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浪亭

我乐游沧浪风景，是因为读过沈复的《浮生六记》。那位在刺绣之外，颖慧能咏“秋侵人影瘦，霜染菊花肥”之句的陈芸，曾披中秋晚霞登亭，茗饮兼赏月下的幽雅清旷。一晃，二百多年过去，青衫红袖尽化烟成雾。慕古，思忆，直似醉入旧痕依稀的春梦。

已逢叶落的季节，沧浪亭的园径、阶石上随风铺了一层，闪着嫩黄的颜色。百年的朴树和榉树，叶脱而老干犹存精神。有一棵香樟，树身半偃着，斜向园外的碧池，鳞波贴紧枝叶缓缓散去。

沧浪亭的门前很清静，有山门之寂。跨水卧着一座石桥。我入园一看，景色倒还真像《浮生六记》所写的那样：“迭石成山，林木葱翠。亭在土山之巅。”额镌“沧浪亭”，是俞樾写的。绕阶临亭，在石凳坐下。亭周人迹稀。风吹枯叶，恰宜遥想沧浪韵事。沈复偕妻陈芸“携一毯设亭中，席地环坐。守者烹茶以进。少焉一轮明月，已上林梢，渐觉风生袖底，月到波心，俗虚尘怀，爽然顿释”。亭内“课书论古，品月评花”的逸兴，只稍想想，也会动心。去者日以疏，未如断弦的是故人情丝。由远逝的苏舜钦，至较近的沈陈，往来沧浪之亭，久浸世味的心都会添入一分清凉意，似可暂避许多怅惘与愁苦。来寻旧迹兼发幽情的，只坐于这风中的亭下，默忆古时游乐的佳冶，衣香鬓影就真如近浮眼前。会心微笑过后，又不免生出一缕目送芳尘的凄怨。锦瑟华年谁与度？就茫然如终老吴苑的贺铸，不知梦醒何乡了。亭心坐眺，苏舜钦所记的“草树郁然，崇阜广水”，或是沈复所见夕晖下的数里炊烟，皆为旧日风景。周望，纵览的目光总被丛楼隔断，品论云霞、联吟题咏的兴味似要差些。那就亲近亭边的杂花修竹和傍在山下且可以濯缨的沧浪之水吧。水面不广，只是一个潭，浮着几片半枯的叶子和开残的莲花。初冬的霖雨稍歇了，风却吹得愈加湿冷，更给这凝寒的水景别添一番凄清的韵致。陈芸所言驾一叶扁舟，往来亭下的悠闲之境，何处去寻呢？亭周植太湖峰石，不下五六块，藉以点缀园中景观。临其间，也仿佛身在岩岭林峦了。石自取势。我走近一块，看一眼皴皱处所勒“瑞云”篆字，心一动，这就是有名的瑞云石吗？我轻抚着且发出微微的叹息，一时竟珍若怀中之璧了。寒山片石以花光树影为衬，真如玄云一朵，松石闲意当以阮嗣宗作的“芳树垂绿叶，清云自逶迤”一联诗来旁寄。

北面游廊的西端，壁镌归有光的《沧浪亭记》。这篇记是应一位和尚之请而作的，似乎不如苏舜钦的那篇有名，也不及他的《项脊轩志》《寒花葬志》悱恻动人。我看了几句，沿廊东折，每行数步，粉垣即闪出一扇花窗，凝目，天然画景入框矣。南人造园的巧妙真是无处不在。穿东北角的小门，迎面一片水。我在临池而筑的静吟亭里站了片时，读着墙上苏舜钦写的《沧浪亭记》，“前竹后水，水之阳又竹无穷极。澄川翠干，光影会合于轩户之间，尤与风月为相宜”，真似临景的摹状。可望园外屋巷的是耸于西南角的看山楼。游过闻妙香室、明道堂，站到双层的楼头，抬眼看去，并不见山，只是一片乌瓦檐。老巷拐得很深，飘着几把印花的雨伞。垂帘的窗后飞出轻语，恰可来伴长巷里响过的清脆足音。由这一幅姑苏冬霖的图上再旁添几笔柳堤蓼渚和曲水长桥，赏玩的滋味同夜倚秦淮河岸南望长干人家的灯火，有何两样呢？

看山楼下为印心石屋，虔修的禅者会对这座宜于焚香的静室抱有兴趣。其南植数亩琅玕，飘闪一片翠光。碧叶在篱栅后摇着，如醉。假定设榻于月下的竹院，邀侣弦歌，煮泉清谈，闲中雅趣比之垂影沧浪毫不相差。绿筠稍北筑一座竹亭，秋夜未央时，月光入户，最宜三五文士雅集。若觉纸窗竹榻前的聚笑意味略浅，则可在雕栏旁摆一张笔砚都齐的条案，壁上再悬几副楹帖，以沧浪亭旧主苏舜钦的七言诗“秋色入林红黯淡，日光穿竹翠玲珑”嵌联，继而做长夜的觞咏，还不够好吗？浮想之际，那七位魏晋的贤士于竹影中放诞的形骸也仿佛印在这浸碧的堂中。放黜的公相，身退三舍而心近仙道，筑造园舍似乎也多在栖息上刻意以不思仕进。入了这样的私家宅邸，把四面的情形一看，亭榭泉石的中间，官户的吏势全消，似只剩得陶渊明的那一声林烟樵唱了。苏舜钦《沧浪亭记》：“予时榜小舟，幅巾以往，至则洒然忘其归。觞而浩歌，踞而仰啸，野老不至，鱼鸟共乐。”语中有真意哉。我常游云烟别馆或是山林精舍，非有与古为徒之嗜，只是觉得这些木石之筑，实在久泛着贬官文化的气味。

五百名贤祠中，刻循吏隐士众小像于壁上，盖图形立庙也。登榜者自春秋迄明清，有北宋的苏舜钦吗？我没有细瞅。入于图牒碑版的人物，皆会心仪“芳林列于轩庭，清流激于堂宇”的栖逸之境吧。一祠风流，俱往矣，只有旁栽的几株木樨飘香慰魂。别祠，我好像从登陟的凌烟阁下来，一步踏返人间。出园的时候，不禁朝土丘之上的那座古亭看了看。沈复、陈芸伉俪的昔游之乐仿若还萦系在亭心。丽人幽吟，寒士清咏，相偎的影子被浸月的沧浪之水映着，平日里兰室凤帏后的喧笑对酌，也宛然可想了。轻踩着花叶间的微径，或可出入他俩近在亭侧的芸窗绣户，无妨对闺房之乐和坎坷之愁也来一番体贴。“来时兔月照，去后凤楼空。”对景怀人兼想到那册尽倾鸾凤笃爱的《浮生六记》，辞园，就似动了离忧，不胜杨柳依依之感。欲寄情于平仄，惜我素无诗家的厚赐，才难及。幸而有宋人词可供远求，那就怅望风中亭影而默诵“小园香径，尚想桃花人面”的旧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