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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石老人的范儿

那年英国仔来克送我一个玻璃小瓶,瓶里只有一粒颜色灰乎乎的豌豆,我说这是什么?这不是一粒豆子吗?来克对我说,是豆子,但不是一般豆子,这是一颗在国外价格不菲的“图坦卡门豌豆”。我马上就明白了这粒豆子曾经在地下休眠了很长很长的岁月,当时人们把许多粮食放在了图坦卡门的墓穴里,后来图坦卡门的墓门被人们打开,这些豌豆便以一粒一粒的姿态出现在人们的视线里。我把这粒放在玻璃瓶里的豌豆摆在书架上,而后来,忽然找不到它了。据说这粒豌豆,如果把它种在泥土里它还会发芽结果。我在想,如果我再看到那个小玻璃瓶我一定要把那颗豌豆种在我阳台的陶盆里,我要看看图坦卡门的豌豆是什么样子。其心情一如我想起白石老人,当我在那个夏日的下午满头大汗跨进北京那个坐西朝东的小四合院时,心情忽然激动起来,我觉得自己好像从来都没那么激动过。白石老人真像是装在那个小玻璃瓶里的豌豆,那么珍贵,我要把它放在手心里好好看看,让它活起来;看他走动,看他在那里作画,看他洗脸做事。他的一切我都想看看。看他故居,件件东西都像是马上要放出光来。包括他使用过的颜料和笔,大笔小笔和画工虫的“一根毛”,还有印章和镇纸。我太熟悉白石老人的画作,所以,我更想知道的是他这个人,这个漂亮的,纯粹的,手拄长杖,胸前挂着那么一个小葫芦的中国老头。

湖南湘潭在我的心里是一个光彩熠熠的地方,我去那个地方的时候,有人指着前边一片建筑林立的地方对我说,这里当年就是齐白石放牛的地方,我以为是玩笑,但想想时光已经在这里过了有一百多年,没有什么事情是不可能的。齐白石诗里写的景物现在只能存在于人们的想象之中。在中国绘画史上,白石老人既是一个传奇但又不是传奇。我认真看过了作家聂鑫森的那本与齐白石有关的小书,之后,我忽然觉得白石老人与我更加亲切了起来,小说家聂鑫森眼里的齐白石毕竟与美术史专家眼里的齐白石不一样。我明白我喜欢的是生活中的齐白石而不是美术史里的齐白石。首先吸引我的是白石老人画里画外的生活气,我曾经问过自己,白石老人的画里为什么总是有那么足的生活气?为什么是柴米油盐而不是琴棋书画,琴棋书画似乎与齐白石没多大关系,他笔下的得意之作是柴耙子而不是一张放在那里被秋风弹响的古琴,他的朱砂“老少年”和写意蟋蟀是北京胡同里的光风霁月。白石老人画《牧牛图》,一个小孩儿,身上系着一个很大的铃铛,人在前,牛在后,上边题的诗是:“祖母闻铃心始欢,也曾总角牧牛还。儿孙照样耕春雨,老对犁锄汗满颜。”民国某某年,齐白石携妻将子漂到北京,在一处寺院里住了一些时候,烦闷之际写了不少诗,这些诗作里真是不乏佳作。白石老人的诗怎么好,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朦胧诗”兴起的时候曾经有人把他的诗作偷来用自己的名字重新发表,一时竟传为佳话,那首诗的最后两句是“何愁忘归路,且有牛蹄迹”。近百年,中国出了多少画家,但气韵纯粹如白石老人者不多。

二十世纪末的一天,我站在湘潭的街头,刚下过一场急雨,到处是水淋淋的,我手里提着朋友给我的湖南腊肉,想打一辆出租车回白石宾馆,身边人来人往,车挤在那里硬是一动不动,不知前方什么地方又堵了车,我站在那里,心里想,如果当年白石老人不出门,一辈子就待在这个湘潭,中国还会不会出现这么一个神一样的人物?我想那肯定不会,当一个人从乡下来到北京,他将有什么样的变化?白石老人的诗文和画在那里,他用过的文房用品还在那里。许多画家因为逝世多年从而变得抽象了起来,而齐白石却总是很鲜活,总像就站在对面,很真切,脸上和手上有老人斑。他用一条灰色的手帕慢慢擦手,因为他刚画完画儿,洗了手,这都是我通过老照片得到的信息,我对这个神一样的老头太感兴趣。白石老人之所以长寿,与他坚持天天作画当然分不开,但更重要的原因恐怕是和他的生活习惯有关,每天一起来,老人总是要吃一碗挂面,挂面里边照例会放一个鸡蛋。老北京话把鸡蛋叫“白果儿”或者是“鸡子儿”,很少叫鸡蛋的。老人吃完早饭便要看订单,荣宝斋的订单,清秘阁的订单。那些订单不外这个要刻章,那个要买画,几尺几尺,什么题材,有否工虫,是什么虫,要几只,都要一一说明,花卉是否要加西洋红也要说明,西洋红在国画颜料里最贵,因为国内不产这种颜料,这种昂贵的颜料出在墨西哥,是一种仙人掌属植物上的虫子的分泌物。白石老人一辈子作了多少画,他自己说不清,一辈子刻了多少印,他自己恐怕也说不清。现在刊行于世的《齐白石全集》实际上永远不会是全集,因为谁也无法把齐白石的书画作品搜罗齐全。话多必乱这句话在这里不妨改一个字,那就是“画多必乱”,白石老人的有些画真是让人不敢说好,比如一幅三尺的纸上既画了蜻蜓又画了螳螂还画了蝴蝶和蚂蚱,这是受买画的人的所嘱,也是买画的人给了钱而他不得不如此为之,所以我每每看到这种画心里总是很不舒服,为了生活,艺术家实际上也没太多的自由。老人到老还接刻印的订单,因为上岁数眼力不济,老人喜欢刻白文而不喜朱文。因为刻印,发生了一件事,某次荣宝斋送来的订单上写明要白石老人的五方印,而五方印里却只有一方白文,另外四方是朱文。老人看了这个订单心里大为不悦,一问是从上海来的订单,便让人打听是什么人下的订单,后来便有了白石老人与上海画家朱某绝交的事件发生。白石老人给朱某的绝交信大意如此:我已年迈,本来就不怎么刻朱文,而你居然五方印有四方就是朱文!这不是有意要我的难堪又是什么?虽然后来时隔数年两个老朋友又重归于好,但当时白石老人真是动了肝火,一气之下提笔写绝交书,只是不知道这封信现在何处,也许在上海朱某的艺术馆——如果上海有这样的一个馆的话。

白石老人之所以长寿,是因为他的生活极其有规律,每天早上吃完他的鸡蛋挂面然后就是开始做活儿,他的活儿就是画画写字刻印。画大尺寸的画时照例要有人给他在一边抻纸,宝珠肯定是白石老人的好帮手,研墨抻纸也要经验与技术,作画的人下笔在纸上拉一条很长的线,一笔下去,抻纸的人便要马上拉动纸,快了不行慢了也不行,这需要默契,才会有一条好线出现在纸上。白石老人的妻妾中,也唯有宝珠能画几笔,且得白石笔意,这在当时是一件被人关注的事,致使后来白石发表声明,写一帖张于室内,大意是凡是我的学生一进门就要找着师母问好者以后就不必来了。每看此帖我都禁不住想笑。看老照片,宝珠的姿色平平,但与白石不同的是竟也穿得时髦衣裳,而白石老人,他从来都没有穿过西服,总是中式的长袍,中式的帽子,中式的鞋子,还有中式的拐杖,很纯粹地立在人们的视野里。在看纪录片的时候,我十分注意老人持笔的手,是粗大的,是做过木匠活的手,这样粗大的手画那些精细入微的工虫,真是让人想象不来。我十分注意老人持笔的方法,笔杆几乎要横过来,他在纸上拉线,运笔很慢,时光便以很慢的音符定在那个画面上。白石老人的画案是一个奇妙的世界,虾在他的画案上一只一只活了起来,小鸡在他的画案上东啄啄西啄啄,荷花也开起来,还有各种的花,我曾想,是不是会有人把白石老人画过的花草统计一下来编一本《白石老人笔下草木志》,编这本书的人一定要去去白石老人的星斗塘,杏子坞,去仔细考察一下那里的植物,那里的许多花草都是老人童年时候就已经熟知的。这里要特别提到的是松树,白石老人笔下的松树特别漂亮,松针拉得特别见功夫。他送他的老乡毛润之的一幅《松鹰图》,是马尾松,每一根松针几乎都有千钧之力。在许多画家那里,技巧是精神的障碍,而在白石老人这里技巧便直接是精神。白石老人是幸运的,他生活在一个真正的笔墨时代,那个时候,人们作文写信用毛笔,人们记账记事用毛笔,文人如此,民间的匠人也必如此,画几条线,勾几个极简单的花纹也必须要用毛笔去做。看白石老人的日记,小字写得是那样随意,却运笔提按均有法度。就书法而言,生活在那个时代的画家别有根芽。有一次我和几个朋友在茶馆里一边喝茶一边谈论这个话题,忽然大家不再讲话,让人难过的是,我们现在是无根无芽,我们从小用的是铅笔钢笔,我们远离了毛笔,远离了那个时代,毛笔已不复与我们相亲。

布衣布袍小帽葫芦的白石老人的范儿是民国的范儿,简单大气而非常有味道,老人的帽子一直是那种中国民间式的“一把抓”筒帽,随便戴戴,煞是好看。张大千虽也是长袍却没白石翁好看,张大千头上虽也是戴着中国式的被叫作东坡帽的那种,而且帽子正前方还有帽正——一块玉,却也远没有白石老人来得好看。白石老人的好看是综合的,从人的行止到他的书画,极其全面,诗书画印无一不出类拔萃,都有传统在里边。所以可以说,白石老人才真正是中国最后一个纯粹的文化人、画家、诗人,这些头衔放在他身上都对。白石老人平生所用斋堂号极多,但又均有出处。白石老人生在湘潭县白石镇星斗塘,后来取名便叫齐白石,堂号曾用星斗塘,也曾用印星塘后人。直到老人后来定居北京,依然初心不改,他自家用的许多闲章和斋堂号,都与故乡牵连。白石老人的北京旧居据说是清代中晚期内务府一总管大臣的宅子,后分割出售。新中国成立后由文化部购买,作为齐白石的住所。这是一座较完整的单体四合院。坐北朝南,大门一间,倒座房两间。院内南、北、东、西各有三间房屋,均为硬山顶合瓦过垄脊屋面,前出廊子。廊步明间有雀替,尽间上有倒挂楣子,下有坐凳栏杆。房子之间由转角廊相连。北房带东西耳房各三间,南房西接顺山倒座房三间。各房墀头处均有精美的砖雕图案,各廊间的走马板处有书法篆刻砖雕,北房明间木隔扇上有木刻楹联。西耳房南侧西墙上装饰一砖刻“紫气东来”四字。后来,我再一次去白石故居,正是冬天,天上有鸽哨朗朗响过,天是亮蓝的天,站在白石老人故居外我忽然想笑,好像看到老爷子正兴冲冲拿着一张刚刚画好的白菜从院里出来,一把牵住门外卖白菜的乡下人要和人家商量,用手里的一纸白菜换人家那一车白菜,卖菜的哪里知道这一纸的价值是多少,很生气地对白石老人说您开什么玩笑,我若不看你这么大岁数就一个窝心脚把你踹到一边去。

白石是个神一样的老人,这样的人,现在再也看不到了,你要是学他那个范儿,果真也长袍布衣起来,人们也许会说你在发疯,这样的人物,必须镶嵌在过去的那个背景里,你也只能远远地回头张望,这才是山河浩荡银汉迢迢,倒想要时光退回去让自己生在那个年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