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路即心路——梁启超的手札与题跋
1926年秋,梁启超拖着沉重的身体,饶有兴趣地在清华学校教职员书法研究会上做了一次书法演讲。他说:“今天很高兴,能够在许多同事所发起的书法研究会上,讨论这个题目。我自己写得不好,但是对于书法,很有趣味。多年以来,每天不断的,多少总要写点,尤其是病后医生教我不要用心,所以写字的时候,比从前格外多。今天这个题目,正好投我的脾味,自己乐得来讲讲。”
梁启超谙熟国学,对西方文化也不陌生。在这次演讲中,他结合自己的学术研究和临帖实践,阐明了书法现代美学思想,引起人们的广泛关注,被称为中国现代书法研究的一次超越。
学生周传儒记下了梁启超的演讲,同年,以“书法指导”为题,刊于《清华周刊》第392期,后收入《饮冰室合集·专集》102卷。这是现当代书法史的重要文献,它证明,当时,有世界眼光和天下情怀的学人,是关注书法命运的。
对梁启超手札的研读,不能脱离他自制的笺纸,也就是梁启超用来写手札的载体。对中国历史烂熟于心的梁启超,不放过中国历史上任何一个细节。笺纸,是中国文人喜闻乐见的文玩,也是工具。写在上面的文字,既有实用功能,也有审美意义。有趣的是,单单收藏一张笺纸也是风雅之事,如能得到文人的手札,则是值得骄傲的收获了。一张笺纸,牵动着中国文人细腻的内心。
梁启超自制了许多种笺纸,他集汉碑、魏碑字体印于笺纸一端,“饮冰室用笺”“启超封事”“集张博敦碑”,诠释着梁启超的文化趣味。他奇崛的字,书卷气浓郁的字,或楷或草的字写在上面,写出了一个时代的酸甜苦辣,写出了一位有抱负的政治家、学者、文人的广度和深度。与江庸“比缘事滞”札就是写在“任公封事”的信笺上,也是梁启超手札的代表作。这通手札写于梁启超任北洋政府法务总长时,受札人是法务次长江庸。手札结构赓续魏晋,起笔叙事,受信人写在手札后端。文言文辞,合辙传统手札韵律。谈公务,交代部署工作,梁启超政治家生涯的点点滴滴可窥一斑。
比缘事滞,晚车乃归,又劳公延竚矣。部中来缄呈阅,兹事想已知之。应派何人,已拟定否?自当以派参事最宜。惟徐既南下,王又告假,余则新到,究竟参事中有可派者否?若无之,则派何人?能查前此与该法案有关系之人否?望以今夕拟定,明晨告彼,俾得早为预备。弟恐须(未定)至总统府,或不能早到部也。又八议员事谒总理后结果如何?请顺见告。翊云我兄启超。
梁启超“余事做书家”。众所周知,梁启超是现代中国改良主义的代表人物。1898年戊戌变法,梁启超与他的业师康有为成为改变社会进程的中坚力量,轰轰烈烈的改良,最终以悲剧结尾。但是,19世纪末的那一场变革,的确给中国人带来了希望。事与愿违,康梁失败了,他们远走他乡,依旧鼓吹变革。他们希望的改良化为泡影,直到1911年的辛亥革命,他们目睹了一个王朝的灭亡。
手札是一个人修养、质量的体现,是一个人思想、感情的表达。梁启超的书法,是文人书法,是学者书法,也是士大夫书法。对于书法的学习,梁启超一刻也没有懈怠。1890年,18岁的梁启超来到康有为创办的万木草堂,他接受康有为的教导,在孜孜以求经世之学的空隙,向康有为讨教书法问题。1910年,梁启超所写的《双涛阁日记》,记载了他羁居日本时读书、写作和临写碑帖的情况。细腻的广东新会人,似乎格外看重自己的砚边生涯,他仔仔细细地记下了每一天的写字过程,临写什么碑帖,临写了多少,感觉是什么,一一记录。他对《张猛龙碑》喜爱有加,临写了数十遍。1911年9月,他看到自己一份满意的临本,在尾端写了一段题跋:
居日本14年,咄咄无俚,庚戌辛亥间,颇复驰情柔翰,遍临群碑,所作殆成一囊。今兹乌头报白,竟言归矣。世务方殷,度不复有闲情暇日以从事雕虫之技,辄拨万冗,写成兹卷,其末四纸,则濒行前一夕醉后之作也。
显然,与江庸“比缘事滞”札的书法,碑意明显。康有为抑帖扬碑,对梁启超会有影响。因此,他对北魏碑刻、摩崖、墓志用功尤勤。与江庸“比缘事滞”札,用笔凝重,转折、映带,因果关系明确。宽博的结字,上下、左右的和谐与流畅,清晰感觉到梁启超与传统手札的血脉关系,以及驾驭手札书写的高超能力。
1918年,曾在中华民国政府担任要职的梁启超告别政坛,回到书斋,开始了他最后的人生十年,也是颇有文化光彩的十年。这十年,书法一直是他的最爱。2006年,浙江古籍出版社出版了《梁启超旧藏碑帖精选》,这是彰显梁启超作为金石学家风采的当代出版,其中有《祀三公山碑》。我喜爱这块汉碑,2016年11月,还专程前往河北,登封龙山,到卧佛寺一睹《祀三公山碑》真容。只是寂寥、孤独躺在一间破败小瓦房里的《祀三公山碑》,由素布遮盖,如同可有可无的对象。我在一旁看着,心酸落泪。然而,1925年的梁启超,面对《祀三公山碑》拓片,思接千载,工工整整地写了一段话:
观此碑则知吴之“天发神谶”并非创格,盖以隶执作篆合当如此也。因思琅琊、泰山刻石是否毛颖所书,尚属疑问。而李少温一派俗所称“铁线篆”者。昔人或谓须烧秃笔锋作之,即未必尔,然固伤矫揉矣。乙丑立春后三日梁启超跋。
由北魏而来的楷体字,字字精彩。厚重,也见飞扬,细微处,感雷霆万钧之势,没有激越的视觉冲击力,却笔笔含情,字字有声。而文辞涉及碑学“秘籍”,亦发人深省。
手札与题跋,是梁启超书法生涯的重要环节。文人学者,于手札、题跋中所表达和阐扬的各种观点,是需要关心的,其中率性而为的赞扬、恼怒,信口开河的臧否、激动,只要细致思忖,就会发现一个丰富的内心世界,这个世界真情弥漫,空气透明。梁启超的拓本题跋,当然不仅仅如此,还有理性精神,还有美学判断,还有指谬勘误。在《北魏鞠彦云墓志》的拓本上,他写道:
龙门造像多出寻常百姓手,非书家之出,谓其别有风味,取备一格则可,谓必如此然后高古,非笃论矣。此志亦然,如山肴野蔌,虽亦悦口,终不足比思伯、猛龙之鼎烹也。
梁启超因肾病开始接受治疗。1923年4月至6月间,梁启超在北京西郊翠微山秘魔岩养病,每天清晨,梁启超会亲自推开轩窗,让山气徐徐飘入。饮茶、用餐之后,他就在案头翻开一本喜爱的碑帖,一笔笔地临写。他的字写得足够好了,他还要临帖,后来我有了结论,中国文人不间断地临帖,以一生的时间临帖,是有宗教情怀的。正如同他于1925年,在《张寿残碑》题跋中写道:“此碑丰容而有骨,遒劲而流媚,与我笔路最近,今后拟多临之。”
笔路即心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