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寅时正,天空泛起鱼肚白。
赵苓媛依旧坐在那张龙椅上,问声旁战战兢兢的掌印大太监:“再过两刻钟,文武大臣就该上朝觐见了?”
“真期待他们进来看到本宫时的表情。”
然而时间一点点的过去,外面却静的落针可闻,赵苓媛皱眉让掌印太监出去看看。
不多时,掌印太监脸色发白的回来。“回禀公主,外面…一个人也没有!”
赵苓媛猛地站了起来,“这不可能!”
京城已被西北军包围,这般动静之下各官员府邸不可能不知道,
在这之前,她已经让司礼监的人去各个府上传指让他们按时早朝。
即便他们全都冒着掉脑袋的风险敢公然抗旨,可还有依附褚家的那些人呢?
如果那些人也没有来,只能说明一点…
赵苓媛脸色一变,招手让分站在大殿两侧的一众侍卫上前,护着她即刻离开这里。
却在这时,“吱呀”一声,殿门从外缓缓被拉开。清晨的微光缓缓折射进来。陆廷舟踏着光影一步步走进大殿,身后跟着一名黑衣少年。
赵苓媛盯着越走越近的人影,电光石火间,她明白了一切,来不及多想,即刻命令侍卫抓住陆廷舟。
不管如何,只要控制住他,她就还有机会。
侍卫得令齐齐朝陆廷舟抓去,此时能贴身留在赵苓媛身边的无一不是以一敌十的好手,他们的速度快得像残影,只眨眼间便到了陆廷舟身前。
然而陆廷舟身后的黑衣少年速度更快。
黑衣少年抽出剑,剑光扫过,血流飞溅,那些冲过来的侍卫全都被一剑封喉。只顷刻间,赵苓媛身边的侍卫全都无声无息的倒下。
赵苓媛盯着持剑而立的少年,震惊的脱口而出:“你是陆启浩?”
那个十年前被她设计赶去乡下的孩子,后来听派过去的人禀报,说他瞒着所有人跟着一个道观师傅上山学武,她心中不屑的同时也放下了对那孩子的杀心。
浩哥儿不说话,肖似陆廷舟的一双眼睛冷冷的盯着她。
赵苓媛走下台阶,冷声喝道:“这就是你对待嫡母的态度吗?”
少年抬头,眼中满是恨意,强行忍住拔剑的冲动。
陆廷舟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先出去。
浩哥儿犹豫了下说了句“小心”,便守在殿门口。
陆廷舟指着浩哥儿,笑着道:“还得感谢公主当初的一番苦心,不然启浩也不会偶遇云虚道人,学得一身好武艺。”
想到陆启浩小小年纪却举止从容,武艺高强。再想到人头落地的儿子,赵苓媛心中恨极。
“常言道仗义每是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陆廷舟,我可真是小看了你,现在想来,你当初娶我为的就是权利荣华,如今你翅膀硬了,便想除掉我这碍眼的绊脚石。”
“只是你未免太天真了,如今皇帝已死,唯一的小皇子还未满十岁,难不成你想挟天子以令诸侯?”
陆廷舟并不理会她的言语试探,眼神里是从未有过的淡漠,“如今我出现在这里,便说明了一切。”
赵苓媛心下一沉。也就是说,她可能真的中计了。
“为什么?”她艰难的问。
“成亲以来我自问没做过对不起你的事。”
陆廷舟目光骤冷,一字一句道:“你还记得沈芙吗?”
沈芙!当然记得。那是陆廷舟的前妻。
赵苓媛心里咯噔一下,当初那件事他知道了,什么时候知道的?
她心底忽然涌上不安。面上却噙着不屑的冷笑:
“呵!陆廷舟,你可真是道貌岸然,你想要除掉我,却又不愿担了恶名,便冤枉我杀了你的前妻,你好借着为前妻报仇的名义除掉我。”
陆廷舟打断她,“你逼死阿芙这件事,我从一开始就知道。”
赵苓媛脸色一白。
不,不可能的!如果真是这样,那当初自以为掌控一切的自己岂不就是个笑话?那么他和自己成亲为的是权利荣华还是……
她不敢想那个可能,此刻,她宁愿相信陆廷舟跟她在一起是为了荣华富贵。
然而接下来陆廷舟的话却让她如坠冰窖。
“给我把脉的太医是不是说我精血亏虚,底子被掏空的厉害?”
赵苓媛:“那是因为你在外养外室风流。”
“因为我常年服用催情药,每每和公主你行房时,我都是提前用了药。”
沈芙轻叹口气,难怪!
她看着陆廷舟鬓边的几根白发,心口绞痛。
从他当年送陆老太太和浩哥儿回乡下祖宅起,她便猜到。陆廷舟想要做什么。
因为他即使再爱公主,也不会对自己的母亲儿子不闻不问,这是他刻在骨子里的品性和教养。
她想起曾经他说,有生之年,唯愿大周所有的孩子都能念书识字。
她永远记得,陆廷舟说起这话时,眼中炽热的光芒,那是一个人毕生的追求和梦想。
后来,他为了给她复仇,放下了最喜爱的书本,进了他最不喜的官场。
“不…你胡说!”
赵苓媛捂着耳朵嘶声大喊,心里一遍遍的告诉自己,陆廷舟这么说只是想要羞辱她,可她如今再回想,关于两人那方面的记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仿佛有什么东西脱离了她的掌控,她心里从未有过的不安,如果陆廷舟说的是真的,那她赵苓媛这些年岂不是个笑话?
她朝陆廷舟一步步逼近,眼里是孤注一掷的决然,歇斯底里的崩溃大吼:
“没错,当年是我逼死了沈芙,可我也是真的喜欢你啊!”
“我堂堂一国长公主,为了跟你在一起,我处心积虑,步步谋划,不惜手染鲜血。成婚后为了做一个好妻子,我放下朝中政事,收敛锋芒,只为更好的照顾你。”
她揪住陆廷舟的衣袖,仰头望着他,眸光悲怆,让人看了不免动容。
“陆廷舟,十年了,你这颗心我终究是捂不热!”
陆廷舟毫不留情的推开她,语气嘲讽:
“呵!喜欢我?公主您自欺欺人了这些年不累吗?”
不等她回答,他低头轻笑着反问:
“你知道太祖皇帝为何一生钟情于顾凌曦?
世间女子皆羡慕顾凌曦好命,可又有谁知道?当年太祖外出征战,蛮人趁机攻打西北,主将弃城而逃,为了掩护城中百姓出逃,从未上过战场的顾凌曦领着剩余残兵亲上城楼,吸引敌军所有火力。等援军赶到时,士兵的尸体堆成小山,顾凌曦满身鲜血站在城楼上,背影挺的笔直。”
“而你作为一国公主,却罔顾将士的性命,不惜与蛮人勾结,只为成就你那见不得光的虚荣心。”
“所以公主,你永远成不了顾凌曦。”
“你住口!”
掩藏在心底的东西被揭开,赵苓媛尖叫着打断他的话。低头飞快捡起地上侍卫的剑朝陆廷舟刺去。
陆廷舟闪身避过,只是两人离得太近,他的手背被劈过来的剑刃深深划了道口子。
空气中,似有一道白光闪过,而后进了陆廷舟的身体。
赵苓媛只觉身子一轻,似乎有什么东西脱离了她的身体。
赵苓媛死死握住剑柄,盯着陆廷舟,轻声道:“当年沈芙死前曾给你写过一封信,那信一直在我手里。”
听到沈芙的名字,陆廷舟眼眸恍惚了一下,赵苓媛心底没由来一痛,来不及细想,她飞快举起剑抵在陆廷舟的脖梗间。
守在殿门口的陆启浩似有所觉,猛然回头冲了进来。
“放开父亲!”
赵苓媛握着剑柄尖声大喊:“别过来,”
“送我出城,不然我就杀了他。”
陆廷舟似乎被吓到,却还是沉声道:“快把剑放下,如今褚国公已被拿下,皇城守卫和禁卫军都已恢复秩序,用不了多久,世人便都会知道公主你毒杀皇帝,意图逼宫。”
赵苓媛目光闪了下,剑柄往陆廷舟脖梗前压了压,一串血珠冒了出来。
陆启浩咬牙:“好。”
赵苓媛架着陆廷舟坐上准备好的马车,陆启浩在前面赶车。
马车穿过朱雀大街,沿途渐渐热闹起来,京城似乎与往日没什么不同。
赵苓媛几不可察地蹙了蹙眉。昨夜那般动静之下,今早偌大京城却没受任何影响,这实在有些不可思议。
来不及细想,她必须赶紧出城,与吴刚等人会合。
马车很快出了城,赵苓媛挟着陆廷舟下了马车,朝空中扔了枚信号弹,不多时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眉目俊朗的青年领着数百骑兵赶来,抱拳朝长公主见礼。
等走近了,赵苓媛才看清来的人是吴刚的义子,那个满脸胡茬的吴名,
陆启浩盯着赵苓媛,“现在可以把剑放下了。”
赵苓媛眼中一很,盯着男人那张淡漠清俊的侧脸,握住剑柄的指尖发白,最终咬牙咣当一声丢下长剑,转身往吴名的方向走去。
暗地里不知跟了多少守卫,眼下她若杀了陆廷舟,很难全身而退。
只要有这二十万西北军,她便还有机会。
陆廷舟盯着赵苓媛离开的背影,轻轻擦去脖梗间的血,眼里透着冷锐的光芒。
赵苓媛走向那队西北精锐军,接过士兵递来的缰绳翻身上马。
只听陆廷舟朝着他们的方向沉声喊道:
“长公主毒杀当朝皇帝,意图逼宫。尔等若是执意追随长公主,便是与朝廷为敌。”
马背上的赵苓媛噙着不屑的冷笑,任何人都会背叛她,唯独西北军不会,
宇文寒是西北将士们的信仰,而她在外人眼里是宇文寒最在意的人。
她朝吴名望去,示意先离开这里。吴名朝她意味不明的笑了笑,而后不等她反应,闪着寒芒的长枪直直朝她刺来,肩膀传来一阵剧痛,整个人被这股力道直接甩下了马。
眼前一阵阵发黑,她痛的蜷缩起身子,视线里出现一双黑色鹿皮靴,她努力睁大眼睛仰起头,正正对上一双充满仇恨的眸子。
赵苓媛咬牙:“你到底是谁?”
青年噙笑睨着她:“介绍一下,我叫沈轶,沈芙的胞弟。”
又是沈芙,赵苓媛心中恨极。
脑中忽然想到很多年前,那个一身重孝拦住她马车的小小少年。
后来听派去的人禀报,永昌伯府为了怕受连累,直接把沈芙这一房人逐出宗族。时人注重宗族归属,被宗族遗弃之人等同于黑户,
她为了以防万一,派人假扮山匪去杀沈轶,结果追逃中沈轶不慎掉落山崖。
想到这些,再对上青年那双幽冷的眸子,赵苓媛心中不禁发寒。
她咬牙撑起身子,冷声问:“吴刚呢,本宫要见吴刚。”
沈轶用长枪抵住她下巴,盯着她,一字一句,咬牙切齿:
“公主你可知道?因为你,姐姐死了,母亲伤心之下很快也去了,我想要讨个公道,却被你的侍卫打断双腿,后来你怕夜长梦多派人追杀我,我掉下山崖九死一生才活下来。却得知父亲…父亲为了找我,去京兆府报案,呵!京兆府尹为了讨好你,下令将人活活杖毙。”
“从那时起,我便发誓,有生之年,我沈轶必要让你赵苓媛血债血偿,生不如死!”
冰冷的长枪抵住他的咽喉,赵苓媛激灵灵打了个寒颤。却还是色厉内荏道:“放肆!你把吴刚怎么样了?”
沈轶举起长枪,利落的挑断了赵苓媛的手脚筋。
一阵尖锐的痛袭来,伴随着她的惨叫,同时响起沈轶含笑的声音。
“放心,他好的很?只是若让他以及西北二十万将士知道,他们最敬爱的宇文寒大将军是被公主你亲手害死,不知他们是否会感到心寒!”
他说玩,空气里一片死寂,赵苓媛只觉脑中一片空白。此刻,被挑断手脚筋的剧痛远比不上她心里的恐慌。
她,彻底没有机会了!
两名士兵上前架起赵苓媛。沈轶对着陆廷舟抱拳躬身,“禀陆首辅,叛党赵苓媛已被擒获,”
陆廷舟淡声:“压回大理寺,交由皇帝处置。”
赵苓媛被拖着往前走,错身而过时,因多番打击已然模糊的神智有了片刻清醒。浑浊的眼底映出陆廷舟冰冷孤绝的侧影。
她自嘲的想,她果然没看错人。陆廷舟的确是个纯粹的人,只装得下他在意的人和事,为此可以付出一切。
可惜,那个人不是自己。
陆廷舟盯着被压进大牢的赵苓媛。从怀里掏出一封发黄带着干涸血迹的信纸,指尖攥得发白,在心里轻声说:
阿芙,我终于…给你报了仇。
……
景和十六年,这一年发生了很多事,和寿长公主因谋杀皇帝被圈禁于公主府。据说她被挑断手脚筋只能瘫在床上,身边只余一名哑婆照顾。
与此同时,行宫里的太后因纵郁过度突发心疾而死,如此皇家丑闻却成了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
傀儡皇帝终于不用再隐忍,开始学着处理朝政,只是这些年被太后母女控制的太狠,性子终究软弱了些,好在十岁的小皇子聪明过人,手腕果决,是天生的帝王之才。
小皇子拜陆首辅为师,陆首辅亲自把小皇子带在身边,从朝堂到民情,教了他三年。
后皇帝退位,年仅十三岁的小皇子登基,在位几十年,开创了大周的另一盛世,这都是后话。
小皇帝登基大典结束那天,陆廷舟独自骑马出了城!
提着酒,来到一处墓碑前,手指拂过墓碑,指尖停在刻着“沈芙”两字上。清冷的声线微带沙哑:
“阿芙,很抱歉这么久才来看你。你会不会怪我?”
他喝了口酒,轻轻笑了下:“你素来娴雅温柔,自然不会怪我。”
把酒倒在墓碑前:“给你带的梅子酒,没办法,你酒量浅,只能喝这个。”
“其实我不是不想来,我只是…不敢来啊!怕来了…我就再也撑不下去了。”
可他却不能倒下,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他要为沈芙报仇,也要护住一家子。
那时太后把持朝政,想要对付赵苓媛,无疑是蚍蜉撼树。
想要杀死赵苓媛其实并不难,可他身后还有家族亲人,他不能因为个人私怨,而牵连家族。
所以他要站到最高处,要一步步瓦解赵苓媛的势力。
他望着漆黑天际,喃喃地说:“现在,一切都结束了,我也能安心去找你了。”
他举起酒杯,大口的酒水顺着食道不断流进身体。喉咙处传来撕裂的灼烧,他却并不在意,脸上带着解脱的笑。
寄居在陆廷舟身体里的沈芙清晰感受着这股灼痛,心已痛到麻木。
自从三年前长公主划伤陆廷舟手臂,而她也莫名其妙的进了陆廷舟身体里。
那一刻,她是那么清晰的感受到,陆廷舟虽然还活着,可他的心却早已是一潭死水。
她想要流泪,可她只是抹意识啊!
看着他一天天的忙碌,感受着他不要命的透支身体。
沈芙忍不住去想,如果当初她够自私,不顾公婆父母亲人的死活。执意好好活着与长公主对抗到底,结局是否会不同?陆廷舟…是否也不会变成这样?
可这世上没有如果…她也终究不是那样的人。
烈酒一寸寸入喉,已是强弩之末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缓缓倒了下去。
沈芙感觉身子越来越轻,她知道,这是陆廷舟的感受,他的生命正在快速流逝。
她努力想要抓住什么,最终却只能感受着陆廷舟一点点没了气息。
她慢慢飘出陆廷舟的身体,
在她不远处,虚空站着个穿着藏蓝色儒衫的青年,一张脸仿若谪仙!总是习惯性的板着脸,看向她时,目光不自觉发亮。
沈芙恍惚想起,那一年,陆廷舟游学数月归来!站在垂花门前,隔着长长的回廊,他看向她,画面如出一辙。
沈芙经不住眼眶一热,眼中水雾弥漫,啪嗒一声,凝时的眼泪一滴滴砸在地面上,开出星星点点的花。
古语有云,魂体若流泪,则可枯木逢春,可光阴回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