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九锡之礼
朝散之后,各种的恭贺,各种的附会,都势如潮水一般拍岸而来。自己倒成了一叶千疮百孔的腐朽的舢板,被汹涌的浪潮抛上、撂下、再抛上……
拥立潮头,也曾忆起故国南坡的九仙台。彼时的仙台玉带轻绕,云山雾笼,近有小桥流水,远有紫瀑罩帆……那般心情是豪放的、开阔的,可纵情犬马,以展歌喉。
尚记得有阴、邓二贤折柳相送。石案之上,觥筹交错,俟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阴员外捋须长叹道:“公此一去山高水长。昔故作茧自缚,今日破茧成蝶,以公之愿景引领华庭,当为大汉荫福,万民信厥!”
王莽遍斟酒水以答盛意,似有中酒,两眶盈泪,起身踉跄,“大道之行兮,天下为公;周公吐脯兮,万民归心;生而有学兮,闾里均等;人无贵贱兮,土地均分……”
几人击节笑赞之余,王莽见潭底烟煴蒸腾,浑身燥热就解下鞶带,褪去了皁袍。木然观望那涧流飞瀑,恍恍然似有凤凰迭出……回见二贤,一左一右,不啻哑然失笑道:“余未醉,乃诸君醉耳——”
趋步向前,不顾清泪盈眶就引袂唱道:“庙堂遴选贤与能兮,勿分贵贱;穷乡僻壤有所攻兮,太学民间;鳏寡废疾无所依兮,官寺赡抚;货恶其弃于地兮,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身兮,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天下大同……”
时下无心赴东宫朔望,就踽踽回了承明小庐,见宫娥已将朝食备上,便一言不发摆手清退。那宫娥兢兢退去之后,忽听一女娇滴滴问:“所为何故,一筷未动?”宫娥闷答:“公有心事,奴也未知。”又闻一阵窸窸窣窣,便见孔毓碎步踢裙地端盘入内,笑意盈然,先声夺人:“太傅大人……”
如花笑靥,如沐春风,王莽赶忙加额揖道:“孔少使,别来无恙。”孔毓将寒具轻置案上,又回揖一笑雁语啾啾:“太傅大人操持国柄,这风餐露宿的,便是置气,也莫亏了身子不是?”王莽答谢,孔毓又道:“公且进膳,奴婢候着。若留残羹,奴食了便是。”
王莽听了憨憨一笑,羞臊得紧,就好意呵责:“少使小嘴儿叭叭的,可折杀老朽了。领内苑位天家媵妾之首,入了宫囿便为贵人,就莫张口闭囗奴婢的,与制不合!”待跽坐下来挟箸欲吃,掀睑一观,下不去口。孔毓扭脸羞笑道:“太傅慢食,奴不看便是。”
王莽动箸挟了块鲥鱼,翘首问她:“少使可是吃过朝食?”孔毓撇了眼儿那扇破窗,有日光一束束泻入槛内,耀得满屋通体金黄。“都日上三杆了,还能未吃?翁翁金贵,芒屩布衣,一掷千金浑是胆,居无四壁不知贫呢!”
王莽只怕吃相难看,就小心吞咽,嘟囔道:“小小年纪,毋庸风雅,竟出这些白首之叹。少使幼时恬静温婉,人人见爱,可笑你与原碧相左。原碧好事,手脚不闲,提起簸箩乱动弹。时光只解催人老哇!年复一年,亦未及与她寻个人家。”
孔毓听了拧眉不解,“姊姊非翁翁侍妾么?”王莽抬眉剜她一眼,又木然松手撂下了碗筷,瓮声道:“听风是雨的,那是见乞儿着实可怜,就领于舍内好生照看。”又拎巾沾嘴,“你看,是这样哩!好了,吃干溜净,便不劳少使了。”
孔毓一见簋干碗净,就捂嘴偷笑。待那宫娥清了案台,遂去扶他起身道:“已有两年未曾谋面,听闻上巳拟回延陵。俟焉儿姊姊过了满月,便随同鸾驾拜谒东宫……”
话一甫落方知说漏,就眼波乱闪急急捂嘴,却见太傅已面如死灰,嘶哑了声调:“拜谒东宫,哪个鸾驾?”孔毓一急羞红了脸,连连摇手嗫嚅道:“奴婢多嘴,太皇太后。”“月底朝奉?”“听闻如是,满月挪骚窝儿,好进宫怡养……”
“少使到底……都知些什么……”王莽兀自打坐案前,长叹一声,就拿筒竹简铺展开来。少使眼尖,飘移而至,又攒袖捏起小勺道:“翁翁稍憩,容奴来磨。”说罢亲挑了一丸隃麋小墨,将墨丸小心置于圆砚浅内,就拿一研钮轻轻碾碎,又调水成汁,方缩手退后。
王莽伸指在漆套筒内挟出一支“白马作”来,仔细于掌心剔去了浮毛,就饱舔香墨,酣畅挥毫,不料刚起一个启辞,闪见少使仍杵一旁,便驻笔点头笑赞道:“闲来无事行一封奏……毓儿勤谨,老朽在此谢过了!”听话听音,孔毓何等敏睿之人,忙还一礼,称喏退去……
王莽挥毫下笔千言,将滥赏之害巨细无遗说了个明白,遂抚髭细审,举目哀叹……转而将封奏风干折稳,于麻绳凹处勒紧扎实,又在结处糊上泥团,加盖了印信,置炉前烘干,方套入皂囊。
王莽出寓所向西左拐,过小苑西门将皂囊呈上尚书台。平晏奉简落泪道:“复而固辞,又有何益?安汉公淡泊名利,昼操笔墨,夜理文移,圣眷优容饶不自在,你叫众僚何以自处哇?”王莽摆手愁叹道:“愚莽不孝负薪归里,内疚神明,外惭清议,不能朔望与天朝。伏惟太后疏近臣、远小人,玉汝于成罢……”说完展袂揖礼退去。
平晏一看兹事体大,脸色由姜黄骤变腊白。不及多想,急急与同僚交接几语,就匆匆夺门上了复道,紧揣封奏向东宫奔去……
平晏赶到长信殿时,见拜谒已过,正行宴飨,便踉跄砸拜在了东朝案前。太后倾前眯眼细观,见尚书令跑得通身像个蒸笼,自下而上腾着热气,就扬袂笑道:“卿来得正好,加席镇坐了。太官令、丞移过案来!”见太官、膳夫都手忙脚乱,平晏疾双手擎举皂囊禀:“皇恩浩荡——安汉公上呈秘奏一筒,言蒙大宠无兼官之材,已称病归家乞太后固让……”
东朝一听就拉下个脸来,玉箸一丢嘟囔道:“我说右眼跳得厉害,缘是这厮胡闹台!不来朔望倒也罢了,还移病不出,流涕因辞!”见长御接过呈递上来,不屑引袂拦阻道:“就随其意,遣归视事吧!”
亲臣命妇们都心弦绷张,高武侯傅喜反捋须笑道:“王安、王临亲受印绂,策号通天,其义昭昭。黄邮、召陵、新野之田居民尤多,公不忍私,欲要自损以成国化,或可听许。安邦治平功莫大焉,宰衡之职怎能废弃?大婚纳征三千七百万,与婚贽合为万万钱,乃是尊皇后,跟太傅无有半点干系。功显君户乃天家孝敬,褒新、赏都合户三千户,甚是少矣!”
太皇太后点头笑赞:“稚游所提言之有理。两位公子的号位户邑,怕是巨君难以受命……”一旁孔光早不耐烦,白须一抖厉声尖叫:“谦约退让,是公之常节,终不可听。忠臣气节理当自屈,主上之义不可违逆!稍时宜遣大司徒、大司空持节秉制,诏明公亟入前朝视事。平尚书也勿再受那公之让奏!”说罢就剧烈咳嗽起来。
尚书令听了急急揖道:“太师钧命,平晏谨记。”一旁嬿儿见太师此番咳得厉害,忙曳出素帕交于夫君。箕子领会就双手奉上。孔光颤颤伸出了一对骷髅手爪,不忍亵渎,疾藏于袖中哭拜道:“愚臣昏聩,愧受天恩……”
班太后搁箸笑赞道:“老太师平生勤勉于国,如今负恙力疾从事,怎不叫后人高山仰止?以后也勿须朔望朝请,赐玉杖赏餐十七物,有事过府,官属按职如故便可。”孔光答谢,涔涔泪流。
箕子见状心如刀割,就曳过袍袖与他沾泪,且与平晏叙话道:“来时见北阙人头攒动,莫非那些上书吏民还未散尽?如今东朝下了圣谕,还望尚书宣谕周知。”
平晏推盏,揖礼应喏。又有太保王舜奏道:“天下风闻安汉公驳回司直陈崇之奏议,不受御赐千乘之土,辞万金之印,都心知肚明,莫不感化。有蜀郡男子路建等人,正于公堂力争辍讼,听闻此事都惭作而退。势若文王化却虞、芮二国闲田之争,传为美谈。宜报告天下。”东朝允准。
少傅甄丰正手撕牛腩大快朵颐,听王舜一说,就弃了削刀咕哝道:“太保这话俺不爱听,娘里娘气的,报告天下顶个卵用,要议便议九锡之礼。昔日周公奉继体嗣,位居上公,摄政七年制度乃定。夫明堂、辟雍废弃千年而未振兴,今安汉公起于第家辅佐陛下,四年于兹,功德烂然……”
王舜斜眦了他一眼,不屑一顾嘀咕道:“粗俗!”皇后与桂宫都掩袂偷笑。平晏听了只顾斟酒,“少傅话糙理不糙哇!安汉公于辛丑集十万诸生、庶民大和会,只营作二旬,便大功告成。成周造业,诚亡以加,宰衡位宜在诸侯王上,当赐以束帛加璧,诸侯王车与安车各一,骊马四匹……”
太后听了趁意道:“朕意亦然,就依卿家!接下议议这九锡之法……”此话一出,都浑然不知九锡为何物,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觑。末了孔光谑笑道:“看来老朽——尚有一用。这礼记《王制》有说道:三公,一命卷,若有加,则赐也,不过九命。周礼《典命》也有论述:上公九命为伯,其国家、宫室、车旗、衣物、礼仪等,皆以极九为节也!”
箕子追问:“何为九命?”孔光笑答:“陛下且听,命可通赐。这九种特赐用物为:车马、衣物、乐悬、朱户、纳陛、虎贲、斧钺、弓矢还有秬鬯是也……”
东朝亲嘱柱下史要录记仔细,又点头笑请孔光道:“老太师先饮口清茶润润喉咙,莫慌,慢慢再来说个巨细!”
孔光端杯轻呷了一口,便摇头晃脑尖声道:“一曰车马:乃金车大辂与兵车戎辂,玄骊二驷,即黑马八匹,德可行者当赐车马;二曰衣物:为衮冕之服,加以赤舄赤袜各一双,安民者赐之;三曰乐悬:为校定音律之器物,使万民和乐者赐之;四曰朱户:乃朱漆大门,国民数巨者赐之;五曰纳陛:为登陛的玉阶,使登升者蔽身而上,进善言者赐之;六曰虎贲:守门虎贲数为三百,退恶者赐之;七曰弓矢:赤弓矢百,玄弓矢千,能征不义者赐之;八曰斧钺:为官清正,诛灭邪恶者赐之;九曰秬鬯:供祭所用之香酒,以黑黍与郁金草发酵酿成,大孝尊亲者赐之……”
“如此甚好。”太皇太后先饮为敬,“宴罢少傅同马官一道,持节过府大司马邸,退还召陵、黄邮聚与新野封邑,叫他上朝视事吧!”甄丰赶忙起身领命。东朝又道:“至于进封九锡事,传谕太常瞅个吉日,着命有司造办吧!”长信少府夏侯蕃忙揖礼应喏……
且说王莽于尚书台折回了金銮殿东厢,坐卧不住就蹀踱来去,看窗外虬枝发绿阴风摧扰,草皮泛青又遇霜袭,遂有一股飕飕凉意,自发冠颈脉直达心底……
少使之意言犹在耳,无经意间,或经意间,都叫人摧磨得心力交瘁。陈年的伤痂又被揭起,撒盐以腌,渍入肌理,白嫩的肉芽儿沤出了脓血,疼到钻心,痛入骨质。许是人老有了私心,大爱无言,舐犊情痴,几欲将儿女罩于羽下,尽享那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然一生铮骨为名所累,无形中似有一双狰狞的魔手,迫使自身误入歧局……
尚记得夫人在草堂诞下了头生儿丁,呱呱落地时适逢凉秋,穷阎漏屋,衣不蔽体,悄于缝中瞅上一眼,就足以叫人感恸终生。见贤妻残喘僵卧柴薪,下户洞开,血肠遍地,不由人踉跄着哭拜雨中,铭感五内,悲喜交集……曾发誓一生用命呵护,然二子无争,弃垂成之功业,陷灭亲之声名,以致夫人哭瞎双目不见星,我寄长天雪满头!
掬起嫡孙那鹅嫩的小脸儿,小嘴儿一撇,黛蓝的瞳眸里便泛起泪花儿……只那一刹,犹万箭穿身,心中的城便轰然倒塌……一生的执念一生的劫哦,祖翁难过儿孙关……哭不离怀,怀不离母……满月之日,连坐之刑,就莫名生出一股刻毒的怨恨,如灌烈酒,如架火炙,须臾之间遍布周身……丝丝微毳,寸寸骨节,俱有毒液浸溢而出,涓为小溪,汇成江海,淹没六合,并吞八荒……
于静僻之处无声自流,这泪水的咸淡,是一场博弈,一场公与私、事与非、家与国、生与死的赤膊拼杀!一着不慎,万劫不复……抑或是少使的无意之举,却妄自生出如此怨恚。掩耳盗铃无人问,闭目塞听昧平生。满月入宫,奉赦静养,也断无流蜚……
然而忆起那千人上书、庙堂公卿哄拥之举,这崩张的血脉如兜头泼冰,骤然清醒。王莽曳袂拭尽了泪渍,难料泪窝终是不干,便不顾颜面趋走案前,伸展简牍,奋笔疾书。
俟卷牍成札,召殿外待诏揖于跟前,王莽已是嘶哑了声调:“信交钟元大理正!莫惊了朝野,便宜行事吧!”待诏皆出人中龙凤,怜见太傅两眸盈泪,眼圈儿肿红,便知此行万难之事,遂鼻头一酸,眉头一搭哭怆道:“太傅……”
午后街市,在两宫相夹的安门大道上,自北向南驶来了一驾玄衣辎车,漆幕半旧,轱辘声声。十几随从皆玄衣短打,个个彪悍活虎生龙。有西宫东墙嵌入画中,十步一楼,百步一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各抱地势,钩心斗角……
辎车向西拐入了闾巷。有薄云遮日,风吹空梢,使得枫林声响凄清,一路无抓无挠的。车至静园下马石前,有老者躬身下了辎驾,翘首望天,又渐渐落向那阴刻的匾上,阖目摇首,唉叹连连……
而于东院的厢阁之内,吕焉这会儿正半卧床头,由原碧一匙一匙地侍喂羹汤。但见少夫人头裹抹额,面黄肌瘦,又加失怙君亲之痛,早已失却了妍姿艳质。一日三餐无心下肚,致使乳水逐日渐少,怀中婴儿贴米汤充饥。
忽有家仆踢门传报钟元拜府,手中的汤勺便砰然落地。吕焉瞧上原碧一眼,见她小脸儿紧绷,脸色腊黄,反而抿嘴嗤笑道:“纵尔长有泼天猴胆,原来也就这点儿出息,不知如何做得园郎。”随后接过熟睡的女婴,与身旁仆妇吩咐道:“来者是客,敬请入内。”
原碧观来者身穿素服,白须飘飘,慈眉善目,心中怯意就削了一半儿。见他于闼前恭谨一揖,就叉腰呵道:“汝是何人,来此何干?”钟元赶忙弓腰道:“老朽何姓,反聘于朝,专司教化耳。承蒙太傅多番托付,今日过府不便入内,谨向少夫人问个安好!”
吕焉早已披衣下床,过堂临门向钟元揖请:“翁翁安好,入内叙话。”“长话短说,不劳夫人。”钟元蔼蔼答谢道:“太傅着少夫人诣私邸静养,且遣园郎、仆妇一并跟从。私邸配有庖厨、门吏,一应俱全。心情安好,孩儿吃饱,大人婴儿也不遭罪。”
原碧闻听,懵懂了半晌,就弓身侧目审视道:“好好的去那里干吗?家主安在,以何为证?”钟元听了趣笑道:“园郎口齿好生伶俐。”说罢于袖中曳出封印信。不见印信倒还罢了,原碧一见气极败坏,“俺斗大的字都不识一个,尔是故来埋汰我?怒了怒了,俺要报给萱堂去!”
吕焉见她悻悻要走,就抚门温声呵责道:“你也真是,二老稍稍有了喜色,便要填个坏言去。”“那咋弄?”“那还咋弄?先行斋戒,容后梳洗一番再说吧!”
见夫人似要赴约一场宏大的盛典,便默不作声去服侍周全,沐浴、更衣、绾发、妆点,每行一事都一丝不苟,生怕留下什么遗憾。末了借鉴顾影自怜,酒窝一开,莞尔一笑,却笑得浑身发颤抖擞出泪花儿……
出闺来,还未曾有过如此精致的妆容,髻插步摇,鬓饰钿花儿,鉴中的弱女美妙姝丽,妩媚绰约;如削的瘦肩搭纯丝暗花对襟薄衫,下配重绿百褶的襦裙,伊人修长又宽松;睫毛弯弯,泉眼澹澹,阔袖一展,扶摇九天……
倒期待脱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