手臂挥来,我的左耳——其实是整座树林——奏出了一个圆润而连续的音符。除了双手,我一向迟钝、笨拙。此刻,罗伯特跳跃着,总在我的“右拳”——且不管术语是怎么叫的吧——可及之外,我开始从窝心到愤怒,以至于发指眦裂。所受到的拳击——我的右眼也金星直冒了——倒还罢了,只不过“啪、啪、砰!”痛也有限。而他的无懈可击叫我心跳汗流。我索性放弃了模仿他,只凭感觉,知道他就在红圈之外,便以我的八度音技巧,响亮地、有力地击在他的心窝上。真漂亮。他的呼吸和唾沫飞到我的脸上,整个身子扑在我的肩上,两条长臂无力地捶打我的两侧,一边徒劳无益地试图匀过气来。他的一只鞋刮着我的光脚背,刺痛入骨。我怒吼了一声,猛的一抬腿,膝盖正正地顶到他两腿的当中。罗伯特迅疾无比地弯下身子,张大了嘴,双拳捂住了裤裆。我的左拳画了一个四分之三圆弧,呼啸着上扬,砸中了他的鼻子。他踉跄着倒退,隐入草地尽头的欧洲蕨丛中。
红色的圆圈渐缩渐小,圆润的音符越来越轻。我光脚站在草地上,汗流浃背,牙齿紧咬,以至于隐隐作痛。我的脑袋嗡嗡作响,此外能听见的只有从罗伯特躲藏的欧洲蕨丛中传来的微弱声音。那是“噢”主题的不同变调。我听见的第一声非常虚弱,拖得很长,尾音上扬,仿佛他在自问什么秘密的问题。随后的一声同样悠长,非常温柔,仿佛他找到了答案。第三声则是在纵情高歌了。我自己的胸膛也起伏不止,并有一阵突然的冲动,要跑去穿上鞋,再回来在他身上跺几脚。
“奥利!鲍比!你们在哪儿?”
那是艾薇,在欧洲蕨丛中反复呼叫。我保持着咬牙攥拳的姿势,用尽全力喊道:
“在这儿!你还以为在哪儿?”
她露了一下身子。
“他呢?你把他怎么啦?鲍比!”
她又消失了。罗伯特的脑袋和肩膀从蕨丛中升起来,一只手拿着一条猩红湿透的手帕捂着脸。另一只手看不见,大约还在裤裆里。尽管如此,他还试图透过血淋淋的手帕,显示他若无其事的风度。
“伤得不重。医院。过时了。如果你不在意……”
他艰难地走开了。艾薇仍然不见身影。
“鲍——比——你在哪里?”
她冲出蕨丛,短袜和凉鞋上下翻舞着,跑入草地。蕨丛的另一边,摩托车起动了,突突突地远去,留下一串渐弱音。艾薇呆住了。
“哎哟!我可怎么回家呀?都是你搞的!他明天就要去克朗维尔了。今天是最后……”
“最后什么?”
她转过身朝着我,一只眼睛非常明亮,呼吸急促得跟我不相上下。她感慨地笑了。
“男孩子真坏!”
“至少是破了他的相了。”
“你的衬衫湿透了……瞧,全都粘在身上了。”
“候补军官埃温,他马上就要以无鼻奇人出名了。”
我又闻到了她的气息,尽管这回跟我的汗味差不多。我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将她拉到身边。我的牙齿早已松开,可是心脏又开始狂跳起来。
“艾薇……”
树林飘浮起来。
“我将……我将为你抽干这个水潭!”
她的画笔颤动了一下,笔毫中一颗眼珠抬了起来。我俯身贴过去时,她的双唇嘟着张大了。
“听着,嗨!”
我试图将她拉近,可是她比罗伯特还有劲,一把将我推开。她转而慌乱起来。我听见山谷下教堂的钟声响了。
“这是我本星期第三次迟到了!”
她冲入蕨丛。我跟着也冲了进去,可是光着的脚马上踩着了一蓬刺,痛得我立刻跳起来,哇哇大叫。
“艾薇,等等我!”
“诊所已经开门了!”
我拔出了那些最明显的刺,然后慢慢地走过蕨丛,回到我和罗伯特来的路上。他的裤子和外套仍然挂在灌木丛上,底下是一只鞋。我放下了自己的裤管,以最快的速度穿上袜子和鞋。等我一切停当去追赶时,艾薇已在五十码之外了。她走一阵,接着跑一阵,那头短发跳跃着,然后又走一阵。对这一不幸事件的挽救之道,我能想到的只有再安排一次会面。于是,我骑得飞快,然后漂亮地一个急刹车,停在她的前面。
“我有个好主意了!不要朝四周看……”
她把外衣下摆提到腰间,露出白色的扎口短衬裤,裤口镶一圈白色花边。她叉开两腿坐上自行车后架。后架吱吱嘎嘎响了起来。
“你真是个讨厌鬼!快!”
我将全身重量都放在一只脚上,方能让自行车起步。我们摇摇晃晃地上了路。
“我这一次真是迟到得太久了。”
我使出了吃奶的力气,顿时又汗流浃背。不过速度还算差强人意。
“奥利弗——我想他忘了他的外套,还有——不知道埃温太太要怎么说了!等我们回去之后,你会不会在意去……”
“去干什么?”
“总得有人去帮他取回来呀。”
我喉咙里低吼了一声,扬起一只手抹去眼睛上的头发和汗水,差一点摔了车。
“小心!”
眼前突然一片光明,所以尽管我的双眼看着前轮下的道路,我还是知道是出了树林,来到山顶了。我挺直身子,让车利用惯性溜下山。教堂的钟敲响了一刻。
“你是不是走得太快了?”
我赶紧将前后刹车都用上,车却只迟延了一会儿,马上又加快了速度。我用尽了全力,刹车不再起一点反应。只听得身后一声尖叫,高高的古桥以每小时一百公里的速度向我们迎来。相遇的一刹那,只听到身后车架一阵吱嘎乱响,接着后车胎“砰”地炸了,艾薇放声大嚎。自行车似乎是自动停的。艾薇的身子差点将我撞翻过车把去。她从后座上下来,站了片刻,用双手拍了拍屁股。
“恐怕把衣服给扯坏了……没有。还好。”
“等一等!”
“我真得走了。”
“我们能不能……?”
“可能吧。我不晓得。谢谢你带我这一程。”
她急匆匆地跨过桥,消失在另一头。我回头检查自行车。车架和挡泥板纠缠在一起,卷住了后轮,轮胎爆了。我咒了一句,收拾起这堆破烂来。到最后,我总算把它们一一分离,又把挡泥板从破碎的轮胎上撬开,推着它格楞格楞过了桥。艾薇正在海尔街上紧走慢跑,像方才一样。突然之间,她加快了步伐且保持不变。可惜已经迟了,瘦小的像只鸟似的巴伯科姆太太头戴钟形灰帽,手挎篮子,已经看见了她。她穿过马路,抓住艾薇的胳膊肘不放。两人就这样肩并肩一路走去。罗伯科姆太太不停地在女儿耳边唠叨。我幸灾乐祸地寻思道,艾薇可得赶快动脑筋,逃出她的手才好。我继续格登格登地走去,转入车铺的水泥停车场去寻亨利。等看清他在哪儿,我连忙把车扭头推了个半圆,往来路而去。他身穿白工装裤,双手叉腰而立,正打量着道利什小姐的小双座车呢!
“奥利弗少爷……”
“噢,你好,亨利。我见你正忙着,不想再麻烦你了。”
亨利弯下腰,检查自行车后轮。我的目光越过他的身子,去看那辆双座小车,双脚钉在了水泥地上。那车像是在沼泽地里沤了一两年的光景。
“啊——哈,”亨利说。“断裂得真厉害,真厉害。你骑它带了个大姑娘,是不是?嗬,这家伙没用了!”
我听见身后一阵轻柔的“咝咝”声。韦莫特上尉坐着电动轮椅过来。
“你好哇,亨利。我的那一个电池充好了吗?”
“还得一个小时,上尉。”亨利说。“瞧瞧这个吧!”
他朝双座车走去。
“等等,”韦莫特上尉说。“让我伸展一下腿。别走,小奥利弗。我想听听你那个队的新闻。”
他开始在轮椅里移动身躯,嘴里咕咕哝哝,咬牙切齿。
“冲啊!”
韦莫特上尉是个残废军人,有丰厚的抚恤金,配了代步的工具,还在医院里被安排了一个秘书性质的工作。这工作,就像他说的,给了他一份荣誉性的酬劳。那颗埋葬了他的炸弹也在他全身种下了无数无法取出的弹片。杂货坊有一个恶毒的趣话,说他一摇晃,全身响得比他那辆轮椅还厉害。他就住在那里,跟巴伯科姆中士对门。他一只耳朵炸聋了。棉绒从耳朵眼里垂下来——那里面脓流不止。
“我得出来。我……”
“你就省了吧!呆着别动。”
他发起火来。这是因为他正在挪出轮椅。每次他挪进或挪出这辆轮椅,他都要发火。真的,要是你在他还没变过脸之前看他一眼,你有可能看见一种兽性的怒容,仿佛抬起他身体的力量纯粹是仇恨。不过他爱年轻人,喜爱一切青春的东西。这或许是因为他的青春在还没充分享受之前——那时他是个年轻的小职员——便给炸掉了的缘故。祖国需要他献身。他义务到我们中学的小口径步枪射击场当教练。经过不断的挣扎挪移,他能坐到伏身瞄准的我们身边,给予指导和鼓励。
“别拉扳机,孩子!你瞄准星跟井里的吊桶似的一上一下。要扣——像这样。”
然后你会发觉屁股上有一把肉被按着,捏挤了一会儿。
“上尉,你觉得它怎么样?”
韦莫特上尉一寸一寸地移动着双拐,仔细地打量着车。
“从外表看,像是遭到了火力狙击。”
我的脚不再是钉在水泥地上,而是埋进水泥里去了。
“他们叫做‘偷车兜风’,”亨利说。“小无赖。我会给他们好好兜个风的。”他打开车门,伸头进去翻看。“给,看看这是什么!”
他退出头来,转过身,手上多了一条金十字架项链。
“哼,十字架是道利什小姐一生从来没戴过的东西,我清楚得很!”
韦莫特上尉朝亨利的手倾过身去。
“你能肯定吗,亨利?我好像看见过它……”
亨利抬起手细看。
“‘I.H.S’,反面也有字。‘E.B.Amor vincit omnia.’那么,这是什么意思?”
韦莫特上尉转向我。
“你来吧,小奥利弗。你是我们三人中的学者。”
我心中因害怕而冰冷,脸上因害羞而发烧。
“我想那意思是‘爱打倒一切’。”
“E.B.,”亨利说,“艾薇·巴伯科姆!”
他抬起那双忧郁的棕色眼睛,望着我的脸,目光停留不去。
“我说我见过它吧,”韦莫特上尉说。“就住我隔壁。常来请教我。业务信啦,排卷宗啦之类的事。她戴在衣服里面,悬在这儿。”
“她曾在这儿工作过,”亨利说,眼睛仍盯着我的脸。“后来去了医生诊所。我猜就是那时候掉的吧。”
“当然啦,”韦莫特上尉说。“她也不是老戴在衣服里面的。要是她不戴珠子的话,她就把这戴在外面,悬在这儿。好了,我得走了。”
他转身艰难地走回轮椅,没再提电池,也没提射击队。他朝我们笑着,开始往轮椅里挪,渐渐地那笑容便变成了怒容。他收起双拐,将轮椅整个转了个向,咝咝地走了。
亨利继续瞪着我。羞愧的热血不可抑制地开始从我的脚后跟升起,冲向双肩,又射向双臂,以至于我握住车把的双手都肿胀起来。它充满了我的脸,我的脑袋——直到最后我的头发都好像燃烧起来。
“噢,”亨利最后说道。“是艾薇·巴伯科姆。”
两个浑身油渍的小伙计本来在拆一辆卡车的引擎,这一阵站着不动,满脸怪笑,看着我们,那笑容难看得跟上尉的不相上下。亨利仿佛背后也长着眼睛,扭转身对着他们喊道:
“难道你们这些小家伙以为我付了工钱,就是让你们整天咧着嘴吗?你们在五点半前得把那些活塞给我弄好!”
我低声咕哝说:
“要是你愿意还给她,我会给她……”
亨利转过身来。我松开一只手,伸了过去。他提着链子,让十字架像个钟摆似的在我手上晃动,仔细地端详着我。
“你还不会开车呢,是不是,奥利弗少爷?”
“是,是,我还不会。”
亨利点点头,让十字架落在我的手掌里。
“请谨代我向她致意。”
他转过身钻进车去。我推着散架的自行车,一只手紧握着十字架,双脚终于可以移动了。回家的一路上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真是侥幸!
放下了自行车,我来到药房。爸正在窗口下眯着眼看一架显微镜。
“亨利,”我一边说,一边随意地晃荡着十字架。“亨利·威廉斯。巴伯科姆小姐在他车铺里干活的时候把这个忘在那儿了。”我把它抛起,又轻松地接住。“让我还给她。”我说。“我想她在挂号室,是吧?我去一下……”
我走完短短的过道,打开了门。艾薇正坐在桌子后面,面对一只小圆镜用右眼检查左眼。镜子里出现的是我而不是她的左眼。
“奥利。你可不该……”
“给你,我想你会喜欢的。”
模仿罗伯特的若无其事风度,我把十字架朝桌上一扔。艾薇朝它扑去,嘴里高兴地尖叫一声。
“我的十字架!”
她放下镜子,手忙脚乱地把项链往脖子上挂。她的脸变得严肃起来,低下了头,口中嘀咕着,一只手在胸口飞快地动了几下。不管是在我们本地的国教教堂,还是那些新教教徒,或者那些介于两者之间的大众当中,我都从没见过这样的情景。她抬起头来看着我,宛然一笑,一只眼睛眨了眨,柔声细气地欣然指责道:
“奥利!怎么回事?”
“你这是什么意思?”
她将椅子向后移了一两寸,然后坐下,抬起头,双手抓住桌沿,审视的目光仿佛第一次认识我似的。
“艾薇……什么时候我们能……”
“那时候你就说实话了,是不是?”
毫无疑问了。艾薇·巴伯科姆,整棵树上最成熟的一个苹果,已明确地欣赏我,倾心于我了!
突然,一个声音响起,在医生的屋子深处回荡。
“巴伯科姆小姐!”
她跳了起来,短发一扬,奔向通往诊疗室的门。在门口她停了一下,回过头来嘻嘻地笑着。
“它一直就在你手里吧!”
我怀着一腔愤怒走回药房。我爸还在看显微镜,粗大的手指一点一点地调整着试片的位置。没受注意,我穿过药房,回到家,思索着下一步做什么。要是巴伯科姆中士从她口中问出实话来,不管是用拷打还是别的手段,他恐怕就不会像她那样欣赏我想象出来的那一部分故事了。这可是要紧的一环。我得在她回家之前见她。但是我想不出理由再穿过药房。在另一方面,要是我站在卧室窗口,就能俯视广场和隔壁埃温家的台阶。等她一露头,我可以立即下楼,到园子里去。要是我妈在厨房或洗涤室,我可以轻易地做出解释。(“就是去看看我的自行车嘛。”)到了园子里,我可以加速,翻过院墙,落在钱德勒巷,沿着埃温家的园子一路穿过教区牧师的住宅大院和三座小屋。小巷到此就转向杂货坊了,然后再折回教区牧师住宅和教堂墓地之间。这样走我就可以从对面方向进入广场,可以装得偶然碰上她了。于是我就来到岗位上,贴紧印花布窗帘站着。这一等真是漫长,但是我一点也不敢大意。正当我以为她马上就要出来时,我听见沉重的军操步伐从另一个方向朝我的窗下走来。是巴伯科姆中士正从市政厅走来。他走的不是惯常的路线,即从韦氏律师事务所到道利什小姐家的凸窗那一边。他是沿着这一边走来,方向正冲着我家的前门。令我惊恐万分的不是过去二十四小时内我的任何作为,而是我的企图。在那顶前倾的船形帽下,他那一脸横肉和父性的敌意叫我魂飞魄散。他的肉拳随着步伐低晃着,鞋上的铁钉在卵石上击出火花。这时,仿佛她也一直在窗口守望着似的——艾薇从埃温家大门的台阶上跑了下来。她头戴一块白绸方巾,对角系在下巴上,另两个散角随着她的步子飘扬。她自然是穿了长袜,喜笑颜开,双手高举过肩,小腿肚外弯,屁股一扭一扭。她奔向巴伯科姆中士,走近了笑着贴上他的脸,身子几乎垂直地升起。
“瞧,爸!原来我是把它忘在诊疗室的女厕所了!真傻!”
他继续前进。她闪开路,转身跟上。他的大步走得远比她快,所以她每隔一会儿就得跑几步,爆发出一阵欢笑。跟上后,她伸手去触摸他的手,侧身靠向他,头歪向一边,身子便伸展开来,以至于方头巾飘向他的肩头。他要是走前了一步,她就得跑两步跟上,手仍然伸着在找他的手。最后她抓住了他的手,那只手停止了晃动,步伐却没减缓。中士的手指从她的手掌移到她的手腕上。以后她不再跑跑走走,而是以连续的小碎步跑着跟上。她不得不如此。
我下楼来到园子里,开始绕着自家小草坪漫步,双手插在裤袋里。一边是对艾薇漂亮的女性气质的渴望,一边是对她那血腥父亲的恐惧,其间还有另外一些略为不紧迫的烦心事要考虑。亨利有可能无意中漏出一两个字去,尽管我对他有一种绝对而又盲目的信任感。韦莫特上尉也有可能。罗伯特——由于怒气已消,我如今反而担心起他来——罗伯特可能伤得很重。我自己的左耳还是火辣辣的,右眼尽管没有艾薇的那么糟,也还在酸疼,极易流泪。再有就是伊莫锦。一念及此,我在草地上停住脚,凝视一只迟来的蜜蜂在一株飞燕草的花穗上盘旋。我有几分窘困地意识到,已经有好久好久没有想到伊莫锦了。她重又回到我的心中,使我的心像往常一样沉甸甸地下坠。可是这一次的方式让我大惑不解,她使得我对艾薇的追求不只是紧迫和不可抵挡;仅仅想起她便促使我孤注一掷。尽管意识到这很荒谬,我还是觉得既然她跟人订了婚要出嫁,我就被迫进入了跟她和他比赛的状态。我重新开始一圈又一圈地走起来。我觉得自己像是一只落在糖浆里的苍蝇。
第二天早晨,我刮着胡子,看见罗伯特跑着来到院子里进行去克朗维尔之前跟沙袋的最后一次较量。这情景叫我惭愧。我们打的那一架如少年读物上描写的,是他那类体形和我这种体形之间典型的对阵。他瘦削细弱,但有命中率极高的左拳;我腰圆膀粗,然而笨手笨脚,事实上是蠢货一个。尽管如此,还是我赢了,而且是以一种所有蠢货所能期待的方式——真的,也是唯一可行的方式——以欺诈而赢的。我用膝盖顶了他的卵蛋。我没法使自己相信那只是个意外,因为我心里清楚,在他无助地弯下腰去之后,追加两拳之前,我立刻感觉到的是片刻的阴险的恶意,残酷的快意和绝对的故意。还有一些甜蜜。那儿是他,就在下面,绕着纹丝不动的沙袋,以运动员式的灵活姿势跳跃着。我看见他的鼻子上贴了橡皮膏,小腿上也是。这儿是我,满肚子阴谋诡计,说乡下话,不会开车。他操练完了准备跑回屋去。我赶紧伸出刮了半边的脸,朝他挥舞着保险剃刀。
“嘿,罗伯特!今天就走吗?祝你一切顺利!”
罗伯特没理睬我,而是高高昂起那张贴着药膏的威灵顿公爵脸庞,笔直走进屋去了。我没有笑,感到的是侮辱和惭愧。
同样,不管我怎么想方设法,四处乱窜,也不容易见到我们的共同朋友,小巴伯科姆。她现在是身不由己,挂了锁,上了栓,加了链子。每天,巴伯科姆中士领她来上班,站着看她走进了门才去市政厅摆放椅子,或是把它们一张张收叠起来;或是去收集公共厕所投币箱里的硬币;或是升国旗;或是绕着小城四处摇铃,宣告工人俱乐部举行惠斯特桥牌系列赛或教区牧师大院办游园会的消息。一般是巴伯科姆太太来接女儿。在通常情况下,巴伯科姆太太身上洋溢着阶级观念和友好愿望。尽管很少有回报,她还是不屈不挠。她是个麻雀似的小女人,像艾薇一样身材姣好,只是已经干枯。她步伐匆匆,昂着头,不断地朝一个又一个人点头,微笑示意——有时简直是伸长了脖子,隔着海尔街,对某个完全不是她那个社交圈里的人优雅地鞠躬致意。自然啦,这些致意从来不被人承认,甚至提及,因为没人敢确定巴伯科姆太太是不是神经不正常,所以自以为有资格这么做;也不敢确定她是不是来自另外一个国度,那里的市公告员的老婆跟警察局长的太太可以亲如姐妹。其中又以前者较有可能。这么说吧,你也许会看见她像个麻雀似的在国际商店的柜台叽叽喳喳,突然谦恭地(脑袋在脖子上偏向左肩)朝汉弥尔顿夫人微笑,而后者显然并没把她放在眼里。她恐怕是我们城里唯一的罗马天主教徒——除非你把艾薇也算上。这一点,再加上其他的怪毛病,使她与众不同而尴尬难堪。既然她不愿意跟杂货坊的下层人搅在一块,此外又没人理睬她,她还能保持徒劳无益的微笑和鞠躬便有点不可思议。但是,在十字架风波过后的几天里,她的微笑和鞠躬就不见了,形容枯槁而狰狞。巴伯科姆中士将艾薇像个包裹似的送来,小巴伯科姆太太又将她领去。
一个星期之后,艾薇来到药房,自诉头痛。我爸给她弄了些药。当天傍晚,巴伯科姆太太来到埃温家大门口,然后两个女人一起离开,像一对老朋友似的有说有笑。这是个明显的变化,而且在进一步发展。艾薇像是服满苦役,脱离了监禁。几天之后的一个晚上,总有九点了吧,艾薇独自在广场的那一边漫步。她身穿棉布连衣裙,没穿长袜,而是白短袜配着凉鞋。她袅袅婷婷地走着,嘴唇无声无息地张开,一丝微笑使傍晚的气氛也为之生色,短发黑亮,双眼如今已顾盼流光,只见膝盖以下的腿在移动。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当初。神秘如萤火虫,她浑身散发着引人注意的光芒,强烈得几乎能看得见。等走近道利什小姐家面对我们屋子的凸窗时,她放慢了步伐,慢得几乎看不出移动。这绝不是我的想象,即使隔着这么远的距离,我也能看见那黑画笔欢快的闪动以及双目朝我这个方向流来的眼波。仿佛奴隶接到了主人的命令,我偷偷溜出了屋子。
艾薇已过了市政厅,朝海尔街走去。那儿四周几乎无人,除非你把一个警察和电影院售票亭里的女孩也算上。我很清楚社会的禁忌,因而保持了约四十五码的距离,远远地跟着她。这么做并不容易,因为她似乎并没有同样的社会责任感,走得跟蜗牛般缓慢。于是我不得不装模作样地在马具店,烟草店,以及更为无聊的针线店的橱窗前流连徘徊,以便保持合适的距离。她到了古桥便不再前行了。当社会礼法跟异性诱惑冲突时,毫无疑问哪一种力量会占上风。另外,夕阳已下,夜幕降临,黑暗已到了桥弓之下,唯桥上尚有一抹残晖。艾薇拣好了位置,屁股倚靠在桥顶的石围栏上。她的目光凝视着日落之处。我走了过去。一见面双方都作惊讶状。
“你的眼睛好了吗,艾薇?”
“差不多,差不多好了。你的呢?”
我已忘记自己也有伤了。伸手按了按右眼眶。
“似乎全好了。”
“听到罗伯特的消息吗?”
问得突兀,我不由得愣了一下。
“没有。我怎么会呢?”
艾薇一时无言。她仰回头去,从眼角抛来一个媚笑。
“你这一阵闲得很,是不是,奥利?”
“学校放假嘛。”
我的目光粘在了她身上。她不仅散发出独特的光芒,也在吐出花香,还有那缀着花边的漂亮东西以及总比男孩高八度的女孩的笑声。我最终还是移开了目光。与此同时,从海尔街通向广场的一盏盏钠灯也颤巍巍地亮了起来,各自冲破一片暮色。我们不再能隐于黑暗中了。
“我们走一走吧。”
“去哪儿?”
“可以下山去。”
“我爸可不会喜欢我上那片树林去。又是天黑之后。”
我的脑海里闪过那条先是深陷在泥巴里、后来又被挂在蕨丛上晾晒的裤子。
“可是……”
这既令人气馁,又令人恼火。她一副胸有成竹、不动声色、坚不可摧的样子。西天的残晖在一只眼中闪烁,钠灯灯光在另一只眼中闪烁。我走出一两步,然后站住,回过头来看她。
“行了,艾薇……我们可以沿河走走嘛。”
她摇摇头,于是短发跳跃了两下,然后停下。
“爸说了不许我去那儿。”
不用费劲想我也知道为什么。那条路穿过田野通向霍顿,那儿有不少赛马场。巴伯科姆中士可能认为每一丛灌木后面都潜伏有那些好色的马夫,而这种想法离事实虽不中亦不远。
“那好吧,我们沿河朝另一方向走,绕过皮利库克好了。”
艾薇又闭上嘴摇头,莫测高深地微笑。
“为什么不哪?”
没有回答,只有闪闪的眼波、微笑和摇头。每一次短发的飞扬都似乎释放出一团满带挑逗的新的香雾。我迷惑不解,想不出她为什么也不愿意去这一边。此去最引人注意的地方是一所著名的寄宿学院。尽管跟我们城只隔六七块田,它却几乎自成一体,与世隔绝。难道巴伯科姆中士对它也有看法?“别让我看见你跟那些小男生玩,我的闺女……他们都是坏蛋,统统都是!”其实我们四处都被乡村包围着。朝南,是那片浪漫的树林;朝西,便是赛马场;朝东,是那所寄宿学院;朝北,除了光秃秃的丘陵斜坡外便什么也没有了……而我们这么显眼的一对就在这古桥的桥顶。
仿佛艾薇乐于受这样的环境禁闭似的,居然哼起一支曲子,脑袋伴着拍子一上一下。
“啦啦啦,啦啦啦!”
热血涌上了脑门。我嘴里嘟哝着,但是连自己也不知道说的是什么。我亟需一根大棒或是一把石斧。艾薇惊讶地抬头看我。
“你不喜欢他们吗?”
“他们是谁?”
“在收音机里。萨沃伊·俄耳普斯[13]。我天天夜里听呢。”
上涌的热血变成愤怒,从头流到脚。
“我恨他们!恨他们!下贱……浅薄……”
于是我们两个都默默不语了。同时,我的愤怒渐渐冷却,转变成持续的哆嗦。艾薇最终开口说话了,语调非常冷淡而高傲。
“噢。对不起,真对不起!”
毫无疑问,我是空费一番心思了。但是当我思索着下一步该做什么时,艾薇又嫣然一笑,抛过一个媚眼来。
“你昨天弹的那支曲子,奥利,我很喜欢。噢,……在钢琴上弹的。”
“肖邦。c小调练习曲,作品第二十五号第十二首。”
“你能弹得很响哟!”
“我不知道……”
我沉思了一会儿。如果我练习热情奏鸣曲的十六分音符段子,或者用左手弹降A大调波罗涅兹舞曲的八度音,而通向药房的门没关,我爸有时就会把它轻轻关上。他自己是个很有乐感的人,所以当他在做特别细致的工作时,绝不能让音乐分心。
“我可没料到你溜进我们家来过了,艾薇!”
“我在挂号室呀,傻瓜!”
对此我颇感意外。要知道,在挂号室和我们家的老钢琴之间,隔着一扇候诊室门,一条过道,然后是通向药房的门,又是一条过道,再一扇门,最后才是挂号室。大概我真的能弹得很响吧。
“我只是练琴,弹着玩的。”
“早上诊所关了门,我离开时你在弹。等我下午回来时你又在弹。你一定很喜欢音乐,奥利。你弹了有多久了?”
“我是很喜欢。整天都弹。”
“那真好。过几天你得弹给我听。埃温医生也喜欢听呢。”
“真的吗?”
“昨天米尼弗太太走了之后他来到挂号室,说是你还在弹琴。”
“他还说什么了?”
“不多,只说你要上牛津大学了,他非常高兴。”
我心中深为感动。我从不知道埃温医生也是个爱乐者。我一直在试图学会肖邦的练习曲,因为那些狂野的不协和和弦,那音符的风暴似乎准确无误地包含和表现了我那徒劳无益、毫无希望的对伊莫锦·格兰特利的激情。但是它的技巧难度极高,令我着迷。我解释说:“有一个音符,G本位音,我必须用这个手指在滑过时弹响它。你瞧……”
我将右手食指划向她的脸。她双手接住,仔细观察了一番,然后扳弄起来。
“噢,小心点!痛呀……”
艾薇哈哈大笑,扳了又扳。顿时,冰川消融,春潮激荡。我们又喊又笑,在钠灯照耀下的暮色中闹成一团。我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便从被追打者变成了追打者,轮到艾薇在躲避了。
“别!别!奥利!你不可以……”
她贴近了我,实实在在地靠在了我的胸脯上,停止了挣扎。
“不可以了。人家会看见的。”
我抓住她的手腕,把她拽下桥顶,来到一半在地上、一半在水下的桥墩处。钠灯照不到这里。她停止了嬉笑,我却又开始哆嗦。唯一的光亮来自艾薇。那三颗黑李子背靠桥墩,离我是这么近,但这次没有被纷披的头发遮挡,没有垂滴的雨珠,那神秘的幽香散发不断,令人欲狂。我抱紧了她,腰微微颤动,全身发烫。我得到了一切我想得到的亲吻。我得到了比我想得到的更多的亲吻。但我没有得到其他任何东西。
教堂的钟声响了。艾薇顿时变了,从一个刚好有足够的力量保护自己不受过分攻击的娇娃——除非你加倍地哀怜恳求——变成一个能担负煤块和劈柴的铁姑娘。由于脑袋还晕乎乎的,我一时未能适应这一转变,所以她用双手将我一推,我就倒退到了河滩的半途。
“嗨!妈妈说了……”
她向岸上奔去。我紧追不舍,将泥块踢得一路乱飞。在桥上我追到了她。
“艾薇……我们明天晚上来这里吧。要不我们去逛一圈?”
她在钠灯光下恢复了平素的步子。
“我没法拦住你不碰上我,是不是?这是个自由的国度。”
“那好,明天……”
“随你便。”
她走上了海尔街。随着理智的恢复,我意识到仍在人间,感受到将要走入的地区于我的微妙影响。这条街的半途上一家铺子的楼上,住着我众多的主人之一,或者说是他的一处住所。一到市政厅,那就进入我父母控制的范围了。过了市政厅便是广场。我爸妈非常可能正在寻找我。我开始放慢脚步。艾薇的前进速度也放缓了。前途是个绝境。要避免被人看到跟她在一起只有一个办法。
“喂,”我停下说。“明天见。”
艾薇转过头来。
“你不回家吗?”
“谁?我?我还是要去走一走。”
艾薇头一侧笑着说。
“那好,再见。”
我轻快地走回古桥,上了桥顶,然后蹲下身子,拣了一个有利的角度回头偷看。她的衣裳和袜子一路上升,最后在市政厅跟道利什小姐的凸窗之间消失了。我拣了僻静的小巷回家,从西北面进入广场。我家黑了灯,爸妈已经睡下。我尚无睡意,却有心练琴,于是弹了一通那支练习曲。它如今似乎不仅仅包含了伊莫锦,而且也添上了艾薇,反映了形形式式的情场失意。
我妈从门背后伸出头来,微笑着慈爱地说:
“奥利弗,亲爱的,天可不早了哟……”
第二天,我右手的食指一碰就痛,仿佛指根的骨头受了伤似的。我懊悔不已,只好放弃了这天的钢琴练习,以漫步代之。这一走就是一天,中午吃了个三明治,到傍晚方才回家。这样,在我去追求艾薇之前所剩的时间就不多了。我用这一点点时间来精心打扮自己,调动了我不多的库存,尽可能地显示魅力。至于罗伯特的脸庞,高出的三英寸以及摩托车,我就无法可想了。不过我去掉了那种被人们称作“五点钟的阴影”[14]的痕迹,并抹了头油,以便跟艾薇的香气争锋。我并不自欺欺人地相信自己俊俏,但是听说女孩子相对来说并不太在意这一点。希望她们确实如此才好,因为我从镜子里端详自己的尊容,得到的结论非常遗憾:那张脸连我自己也不会爱上。它没有一点温柔的特征。我试图迷人地笑笑,结果是我只能扮个鬼脸,自我解嘲。
“太太,今天您要多少牛奶?谢谢,太太。是,太太。不,太太。谢谢,太太。再见,太太……”
我对自己吐了吐舌头。
“哞……”
事实一清二楚,我只有表现得敏锐,独特,老练——一句话,聪明伶俐。不然的话,我只有用大棒去赢得女孩子一条路了。艾薇是个女孩,非常典型的女孩。我记得她将我推下河岸的激烈,也记得她移开我在她身上乱摸的爪子的缓和——温柔地,恳求地将我的手推到一边。我自己也怀疑即使使用大棒,我又能得到什么。但是那条沉入池底无影无踪的裤子又是无可辩驳的事实。
艾薇是可以到手的。
“哞……”
她沿着广场南边走过,这一次一眼也没有瞧我们的房子。经验告诉我要耐心。等她在桥上的石栏上坐定,我才赶上她。这时我对任何行动计划都无把握,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一个高明的主意。我曾想过假称爱好观察鸟儿,希望她会同意跟我去悄悄等候红脚鹬出击什么的。可是事实上我连麻雀和云雀都分不清,知道自己对这一行完全无知。还有去采摘野花,搜寻古代战壕的遗迹,发掘稀有矿物……都不行。我一筹莫展。再说不管你如何费尽心机,艾薇只要把她爸妈规定的禁区当挡箭牌一挂,我就无话可说,只好被限死在桥上,或是从桥到杂货坊这一条令人难以忍受的路线上。结果,我只好在她面前站着,前前后后地倒脚,手杖悬在腕上。
“艾薇,你好!”
艾薇将头偏向一边,仰起一张笑脸。
“这么晚才来。”
“我忙着呢。”
“你忙!”
我憎恨她的言外之意。
“我正在休养。你晓得,我前些日子用功过度了。”
“你是指钢琴课吗?”
“当然不是。”
她沉默了,但继续微笑着。我朦朦胧胧地思索着钢琴是什么东西。但是,我还在思索,艾薇却已哼起曲子来。那旋律立刻吸引了我,使我心无旁顾,一如平日。于是,我不由地在记忆中搜寻起来。
“道兰德!”[15]
艾薇放声大笑,脸上迷人地容光焕发。她开始唱起来。
“……天天哭泣着,
放牧我的羔羊,
在草场上,在草场上,
在草场上,在草场上!”
“你的嗓子真美!你一定是……”
“我学过唱歌呢。”
“从道利什小姐那儿?彭斯?”
她点点头,咯咯地笑了。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于是我们在钠灯下想着我们那位乏味的老师和她枯燥的课,笑作一团。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不唱道兰德的了,唱一首别人的吧——‘聪明先生’!”
“艾薇,你应该坚持唱下去才好。”
“要是有人给我伴奏,我就会的。”
“你没有钢琴吗?”
她摇摇头。我的目光越过她去看河,脑海里却顿时浮现出杂货坊的景象。巴伯科姆中士的小屋跟韦莫特上尉的隔街相对。这是两间该地区最好的房子。在它们之后,房子越来越小,越来越旧,越来越脏,越来越破,一直延伸下去到那座颓圮的磨坊。孩子们在泥路上翻滚扭打。男孩们穿的是典型的“穷人制服”:腿上是剪短了的老爸的裤子,身上是老爸扔掉的衬衫,所以屁股以下长出一大截。平素大多是光着脚丫。我突然意识到那就是报纸上称作贫民窟的地方了。要是巴伯科姆中士买不起一架钢琴,其余的人也就不用说了。
“那么韦莫特上尉呢?他……”
她又摇了摇头。
“他曾经有过一架留声机和一个收音机。在我小的时候常常让我进去听。”
“那真不错。”
“一杯柠檬水,一只小面包。都是古典音乐。他还有过一架打字机。”
我们默然了片刻。
“所以我没有唱下去。”艾薇最后说道。“至于学打字……”
我明白了,严肃地点了点头。真遗憾。
“你今天没有弹琴,奥利,是不是?”
我笑了起来,举起肿痛的手指。她接了过去,用她自己的细白手指检查指尖。这一检查翻来覆去好几遍,渐渐地仿佛从旧的印模或底片上复活了我们的快乐时光,从被追者到追求者的转换,推推攘攘到了桥墩底下,半推半就地脸对着了脸,欲迎又拒,亲吻,挣扎,幽香,三颗李子,隐约闪亮的皮肤,颤动……
“你不喜欢我吗?”
“当然喜欢……不,奥利,你不可以……”
“噢,别装……”
“你不可以……这样不好!”
我知道,也同意,这样不好;同时也知道,对我而言,好不好并不是问题所在。
“放开我,奥利……放开我!”
我又滑下了河滩。这一次一只脚浸入了水中。我急急地爬起来,艾薇却在凝视天空。
“听!”
星空下有一阵隐隐的嗡嗡声。她跑上桥顶,伫立着。仿佛天外来客,一点红光在北斗七星之下移动过来。
“它要飞到我们头上来了。”
“皇家空军。”
红光边上显现了一点绿光。
“不知是不是鲍比?”
“他?”
艾薇仍然仰头凝视,嘴巴张开,脑袋越仰越后。光点之间显出了飞机乌黑的身影。
“他说过一有机会就飞来。说要在斯城上空做特技表演。还说要是能找到一个地方降落,他就会接我上去……”
“鬼话!”
“噢,瞧!它要降……不,不是的。”
飞机从头顶掠过,她跟着旋转脚跟,慢慢地低下头,直到那团黑影沉入树林背后。
“他们还不会让他开呢。他去了那儿才不过个把星期吧。”
她跺了一下脚。
“男孩真幸福!”
“等我去了牛津,我也要学飞行的……大概会吧。我早就想到了。”
她飞快地转过身来。
“哎,如果可能,我会爱飞行高于一切!我会爱跳舞……爱唱歌,当然啦……爱旅行……爱做一切可以做的事情!”
我窃笑艾薇想做一切的念头,旋即停住了笑,因为想起了那条裤子,想起了那件我想让她做——或者说她肯让我做的事情。
“我们还是下去吧。”
艾薇摇摇头。
“我要回家了。”
她重新开始漫步,走向街灯的弧光。我跟在后面,心中诅咒皇家空军,特别诅咒它最近的一次招兵。随着走过一盏盏街灯,地区势力范围的压力越来越厚重,我放慢了步子。艾薇也缓了下来。
“好吧……再见,艾薇。明天见。”
艾薇继续前行,回头嫣然一笑,举起左手,伸出指头朝我点点。我谨慎地观看竖立在电影院外面的道格拉斯·费尔班克[16]的宣传画,等到她消失在广场之后才往家走,但一直紧贴着市政厅,直到确认广场上空无一人,才敢走出它的阴影。
走进门,妈妈正在补我的裤子。我坐下时她的镜片朝我闪了一下,然后又低下了灰白的头,继续工作。
“我看到鲍比回家了。”
“鲍伯·埃温?”
“周末嘛。”
“老天……他不是飞来的吧,是不是?”
妈笑了,扶了扶眼镜,手上的顶针一闪。
“当然不是了。埃温太太开车到巴切斯特火车站接的。”
爸在壁炉炉栅上敲空了烟斗。
“他以后旅行会坐头等舱的。这是规矩。军官都这样。”
“爸爸,他还不是军官呢,只是个见习生罢了。”
“噢,是吗。我不知道。”
我站起身,看见妈妈瞥了我一眼,又回过头去。我径直走向浴室,观察嘴唇,上面没有唇膏印迹。站在镜子的前面,再次证实了我先前对这张面孔的评价。它不仅仅是不温柔,还是忧郁暴躁的。我不知道一个脱光了的女孩子会是什么个模样——艾薇会是什么个模样。我尽管没有精确的概念,但想象中那一定是非常漂亮的。我发觉自己想到了伊莫锦·格兰特利的身体,赶紧打住。即使是无意之间把这两个女人相提并论,我也吓了一跳。我知道自己没有资格去想这样的念头或追求这样的东西。我才十八岁。蟋蟀、足球、音乐、散步、化学,这些才是我该玩的。在这一场微妙得难以描述的竞争中,伊莫锦是稳操胜券的。我将前额靠在小镜子上,闭上眼睛,就这样呆了很久很久。不是思索,而是感受。
但是第二天早晨,我又绞尽脑汁策划起来。我以无比的勇敢下了决心,无论如何要将艾薇带到一个可以发泄我的邪欲的地方。我明白那将是邪恶的。是的,我是一个坏蛋。我指天咒地地发誓要残酷无情,心里便好过了一点。吃过下午茶,我便走上山林,在边缘地带寻找一块隐秘而又便于尽情嬉戏的处所。这样的处所有的是。每看到一处,我的体温便上升几分,最后终于大汗淋漓,心跳不止。我回头下山,走去古桥等她。这时忽听得一阵轰鸣从那里而来。那张威灵顿公爵的脸庞从身边一闪而过。我扫见艾薇骑在他身后,白色的绣花衣在风中飘扬,她双眼发光,嘴巴兴奋地大张。然后他们消失了,树林恢复了宁静。
过了片刻我下了山,跨过古桥,上了海尔街,走回家。妈妈正在缝补爸的连裤内衣,抬头看了看。
“今天回来得早呀,奥利弗?”
我点点头,在钢琴前坐下。过了一会儿,妈妈悄悄地走了出去,把门关上。我弹起琴来,对着空空的房间,空空的挂号室,空空的广场和小城。我再次弄伤了手指。
第二天早晨我来到浴室,去窗边偷窥罗伯特。如果被他看到的话,我准备尽我所能讽刺他一番。可是他不在。沙袋一如既往,悬在半空,一动不动。摩托车停在角落的车架上,蒙着一身的白灰。尽管隔得这么远,我看见了金属车身上深凹的圆洞。一个车把向后扭弯了。我立刻兴高采烈起来,同时也有一点担心——不是担心罗伯特,而是担心我自己。我不该看见这辆撞烂的摩托便幸灾乐祸。为逼使自己回到正常的人性上来,我甚至自言自语起来。
“可怜的罗哥!希望你别伤着了……”
这时我回想起那在风中猎猎作响的白绣花衣,裸露的膝盖,我的思想和感觉顿时混乱成一片,理不出个头绪。我尽快地刮了脸,急急忙忙下了楼。早饭已在等着我了,而我爸已经去了药房。听见我下来,妈端了早饭进来。
“见到罗伯特的摩托车了吗?”
妈放下热托盘,在手巾上擦了擦手。
“听说了。我知道早晚会有这样的事。年轻人……摩托车应当禁止上路。”
“他伤着了吗?”
“当然受伤了。还会怎样?”
“很厉害吗?”
“还不清楚。他被送进医院了。”
我伸手自己取了国会牌甜酱[17]。
“还有别人受伤吗?”
妈沉默了片刻。她的沉默总是让我心虚。她可以看透一堵砖墙,这就是我妈。我心虚地回想起桥下有多黑——以此来壮胆。没有任何理由说我不可以碰巧在桥上遇到艾薇,停下说几句话。不管怎么说,她几乎就是跟我们在一个屋顶下工作呢。
“还有别人受伤吗,妈?”
“我想禁的还不只是摩托车呢!”
她收拾着爸的早餐用具。
“没有别人受伤……真可惜!”
我瞪大眼睛看着妈走回厨房。显然我妈是生气了。她并不常常生气,而一气起来,我知道最好是躲她三分。今天是不可能再从她那儿得到进一步的消息了,不管我如何绕弯子探究。我也不能问我爸,或者应当这么说,我可以问他,但是他恐怕早已忘掉了事情的细节。这样只剩下艾薇本人了。于是,吃过早饭我漫步穿过药房。爸像平日一样,默默地干着活。我听见挂号室传出的打字机吃力的噼啪声。看来错不了了。她平安无事。没有伤到要呆在家里……也可以正常地按时上班。我的担忧立刻被欣慰一扫而光。我的拳头在罗伯特身上没有达到的目的,现在他自己达到了,而且没要我帮一点忙。
“爸,要我帮什么忙吗?”
爸转过了他沉重的脑袋,圆圆的镜片后面满是惊讶。他捋了捋小胡子,摇摇头,马上又扭过头去。我隐隐意识到我妈的脾气今天一大早就发作了。我走回钢琴前,来了个一石三鸟:既活动一下酸痛的手指,也刺激一下妈妈,又提醒艾薇我的存在。然后我闲逛到城里去,看到巴伯科姆太太在市政厅前吻别巴伯科姆中士,便停顿了片刻,直到她离开。轮到我经过时,他从正在刷洗的草垫上抬起头,对我点了一点。我没有看错。他以前从来没这么做过,如今对我点头了。我仰了仰脑袋,这个动作既可以被认为是回报他的示意,也可以是避开一只苍蝇,然后继续向前走。我是太吃惊了,以至于在古董铺的橱窗前伫立良久,审视着里面的陈列。我不知道该想什么。在一大堆烂书中我读着尚可辨认的几本书的题目,从中挑了一本拿出来细看,却又视而不见,相反看到了巴伯科姆中士不同寻常的点头——好像我也是个军人或者酒友似的。我把书放了回去,向前走过快乐茶室,里面六个学院女子正在吃面包,喝咖啡,叽叽喳喳说话。走过原先的谷物市场、如今是剧院的门口的道格拉斯·费尔班克画像,眼望剩下的伸向古桥的海尔街。不用担心了。任何人、任何一对,躲在最远的桥墩下都绝对不会被海尔街上的人看见。我没事了。
巴伯科姆太太从海尔街的另一头过来,提着一网兜小包和纸口袋。她身穿平日穿的灰套装,头戴平日戴的灰钟形帽,一颗巨大的假珍珠挂在左耳上。她干巴巴地微笑着走来,向一个个并不理睬她的人点头示意。她看见我,并没有改变轻快的步子,但是脑袋微微偏下,屈了屈身,一口假牙闪了一闪。她保持了这个鞠躬的姿势和笑容走了大约五码,直到一个男子在电线杆附近遮住她为止。
我恍然大悟,悚然而惊,知道了自己的欲望面临多大的危险。当然还不止如此。不管是巴伯科姆中士还是他太太,都不会有我妈那种魔鬼般的洞察力。这是艾薇在捣鬼。她一直是在用我做避雷针呢。我以弹奏任何曲谱都不曾有过的精确和直觉,在脑海里梳理着人性的真相。艾薇绝不可能拥有罗伯特,连追求都谈不上。要是她想试试,那就会撞上一座坚硬的峭壁。但是她爱他的摩托车,为骑它而付出了代价——是的,付出了代价!——她需要为在外边逗留和迟迟晚归找借口——我这座峭壁跟埃温家的一样坚硬,却并不那么高。不,根本不能相提并论。它甚至没有艾薇自己的那座高,艾薇的峭壁能让那些老在市政厅左右闲逛的无业游民敬而远之,不敢骚扰。对艾薇来说,我是一支避雷针。对她父母来说,我却是一个可能的求婚人。好斗的巴伯科姆中士一定是被那些细白的小手指拧转了向,被那些嘤嘤呖呖的声音说昏了头,相信我们正恋爱着呢。我把遮住眼睛的头发捋了上去,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除了对她父母的这种假想的恐惧之外,我更沉溺于猜测艾薇到底怎样利用了我。比方说,是不是说我绊住了她直到十二点之后?甚至说是我偷开了彭斯的汽车?还有其他吗?艾薇的肚中还有什么诡计?我不用琢磨就敢肯定,不得已的时候她肯定会撒谎,就像我在不得已时撒过谎一样。如果我的判断不错,出于无奈,她什么都会捏造。我就像在做噩梦一般,看见了巴伯科姆中士出现在家门口,双手绞着他的船形帽,逼着我爸回答我的企图。我知道自己的企图,艾薇也同样知道。但是这企图跟成家立业实在沾不上边。我绕到市政厅的另外一边,回了家,轻柔地弹起了钢琴。
晚上,有关罗伯特的消息仍是含糊不清。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要在医院里呆上一阵了。我早早出门去古桥,心中思忖,如果我常常被人看见坐在那儿,就不会启人疑窦了,至少不会对我与艾薇见面说三道四。又是在霞光满天的时分,艾薇才出现,她沿街姗姗而来,走到我面前,脸上淡淡的一丝微笑。
“你一点也没有受伤吗?”
她的笑容灿烂起来,露出几分狡黠。
“什么意思,奥利?你在说什么?”
“昨晚的事。”
“我可没有……”
“我看见你了,艾薇。骑在摩托上。”
她突然哆嗦了一下,拱起了肩膀。
“怎么啦?”
“该是野鹅在践踏我的坟墓吧。[18]奥利……”
“什么?”
她扭头瞥了一眼海尔街。
“你不会说出去的,是吧?”
“我为什么要说?”
她朝我甜甜地一笑,松了一口长气。
“谢谢。”
我讥讽地放声大笑。
“哈哈!你是跟我在这桥上,是不是?我们谈论了音乐,是不是?我们走到水边钓小鱼了。你没有给你妈看那装鱼的果酱瓶吗?”
“我只是说……”
“你说了我带你去了巴姆斯蒂德。你说了我偷开了彭斯的汽车!我知道你是什么货色!”我怒视着她,竭力要刺痛她。这至少是可能做到的。“我不知道你还说了些什么。撒了多少谎。在半夜里把我从床上叫起来……多好的小伙子,奥利弗,即使他没有摩托车!”
“不是这么回事,奥利……我没办法呀!你不明白——”
“我明白得很。你就像——”我环顾着道路,河水,山坡上树林的朦胧黑影,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凭空冒出了这么个词,大吼道:“你就像……萨沃伊·俄耳普斯!”
艾薇突然咯咯地笑出声来,笑得我不知所措,闭上了嘴。
“你真是个好玩的孩子,奥利!”
她继续笑个不停,好几次笑得噎住了气。她从桥上的围栏倾过身来,双手抱住我,脑袋垂在两手之间。我感觉到她浑身的颤动。
“真好玩!真好玩!”
“闭嘴,艾薇!天哪!还不闭嘴吗?”
她终于沉默下来,抬起身子,在桥栏杆上坐直了。她晃了晃脑袋,于是一头短发扬了扬,飘逸出一阵芳香。她从左手腕上的仿琥珀手镯下抽出一片白白的东西,在脸上这儿那儿点了几下,然后又放回去。我心中情不自禁地生出几分怜爱。为了掩饰这种不够男子汉的情绪,我竭力装出粗暴样子。
“你真他妈的好运。为什么你没受伤呢?”
“这无关紧要。说实话,我没在车上。”
“那么……”
“是我怂恿了他。我激了他。他说:‘这个小东西在我的手里能够爬上树去。’我就让他试给我看。我想跟他一块试来着。那儿是个石灰窑……”
“在哪儿?”
“我也想试试,真的想。‘有你在后座可不行,巴伯小妹,’他说。‘起!’摩托车一下子就飞起来砸在了他身上。”
天边北斗星下传来一阵嗡嗡声。我抬起头,看见闪闪的红灯朝我们飞来。看来是定期的巡航,一种训练吧。艾薇没有跟我一起抬头看,而是看着自己的脚。她又开口说话时,嗓音出奇地嘶哑,是来自杂货坊深处的那一种。
“他恐怕要变成个跛子了。”
飞机嗡嗡地远去,消失在山顶的树林背后。艾薇清了一下嗓子。
“一辈子残废了。”
然后我们都默默无语了。艾薇低头看着脚下的路。我按照自己的天性琢磨着这条消息。我当然感到适度的震惊,但是另一方面又有几分斯城对他人的苦难特有的幸灾乐祸之心。
她在桥栏顶上挺直身子,朝我宛然一笑。
“你今天没有弹琴,奥利。”
“不,我弹了。很轻。”
我伸出手指,半是解释半是邀请。可是艾薇只扫了一眼就移开了目光。她神奇地收敛了呼吸。好像一组倒放的镜头,只见一团火光自动向中心缩小,已燃烧成灰的纸片又重新舒展开,然后消失,只留下一片平静。就连她右眼中的钠灯灯光也越来越黯淡,变成静静的一点微光。这种收敛也感染了我,但是足以令人乐观的是,可以不为所动。
“好了,艾薇!我们下到那儿去吧!”
她摇了摇头。
“来吧,小巴伯科姆!”
钠灯爆出了火花。
“别这么叫我!”
她飞快地站起来。
“罗伯特这么叫来着。”
“他可以爱怎么叫就怎么叫!”
“别发火!”
她似乎想说什么,又改变了主意,转而斜着眼看了看身后,拍了拍屁股上可能有的石渣。我也像盏钠灯似的爆亮了。
“那么你为什么要到这桥上来?”
她停止了拍打,看着我,眼睛和嘴巴都大张着。
“为什么?还有什么地方好去?”
她在一只手上擦了擦另一只手,淡淡一笑,扭头走向大街。
“艾薇……”
她没有作声,继续朝前走去。到了桥尾大街的起点,她扭过头来,抬起左手伸出指头摇了摇。我愣在原地,手杖横在大腿上,瞪着她。她,我们本地的风景,回身继续前行,浑身只有膝盖以下在移动,沿着巴伯科姆中士或者他太太每天巡视的那条无形的路线前行。她走过一杆灯,又一杆灯。怀着新的热望,新的邪念,我看见并理解了一个个小酒馆门外那些穷汉是怎样注视她的,他们的脸是怎样带着无声也无望的欲念跟着她转动的。等她走出五十码外,讥讽的、淫荡的笑声便爆发出来。我知道我自己是绝不能忍受这种境况的,我的脚会肿胀,脸会僵硬。可是艾薇的步子绝不因此而迟钝一分。我绕道走了偏僻的小巷回家,以免遭遇那种夹道羞辱。
第二天早晨,我郁郁不欢地刮着脸,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来,剃刀便在脸颊上停止了。罗伯特的摩托就在他家的马房里。我赶紧地朝外看去,发现它完全没有被动过。我刮完脸,匆匆下楼去吃早饭,一边告诫自己,必须小心而技巧,一步一步将谈话绕到目标上。
我下来得太快,以至于爸妈都还没吃完。妈妈停下来去厨房为我拿早餐。这是个好机会。
“小罗伯特的摩托车还在马房里,我看见了。”
“噢?”
“是的。”
爸抬起了眉头,从厚镜片后扫了我一眼。
“那是它最合适呆的地方了。”
我点点头,不使谈话中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