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蔚东剧作选3:中国空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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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集

夜航。

长长的波音747/400飞机客舱,幽幽的侧灯给在座椅上安睡的人们带来一种朦胧的温馨。

一个空姐的背影。她撩开后厨房的门帘,步入D舱,然后慢慢地巡视着客舱。

随着她的视线可以看到,旅客们几乎都在梦乡之中。这位巡视客舱的空姐缓缓地行进着,偶尔弯下腰来替旅客盖好毛毯,或者将掉在地上的枕头捡起来,垫在旅客的头侧。一切都是轻轻的,悄悄的。客舱内也因此显得格外静谧和安详。

这位空姐的脚步已步入O舱,在过道中行进的,仍然是她的背影。看得出来,她已不再年轻,但她稳健却又不失柔和的步姿依然显示着女性的魅力。她边走边左右观察着,在她的背影里,能够感觉到她曾经过的训练。

她又弯下腰去。


驾驶舱里也是一片静谧。

机长文思琦端坐着,尽管窗外是一片漆黑,他仍旧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戴白手套的手搭在操纵杆上。

他的助手坐在左侧的位置上,也是这样的神态。精神的高度集中,使他们的面色多少有点过于严峻。

远程巡航,使得座前的一大片仪表不时地出现着准确无误的指示。

窗外,天空一片晴朗,几乎没有一朵云。从很远很远的天际处,默默地飘起了一抹荧光似的曙色。

文思琦的面庞轻轻一仰,嘴角浮起一丝轻松。

他的助手从仪表上收回目光,轻轻地说了句:“已经进入国境了。”

文思琦点点头。


旋转着的雷达。

塔台,矗立在机场那片影影绰绰的建筑群中。四周都是大玻璃窗的塔台指挥室在这静静的清晨里竟有一种神圣的气氛。

机坪,薄薄的晨光。

宽阔的跑道。


已经步入B舱的空姐通过旋转式的楼梯走向上舱。也许是为了保持安静,她尽可能地放轻自己的脚步,使台阶上的这一双女人的小腿显得尤其柔和与优雅。她的背影出现在上舱,在望了望舱内情况后又转身步入上舱厨房。正在厨房一侧倒着茶水的空姐蓝星儿侧过脸来,莞尔一笑:“童真姐。”

这位被叫做童真的空姐便是执行这次航班任务的乘务组主任乘务长。她朝蓝星儿微微一笑,笑容里透出一种温和与典雅。

童真走到蓝星儿身旁,用手指轻轻碰了碰她的额头,然后朝驾驶舱方向使了使眼色。

蓝星儿会意地一笑。

童真转身又步下楼梯。

蓝星儿专注地投入工作,她那几乎无懈可击的体形和此刻失去了笑容的脸庞竟有一种冷傲的美丽。


童真在A舱与B舱连接处的乘务员座位边站住了。

座位上假寐着的2号乘务长赵亚岚睁开了眼皮:“童真。”

童真笑笑,轻轻地坐了下来。

赵亚岚附在童真耳边悄声说了一句什么,两人都漾开了笑脸。

仿佛在此刻才感到了疲倦,童真系紧了安全带,仰在靠椅上,闭上了眼睛。

赵亚岚用手搓了搓脸。

多么宁静安详的夜航呀。

上舱。蓝星儿端着茶盘步向驾驶舱。

她突然意识到什么似的,稳了稳脚跟,又继续前去。


驾驶舱内,文思琦也感觉到了什么,他紧紧地握住操纵杆……判断,或者是决定着。

蓝星儿将茶杯递向文思琦:“思琦。”

文思琦没有接,也没有转过身来,他突然拨亮了指示灯,然后拿起电话。

蓝星儿悟到了什么,急速转身走向舱外。


A舱的指示灯随着一声音响亮了:请系好安全带!

童真已在接电话:“好的,明白。”

整个客舱里响起了童真柔和但又是无可置疑的声音:“女士们、先生们,飞机现在有些颠簸,请您在原座位坐好,系好安全带,请不要吸烟,并在指示灯熄灭前不要使用厕所。在这段时间里,我们将停止一切服务供应。谢谢。”

接着又是一遍流利的英语广播。

在这期间,赵亚岚已起身巡视客舱,进行安全检查。飞机已处在轻微的颠簸状态中。

赵亚岚步入O舱时,4号乘务长张鹏正在为一位仍旧睡着的旅客系安全带,他抬起头来,赵亚岚已在他面前站住。

张鹏的目光流露出一些爱意:“亚岚……”

赵亚岚笑笑:“张鹏,注意力集中。”

她说着,又转身走去。

张鹏也一笑。


驾驶舱。看得出文思琦为了保持机翼水平,尽可能柔和地控制着姿态。

他的助手正在与地面联系:“……文机长已经作出判断,我们遇到的将是越来越强烈的垂直气流,请求改变高度,改变高度……”

文思琦的眼睛紧紧地盯住ADI仪表。


地面总控室。

各种仪表的荧光屏在闪现着。

值班指挥神色严峻地呼喊着。

但是,一切都显得有条不紊。


文思琦神情专注地紧盯着仪表。

窗外的天空已浮现淡淡的青色。

尽管文思琦极其到位的驾驶能力发挥出色,但是恶劣的气候仍使飞机处在颠簸之中。


长长的客舱里,人们都静静地坐在起伏的座位里。

穿着制服的空姐们虽然也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但都集中精神注视着舱内。

童真和赵亚岚并肩坐着,她们都感觉到机体的抖动又有所加剧。

客舱内,仍然秩序井然。

但是,意外的情况发生了。离童真座位不远处的一位男性旅客站了起来,向A舱的厕所走去。

童真下意识地想站起来,但是安全带拉住了她,与此同时,她已向旅客发出了警告:“先生,现在飞机遇到颠簸,请回原座位坐好,快,请回原座位坐好。”

旅客捂着肚子:“我……我受不了。”

就在刹那间,飞机突然又一阵剧烈颠簸,然后是一阵下沉,那位男性旅客被抛了起来。在这瞬间,几乎是一种下意识的反应,童真解开了自己的安全带,伸开双臂朝旅客扑了过去。伴之而起的是四周一片惊恐的喊声。

童真紧紧地抱住了重重摔下来的旅客。

结果是,童真像一块及时而至的软垫一样垫在了旅客的身下,那位男性旅客安然无恙,而童真的头颅重重地砸在了座椅之间,小腿也扭在了扶手里。

童真昏了过去。


晨晖里的机坪。

救护车和一些小车急速驶过。

跑道上,巨大的波音747/400飞机呼啸着擦地而过。

黄色的引导车自信地顾自前行。

救护车的出现,使得首都机场清晨的安静已不复存在。但是,当代最先进的庞然大物——波音747/400飞机完好无损地回来了。

舱门打开了,躺在担架上的童真被抬了出来。

舱门口,那位被童真救护了的旅客想冲出来与童真的担架一同步下舷梯,但被赵亚岚拦住了。

赵亚岚平静地瞥了一眼。

旅客已满脸泪水。

从舱内传出来的是空姐的声音:“……在这段旅途中,您选择乘坐了中国凤凰航空公司的班机,我们表示衷心感谢,并欢迎您再次乘坐中国凤凰航空公司班机,祝您旅途愉快,再见。”

接下去是英语广播。

童真的担架步下舷梯。

童真依然昏迷。


无数的拥挤的人头。

这是北京火车站站前广场。刚好有几班火车到达,旅客们往外拥着。

只有一位女人,逆人流而进。

她是江雪竹,凤凰航空公司乘务培训中心的主任,中国第一代空姐。她竭尽全力挤向车站,满头银丝在晨光里晃动着。


北京四元桥。

青灰色的纵横交错的线条中,一辆小红车疾驶而来。

驾车人是蓝星儿。


江雪竹已经奔进站台,奔到了火车站调度室窗前。

窗内,童真的父亲,也是两鬓染霜的一位老人,正对着话筒在呼喊着什么。

江雪竹站住了,眯起了自己的眼睛。

窗内的童真父亲下意识地感觉到了什么。他转过头来,目光越过了这间足有百把平方米的大调度室,越过了许多张办公桌和忙碌的人群。

也许是江雪竹凝重的面色使童真父亲显得有些慌乱。

清晨的站台,有一些丝丝缕缕的淡雾。


医院急救室门外的大厅。

张鹏及一些空姐们焦急地等待着。机长文思琦和赵亚岚在低声说着什么。

大门外步进几位领导干部模样的人,文思琦和赵亚岚迎上去,然后一起走进一旁的医生办公室。

急救室大门移开,一位医生毫无表情地步出。

空姐们迎上去,想打听什么,医生目不旁视地走进办公室。

办公室里的赵亚岚正说着:“……遇到这样的颠簸情况……”突然,她停住了,她看见了进门的医生,她脱口而出:“大夫,童真她……”

医生的语言也不带任何表情:“对不起,现在还没有到回答你的时候。”


一位40岁左右的男人从楼道内冲出,跳上了红色的奥拓轿车。他是刘大川,童真的丈夫,是这个城市里屈指可数的年轻的主任外科医生。

蓝星儿的车没有熄火,待刘大川一跳上,车便飞速而去。

夏日的风飘起了蓝星儿的黑发。

刘大川满脸焦虑。


穿过地铁车站的列车。

从大玻璃窗望进去,江雪竹和童真的父亲挤在人群中。

江雪竹还不停地在说着什么。


医生办公室内。

一位领导模样的人:“听了你们刚才的介绍,我非常满意。刚才我去看了,根据仪表的记录,文思琦同志,你们遇到的这次严重颠簸是我们大陆飞行史上罕见的,你采取的措施和具体的实施操作都是非常恰当的,谢谢你了。”

更为年长的领导:“童真不容易啊,像她这样冲上去保护旅客,不亚于战争年代在敌人的炮弹袭来时冲上去舍身救战友。我会向总裁建议,表彰童真同志。”

赵亚岚:“谢谢领导。这次颠簸刚起来时,我们按照机长的命令,十三位乘务员对全体客人都进行了检查,如果没有这位急于上厕所的客人,本来不会发生任何事故。不过领导也经常要求我们,像这样的情况发生时,我们都应当,我想,我们都会冲上去保护客人。”

文思琦瞟了一眼赵亚岚。

赵亚岚:“童真乘务长是好样的,她这样说也这样做了。”

更为年长的领导:“我多次听乘务部领导说过,新组建的八分部有一个优秀的乘务组,看来就是你们乘务组了。赵亚岚同志,你是2号?”

赵亚岚浅浅一笑,笑得非常矜持:“……我是童真的助手。”

文思琦又瞟了一眼赵亚岚。


医院走廊,几位报社记者走向急救室大门。

赵亚岚、文思琦等人步出医生办公室,恰好碰上这些手持照相机和笔记本的记者。

某记者:“哟,碰上空姐了。请问,童真乘务长……”

赵亚岚回头向两位领导征求了一下眼色:“对不起,童真还在急救室内,请你们改日、改日……”

但是几位记者似乎不听劝阻,仍然往里走去。

走廊尽头是医院大门的门厅,远远地能够看见蓝星儿和刘大川、江雪竹和童真的父亲也赶到了医院。


急救室大门敞开了,童真在护士的搀扶下出现了,她并没有一般病人常见的那种蓬松着头发满脸苦痛的样子。她笑眯眯地出现在众人面前。但是终究是昏厥后的苏醒,总是显得典雅优柔的脸上,此刻反倒多了一点点妩媚。

几位空姐拥了上去。


已经步至走廊口的记者们赶紧上前几步,他们急于想采访到童真此时此刻的真实想法。那位年长的领导又拦住了他们:“记者同志们,谢谢你们对我们工作的支持,这次988航班遇到的严重颠簸,确实是极为少见的,希望你们宣传童真同志和整个乘务组的精神,宣传文思琦机长,哦,就是这位同志,是他那高超的驾驶技术,才使得我们的波音747/400飞机转危为安。”

赵亚岚直奔童真而去。

文思琦已经发现了从走廊那端进来的蓝星儿,他没有顾及这里的记者采访,穿过记者群,迎向蓝星儿。


急救室外大厅。

赵亚岚已经在童真身旁:“童真,来了许多报社记者,刚才你一直在里面,我把他们留住了,现在你得好好跟他们谈一谈,刚才头头也这样要求啊。”

童真只是嘻嘻一笑:“你瞧,我的腿还不利索哩。”

赵亚岚:“现在不需要腿,只需要嘴,懂吗?嘴。”

记者们已到了童真身旁。

某女记者抢先:“童真女士,先问句题外话,你是女强人协会的吗?”

童真一愣。


人们开始围住了童真。文思琦这时却截住了蓝星儿,将自己的手臂围上了蓝星儿的肩膀,他俩转身走上已经悄无声息的走廊。

走廊那端已斜斜地射进来朦胧的晨光,渐渐走远的文思琦好像轻轻地吻了一下蓝星儿的鬓发。


江雪竹和童真的父亲望着已经清醒的童真都松了一口气,江雪竹又看看童真父亲的满面倦容,多少有点担忧。

赵亚岚走近他们:“童师傅,您好,请放心。江老师,刚才医生说,童真还需要住院观察几天,她的腿也需要请中医来进行按摩治疗。”

江雪竹点点头,她看见了刘大川:“大川,怎么不过去?”

刘大川:“在采访呢。”


童真:“……请大家不要奇怪,我现在想起来真的有点后怕,我不想接受你们的采访,我也不想请你们报道这件事。飞机上的工作是不能有半点马虎的,从来不允许有丝毫松懈,我们有三十多年的安全飞行历史。我们不要去制造一种紧张气氛。你们想想,将空中可能出现的危险拿到报纸上去到处渲染,这是干什么呢?请相信我们,相信我们那些从容不迫的飞行员。哎,文机长呢,张鹏,文机长呢?”

张鹏往外看去。他与赵亚岚对视了一下。

张鹏挤了出去。

某记者:“童真乘务长,你的这种思维让我们有一种新鲜感。看来,你有一种优柔温润的性格。请问,优柔温润和勇敢是一对孪生姐妹吗?”

童真:“如果这是一对好姐妹,有什么不好呢?”

那位刚才抢先的女记者又冒出一句:“童真怕是在做广告吧。”

童真的眼里有了一种叫做锐利的东西。

有窃笑声。


张鹏走到赵亚岚身旁:“亚岚,她们去为童真安排病房了,我们走吧。”

赵亚岚:“等一等。”

张鹏:“要不,我先走了,你迟一点回来也无妨,我给你留好晚饭。”

赵亚岚没有留意,她突然听见童真提高了嗓门。

童真:“……我告诉你们,没有什么好写的,我不想这样。我做的一切像工人上班农民种地一样自然。我只是,我只是想说,我不愿意我们的客人带着紧张的心理上飞机……”

江雪竹注意地看着童真。

童真的父亲也这样看着。

刘大川显然有点责怪之意了。

挤近一点的赵亚岚简直有点傻了。

童真生气了:“……我的记者小姐、记者先生们,你们没有权利,懂吗?没有权利那样去写我。尽心尽职其实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你们这样,反而不正常了。我想,我们首先需要的不是勇敢……哦,也许是我没有说清楚,你们是不是多少能理解一点,哪怕是一点点我的意思……”

刘大川忍不住了,他几步走近童真:“童真!”

童真突然看见了自己的丈夫,泪水竟喷涌而出,她颤抖地轻喊道:“大川。”

记者们都有些惊异。

只有那位女记者,举起相机,照下了童真哭泣的面容。

脸盆中的水,浮动着的紫色葡萄。

一双老人的手在洗着葡萄。

这是童真的母亲,并不见得有多少皱纹的脸却有太重的衰弱的特征。她将一颗颗洗净的葡萄放到桌上的盘子里,细心而显得蛮有滋味。

她还轻轻哼着一种小调,只是现在的年轻人已经不太熟悉这种调门了。

她抬头望望门口。

这是一幢北京常见的普通四合院,熟悉北京的人看得出来,这只是一个四合院系列中的小小侧院,当初的用处是不言而喻的。窄小的院落和那棵老榆树倒是给人一种家的暖意。

院墙上方是初夏的天空,夕阳正红。

童真母亲叹了一声。


街旁的三角地带。

一辆公共汽车停了下来,童真的父亲跳下,带着一脸的忧虑。

江雪竹迎上,她的手中拿着一个搪瓷饭盒。

童真父亲:“江老师。”

江雪竹没有应声,将手中的饭盒交给他:“拿着吧,里面有火腿肠和六必居的咸菜,听童真说过,她妈爱吃。哦,你就说你自己买的。”

童真父亲迟疑了一下,但仍默默地接过。

江雪竹:“童真那里会安排好的,还有大川呢。你尽管放心……只是她妈……唉,你就按童真说的办吧。”

童真父亲点点头,那意思仿佛在说,只能这样了。

江雪竹无言。

夕阳的余晖里,童真父亲背身走远。

江雪竹眯着眼睛望了一会,感慨地转身走去。

童真父亲步至胡同口时,突然转过身来。

江雪竹的身影隐入另一条胡同。

童真父亲也眯起眼睛,过了一会,也长长地叹了一声。

残阳如火。


童真母亲突然直愣愣地瞪起了眼睛。

院门口,只有童真父亲一人跨进门来。

童真母亲愣了半晌,又突然颤巍巍地站起,童真父亲忙去搀扶,却被重重地甩开了。童真母亲抖索索地步至门口,扶住门框又转过身来,发出一种怪怪的声音:“闺女呢,闺女怎么不回来?”

童真父亲将饭盒放到桌上:“真真给我来了电话,真真一落地又有紧急任务起飞了,你瞧,她还特意嘱咐我给你买这个呢。”

童真父亲打开了饭盒。

童真母亲:“不,不不,闺女不回来,你怎么也那么晚才回来,你……”

童真父亲的神态有点恍惚:“我也碰上了临时调遣,忙了一阵子,你急什么,我给你去熬粥。”

童真母亲突然跌跌撞撞地扑过来:“不,不不,你在骗我,你的脸,像在骗,你在骗我,告诉我,闺女怎么啦?”

童真父亲已经走进厨房,传出来他依旧耐心的声音:“她好好的嘛,飞着呢。”

童真母亲扶住桌子……突然,她将桌上盘子里的葡萄全部抹到了地上。

满地打滚的葡萄。

童真父亲从厨房奔出,见状竟习以为常地苦笑一下。

童真母亲的语调几乎低得让人听不清楚:“闺女也不吃了,也没用了……老头子……老头子干啥啦……闺女也不来……不来吃葡萄……”

她这么叽咕着走进屋子。


屋子墙上,有童真穿着空姐制服的放大的彩色照片,童真的笑容一如既往,平静而优柔。

童真母亲倒在床上,仍旧在低声说个不停。

从屋门望出去,童真父亲蹲在地上拾着葡萄,突然,他加快了动作。

夏雨,突然降临了。


雨珠子打在小红车的车顶上,溅起一层雨雾。

借助远处机坪上的照明,才能看清楚车内坐着文思琦和蓝星儿,但是,他们都仰躺在座椅上呼呼入睡。

远处机坪上的飞机静候在那里,也像入睡的巨鸟。

初夏的夜雨被斜斜的风搅动着。

文思琦已经醒来,他把蓝星儿揽在自己的臂弯里,深情地吻着她的头发。

文思琦:“星儿,你的头发有一种油亮油亮的光泽,像水貂皮。”

蓝星儿娇嗔:“那多好啊,我把它养长了,以后做一件水貂皮大衣。”

文思琦一乐。

蓝星儿睡眼惺忪:“唉,有了水貂皮大衣有啥用呢,能有多少时间去穿呀?噢,穿着水貂皮做空中服务小姐……思琦,房子有消息吗,我们还老是在这间小屋子约会?”

文思琦:“快了吧……明天我备份,可以送你。”

雨中,有个披着雨衣的人走到小红车旁,在车顶上砰砰敲响。

文思琦打开门,探出头:“干吗呢,你。”

披雨衣的人已经回头走去:“不干吗,半夜三更还能干吗,打扫街道卫生呢。”

文思琦想冲出去,被蓝星儿拦住了。

雨继续下着,小红车滑动了,文思琦和蓝星儿对话的声音还在继续。

“思琦,你飞行时间长,昨天这样的颠簸,你常遇见吗?”

“应该说很少见。不过,高空中的气流总会有这样的可能,你有点怕?”

“现在想起来总有点后怕……也不知童真姐怎么样了?思琦,我们去看看她?”

“不必了,留点时间给那个据说是了不起的外科大夫吧。”


医院走廊,长长的,静静的。

只有一间病房的门敞开着,斜射出来一道光亮。

一位中年大夫轻轻地步至病房门口,只见童真卧在床上睡着,刘大川在床后坐着,背倚在墙上翻着什么资料。

大夫在门口轻声唤:“刘大川。”

刘大川转脸,征询似的应一声,然后起身走到门旁:“哟,老同学,什么事?”

大夫轻声地:“你看,多么难请动你哪,夫人受伤才让你到这里露露脸,脑外科的大夫们想请你明天下午在这里上一课,就讲你在脑肿瘤手术上的突破。”

病床上,童真只是假寐着,她睁开眼皮看了一下,又疲倦地闭上了。

刘大川:“恐怕不行,我那医院里积了一大堆事,连照顾夫人都没有太多的时间了。”

大夫:“刘大川,他们都说我和你是老同学,让我来和你说说,总得给我个面子吧。”

刘大川:“不行。哦,你没有必要这样说嘛,明天肯定不行。”

大夫:“那就改个时间和你商量。”

刘大川点点头,又用手示意了一下嘴,中年大夫会意地转身离去。刘大川走回床边,看了一下闭着眼睛的童真,刚想走向床后,童真睁开眼来:“大川,你就答应了他们吧。”

刘大川:“你看,把你吵醒了。”

童真起身,倚靠在床背上:“我本来就没有睡,想让你多翻一会儿书呢。”

刘大川:“这是刚进来的一批国外外科科研资料,我得抓紧读完,以便尽早弄完我的论文,争取出席第一次在我国召开的国际外科学术研讨会。”

童真:“我想,你会成功的。”

刘大川:“不一定,我们医院的谢大夫也正积极准备呢。”

童真不介意地:“其实,你只要解决了医学难题,出不出席会议有啥关系呢,你赶紧弄你的论文吧。”

刘大川:“你又不懂了,你知道在国际会议上宣读自己的研究成果,对一个外科大夫有多么重要吗,不,应该说对我有多么重要吗。”

童真笑得有点天真:“怎么个重要法?”

刘大川已经坐到床后的椅子上,翻开书:“咳,你不懂,我也不想让你弄懂了,等你回家了,我再和你说。告诉你,出席会议以后的学问大着呢,我的夫人,你的身份都要变一变喽。”

童真:“大川,不说别的了,明天下午你还是来吧。”

刘大川抬头:“童真,你别想这个了。你说,我来干什么呢,现在时间那么重要,我上半天课,纯粹是输出,我自己呢,什么也没有,没有半点输入,童真……”

童真摆摆手,不想再说了。刘大川又低头翻开资料。

窗玻璃上的雨迹和雨浇淋着的窗外的夏夜。

灯光不太明亮,刘大川却专注地翻阅着。

童真的目光几乎一直盯在丈夫的身上,慢慢地,又浮上一丝忧虑。


高跟鞋敲打着雨后初晴的清晨路面。

这是赵亚岚。垂肩的一头柔发和在剪裁上显得天衣无缝的西式套服,使她身上显露出的职业女性特征更为鲜明。她走着,不断礼节性地微笑着。

她走在乘务部大院,不断地有人和她打招呼。很快,她走进乘务部大门。


赵亚岚穿过时明时暗的走廊,加快步子一直走进乘务组的更衣室。进屋后,她从自己背着的坤包里抽出一张报纸,靠在衣柜前翻看起来。

占了报纸四分之一版面的是一幅大照片,定格在报纸上的正是童真在医院泪水喷涌的那一刻。压在报纸照片上的还有五个黑体大字:哭泣的英雄。

赵亚岚看着照片边上的文字介绍,她没有太惊讶的神情,但是看得出她极为关注。

蓝星儿推门进来,赵亚岚抬头:“哟,星儿,来啦,今天学习哪。”

蓝星儿:“书记在找你呢。”


乘务部八分部书记看上去年届40,但是精气神儿相当充沛。她示意赵亚岚坐下:“亚岚,童真要休息一段时间,分部也不派别的主任乘务长了,童真复飞之前,就由你带班,你看行吗?”

赵亚岚没有坐下,在她的视野范围内,能够看到桌上铺着那张有童真照片的报纸,她略一思索:“书记,我想不会存在行不行的问题。”

书记大概对这样的回答有点意外,盯了一眼赵亚岚。

赵亚岚从容地:“工作是由大家干的,我们组大家配合得很好,几位从苏州招来的姑娘,上岗后显得特别温柔可爱,旅客给她们写过很多表扬信。3号乘务长蓝星儿,4号乘务长张鹏也都不错,书记,所以我说不存在问题。”

书记笑了,移了移报纸:“你看到了吗?”

赵亚岚不置可否,向前浏览了一下,突然变得激动起来:“这就是那个唧唧喳喳的女记者干的嘛,书记,你看这影响有多不好,遇到这样的严重颠簸,我们能让全体旅客都安全抵达,这有多么不容易,这对于塑造我们凤凰航空公司形象有多么好,这记者也真是多事,童真不就哭了一下嘛。”

书记这一回没有笑。也许对赵亚岚的意见有点难以揣摩,她又瞟过来一眼。


乘务部八分部学习室里,扬起一阵女孩子的嚷嚷声。有人在喊:“小豆子,小豆子,你干脆念一下吧。”

被叫做小豆子的是一位圆圆脸的苏州姑娘,她瞧瞧大家,有点羞涩,坐在一角的张鹏又提一句:“小豆子,你念一下吧。”

小豆子拿起报纸:“哭泣的英雄……我们知道空姐童真舍身救险的英雄事迹以后,闻讯赶往医院,不料童真拒绝采访,理由是不愿渲染空中的紧张气氛。在她看来,这次空中发生的救险,是在一种特殊的气候、特殊的旅客间发生的,本来就是有惊无险。但是,令人害怕的险情毕竟发生了,你看连这位英雄也哭了……有人说这是一位新鲜的英雄,有人说这是一位柔弱的英雄,但有一点总是真实的,那就是她哭了,所以我们暂且给她题名为:哭泣的英雄。”

小豆子放下报纸,这个看上去总显得有点羞涩的空姐,脸上也有了愤懑。

一阵短暂的沉默以后,蓝星儿站起:“那天我先走了,我没见到童真姐哭,但我不相信童真是为这件事哭的。”

小豆子嘟哝了一句:“这个记者耍什么花花杆子,小芳,你说是吗?”

李小芳,有着很贤惠的模样,她低声地:“不过总是哭了,这种时候,哭总是不好。”

张鹏认真地:“我看报纸上说什么新鲜的英雄、柔弱的英雄都不对,倒是用了一个词,挺好,它说了真实,我看叫真实的英雄比较好,童真哭了,我觉得她更是一个英雄。”

小豆子响应:“对对,好英雄好英雄。”

有笑声,但门被推开了,赵亚岚和书记跨进门来。

有人冒冒失失喊:“亚岚亚岚,你看报纸了吗?”

赵亚岚正色:“大家安静,书记给我们讲话。”

书记:“不耽误大家时间,我只说两句话,一是祝贺你们,乘务部研究决定,表彰童真乘务组在这次严重颠簸中的先进事迹,希望大家戒骄戒躁,继续努力。”

又有人冒冒失失说:“不是说要表彰童真个人吗?”

书记只是盯一眼,继续说:“二是在童真休息期间,由赵亚岚代理主任乘务长。好,亚岚,你们继续开会吧。我走了。”

赵亚岚轻轻关上门,转脸一笑:“大家好,今天18点20分我们飞982航班,16点20分在这里开准备会,我提议,大家14点在这里集合,我们一起去医院看看童真,向童真乘务长告别。不过,有一点我想要求大家,这张报纸的事大家暂时不要告诉童真。另外,大家不要买礼物,由我统一以大家的名义去操办。”

自然是一片拥护。

张鹏的目光流露出一些赞许,他走近赵亚岚:“亚岚,我和你一起去。”


蓝星儿的手卷起了那张《青年报》。

乘务培训中心会议室,江雪竹的手压住了刊有童真照片的报纸,桌旁的人们是一些中年女人,仅仅从坐姿上看,也可以明白是一些训练有素的当年的空姐。童真变成“哭泣的英雄”,使她们也有一些疑惑了。

江雪竹环视一下:“童真是我的学生,我相信我了解她,她是优秀的,不单单是她的业务,还有她的品质。现在我决定,聘请童真为本中心的兼职教官,主授紧急处置课。好,现在散会。”

江雪竹说着就想站起来,突然感到有些头晕,坐在一旁的中年女人赶忙扶住:“江主任,你不要太激动,年岁不饶人啊。”

江雪竹的目光掠过中年女人那殷勤的笑,她是不愿意听见这种话的。

江雪竹站住了。


从窗口望出去的医院花园,初夏的花朵在明丽的阳光下异常鲜艳。很快又有一些很鲜艳的色彩远远地晃过,那是在飘拂着的姑娘的花裙,再近一点的时候,能够看清她们正是蓝星儿、李小芳、小豆子等一些童真乘务组的空姐。

望着窗外这一片风景,躺在病床上的童真笑了。她发现了自己乘务组的同伴,想从病床上起来,但看得出来,她的腿有些艰难。

她朝窗外扬起了放在床头柜上的黄色的手巾。


白色的夏利车驶在大街上。

驾车者是张鹏,后座上坐着赵亚岚。她身旁放着几大包水果什么的。

赵亚岚:“张鹏,你没有必要再等待我的回答,不是因为你有什么缺点,你是无可指责的。你总是这样想着办法照顾我,我真的接受不了。张鹏,我有什么好呢?”

张鹏专注地开着车,他的声音与神情一样地专注:“不要问我为什么,我一到这个组,就被你迷住了,你有一种魅力,一种风采,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美,就是这样,亚岚,我爱你。”

赵亚岚有一阵轻微的战栗,她看着张鹏的背影,目光复杂,神情中也闪过一丝柔意,是那种只能属于女人的柔意。

她靠上软背,眼睛里又突然透出尖锐精明的目光。

她的声音很轻:“你这个张鹏。”


病房,再也不是寂寞的世界。

姑娘们的笑声,一如窗外朗照的阳光。

站在窗前的是小豆子,她穿着一件图案颇为现代的连衣裙,慢慢转过身来,有人感叹:“真是漂亮。”

童真仍倚在床背上,满足地笑着。

小豆子:“童真姐的手艺真棒。”

童真:“是你小豆子的身材长得好,这块料子也选得好,绢丝纺,现在做连衣裙最时兴的了。”

李小芳:“童真姐,你啥时候学的手艺,什么时候教教我。”

童真:“现在到处都是漂亮的衣服,收入也不是以前那个样了,想穿漂亮一点的,买一件呗。瞧,你们大家不都是漂漂亮亮的。”

有人附和着童真的意思。

童真:“就是星儿,老是这样的牛仔衬衣牛仔裤,不过也好,像个艺术家……哎,星儿,你怎么啦,你好像不太高兴?”

有人伶牙俐齿:“星儿哪会不高兴呀,在童乘务长面前老实交代,昨晚上文机长几点钟送你回宿舍的?”

小豆子跟着起哄:“星星都是要晚上才亮出来的嘛。”

又有人学电影台词腔调:“大家安静,这叫飞车恋爱,那是我们的浪漫。”

善意的笑声。

蓝星儿并不理会:“大家别逗了。”

童真收起了笑容:“星儿,你好像是有心事?”

这时赵亚岚和张鹏捧着大包小包的东西,从走廊里匆匆走来。

蓝星儿不语,从包里抽出一张报纸。

童真打开报纸,立即就发现了自己在哭。她有一阵惊讶,接着又笑了,笑得好开心。

蓝星儿:“童真姐,你再看看上面写的。”

童真又低头阅读,病房门口,赵亚岚和张鹏出现了,有人看见了,但都没有说话。

童真抬头:“没错,我就是这上面说的那样,记者写得没错,这该是那个女记者照的吧,那个人,真逗。瞧,快奔40的人了,还不算难看吧,哭都不难看哟,嘿……哎,是什么报……《青年报》。”

童真的脸色突然一沉。

赵亚岚一步跨进来:“童真,在医院,你的任务是休息,看啥报呀,来,小豆子、星儿,把这些葡萄拿去洗一洗,童真最爱吃的。”

张鹏发现了童真的神态:“童乘务长,你怎么啦?”

童真从床上跃起:“青,年,报,哎呀,不好。”

众人皆惊。


刘大川骑着自行车飞一般驶近四合院,他跳下,把车往墙上一靠,就奔进去。

院内,童真父亲呆呆地坐在石凳上。

刘大川:“爸。”

童真父亲朝里歪歪嘴。

刘大川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仍然征询地望着童真父亲。

童真父亲:“我下班回来,问她十多遍,她什么话也不说,给她的药她不吃,给她准备好的午饭她不吃……我怕她的病,所以,请你来了。”

刘大川匆匆进屋。童真母亲和衣躺在床上,眼睛盯住天花板。刘大川拿起床头柜上的小药瓶:“妈,你的病必须由药物控制,每天不能中断,你该……”

童真母亲坐起,竟出奇地平静:“我没事,大川,你忙你的,赶回来干吗?”

童真父亲进来:“你这样不吃不喝,能让谁放心呀?”

童真母亲忽然跳下床,一把抹去床头柜上的药瓶,又抹掉了桌上所有的饭碗:“什么担心,全是假担心,你们串通好了来骗我一个人,你们知道我出不得门,你们眼里还有没有我!”

童真父亲傻了。

刘大川上前扶童真母亲坐下,结果被她重重地甩开了。

童真母亲:“大川,你是医生,你告诉我,真真现在怎么样了?……真真要紧吗?大川,你告诉我。”

刘大川惊奇地与童真父亲对视一眼。

童真父亲:“你看看,你瞎猜什么,我不是告诉过你?”

童真母亲:“你,你这个死老头子,你还骗我。”

她说着走到床头边,从枕下抽出了那张刊有童真照片的《青年报》。她翻开,将童真的哭容重重地摔在床上。

刘大川和童真父亲看来尚未见到这张报纸,他们也都傻了。

刘大川拿起报纸迅速扫了一遍:“哎呀,这个童真!”

童真母亲直愣愣地盯住自己的丈夫。

童真父亲只得叹了一声。

童真母亲突然软了下来,趴在床上大哭起来。

从外面院子里传进来童真的喊声:“妈!”


四合院门口,童真在赵亚岚的搀扶下跨进门来。后面跟着张鹏。

刘大川从屋内奔出:“童真,你这是?”

童真笑笑:“出院了……亚岚、张鹏,你们快回吧,不然赶不上准备了。在斯德哥尔摩,亚岚,可以安排一次业务学习,还有,张鹏,还有就是你们俩,希望你们俩玩得愉快……再见。”

赵亚岚、张鹏离去。

童真父亲、母亲出现在屋门口,母亲在抹着眼泪。

童真在刘大川搀扶下进屋。

童真:“妈,我不好好的嘛。我知道你又……你看看。”

地上的药片和饭菜。

童真母亲有点不太自然,童真父亲赶紧取来扫帚,打扫起来。

童真:“我知道妈呀,最高兴的是两件事,喜欢同我聊天,喜欢看每天的报纸,还是做老师时候的习惯吧。你看,爸为了你高兴,订了那么多报刊。”

童真母亲:“真真,你现在不疼了?”

刘大川:“你怎么跑出来了,你还得卧床休息一段时间。”

童真:“我已经向医生保证了,正好组里的小姐妹来,大家帮着我把东西都拿回去了。再说,连外科的主任都说了,家里还有你呢。”

刘大川只得笑笑:“那好,我先回医院了,今天下午我要向卫生局派来的专家小组谈我论文的写作构想,你跟妈多聊聊,晚上我打个的过来接你回去。”

童真母亲有点笑容了:“去吧,去吧。”

刘大川:“哦,妈,你的药还得补吃,缺了一天,等于十天白吃,知道吗?”

童真母亲:“知道知道,你去吧。”


厨房里,童真父亲已经在切着大白菜。他的面容是平静的,但仍然满带着岁月的风霜感。门外刘大川喊一句:“爸,我去喽!”

童真父亲只是应了一声。

童真扶着桌子站起身:“妈,你去躺着吧。”

童真母亲:“不不,闺女,你去躺着吧,刚才大川不是说了,你要卧床休息。”

童真:“没那么严重,妈,你去吧。我就是韧带有些拉伤。”

童真母亲:“那你倚在沙发上吧……真真,你说这报纸这样说,不要紧吧?”

童真:“妈,这有啥要紧的。你自己要放宽心好好养病,不要动不动就生气。”

童真母亲已经半倚在床上:“唉,我也知道,只是气头一上来,就什么也顾不得了。”

厨房里响起了剁肉饼的声音。


一辆大轿车驶进乘务部大院。

着装整齐的空姐们准备出发了。她们拖着小拉车,走向大轿车。夕阳的金辉洒在大院的地坪上,把这些空姐映衬得英姿勃发。赵亚岚似乎在清点着人数。不一会,她的目光移向远处。

树边,红红的奥拓车旁,文思琦和蓝星儿在告别。

文思琦:“982回来以后,你还会飞哪里?”

蓝星儿:“不知道。”

文思琦:“我明晨也出差,飞966,七天后回京……”

蓝星儿:“你不能再说点别的吗?”

文思琦:“哦,我再一次递了要房报告。”

远处赵亚岚的喊声:“星儿!”

文思琦:“走吧。”

蓝星儿抬眼,潮湿的目光。她转身跑几步又突然站住,然后又跑回来,伸出两个手指在文思琦的嘴唇上飞快地按了一下。接着,她又跑回去。霞光里,她的姿影美丽动人。

文思琦看着,深情又略有点忧伤。

蓝星儿跨上车门之际,传达室门口有人喊:“李小芳,电话。”

被叫的李小芳与蓝星儿擦肩而下,匆匆去接电话,李小芳带着一脸的焦虑。

赵亚岚只得再稍作等待,她转过身,突然看见了霞辉里已经走近了的江雪竹。赵亚岚迎上:“江老师。”

江雪竹:“亚岚,飞982哪?”

赵亚岚:“江老师,我本来是想去你那里呢,刚才开准备会,来不及了。江老师,童真出院了,她自己要求的。”

江雪竹:“是吗?这孩子,晚上我去看看她。亚岚,见到今天的《青年报》了吗?”

赵亚岚:“看了。”

江雪竹:“童真恐怕是永远改不了啦。本来准备给她报三八红旗手的,这一来吹啦。亚岚,童真和你都是我最喜爱的学生,你们在一块儿要互相帮助,童真有时候不那么老练。”

赵亚岚:“江老师,我和童真配合得很好,请您放心。”

江雪竹看着赵亚岚,点点头。

赵亚岚沉稳又不失柔和地一笑。

李小芳接完电话过来,红红的眼圈。

江雪竹发现了:“小芳,你这是怎么啦?”

赵亚岚:“小芳,快出发了,不许落泪。”

江雪竹上前小声地:“小芳,有什么事?告诉我。”

李小芳:“刚才我爱人来电话说,本来他要来送我的,结果幼儿园来电话,孩子贪玩,摔了一跤,下巴颏拉了个口子,他赶到医院去了。”

江雪竹:“哦,不哭,小芳,我马上去看看,你安心去。”

李小芳:“嗯,谢谢江老师。”

李小芳转身上车后,赵亚岚跨上一步,然后转身:“唉,江老师,又辛苦你了……当空姐的,只能咬咬牙!”

江雪竹:“路上照顾她点。”

大轿车缓缓驶去。

风吹起江雪竹两鬓间的几缕银丝。


医院会议室。夕阳的光辉正透过窗帘,斜射着台上坐着的一排资深专家,他们正听着刘大川侃侃而谈。

刘大川的精神处在一种异乎寻常的亢奋状态,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又继续说:“综上所述,我以为美国ALM医学实验室对人体大脑手术过程中提出的损耗系数有严重偏差,如果依我的实践结果,在上述四方面予以必要的保护和进行增值性安排,那么,ALM医学实验室的所谓王牌结论可以打破,我们人类在人体大脑外科手术的医学领域也因而有了大大的可以探索的余地。据我掌握的信息,瑞士苏黎世皇家安神院的柯雅斯尔夫教授和日本富士山医院的中岛俊雄大夫都在对这一世界的著名医学难题发起攻击,我自信,我的这一研究成果和我的比较全面的阐述,将会在这次会议上引起轰动,为我国的医学界争光,为中华民族争光。各位老师、各位专家,我的论文构想叙述完毕。谢谢。”

刘大川的阐述应该说非常慷慨激昂,但台上的资深专家们依然保持着静穆的神情,并不受任何情绪感染。有人兴许有赞同的意见,但只是微微地在点头。

刘大川自信的目光中有一丝慌乱。

医院门口,江雪竹寻找着走进来,刚好与匆匆而下的刘大川打了个照面。

江雪竹:“大川。”

刘大川:“哟,江老师,您身体……不好?”

江雪竹:“不不,李小芳的孩子在这里看病,我去看看。”

刘大川边说边走向门口:“哦,江老师,再见,我去接童真回家。”

江雪竹挥挥手。


门诊小手术病房。

李小芳的丈夫正抱起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

江雪竹步进:“孩子,没大问题吧?”

李小芳丈夫:“江老师,您好,孩子挺勇敢,缝了四针,没有哭。”

江雪竹:“走,家中没人照顾,这几天要不住我那里去?”

李小芳丈夫:“谢谢了,江老师,我已经和小芳想好了办法,从安徽找了个保姆,看上去挺细心的,以后好一些了,幼儿园接送都可以有人了。”

江雪竹:“找保姆?哦,那好那好,小芳那里你放心。”

李小芳丈夫:“刚才打了电话,我又后悔干吗让她知道啊,干着急。”

他们走向医院门口。


李小芳正在人群中挤着。

赵亚岚带着一队空姐和两位男乘务员走向国际厅。

这是首都机场,国际厅里竟然挤满了人。

有人看见挤过来一队空姐,嚷嚷道:“航空公司怎么啦,说说清楚啊,干吗延误那么多航班。”

有人的手甚至扯住了李小芳。

还带着泪痕的李小芳连头也不回,使劲挣脱了那只手,往前走去。

赵亚岚在身后喊:“李小芳,我们要执行任务,赶紧走。”

于是,又有几个人围住了赵亚岚。后面的张鹏看见了,几步上前,与另外一位男乘务员一起,替赵亚岚挡开挤过来的人群,让她们通过。

张鹏低声地:“亚岚,把你的小车给我,你快走。”

赵亚岚没有听见似的,她几步快走,已经进入工作人员通道。

张鹏嘴角轻轻一抽。

在这期间,国际厅里响起了柔和的声音:“女士们、先生们,由于气象原因造成了航班延误,让您久等了,我们对此表示歉意。现在,我们正在等待航空管制起飞的命令,北京前往上海、旧金山、纽约的984航班,北京前往大阪的981航班,北京前往香港的987航班,北京前往斯德哥尔摩的982航班就要陆续起飞了,没有办完乘机手续的请抓紧办理,已经办完手续的请在候机厅稍候,谢谢大家的合作。”

接着是英语广播的声音。


刘大川双手托抱着童真,将童真轻轻地放到床上。

童真撒娇地嗔笑。

刘大川的白衬衣和裤缝笔挺的灰色西裤及说话间在颤动着的头发,使他不失为一位风度翩翩的男子:“我相信我的论文选题和构想将会征服专家小组。”

童真躺着,微微地缩一缩身子,显得无比娇柔:“大川,关键还是你的研究成果过硬么?”

刘大川上前,给童真一个轻轻的吻:“当然是过硬的,绝对是过硬的。”

刘大川看着童真,笑得有点动情,一种妻子可以理解的情绪。

童真抿着嘴笑,她伸开双臂,一把抱住了刘大川。刘大川沉入一片昏晕之时却听见了童真轻喊:“小心,我的腿。”

刘大川松开童真:“哦,夫人腿脚不便……”

有人敲门。

刘大川朝童真晃晃头,走向客厅开门。

童真拉拉自己的衣服仍然倚在床上。


房门开了,进来的是一位老年农民,拎着一只大包。

刘大川:“哟,大爷,你怎么上我家来了?”

老农民:“刘医师,对不住你了,你瞧……这是从南方空运过来的甲鱼,滋阴壮阳……别怕,放这里放这里。”

老年农民说着的时候,从包里掏出用网兜盛着的几只大甲鱼,刘大川下意识地后退一步,网兜里伸出了几个甲鱼头。

刘大川:“你这是?”

老农民:“刘医师,你一定收下,这样我回小旅馆才睡得着呢。”

屋内童真的喊声:“大川。”


刘大川进卧房。

童真小声地:“那东西贵死了,你让他带回去。”

刘大川也小声地:“你给我好好休息,别多管闲事。”

童真:“大川。”

刘大川已经转身走出去。


老农民蹲在地上,小心地放好甲鱼兜。

刘大川:“大爷……”

老农民不由分说,自己打开了门:“刘医师,再见。”

刘大川蹲下,看着甲鱼,思索着点点头。

甲鱼在网兜里还四处出击,自然是徒有其劳。

童真已经扶着墙走到客厅:“大川,又是病人的亲属吧?不要动它,明儿送回去吧。这东西他们自己都舍不得吃的。”

刘大川:“告诉你,这是一点也没有办法的事情,你要是不收下,反而是害了他。”

童真:“害了他?”

刘大川:“十五天后,我要给他的儿子摘除大脑血瘤,这本来是一个很有把握的手术,可是他不放心呀,你只有收了他的礼物,他才相信你会用心,他才……你听他说没有,他才睡得着。”

童真:“唉!”

刘大川:“不过,这个老农民倒是送得非常及时,童真,据我下午的观察,专家小组中的寿教授好像对我的论文构想毫无表情,但是他又握着关键性的一票。他就住在上面,我现在借花献佛,马上上去一趟。放在这里,我知道你要睡不着了……嗨,老头子身体虚弱得很,还有高血压,甲鱼,正好‘生逢其时’……”

童真:“大川,你刚才不还在说你的研究成果绝对过硬么?你又何必弄这一套嘛。”

刘大川:“童真,你看你不犯傻吧,那么多年了,我怎么就教不会你呢。你那么简单,可社会是那么复杂。你看你,本来是一个当英雄的机会,有记者来访,你却不重视,不好好表演一番,却在那里哭,哭,哭,把一个英雄称号哭掉了,把一个劳动模范哭没了。”

童真:“大川,我是救人,又不是为了当英雄。”

刘大川拎起网兜:“好了,不和你说,在这个问题上,我们无法和平共处。你呀,一年里有几个晚上可以在家里过,今天晚上,我还不想破坏我们的良好气氛。现在我必须上去,这个王八东西,可是要死的。”

童真向前移一步,眼睛潮湿:“大川。”

刘大川:“你快坐下,坐下,我很快就下来。”

刘大川顾自开门,出门后又将门轻轻关上。


滚滚而来的飞机轰鸣声。

巨大的波音747/400飞机冲上天空。


童真在家里没有坐下,她望望窗外,又望望门口,面容茫然,闪着泪花。

又有人敲门。

童真:“谁呀?”

门外声音:“童真。”

童真:“哟,江老师。”

童真移步,泪珠滚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