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从那以后,乔斯林异常地忙碌起来。他打上绑腿,骑上马,溅着水驰过泥泞的道路,到他管辖的乡村教堂,考核教区神父,并向那些面容憔悴的教徒布道。他在城里的教堂布道,他是这些教堂的领班神父。在圣托马斯大教堂中殿的中部,他站在高高的楼廊布道坛上讲道。人们站在下面,仰起头,围成半月形。他发现自己正急切地谈到尖塔,攥紧的拳头轻轻地、轻轻地捶在石头桌上。人们呜咽着,捶打着胸脯,不是因为他们听懂了他说的话,而是因为他说得那么急切;还因为当时正是大雨、洪水、死亡与饥饿肆虐之时。那天上午,他回到教堂,雨被风吹跑了,他终于看清了整座教堂。现在它是个正常的、实在的东西,长达数十英尺,又宽又高,既不壮观,也没有威严。他又抬头看那冷冰冰的天空,可是天空关上了。他只得走进教长宅邸他的房间里,从小窗那儿凝望着教堂,因为窗户对视野的限制有时候反而使他看到的更为集中,更为醒目,就像框架内的一幅画似的。可是教堂仍然是空荡荡的一座建筑。虽然他心知那只是一个幻象,教堂却似乎也已经下沉。在墙脚下的水沟外,土被水泡胀了,顶得杂草破土而出,石板因此像是压进土里似的,给人的主要印象是:它似乎不是上帝的雄伟景观之一,而只是人类建筑的重负之一。他想象中的尖塔似乎很遥远,就像一个孩提时代的梦似的。他一想到安塞尔姆——老人是孩提时代的一部分,就想起告解这件事还悬着,悬在他的心上。他恼怒地哆嗦了一下,咬着牙对着天空说话。
“我干的是主的工作。”
这时,艾莉森夫人又来了一封信,他还是置之不理。
还好,风带来了变化。它吹散了乌云,把教堂内的臭气从开着的门那儿清了出去。水开始回落,留下腐烂的和破损的东西,也留下了可供行走的小道和坚硬的、能过一辆马车的道。他朝西前门走的时候,看见兽状滴水嘴已经不滴水了,一动不动地等待着,嘴大张着,等待着随后到来的什么。他喜欢站着,出神地想着那些巨人是如何精确地、富于灵感地建起这教堂的。滴水嘴像是石头铸成似的,又像是石头上冒出的疖子、脓疮,去除了肌体的疾病,通过它们自身的毁灭,确保了整个肌体的纯洁。现在雨停了,他能看见绿的、黑的青苔和地衣,因此有些滴水嘴看上去一副病态。它们将无声的亵渎和嘲弄吼入空中,却又静得像在地狱中死亡那样。圣徒和殉道者们、名人和忏悔者们,在西端漠然地熬过了冬天,安然地风干了,就像他们现在漠然地等待着阳光似的。
他开始感觉到体力似乎是恢复了一点。当他想起自己的工具罗杰·梅森,想到女人们围在他身边时,他就可以对自己说:“她是个好女人!”并觉得这样就够了。情况在好转。教士大会上咳嗽声少了,只死了一个人。死的是老迈的秘书室教士,他颤巍巍地走完了最后一道门。这是慢慢来临的正常死亡,履行了所有得体的仪式,因而是值得高兴,而不是悲伤的事。除此之外,新来的秘书室教士年纪很轻,也缺乏自信。似乎在一眨眼间就到了这种时候,回廊上的帘子都取了下来,唱诗班的男孩们来到户外玩耍,还要爬到那棵大杉树上。一天上午,他走过西门,突然发现教堂内又挤满了人。人们来到这儿,睁大眼睛看着十字中心下边的坑,看着穹顶上的洞。水已经退回到河里,天空中一片片蓝,十字中心下边的坑里水也退了。因此,当罗杰·梅森放下蜡烛时,反光也没有了。工人们高兴起来,吹着口哨爬上东南石柱旁边脚手架中的梯子,走进通向楼廊的旋梯。他们回来时空着手,拿着空的灰浆桶和筐子,吹着口哨唱着歌出现在眼前,满不在乎地、像石碑上的肖像一般在大斋节的严肃气氛中走过。不管乔斯林如何向罗杰·梅森抗议,工人们还是闹声不断。在北耳堂外的棚子里,削着木头,穹顶上乒乒乓乓闹声不绝。大斋节是乔斯林作准备的时间,他知道自己不久就要去奋战了。顾了这一点,他发现自己在那些快乐的工人面前就无能为力了,就像一个赶了太多鹅的姑娘一样。他无可奈何地听着歌,无可奈何地看着十字中心到处有人学潘格尔的样子,无可奈何地看见帷幔之中的罗杰和古迪。
但是,他仍然在说:“我在做着我主的工作!”
随后的一天上午,他走进教堂,(永久的门户,你们要被举起。)站在臭气已经消失的坑边,他听到穹顶的闹声变了。他头朝后用力仰着,看到了一眼天,它正对着他,激动人心,难以置信,精彩无比,是蓝色的。正如他那扇有着四边的小窗有时候使他看到的窗外景物更为深刻,更为强烈那样,在小孔周围的屋顶使得这一瞥无比珍贵。上边,他们正把铅皮卷到椽子上。蓝天变宽了,变长了,将天地连成一体。就在那上边,总有一天,即将到来的一天,几何图形将在刹那间成为一幅无限的画面。他头朝后仰,口张开着,眯着眼,眼里流着泪。他看到工人们忙忙碌碌的身影。那些人叫干什么就干什么,却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干什么。他看到一刃白云遮到蓝天边上,又飘走了;听到雷切尔唠唠叨叨走了过来,却没去理会她说的,也没有注意她呆了多久、后来又去了哪儿。他站着,脖子酸痛却顾不上,兴奋得像个在花丛中跑过的孩子,直到那不断拓宽的一片天变得模糊,变成了闪光的瀑布。最后,他放松了一下脖子,回到地面上交织的光中。窗口透进一条条蜜黄色的光,脑海里缥缈的光影游弋,与天空中残留的影像互相推挤。
从那时候起,每当工人们在屋顶上干活的时候,天空就直视着那无遮掩的、充满期待的坑。随后露出了架在上边的椽子,破坏了豁口的画面,后来这些椽子也被一根一根地拆除了。工人们用雪橇拖来一块硕大的柏油帆布,顶上滑下来绳索,绳子拉着油布,伴着歌声往上吊。工人们停工的时候,油布遮住了天空,虽然有时候雨点也嗒嗒嗒地落在上边。一阵大雨,像唱诗时的脚步又像呼吼。天晴时,工人们又会回来,展露出晴空。每一天,营造商都要来察看这个坑。有一次,他亲自走了下去,上来时一脚的泥,头摇个不停。他什么也不说,不过这并不要紧,因为雷切尔将交互作用的结果告诉了每一个想听的人,也告诉了一些不想听的人。
大斋节一天天过去,复活节临近了,有人抱怨说屋顶上的吵闹声波及到了圣母堂。因此,乔斯林意识到应该是教长自己爬上去,亲自去了解情况的时候了。他吃力地、小心翼翼地沿着一处旋梯往上爬,最后从拱顶那里走了出来。从那里看,一百二十英尺之下的坑洞只不过是个黑点。他站在一个宽宽的四方形之中,周围都是饰墙,空气新鲜,阳光充足。他小心地在令人眼花的木料和石料之间行走着,探出身子看。下面就是回廊中间的方形空地,杉树在院子中间耸起。唱诗班的有些男孩在草地上玩捉人游戏,有些在拱廊的窗台上专心地下棋。突然,乔斯林似乎觉得他能够无拘无束地带着喜悦的心情去爱每一个人。他激动万分。他头伸进来的时候——一只乌鸦在离他几英寸的地方飞过——他发觉了更令人激动的事。他看见自己站在新铺的石板上,石板绕四方形平台一圈。一个石匠在抹灰浆,灰浆颜色淡得像蛋白似的。乔斯林十指交叉,仰起头,心想着男孩们、哑巴、罗杰·梅森和古迪,发出一声惊人的欢呼:“尽情欢乐吧,耶路撒冷的女儿们!”
复活节来到了。圣母堂的气氛特别明显,祭坛帷幔换成了原色的幔布,预示了节日的到来。蜡烛是原色的蜡做的,教徒们驱车外出,墓地正等待着天使的宣告:主复活了。然而在十字中心,只有彩色玻璃画与光媲美。复活节则是以另一种形式出现,吵闹而充满阳光。
这以后,墙砖一层层地迅速往上砌,当乔斯林从窗口往那儿看时,已经能看见白色石块高出了饰墙。不久,还在上升着的四方形上也长出了脚手架,一架梯子,两架梯子。来自伊沃的树林里的椽子穿过西北耳堂墙洞运进了教堂。绳子放了下来,把它们像箭一样一根接一根吊了上去,人们都闪开了。乔斯林想去看看出了什么事,但是营造商止住了他。当他最后终于又爬上拱顶时,他看见伊沃的椽子——或者说他父亲的椽子——已经在原来的屋顶处四边搭成了基架,准备在上边铺上面板。在这当中有一块四方形缺口,所以在这地方天地依然相通。四边的石块高低不平地往上砌,留下了一些缺口,乔斯林明白现在已经砌到窗口了,已经五十英尺高。窗子用于塔的采光。
圣母堂摆着花,苍白的脸越来越多,孩子们唱着悦耳的赞美诗。伊沃来了,穿着长袍,将要成为教士。在三位主事面前,他念《圣经》,也许是背诵。这很难分清,因为他念了“我们在天上的父”和“万福马利亚”;但是新来的秘书室教士说,伊沃现在念得很好了。这样,就职仪式就在画有圣奥尔德赫生平的那些小窗子上透过来的阳光下举行了。乔斯林坐在他的神父座位上,感觉到塔在上升。他等待着伊沃,伊沃的举止不失尊严。最后,乔斯林在圣母堂的西边见了他,握住了他温暖的手。接着是询问,接受职位,牵手引导,临时安排座位;最后,在烛光与鲜花中,祝福平安的亲吻。
随后,伊沃又回去打猎了。
这整段时间,空气和土壤不断风干,接着尘土又来了。细心安排好的对策被巧妙地搁在一边,因为潘格尔和他的清道夫已经失去了信心。残留在中殿和侧廊的泥浆干了,吹积成堆。从十字中心上面四方形的豁口掉下来更多的灰尘。这里一小堆,那里一小丘。束束阳光投在尘埃上,闪亮着,墓碑上附着薄薄的一层灰尘和石屑。在中殿石柱之间的石板上,静静躺着的是穿着饰有纹章的盔甲的十字军骑士,他们的盔甲已经失去了往昔的光彩,成了肮脏的锁子甲,又像是粪便色的金属盔甲,好像他们当时当地就在厮杀中被打倒了似的。在木架帆布屏障的这一边,教堂就像马厩或像空荡荡的农产品仓库似的世俗。要建的似乎就集中在十字中心上那漏斗状的东西上。脚手架沿着内壁往上架。因此,从十字中心往上看,就像从烟囱里往上看,看到有条不紊的小鸟在筑巢似的。绳子下垂着,平台使那四方形的天空变小了。立柱好像要碰在一起似的,梯子斜放在上下两层之间。这一切都由工人们不断地连接起来。春天的欢闹气氛消失了,留下的只是静默与专注。在教堂内他们吵吵嚷嚷,满不在乎。现在身处近二百英尺的高空,他们各自的活计占据了他们的注意力,传来的声音大都是敲打、切削、磨擦、刮磨的声音。有时,在去圣母堂做弥撒或者去默念的途中,乔斯林会停下来,眯着眼往上看,看着某个工人脚步沉重地走过颤悠悠的木板,木板架在某个转角处令人目眩的高空中。有时候,他会顺着潘格尔王国的一块石块往上看,看着石块在灰砂斗中一层一层上升,或者吊在一根线上晃上中心。他看着营造商吃力地、小心翼翼地一层层往上爬,腋下夹着丁字尺,腰上挂着铅锤。他还带了一种测量仪器。仪器是金属的,中间钻了一个小孔;每过一小时,他就要沿着墙测量,或者一个角一个角地测量。每当他使用丁字尺或测量器的时候,总是要从相反的方向再测量一次,然后放下铅锤。这样至少有两名工人没事可干。乔斯林看到这种怠工,总会感觉到自己恼怒得屏住了呼吸,直到有他职责范围内的事务,如无名神父带来了信,将他带回到大千世界为止。只要一有可能,他又会回到十字中心,站在那儿,眯着眼朝上看,激动地喊叫着,使得那个为乔斯林教长雕四个头像中第三个的年轻人头痛不已。
有一天,他停下来,看见人们在屋顶上三五成群地争论着。他看见罗杰·梅森又哄他们,又说好话,又故意发火,有时又好像是很理智。磨了几个小时,工人们又慢慢地干了起来。随后营造商和贾汗下到地面上干活。他不耐烦地将乔斯林推到一边,将一盘盘的水放在地面上,在盘里塞满薄薄的小木片,目测着这些。他在十字中心的四根石柱上都刮了道痕,在刮痕处画上了粉笔标记。从那以后,他至少一天两次看着这些标记。比如,他会站在南耳堂的一扇门边,眯着眼轮番看这些标记,寻找它们在盘中的倒映。当柱子上的粉笔标记消失之后,他就会再标上去。
兴冲冲走过十字中心的乔斯林却会笑着,对着罗杰摇头,有时候朝他喊着。
“什么!还是没有信心吗,我的孩子?”
营造商从不答腔,只有一次几乎要开口了。那是在乔斯林的天使给他以强有力的慰藉之后,乔斯林觉得:假如有机会,他可以用自己的双肩撑起整个教堂。他回头走过中殿时(古迪也匆匆忙忙朝这儿走来),迫切想要传递他的喜悦,就向盘子后边的罗杰喊了起来。
“你看,孩子!我告诉过你的——它们不会沉的!”
罗杰·梅森张开嘴,却什么也没说,因为他看见了古迪匆匆走过北侧廊。显而易见,营造商看到她就把他给抛在脑后了。他只好沿着中殿走了,他的喜悦似乎在边缘上失去了一点光泽。
雷切尔在这时候也是个碍事的。乔斯林往上看时,她就要和乔斯林站在一起,不看上面,却秉性难改,说着话,饶着舌,打断别人的话,最后惟一能对付她的一招就是不予理睬。她恐高,她说,这使她很苦恼,因为罗杰这么多的工作都是在危险的高空中干的。不过,她还是等待着罗杰上去,又等他下来;当他们都在地面上时,他们又形影不离了,远离了周围的一切。每当乔斯林看到这情形,他就会恐怖地退缩,心想假如不是因为了解他们那污秽的、滑稽可笑的事,他们看上去更像是兄妹,而不是夫妻。他皮肤棕黑、脾气暴躁、块头大,却很狡诈;她脾气暴躁、皮肤棕黑、强悍、爱管闲事。潘格尔一点一点地朝墙上杵,有时候忧郁地靠在扫帚上站着,要不就一瘸一拐地逃避嘲笑他的工人;古迪·潘格尔从十字中心走过——不过她还可以走其它的路回家——尽力低着头,不往上看;罗杰·梅森在测一个粉笔标记——有时候,乔斯林为自己而吃惊;更确切地说,是他心灵深处某个黑暗的角落使他吃惊,迫使他嘴里发出毫无逻辑意义的、又似乎直接与喜悦或不安有关的话。
“接下去还会有更多。”
然而,他那有逻辑的头脑又会理顺关系。他会走开,点着头走向教长宅邸,等待着他的天使。天使给他以慰藉,可是没有指点。
六月来临了,乔斯林走进教堂,头在发痛。头天晚上,与天使的接触时间特别长,特别有意义。他想着,开头是胆怯的,然后是自豪的,接着又是心虚地没完没了地回顾,令他茫然不知所措,也许这是由于他不顾所有的反对意见去建塔,成功地建了一层窗户高。接着,他意识到天使来提醒过他。因为魔鬼获准用一种特别令人憎恶的方式来对付他。因此,他早晨醒来时,回想起睡眠的最后时刻,真是充斥着污秽狂暴的幻象。他尽早过来,要来祈祷。天已经亮了,他估计能看见工人们在干活。可是,那布满尘埃的工场上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影。他来到十字中心干燥的坑道旁,眯着眼睛往上看,一道火光似乎穿脑而过,伴随着一阵头痛。他看到烟囱内的巢穴里一只鸟也没有,绳索在阵风中缓缓地荡悠。其它一切都是静止的,只有一片淡红色的云在豁口上方缓缓飘过,最后这闪亮的一片遮住了豁口。他目光看回地面,一种无言的担忧使他快步走向潘格尔的王国。那小屋也是静悄悄的,切割玻璃的工作台上空空如也。他回到教堂,急匆匆地走过响着回音的十字中心,走进北耳堂,好从墙洞那里窥视,看看围地那儿有没有工人。他看到了工人们。他们挤满了原来堆着椽子的棚子,整个冬天椽子都放在那儿风干。入口处站的是女人,一声不吭,一动不动。再往里是男人,他们站在还没有搬走的椽子上。最远处是罗杰·梅森,背靠棚子的另一个出口,头和肩膀黑乎乎的。他在说话,不过声音不大,乔斯林这儿听不见;而且还有闹声,男人们还动来动去。
他吃力地看着墙洞周围粗糙的边缘,头一阵阵作痛,却满有把握而又不无懊恼地点着头。
“他们想每天加一个便士。”
他走回圣母堂,东边的窗户热闹起来了。他为工人们祈祷。好像他的祈祷把他们召来了似的,他听到了他们的声音。即使是在完全定下心来之前,他也听见了工人们吵吵闹闹地来到十字中心干活了。他想到魔鬼的邪恶,厌恶地抽搐了一下,为这不听话的器官而苦恼。然而十字中心的闹声,以及自己对往事的回忆,却很难置之不理。他不知不觉地跪了下来,下巴搁在手腕上,什么也没有看,想着那些事,却没有祈祷。现在有了危机,他想,我必须勇敢去面对。
突然,他蓦地惊醒过来。哑巴站在他身边,没有系围裙,手上也没有石雕像,无知的嘴里却发出唔唔声。他甚至把手放在乔斯林身上,要拉他;后来又跑开了,跑回到十字中心的纷乱之中。
看着哑巴在他一阵阵的头痛中消失,乔斯林心想:我必须去找他们。
他大声说着。
“我吃得太少了,斋戒使我筋疲力尽了。我是什么人?怎能去克制要尽职的躯体?”
他听到十字中心那边的喊叫声,急切的叫声使他迅速地站了起来。他匆匆沿着走道走去,然后站定,在十字中心的光亮中眨着眼。他疼痛的头上双眼朝外看,阳光产生了一片片光晕。他拼命调动意志力,皱着眉,光晕消退了。开头他分不清问题在哪里,因为雷切尔缠着他喋喋不休,他又只得耗费了一些意志力将她撇在一边。所有工人都在十字中心,他们所有的人。除了雷切尔,女人们都聚集在北耳堂。然而,他进去后的几秒钟内,他看到了更多的人加入进来,几声耳语,然后又像其他人一样一动不动,神情紧张。这就像幕间所有的乐师都集中在一起,一动不动地站着,等待着鼓声响起似的。古迪·潘格尔、拿着扫帚的潘格尔、贾汗、哑巴,还有罗杰·梅森都在那儿,他们好像是钟面上的人像,作出各种机械运动的姿态,等待着报时。他们围成了一个不规则的圆,圆心就是露天的坑。虽然乔斯林在生病,易动肝火,他还是看出了这个制作的精巧之处。靠他这一边,一块金属板架在支架上,阳光照在上面,径直反射到坑里。贾汗和营造商蹲伏在坑的那一头,往下看着。
乔斯林快步向坑边走去,雷切尔在他旁边唠叨个不停。他一走到坑边,营造商就抬起了头。
“全部退后——快!快退到耳堂去!”
乔斯林张嘴要说话,罗杰却严厉地低声向雷切尔下命令。
“你——别挡住光!到教堂外面去!”
雷切尔走了。罗杰·梅森又将头伸到坑边。乔斯林跪在他旁边。
“怎么回事,孩子?告诉我!”
罗杰·梅森继续注视着坑里。
“看着坑底,别动,看。”
乔斯林手撑着往前靠,好像是一股热水压了过来,从他的脖子冲向脑后,他好不容易才没有喊出声来。他紧闭双眼,等待着一阵阵的恶心和疼痛从眼里消失。身旁,他听见罗杰在低声说话。
“看到坑底。”
他睁开眼,反射到坑里的阳光不刺激眼睛。它平静,与世隔绝。他看到沿着坑壁往下的不同土层。最上面是石头,有六英寸,就是他们跪着的石板;似乎悬在这一层下方的,是拌着石灰的碎石。往下是一至两英尺的毛茸茸的东西,像是压碎的或者是磨损的树枝尖。再往下是黑色的土,布满卵石;最底层是更黑的一片,卵石更多。可看的东西很少,不过从金属板上反射下来的柔和的光充满宁静;谁也没有弄出什么声音。
乔斯林正在看着,突然看见一块卵石连同两片泥掉了下去。马上,一大片土,大约一码见方也从他下面的坑沿掉了下去,掉在坑底发出轻轻的“嘭”的一声。一同掉下去的卵石在反射的阳光下发着幽光,落在新的土层里。他看着这些卵石,等待着它们完全落定,后脑的头发却竖了起来,因为这些石头从来就没有完全落定。他看见一块卵石在动,好像是突然躁动起来;接着,他看见它们多多少少都在慢慢地动,就像蛆在里面动似的。土地在蛆的下面移动,把它们推到这推到那,像是锅里的稀饭就要开了似的。蛆只好在上边爬着,就像灰尘在被敲击着的鼓上面动着似的。
乔斯林突然伸出一只手,对着坑底做了一个防卫动作。他看了罗杰·梅森一眼,他正注视着那些蛆,嘴唇紧闭,皮肤透出黄白色的光,不过那不完全是反光。
“怎么回事,罗杰?怎么回事?”
某种生命形式;某种不应该被看见、被触及的,地底下的黑暗,翻动着,冒着泡,就要开了。
“怎么回事?告诉我!”
但是营造商仍然瞪大着眼睛往下看着。
世界末日上来了;或者下边就是地狱的屋顶。或许是罚入地狱的阴魂在动,或许是那些没有鼻子的人在翻身,在往上冒,或许是富于生命力的、异教的地球终于挣开了锁链,正在醒来,圣母啊。乔斯林看见一只手伸向他的嘴,马上剧烈地痉挛起来,一次又一次不停地痉挛。
在西南角的石柱旁传来一声尖叫。古迪·潘格尔站在那儿,筐子还在她的脚边滚来滚去。在通向隔开高坛的木架屏障的台阶下,传来蛮横的“啪”的一声;乔斯林轻手轻脚,退缩着,看到一片片石头蹦了过来,就像碎冰块在池塘表面的冰层掠过似的。一块像他的巴掌一样大小的三角形石块滑到坑边,掉了下去。和石头一起掉下去的还有一些别的东西。难以忍受而又难以令人置信的紧张使他两耳轰鸣。它不知从何而来,无法定位,但却在中心和边缘同时鸣响,同时刺激着双耳。又一块石头砸了下来,一块弹起的碎片“乓”的一声打在金属板上。
突然,喧闹声像开了锅似的,人们在叫喊,在诅咒,在尖叫。人们在跑动,这跑动一旦开始就来势凶猛,无法控制。离开十字中心的办法很多,可是该怎么走,似乎没有哪两个人的想法是一样的。正当乔斯林站起身,匆匆退离这个坑时,他看见了手、脸,还有脚、头发、布和皮革——看了一眼,来不及看清。金属板“嘭”的一声掉了下来。他被猛推到一根石柱和一张嘴巴旁边。可这又是谁的嘴?在他身旁尖声叫着。
“地面在动!”
他抬起手遮挡,营造商像是在哪儿喊着。
“别跑!”
所有的闹声奇迹般地消失了,只剩下紧张而高声的、疯狂的轰鸣。轰鸣消失后,营造商又喊了起来。“别跑!我说了‘别跑’!快去拿石头,什么石头都行——填上坑!”
闹声又响起来了,不过这一次像是喊着号子。
“填上坑!填上坑!填上坑!”
乔斯林靠石柱蹲着,人群纷乱走过,又四散走开了。我知道该干些什么了,他想,这就是我的作用。有人回来了,走在前头的人一双手捧着乔斯林教长的头像,扔进坑里。他轻手轻脚地绕过石柱,走上走道。他没有去圣母堂,反而走到了高坛前,跪在一个位子上,尽可能对着拱顶石的下方。石柱的歌唱刺痛了他,他咬着牙,攥紧拳头与之搏斗。他的意志力在猛烈燃烧,他将这熊熊燃烧的意志力插进四根石柱里,以脖子、头和背的疼痛,将它夯实。在朦胧之中,迎来一轮轮、一道道的闪光,让它们尽情地刺痛着他那睁大的双眼。他的双拳放在面前的座位上,但是他根本就没有注意。在昏乱和失控状态中,他觉得这也是一种祈祷!因此他跪着,僵直,疼痛,持久。石柱的歌唱在他的脑海里响个不停。最后,当他对其它一切都无法理解时,他却明白了:整座教堂的重量都压在了他的背上。他就这样一动不动,直到没有时间的存在,什么也看不见。当他困惑地感觉到两个影子出现在眼前时,才意识到自己是去哪儿游历回来了。他看着周围一道道的光。这些光更亮了,在眼前飘过,不再颤动。他这时才看清那两个影子是自己的双拳,仍然紧紧地压在原来放手的木座椅上。他意识到缺了点什么,惊恐得张大了嘴,最后才察觉是石柱停止了歌唱。也许是它们已经完成了对他的脑子所要做的一切。他从拳头那儿看过去,罗杰·梅森站在身旁,略带微笑,等待着。
“神父。”
乔斯林一下又回到了现实世界;不过没有完全回来。改变的太多了,重新安排也太多了。他润了润嘴唇,放松了攥紧的拳头;然而,在他的心中却有着放松不了的东西。
“怎么样,罗杰,我的孩子?”
罗杰·梅森更加随便地笑了。
“我一直在看着你,等着你。”
(你能看见我的意志如何燃烧吗?蠢人?我和他斗,他没有赢。)
“你需要我的时候,我一直是在的。”
“你?”
营造商双手放在脑后,将脑袋向旁边歪了歪,好像要挣脱什么似的。事情就是这样了,乔斯林想。它让他自由了。他觉得它让他自由了。他无法看到,也不知道。此刻,他内心有一种自在的感觉。
营造商放下了双手,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似乎是承认这一点有理。
“好吧,神父,我从来就没有否认你的兴趣——甚至你的热情。你当然不明白。可是,事情自己解决了,不是吗?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我很高兴。不对,不是某种程度,而是所有方面。事情都集中到这一点上来了。”
“哪一点?”
罗杰·梅森轻松地笑了,在昏暗的高坛,就像一个死人似的。
“这样要求是合情合理的,我们现在必须停下。”
乔斯林的嘴唇在微笑。他看着远处的罗杰,他很渺小。现在,他想,我们走着瞧吧!
“好吧,把你的意思说清楚。”
营造商看着手巴掌,将灰尘拍掉。
“你和我一样清楚,教长大人。我们已经尽可能建到最高点了。”
他对着乔斯林微笑着。
“不管怎么说,你们至少完成了一个窗框、一个窗子。你可以在四个角落各建一个小尖塔,还有四个乔斯林教长的头像——顺便说一下,我们还得重新雕一下——每一扇窗户上边一个。我们盖个铅皮层顶,你可以在中间放个风信鸡。再往上建,地层又要动了。你瞧,你当时是对的。甚至对于当时那一代人,这也是不可思议的,但是下边没有任何基础。没有什么有用的,有的只是泥。”
乔斯林关注着背部的负重,以及天使回来的预兆,他在椅子上坐直了,十指交叉放在腿上。
“怎么样才能让你满意呢,罗杰?我是指按你们这一行业的规程,怎么样才能使尖塔安全?”
“我办不到。这么说吧,我一点办法也没有。要是你有这世上一切的时间和金钱,不用说也还得有办法和技术——那也行;我们可以将教堂一块石头一块石头地拆下来。我们可以挖一个四边都是一百码长的坑,假定是四十英尺深,那么我们就可以用毛石填满它。但是水肯定首先就会进去。要多少人,舀掉多少桶的水?再想想中殿,那段时间一直在烂泥的悬崖边缘上!明白了吗,神父?”
乔斯林移开目光,透过脑际的火光,看了一会儿圣坛。就是这么回事了,他想,这就是一个人如何奉献,并且使这种奉献被接受。
“你不是一个敢于冒险的人。”
“我已经冒了最大的危险。”
“还是远远不够,你的信念到哪儿去了?”
“不管信念不信念,神父,我们已经到了头了。就这么回事。”
当意志与某一种无限的、无尽的意志相关联的时候,感觉就是这样的。
“终于承包到了工程了,罗杰。在马姆斯伯里,是吗?”
营造商毫无表情地看着他。
“随你说吧。”
“我知道是这样,你也知道。你想在那儿可以安安稳稳地过冬,你的工人还能有活干。”
“人总得活。”
突然,从十字中心传达室传来一阵闹声,使某种不愉快变成了恼怒。乔斯林闭上眼睛挡住它,愤怒地问:
“那是什么?”
“是我的工人,他们在等待。”
“等待我们的决定。”
“地动已经替我们作了决定!”
营造商粗重的呼吸接近了他闭着的眼睛。
“结束吧,神父,趁还有时间。”
“趁还有其它的活给工人们干。”
营造商的声音也带着恼怒了。
“那么好吧。你爱怎么干就怎么干吧!”
他感觉到呼吸走开了,赶忙伸出手来。
“等一等。等等!”
他十指交叉搁在桌上,额头轻轻地伏在手上。心想:很快我全身都将燃烧,我的脉搏将令人目眩。然而,这就是我的使命。
“罗杰?你在吗?”
“怎么?”
“我告诉你一件事。有什么能比兄弟、母子之间更亲密的?有什么能比手和嘴,思想和心灵更密不可分的?这就是幻象,罗杰。我想你不会理解——”
“我当然理解!”
乔斯林抬起脸,突然笑了。
“你理解,是吗?”
“不过也有这种时候,这时候幻象只不过是小孩在扮演什么。”
“啊!”
他摇着头,慢慢的,小心翼翼的;光在游移。
“那么你是根本不理解,一点也不理解。”
罗杰·梅森走过平滑的砖面,站着往下看。
“教长大人。我——钦佩你。但是那实实在在的大地说我们是错了。”
“它比实实在在的大地离脚更近。”
罗杰双手放在胯上,似乎是打定了主意。他声音大了起来。
“听着,你爱说什么就说什么,我已经为大家作出决定了。”
“那么,你是来通知我的。”
“我多少有点懂得这对你意味着什么。这就是我准备要解释的原因。你瞧,还有其它事情。它们让我陷进去了。”
“是帷幔。”
“什么帷幔?”
“不管它。”
“也许我被拴住了——可这工程没救了。我可以离开,马上离开,忘掉这一切,不管要付出多少代价。”
“冲破罗网。”
“无论如何,那只是游丝。谁又想过这一点!”
乔斯林仔细地注视着那张开着口的陷阱,朝着那只动物点了点头。
“只是游丝。”
“还有一件事。神父的职业对一个神父又意味着什么?有件事你有权知道,大人。你可以称它为建筑工人的名声。”
“让工人们在马姆斯伯里有更多的活干。”
“我在向你说清楚!”
“这样你就可以保住这名声,留住工人是吧。事情没那么容易。它们的代价大得多,罗杰。”
“那么好吧,饶恕我吧。”
古迪·潘格尔和雷切尔开始在他脑海里的火光中旋转。教士大会上所有的脸孔——我有一个幻象。只要我能做到,我会保护她的,保护他们所有的人。但是,我们每一个人都要自救。
“除了你,没有其他人能建这座塔,这是他们说的。你是大名鼎鼎的罗杰·梅森。”
“谁也干不了。”
从十字中心传来了一声愤怒的喊叫,然后是笑声。
“谁知道,罗杰?也许有一个更勇敢的人——”
执拗的沉默。
“你要我为你解除合同,这我办不到。”
罗杰咕哝着。
“那好,不管会发生什么,我反正已经决定了。”
逃离罗网,逃离怯懦,逃离这些小冒险。
“别急,我的孩子。”
他听到十字中心传来更多的喊叫声,营造商的脚开始在砖面上走远。他又一次伸出了手。
“等等。”
他听到那人停了下来,转过身来。我走到哪一步了?他晕乎乎地想着。我接着要干什么?我还能干什么?
“怎么,神父?”
乔斯林双手捂着眼睛,恼怒地回答。
“等一下,等等!”
他并不需要时间,决定已经自己作出了。他手捂着眼,感到一种病态的疑惧。不是因为尖塔处于危险之中,而是因为尖塔没有危险——从来没有被如此强有力地决定命运,牢牢地扎下根来,从来没有到如今非建不可的地步。正因为如此,他知道他该做些什么。
他开始从头到脚地颤抖,就像石柱开始歌唱时也曾经颤抖过似的。接着,像歌唱消失一样,颤抖也消失了,他一动不动、浑身冰凉。
“我写信去了马姆斯伯里,罗杰,写了信给修道院院长。我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我让他知道我们需要你在这里多长时间。他会去其它地方找人。”
他听到脚步声快速向高坛中的他走来。
“你——!”
他抬起头,小心地睁开眼。高坛上已经没有多少光亮了,残留的光似乎都成了笼罩着每一件物体的光焰和光晕。它们笼罩着营造商,营造商双手紧抓着桌沿。他的双手紧紧抓住桌子,手在动,好像要把桌子扭开似的。乔斯林对着光晕眨眼,轻声说着话,因为他不喜欢说话声在他脑子里的回音。
“我的孩子,这样一项工作一旦决定,它就留在一个、一个人的心中了。那是件可怕的事,我现在才开始了解那是多么可怕。那是炼制之火。那个人也许多少了解一点这样做的目的,但是对所要付出的代价却一无所知——为什么他们在那边不能安静点?他们为什么不静静地站着等待?不,是你和我被选中了,要一起做这件事。这是极大的荣耀。我现在明白了,它肯定是要毁灭我们的。归根结底,我们是什么?只有我才会告诉你,罗杰,用我灵魂的所有力量。那座尖塔能够建成,一定会建成,就在撒旦的口中。要你去建尖塔,是因为其他没有人干得了。我想,他们在笑我;他们也许会笑你。让他们去笑吧,这是为了他们,为了他们的孩子。但是,只有你和我,我的孩子,我的朋友,我们折磨了自己又互相折磨,才会知道有多少石块、椽子、铅皮和灰浆用上去了。你明白吗?”
营造商瞪大眼睛朝下看着他。他不再与木头较劲,却抓着桌子,好像它是涡动着的海洋里的一块木板似的。
“神父啊!神父,——看在上帝的分上,让我走吧!”
我做我所必须做的。他绝不可能再像过去一样了,和我在一起就不能这样。他绝不会再是老样子了。我赢了,他是我的,是为我完成这项工作的囚徒。现在任何时候,锁都会锁住他的。
低语。
“让我走!”
咔嗒。
沉默,长时间的沉默。
营造商松开了手,在光晕中、在屏障那边骚动的闹声中缓缓后退。他声音嘶哑。
“你根本就不清楚我们干下去会有什么后果!”
他往后退,大睁着眼,然后在高坛的门内停住了。
“你根本不懂!”
他走了。
十字中心一片寂静。乔斯林心里想着:这不是石柱在歌唱。它在我的脑子里。然而,一声暴怒的吼叫划破了寂静,他听到了罗杰·梅森在喊。我得走,他想,我得走,但不是去他那里。我得上床去。只要我能够走到那儿。
他抓住座椅,直起身来,他想,这是他的事,不是我的。让他——为我建塔的奴隶——去解决吧。他小心地走过高坛,走进走道。在台阶旁,他停了下来,靠在石柱上,头朝后,闭着眼,努力要积蓄力量。我必须从他们中间经过,他想,尽管他们在大喊大叫;他步履蹒跚地走下了台阶。
一阵笑声向他袭来,不过笑声不是对着他来的。闹声就像他脑海里涡动着的光一样,乱哄哄的。在那儿是一大片褐色短袖束腰外衣,紧身皮上衣,蓝色短袖束腰外衣,布绷紧的腿,皮行囊、胡子和牙齿。这一大片在涌动着、涡动着,喧闹声亵渎了圣洁的空气。他瞥了一眼仍然在地面上张着大口的坑,透过腿的缝隙看到这坑还没有完全塞住。他心知这是一场噩梦;因为事情一旦发生,就牢牢地留在了眼前,就像在道道闪电中看见了似的。他看到那些折磨潘格尔的人,用扫帚逼得潘格尔无法动弹。灾难来临前的一瞥中,他看到了一个工人跳跃着走向潘格尔,尖塔的模型猥亵地夹在两腿之间,向上翘。随后涡动着的人群、闹声以及野兽般的身躯把乔斯林重重地撞到了石头上。他看不见了,只听到潘格尔冲出人群。他听到他沿着南侧廊逃跑时发出长长的、狼一样的嚎叫,听到追赶着他的那一群越来越响的追杀声。他几乎没气了,却意识到哑巴正跪在他上方,沉重的褐色身躯掉落,翻动,重重地压在他的脊背上。他躺着,等待着那颤抖的臂膀弹开,等待着重力把他们两个人都压得粉碎。他也知道他看见的另一件事永远留在了眼前。只要是在黑暗中,不再思考的时候,那幅画面就会出现。那曾经是、现在是、永远都是古迪·潘格尔在西南角石柱边上,人潮从她旁边涌过。她的头发露了出来,垂落了下来。一边像是残破的红云罩在她的胸前,另一边是对半扎起的凌乱弯曲的辫子,一根绿色丝带松开了一半。她的双手紧抓着身后靠近臀部的石柱。她的衣服被手撕破了一个洞,肚脐线周围的肉露了出来。她头朝这边,一直这样,直到时光的终结,而他很清楚她在看什么。从帷幔出现的那一刻起,她就没有其它任何东西可看了——没有其它任何地方可以让那张苍白的,缩紧的嘴转过去,只能向着坑这一边的罗杰·梅森。他痛苦又乞求地伸开双臂,表示答应,承认失败。
哑巴的双臂弹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