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童话
我们是换乘越野吉普去上甘村的,虽然,上甘村离县城并不远。途中的一截山路,大约八九公里吧,把上甘村封闭在军峰山里,上甘傩的名气大概是坐每天一趟的班车颠簸着跑出来的。
经过白舍镇时,我忍不住打听白舍饭店,得知它依然存在,可惜观傩心切,未能前去。想必老态龙钟的它早就被废弃了,或派作了别的用场,比如成了一间间店铺,门前摆满了水果摊。红卫兵步行大串联时,还是小学生的我,曾投宿那家饭店,差不多半个世纪了,我还记得铺在客房地上的稻草和虱子,盛在钵子里的用来炖萝卜的可怜见的肉片。
当年我在进入白舍镇时,肯定向路边的人群撒过一把名片大小的红红绿绿的纸片,那上面印着毛主席语录。串联路上,最大的乐趣就是美滋滋地看着沿途男女老少欢呼雀跃地疯抢语录卡。当年向我索要“最高指示”的某位乡村少年,该不会成了上甘傩班的一员吧?
《南丰了溪甘氏族谱》这样描写上甘的周遭环境:“高峰崒嵂,岩排其中,地忽平平,夷成平壤,一水潆带作了字形,因号了溪。”相传,此地原称邹坊,邹姓先于甘氏在此建村,但人烟稀少,日渐衰落;而后来的甘姓得此风水,却人丁繁衍,邹坊也因此改称甘坊。蜿蜒在了溪边的一条村街,怕有半里长,沿街的建筑大多是保存完好的老房子,门厅里放着高高柜台的人家,不知曾经是客栈还是药店,临街开着橱窗的人家,也许过去卖的是南货,或者布匹。一来到村街上,我立即就发现,这里的门板、板墙格外白亮,显然在春节前被拆卸下来洗刷过。了溪水洗净了一座村庄,洗净了一个隆重的节日,从正月初一开始,人们就要以清洁的虔诚的心情跳傩了。
上甘傩的仪式程序有四段,大年初一起傩,接着是演傩与装跳、解傩,直到十八晚殿上解傩后,于次日上午举行安座仪式,正月间的傩事活动方告结束。
正月十六与十七进行的是家中解傩仪式,我去上甘这天正是十七。解傩为南丰傩仪的一种类型,又称解除,是驱鬼逐疫、送旧迎新、祈福纳吉的仪式。上甘的解傩由食鬼、吞魔和搜除大仙三神担当。食鬼被称作鹰哥元帅,故而戴着禽鸟的面具,圆睁的鹰眼寒光逼人,长而又弯的鹰喙透出凛然杀机,吞魔为遗留着螺壳类原始动物信仰的田螺大王,而搜除大仙则是由开路神方相氏演化而来的神。这三个大神,分别镇守着天空、水中、地上,真可谓水陆空三军司令。听说,在神殿解傩之后,三神还要将鬼疫“解迁”至水塘里,塘边又有斩蛟除害的许真君庙镇压,使之不能再作乱人间。
在今天听起来,这仿佛是一个童话。对了,这正是人类用他们抵御灾难的勇气和意志、用他们丰富的想象力,所创造出来的充满幻想的童话!
上甘傩班有二十四位弟子,外出可分为两班表演,为首的两位分别称作正印和偏印。我进村时,为各家解傩逐疫的十二位傩班弟子,身着新旧不一的红袍,有的已迎着声声爆竹进了人家的厅堂,有的还守候在和长街一样狭长的阳光里,戴着的面具被往上掀起来,像扣在头上的帽子。
家中解傩仪式较为简单。主人家在供桌上先放一碗米饭,上面搭一块三四两重的半熟猪肉;又放一盘米果,上面放一包赏封;再放一迭纸钱和线香。点着蜡烛。
最先进入人家的是正印或偏印,他观察着供桌上蜡烛光焰的红白状况和摇摆方向,以推测主人家当年的吉凶。解傩时给主人一点暗示,但不说出。接着,傩班弟子踩着锣鼓点子,先后在厅堂里跳《二郎发弓》《傩公傩婆》和《捉刀》等三个仪式舞的片段,前两个节目表现求子的内容,后一个节目是驱疫。
第一个节目是体现生殖崇拜的《二郎发弓》。二郎右手执竹弓,左手作“毫光诀”张弓跳跃,向西、东、中方向射弹后,将弓放回供桌。上甘奉西川路口清源妙道真君为傩神,清源真君也是年轻英俊、风流倜傥的二郎神,按上甘艺人的说法,他喜欢玩、喜欢嫖,所以二郎成了民间的生殖文化符号,而弓矢则是威猛男子的象征。二郎张弓射弹,表达的正是清源送子的祈愿,那动作活泼有趣、稚拙可爱,惹得一帮男孩子跟着傩班弟子手舞足蹈。
同为求子,《二郎发弓》取材历史传说和民间信仰,具有强烈的象征意味,而《傩公傩婆》则把生殖崇拜寄寓在日常的家庭生活场景中,以朴实、亲切的风格,体现出人性的温馨。这里的傩公不似石邮戴员外帽,而是个红绳束白发的老人,傩婆也不似石邮那翘着嘴角的少妇形象,而是个中年妇女,她怀抱傩仔,拿着蒲扇、竹篮、折椅上场坐定,先是教傩公集支拖浆、牵纱织布,傩公笨手笨脚,不知所措;继而傩婆要傩公捧傩仔,傩公不愿,但怕老婆。待傩婆劳累瞌睡,傩公故意弄醒傩仔,又不让傩婆喂奶。傩婆生气,扯着傩公的耳朵,要傩公下跪扛凳。傩公认错,夫妻俩言归于好。诙谐的表演所营造出来的那种动人的温馨,应该就是香火绵延的祷祝和欣慰。
跳驱疫的《捉刀》时,鹰哥元帅先持刀出场,四面砍伐,接着出来的是持铁链的田螺大王,最后出场的搜除大仙右手高举面具而舞。这位大神为何不戴上面具呢?原来是有说法的。传说,搜除大仙人高马大,“身长丈余,头广三尺”,既然如此,凡夫俗子也就可望不可即了,傩班弟子只好高举着怒目鼓突、血盆大口的圣像表演了。此时,主人诚惶诚恐,注意观察田螺大王交给鹰哥元帅的铁链是否打结。如果打结,表示鬼疫未捉住。主人害怕了,甚至下跪请求明示。办法总比困难多,最好的办法也就是让主人去傩神殿焚香烧纸,点烛放鞭炮,请傩神老爷消灾。
有的人家为保六畜兴旺,还要请傩班弟子搜厨房。主人先盛一碗饭,上面搭一块猪肉,另放一包赏封,放在锅里,盖上锅盖。当搜除大仙在厅堂绕过一圈后,打锣弟子引他到厨房,收下赏封,再回到厅堂完成解傩仪式。
我跟着傩班弟子进了十几家的厅堂,并未见到他们去厨房。为每家解傩,也是匆匆忙忙的,一时半会儿就出来了。在长长的村街上,我发现,解傩仪式并非挨家挨户进行的,傩班弟子插花似地落下了一些敞开大门的人家,不由地,就有些纳闷了。一问,才知道,有着二百七八十户人家的上甘村,如今已有二十多户信奉耶稣教。
既然信了耶稣,那就意味着要远离傩神了。好像正是为了表达自己的决绝,那些信耶稣教的人家,都在大门两侧贴着虔诚笃信、忠贞不贰的对联,道是:“天地广大唯一主,教门所多无二真。”横批是:“万有真源。”言辞铮铮,义无反顾。倘若傩神老爷有知,不知会做何感想?
我想,尽管这很可能是在教友中间广泛流传的一副对联,它未必有针对某种信仰环境的特指,未必能够反映某些信徒在特定环境中的微妙心态,但是,在傩风盛行的上甘,在傩事频频的这个时节,当这类对联落寞地兀立在锣声鼓声鞭炮声中时,很难说它不是耶稣信徒们抖擞精神的慷慨陈词,或者,横眉冷对的自言自语。
看着这些对联以强硬的姿态,楔入乡土信仰根深蒂固的环境中,我不禁要追问:既然它们已经在傩神老爷的眼皮子底下落地生根了,它们会像甘坊过去盛产的苎麻一样,一丛丛繁衍发达起来吗?会像溪边植有菌种的那片树桩林,渐渐被长出来的肥嘟嘟的黑木耳所覆盖吗?我不知道。
但是,我感觉到了它们生长的气势。在世界经济一体化所带来的文化一体化的背景下,出现在这个闭塞的村庄里的对联,理所当然地引起了我的警觉。当我们对遗存乡间的傩事活动仍心有疑虑,担心它是不是“糟粕”、是不是“迷信”、是否“落后”的时候,事实上它已面临巨大的生存危机。它的生存危机与失去了农耕文化的土壤有关,与随着生活的变迁而淡薄的宗族意识有关,与年轻人向往外面的世界以致于傩班弟子后继无人有关……殊不知,也与这对联有关。很难说它不会像流行歌曲取代民间歌谣一样,在山野间流行起来。从这个角度看,保护上甘傩等民间文化遗存又多了一重意义。
上甘傩班是南丰县现存持续时间最长的傩班之一,因传说傩神灵验,被誉为神傩。据说这里唐代就有傩,还建有三座傩神殿。我被朋友领着去看了尚存的古傩神殿。
这座傩神殿为明代迁建,至今寿高几近六百年,建筑整体保存完好。走在村巷中,从正面看,傩神殿的屋顶气宇轩昂,像是一顶巨大的官帽,或者是道士帽吧。紧闭的殿门为我们豁然洞开。大门上最近开光时贴下的楹联仍未褪色,仍然新鲜。入内,仰望上过漆的梁枋,雕饰图案依稀可辨,尽管有些曾遭斧錾强暴,想来过去这里也是个富丽堂皇的所在。
殿内正中的神坛上祀奉清源妙道真君,那是一尊木雕坐像,两侧分别是站立的千里眼和顺风耳。他们之下,供奉着几十枚傩面具,很整齐地排列成四行。那些脸色彩斑斓,蓝的、绿的、褐色的、粉色的、白里透红的;那些眉目神情各异,甜美的、丑陋的、慈善的、凶恶的、憨态可掬的、狰狞可怖的。当着这些圣像的面,朋友给我讲述了半个世纪以来,这些傩面具失而复得、被盗继而重刻的经历,我不知道它们一个个是否也心有隐痛、满怀感伤,如我这般?
在这神坛之上,有小阁楼,用以存放装傩面具的圣箱和道具。殿内的上方东侧,塑有土地,西侧立着演傩先师牌位。傩神殿对面为戏台,中间有雨棚相连,可容数百上千人看戏。如今戏台已被板墙封锁,可能台上腐朽破败不便任人上下了吧。
我注意到,傩神殿神坛前面置有一张供桌,供桌正面公然画有阴阳八卦图。虽然,傩与道教的关系是非常突出和明晰的,甚至有专家称“傩是道教的主要源头之一”,后来傩道分流,“傩甚至成为民间道教的一种载体”,但是,这八卦图的出现还是叫我感觉突兀。上甘出过一位叫甘凝的真人,他是受南丰西乡一带百姓祀奉的仙师,其道派如何影响了上甘傩,就不是走马观花的我等所能描述的了。傩文化的博大精深,甚至令我不敢贸然探问。傩,乃人避其难之谓,意为“惊驱疫厉之鬼”。这是一个生僻的汉字。这个字很容易被人认字认半边,误读作“难”,或者,想当然地念成“滩”。凭着这个字的形体和读音,专家们作出了多种解释。一说,它是个象形字,是繁体字“鸟”的象形;一说这是会意字,是人有难的意思;也有人说它是形声字,是人们驱邪逐疫时“喏喏”的呼喊……如此等等。怎么说,都能指向这个字的部分实在,也许,这恰好能证明它的神秘性吧?
如果说,汉字中有一个字曾经戴着面具舞蹈于宫廷与广阔的民间,这个字就是“傩”了;如果说,汉字中有一个字令人惊奇地指向一种世界性的文化共生事相,这个字就是“傩”了;如果说,汉字中有一个字兼收并蓄地包容了巫、道、佛、释以及俗神崇拜在内的丰富驳杂的民间信仰,这个字就是“傩”了;如果说,汉字中有一个字几乎被一切课本所遗忘,却被一些村庄年年唱颂着,这个字就是“傩”了……
盛产傩的上甘,历史上也盛产豆子。历史上,上甘曾盛产豆子、苎麻、烟叶,那条长街十日两圩,吸引着周边三县农民前来贸易,当是富庶之地。一些残存的老房子,用它雕梁画栋的追忆,默默地沉湎于往昔,苍凉之感从倾斜的砖墙、腐朽的梁柱上流泻出来。当我走进它的古老时,古老的解傩仪式仍在今天的阳光、烛光里进行。
县里来了一拨摄影家。他们打算今晚在村中住下来,住在殿上解傩惊天动地的鞭炮声里,住在许愿还愿诚惶诚恐的表情里,住在冗长的请神词里,住在插路香的光焰和轻烟里。
仅仅是他们的描述,已经让我不忍离去了。就说插路香吧,傩班弟子洗净手,各持点着的线香分四组出殿门,在出村的四条路边插香,特别是在拐弯的路口要插上一把香,为的是让众神看清道路,好顺利地进殿安座。
想想看,在浓重的夜色里,那点点香火是流萤还是灯盏,那条条道路是龙蛇还是星河?
可惜,正月里的傩乡,让我分身无术,顾此失彼,应接不暇。不过,我在与年轻的村长道别时,把来年今夜的铺位定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