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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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过

冬天的日子短,天黑得早。不到六点钟,天老爷就把他那张黑黑的大网,沉沉地压下来了。

这时候,那个瘦长瘦长的身影儿,又闪身进了这栋房子里。这是靠二码头不远、坐落在河边的一间铺子。当年,是个什么南货庄,买些南杂日用品。很是兴旺过一些日子。现今,这房子变得破烂不堪了。

厅堂里没有亮灯,很黑。来得多了,熟了,再黑也不会踩失脚步,撞倒东西。不知怎的,每每他的脚一迈进这个厅堂,心就热乎了,有一种从远方归来,回到自己家里的温暖感。

“才来呀?”

“嗯。”

“今天工收得晚?”

“嗯。”

茶屋里,有人和他打着招呼。这是一个女人,三十一、二岁年纪。刚刚洗过澡,头发散披在肩头。也许是刚洗了热水澡的缘故吧,圆圆的脸上红润润的,鲜亮亮的,根本不象是一个已养过两个细伢子的女人。不细看,还会以为是一朵冒开苞的花,没出嫁的闺女哩!

他走进去了。女人正坐在火堂边纳鞋底。见他进来了,偏过头来,给他送去一脸让他看了心里热乎的微笑。嘴巴朝面前的火桌努了努,轻轻地说:

“快凉了。才来?”

火桌板上,放着一碟烘香的落花生,一壶热好了的烧酒,一只小酒杯。看来,她摆出花生,热好酒,等他一阵了。

他是晓雷。

她呢?是晓雷的堂婶娘。她在娘屋里的名字,叫大香。顾名思义,她是爷娘的大妹子。嫁到李家以后,自己的名字用得少了。李慎之这一辈人,称她满嫂;晓雷这一辈人,喊她满娘。大香,只有镇子上的干部们叫她时用一用。她男人和李慎之,共一个公公。在共公公的兄弟中,她男人最小,排在最末。满,即小。在这一带地方,人们把最小的婶娘,称做满娘。

她比晓雷大两岁,刚解放不久的时候,他们同在二仙湾完小读过书,是同班同学。她只读到高小毕业,就没有读了。等晓雷从县城初中毕业回到二仙湾的时候,她竟奇迹般地变成他的满娘了。开始要喊她做“满娘”的时候,真堵口呵!他憋了好大的劲,下了很大的决心,鼓起最大的勇气,还是失败了,没有喊得出口。不知过了多少日子,他终于喊出了第一声“满娘”。以后,也就渐渐地喊顺口了。

喊的是这样,应的又何尝不是这样呢?第一次,他喊出口了,她却没有应出口。回答他的,是她的一张血红血红的脸。没有人在场的时候,她曾悄悄地求他:“以后快别这样喊了。”

“你是我的满娘了呀!”

“少年叔侄为弟兄。何况我们过去还是同班同学哩!”

“那,喊你什么呢?”

“我不是有个名吗?爹娘为我取下这个名,就是供别人喊的呀!”

“这……”

晓雷为难了。他没有听她的,喊她的名,还是喊她做“满娘”。渐渐地,她也习惯了,应得顺口了。

晓雷的这个堂叔叔,是个教书先生。在外县的一所中学当国文教员。虽然只是个师范生,但书读得扎实,功底很厚,且写得一手漂亮的毛笔字。每逢春节,全二仙湾的春联,几乎全都出自他的手。俗话说:好人命不长。他这样一个有才气的人,在与大香结婚的第二年间,突然“祸从天降”,被划成了什么右派,送到洞庭湖边的一个劳改农场里劳改去了。劳改的第四年上,快要刑满释放的时候,他竟死在那里了。大香带着五岁的大儿子远山远水赶了去,迟了,连死人的面也没有见上。他们母子是下午到的,而他上午就被埋掉了。

一个女人,一个右派分子的女人,一个带着两个孩子的右派分子的女人,要生活下去,是多么艰难啊!然而,这是一个要强的女人。在这样惨重的打击面前,没有趴倒下来,而是顽强地和命运抗争着。屋里屋外,重活轻活,她全撂在自己的肩头上。她的倔犟,还表现在对生活的热情上面。经济的、精神的压力,如此沉重地压在她的肩头上面。一般的人,恐怕圆的已经变成扁的了。而她不,身上的衣服,虽然很难看到一身新的,但洗得洁洁净净,补得严严实实,穿在身上,棱是棱,角是角,舒舒展展,连皱纹也很少有。孩子们穿得不花不绿,多是用大人的旧衣服改的,但也很洁净,很整齐。到了上学的年龄,两个孩子都送着上学了。也不见她每天愁眉苦脸,倒是经常可以听到她哼哼小调哩。有时,来了兴致,她还来两句花鼓戏:“刘海哥,我的夫……”

然而,她毕竟是一个女人。许多活儿,她做不到,或者做起来吃力,晓雷,一则看她是自己的同学;二则,念她是自己的满娘,常常帮帮她的忙,干一些女人们干起来吃力的活。他抡起大斧,帮她劈那节疤多、质地硬的干树蔸蔸。他挑起箩筐,为她挑上八百、千把斤的煤炭,他举起砍刀,帮她砍上几担杂木柴火;他……每次,活一干完,有时洗个手,有时手都不洗,就转过身走了。

老是他帮她,她过意不去。她便留意了,悄悄地剪下鞋样儿,为他做上一双、两双布鞋子。

晓雷一年比一年大,没有对上亲。妈妈着急,爹爹也着急。后来,姐姐们凑了些钱,原想建几间房子,为晓雷成家用。哪知爹爹一时糊涂,别人几声哀求,他竟把土改时分出去的、自己家解放前夕起的一幢房子里的几间买了回来。不久,四清运动开始,该死了,遭殃了,爹爹天天被拉了出去批斗。晓雷偷偷地跑到大姐姐那儿,求大姐姐,求大姐夫,请他们出个面,使爹爹从困境中解脱出来。然而……唉唉,晓雷心里急,身上的肉往下掉。眼睛凹下去,眼眶骨突出来了。脸色,也一天比一天的黑,一天比一天的难看……

这天黄昏,他捞完河砂回来,到码头边洗手洗脚。正好这时,大香也在河边洗衣裳。晓雷心里不好受,嘴巴就懒得开口,只顾低头洗手洗脚,把河水弄得哗啦哗啦响。

大香是个心胸宽广的女子。生活的担子这么沉,她总是不愁不急。这时候,她一边洗着衣服,一边轻轻地唱着歌子。唱的是电影《上甘岭》里的插曲。她的嗓子很甜润、优美。如果年轻的时候进到哪个文艺团体里,她准是一个很好的歌唱演员。

一条大河波浪宽

风吹稻花香两岸

我家就在岸上住

听惯了艄公的号子

看惯了船上的白帆

…………

这甜美、优扬的歌声,象河水一样淌到了洗脚人的心里。顿时,他心头的烦闷好象被洗去了不少。他伸直身子,呆呆地站着,细心地听着。渐渐,这歌声在他的耳边消失了,在他的心里落下去了。直到这时,他才起身,准备离去。

“晓雷。”

突然,后面有人喊他。

不用回头看,他知道,是大香。

他站住了。没有做声地站住了。

“和你讲句话。”

“……”

“你,要想得开一些。自己要晓得保重自己的身体,几间房子没收了,这算什么?解放的时候,你们家那么多的财产,不都交出去了?留得青山在,不怕冒柴烧。只要身体好,钱是赚得到的,退了的财,还会来的。”

他没有回话,对方也没有说话了。这个暮色笼罩的码头上,一时静无声息。

河水,在静静地流着,偶尔发出一点细小的响声,很快又消失了。码头上又沉默了。

站立了一阵,他又抬起腿来,准备开步走了。

“心里有事,不要这样憋着。这样,会把身子憋坏的。晚上,去走走人家,去谈谈天,去打打讲,去听听白话,好把心里的烦恼忘掉。要不,把憋在心里的话,去找找和自己合得来的人讲讲,把心头的闷气吐出来。你看我,当初还要怎么晴天霹雳!?还要怎么遭大难!?我要是象你现时这样,早完了,早不在这个世上了。”

这些话,也象她刚才的歌声一样,暖和和地流进了他的心里。他从心里感激她,感激这位昔日的同学,今日的满娘。

她也把衣服洗完了,起身从码头边走上来。走到他身边的时候,轻轻地丢下这样一句话:

“要不,到我家来坐坐,和我讲讲?”

他去了,她轻声细语地开导他,他自己竟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他又去了,她劝他把憋在心里的闷气儿,向她吐吐,他还是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他再次地去了,她和他谈古道今,谈娘家听到的新闻,说儿时经历过的趣事,讲书上看来的故事。她说得那样风趣,说得那样诙谐幽默。边说自己还边笑,有时连眼泪都笑出来。她想用这样的方式,来驱散他心头的闷气为他解愁。果然,他笑了,他轻松了,他开始忘却心头的烦恼了。

他,是一个深沉的人。她一次两次地开导他,要他讲讲自己的苦闷,他一直没有开口,把自己的痛苦,深深地埋在心里。深沉的人,也许感情更诚挚,更纯朴,从而显得更深沉。这间破旧的房子,这个同学兼满娘的女人,对他产生了一种温暖感,一种吸引力。母亲的温暖,父亲的温暖,只有在儿时才显得贵重,才显得离不了。孩子大了,父亲和母亲,好象离得遥远了。他要追求使自己贴得更近的温暖了。

他,似乎在这幢房子里,在这个子自己来说关系复杂的女人身上,找到了这种温暖,找到了这种体贴。

自己家里的那幢房子,使他感到更闷了,闷得透不过气来。妹妹大了,弟弟也大了,他们有他们的事,他们有他们想去的地方,他们找他们想找的人去了。年迈的父母,在家里。但是,父母对长大了的孩子,失去吸引力了,失去温暖感了。

他常往这里走动。他觉得,自己的脚一迈进这间房子里,心房就暖,身子就热,就产生出一种长途跋涉后到达宿营地的感觉,产生出一种外出多年后回到家里的感觉。

他坐在她对面,多是她讲,他听。她肚子里的话哪里那么多,天底下的事情她哪里晓得那么多。有时,她正在忙什么事,或往炉火上的大铁锅里倒剁碎的猪草,给猪煮食,或蹲在脚盆边,替孩子们洗衣服。她手在动,脚在动,嘴巴也在动。

有时候,一个晚上,他坐在那里,一句话也没有说,然而,他觉得心里踏实;有时候,一个晚上,她的话讲个没完没了,然而,他不觉得她啰嗦,感到听起来是那样的顺耳,那样的舒服。当他走出这间房子,离开她的身边,满满的心胸,顿时变得空落落的,好象遍地成熟的庄稼突然间全被人偷偷地割走了,变成了一片荒芜的、空旷的土地;又好象猛地失掉了自己最珍贵的东西,心里油然生出来一种莫名其妙的惆怅和慌乱……

这种满足和慌乱,在他的心里去了又来,来了又去。不觉间,好几个年头过去了。那几年,外面的世界里,吵翻了天,那样的“史无前例”,那样的“最最最”。开初,他们也紧张了一些日子。渐渐地,他们避开这些浪头,躲在这间小屋子,编织着他们的梦。这小屋子里的世界,倒也平安。

此刻,晓雷一边剥着落花生往嘴里放,一边喝着烧酒子。落花生是她亲手烘的,喷香喷香。酒,也是她偷偷地酿的,好醇好醇。今晚上,她的嘴巴变得不勤快了,很少很少讲话了。她默默地坐在他的对面,纳着鞋底。那麻绳从钻孔里穿过来发出的“嗞——嗞——”声,象一支动听的歌,甜美的歌,无词的、却又是内容丰富的歌,响在他的心里,震荡着他的整个心房。这鞋底子又大又长,是一双男人的大脚板。不用说,这鞋子准又是为他做的。

她怕酒壶里的酒冷了,停下手里的活,把酒壶放到煤火边的红灰上热着。炉火上,放着一只大铁锅。这是一只煮猪食的炉锅。里面满满地煮了一炉锅猪食。一股股蒸气儿,从锅盖四周喷出来,送来一股浓浓的野草气息。

“呜——”

外面,闷沉沉地传来火车的汽笛声。这是每天晚上九点二十八分经过这里的那趟北京开昆明的特别快车。这些年里,火车常常晚点,正点到达的次数不到一半。然而,不管是晚点还是正点,每当这趟车从离这里四、五里路的仙湾河铁路大桥经过的时候,无论是哪一位司机开车,都会在这座桥上鸣一声汽笛。不知是火车司机们特别喜欢这条河、这片土地呢?还是司机同志代表全体乘坐这趟车的旅客同志,向为修这条铁路、修这座大桥倒下去的烈士致意呢?当年,修这座大桥,和大桥那边山下的二千多米长的隧道时,有几十位无名的筑路民工献出了年轻的生命啊!如今,乘坐着火车在这条路上走、在这条桥上过的旅客们,谁会想起那些倒在这里的无名筑路工呢?啊,不要忘了他们,不要忘了他们啊!

“快十点钟了,该走了。”

火车的汽笛声落下以后,他立起身来。大多数的日子,他都是在这个时候离开这里的。

“慢点!”

他刚一立起身来,今晚上很少言语的她,突然开口了。

他迈出去的腿,又缩回来了,站定了。

“有句话问你呢!”

“什么话呀?”

“孩子们的爹丢下我们母子,一走,就是七、八年了。我,也就是死死地在这里守了七、八年。前几天,我娘家来人,说是为我选了一个地方。还说对方的成份好,贫农,就是年纪大一点。问我愿不愿意,我心里乱得很,实在……你看呢?”

“问我?”

她明显地看到了,晓雷的身子在微微的抖动着。

“不是问你,这里还有哪个呀?”

“我……唉!”

“我心里面乱死了。你帮我拿拿主意看。”

“……”

晓雷没有回话。他的身子,在不住地颤抖。

“你为么样不做声呢?”

“……”

“那我,是不是答应家里的人算了呢?反正人生在世,就是这么混日子。”

“不,不……”

他的脸涨得通红了。

“你是么样看法,尽管讲嘛。”

“你、你能不能不……不走呢?”

“我也不想走啊!”

女人轻轻一声叹息。男人呆立着,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你坐坐嘛,我们好好来打个商量。”

他坐下了。坐在老地方。

不知怎的,同样是坐,同样是坐在老地方。这时候,却不象刚才那样坦然了,那样安稳了。只感到脸上热烘烘的,肉绷得紧紧的。她呢?也没有平日那样自然轻松了,也没有平日那样说话随便了。两个人都好象听到了对方心脏的跳动声。

沉默,沉默,还是沉默。

半个小时过去了。十里外的那座大煤矿里,拉响了十点半钟的汽笛。这是通知那些在半夜里上班的工人们,该起床来吃饭、解手、做上班前的准备了。

他又悄悄地站起来,却没有马上开步走,大概心里在犹豫什么,在思索什么,在等待什么。

她也没有马上喊他。连头都没有偏过来,仍然望着那边。当然,她已经感觉到,他又站起身来了。尽管他动作那样轻,轻得没有发出一点声息。然而,在她心的屏幕里,已经准确地映出了他的这一动作,甚至连他此刻站立的姿式,脸上的表情,她都清清楚楚。

又是一刻过去。这是多么磨人的一刻啊!

“莫走了。”

她的脸依旧偏向那边,没有调摆过来。那平日唱出甜美歌儿的嗓子里,放出来这么一个声音。是那么圆润,那么细柔,那么悠长,好象是从遥远的山里飘来的。

全身的热血被这细柔的话语搅动了,直往他的脑门顶上涌。他又坐下了,仍旧坐在老地方。

“我、我……我怕爹爹等我回去。”

他说这句话时,连脖子都红了。

“你……莫误会了。我是说,我是说……我自己莫走了,留到这里算了。”

平日里那样会讲话的她,说这句话时,却是那样的艰难!然而,毕竟她很会讲话,能在很短的时间里,编出这样的话来,似乎已经回答了她刚才那句悠长的、象从遥远的地方飘过来的话。

到底是他误会了呢?还是她误会了呢?也许,谁也没有误会。是那冒用的汉子太胆小了,太“老实”了。

谁也没有说话。这时候的沉默,是迷人而又难熬的。

突然,吊在房中的电灯,一下子熄灭了,霎时,黑暗淹灭了这间房屋,淹灭了这对男女。这年月,供电很不稳定,时常拉闸。这小镇上的居民用电,就更没有保证了。莫非是那远处供电所值班的小弟弟,或大妹妹,能神机妙算,晓得此刻这间破旧的房子里,有这么一对情意绵绵,却又顾虑重重、缺乏勇气的有情男女在……而特意为之作美,把闸刀拉下的?

人,许多许多的活动,在黑暗中比在光明里进行得勇敢一些。然而,这时候的他,在这天赐的良机里,仍然缺乏某种勇气。看到灯熄了,他竟傻乎乎划燃一根火柴,去点窗台上的蜡烛。

“呼——”

火柴刚燃,突然扑过来一股风,熄灭了。他明显地感到,这是有人用嘴巴吹的,这个屋子里,还有谁呢?是的,是她吹的。

这一刹那里,就在这一刹那里,一个柔软的身子,倒到了他的怀里。这个第一次和女人的身子接触的男子,顿时全身象通了电一样,……瞬间,他象突然觉醒了,张开两只有力的臂膀,紧紧地搂着怀里的这个女人,这个亲他、痛他、给他温暖和生活热情的女人……他忘了一切,她也把一切都忘了。不知道外面是一个什么世界,不知道自己现在在什么地方。他们生活在他们的世界,生活在他们两个人的美妙无穷的世界里……

“你,你骗人。还说是对你自己说莫走了。”

“木脑壳!木脑壳!”

“……”

炉火上,煮猪食的大炉锅里,发出水泡鼓动的“嗞嗞”声;锅盖边,喷出散发着野草气息的一股股气体。

沉沉的夜色,压着山岗,压着江流,压着大地……

要创造“第一”,是艰难的。

对一种观念的第一次突破,对一道心里防线的第一次攻开,也和创造其他的“第一”一样,需要胆识,需要勇气!

有了第一,就有第二。一只母鸡,生出了第一个鸡蛋,必然能生出第二个鸡蛋;一只公鸡,有了第一声啼唱,必然会来第二声啼唱;一个木匠,做出了第一个三门柜,必然能做出第二个三门柜……

他和她的往来,他和她的活动,他和她的世界,有了第一次,自然就有第二次,第三次……第许多许多次。然而,自从那第一次以后,在公开的场合里,他和她的接触似乎比过去少了。在人前,两人话也搭得少了。可是,你心里有我,我心里有你。渐渐地,他们创造了只属于他们的语言。他一个脸色,她就明了这里面的内容,听到了他许多许多的心里话;她一声咳嗽,他就知道她传递过来的心声,明了她内心的许多许多意思。他扛一根禾枪进山砍柴,如果禾枪上缠了一把稻草,不大一会儿,她准也进山了,背一只竹篮进山扯猪草去了。如果她晒衣服时,晾出了她那件红花点子的短内衣,那一夜,她定给他留了门。她在床上盼着他、等着他到她身边去。他呢,选择一个非常合适的时间,轻轻地、熟悉地摸到她的身边去。

当他们忘情地走进那个美妙无穷的世界里的时候,一切的忧虑,一切的担心,一切的一切,都忘却了。然而,当他们从那个世界里走出来了的时候,现实世界里的一切,又回到了他们的身边,一切的忧虑和担心,又回到了他们的心里。这时候,他们才感到恐惧,感到慌乱,感到烦闷,感到忧愁。前面的路,到底怎么走?以后的日子,到底怎么过?难道老这样混下去?那样,一旦事情败露,局面将怎么收拾啊!能不能再来一次勇敢的行动,再来一次大胆的突破,堂堂正正地结婚呢?正正式式地做夫妻呢?这,这不可能啊,做不到啊,她毕竟是自己的堂婶娘,他毕竟是自己的堂侄儿啊!那样,别人会怎么说?会怎么看呢?李姓家族会怎么说?怎么看呢?那一定闹翻了天,会被万人指脊梁骨,千人唾骂!

“为什么不可以呢?”有时,这个闷汉子的心里,勇敢地跳出这样一个念头来,“她本来就是自己的同学,年龄也和自己相近,各方面条件都相当,而且两个人很合心。她只不过和自己的一个堂叔父结过婚。而这个堂叔父,已经早就不在这个世界上了。如果当初,她没和自己的堂叔父成亲,而是和自己成亲,别人会不会讲闲话呢?肯定不会。为什么现在和自己结婚,就不行了呢?我们相好,我们相亲,我们相爱,我们的心在一个点子上跳动啊!我们要结婚,就是要结婚,要永远、永远地在一起生活!”

有时,她也来了犟劲,想:“为什么老是担心别人会怎么说、会怎么看呢?为什么不问问我们自己怎么说、怎么看呢?别人说一千,道一万,还是靠自己拿主意,关键是我们自己怎么看!我看,就是可以堂堂正正结婚,就是可以正正式式做夫妻呵!”……

真的可以吗?能不能勇敢地向父母亲提出?向家族里提出?能不能大胆地到大队里开证明,到公社里去登记呢?

每当他们的心里触到这个问题的时候,每当他们搂抱在一起,咬着耳朵议论到这个问题的时候,就面面相觑了,心里就如同压上了一块大石板,透不过气来,整个身子都变软了……几千年来的封建尘土,弥漫在我们民族、我们国家的每一个角落啊!那种貌似高尚、实则禁锢着人的心灵的、残忍的封建道德观念,一代一代地流传了下来,深深地埋在一代又一代人的心窝里。谁都受过它的害、都做过它的殉葬品和牺牲品。可悲的是,谁都那样自觉地去维护它,推崇它,觉得它不容侵犯,不容怀疑。它,在我们这个民族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心灵世界里,坚固地、高高地垒着一道无形的城墙!再英勇的汉子,再有胆识的女性,在这道无形而坚固的城墙面前,都却步,只能望洋兴叹,甚至身子发抖!

他们想不出,他们真想不出他们今后该怎么办。他们只好这样,也只能这样偷偷摸摸地、胆战心惊地维持着这种不清不白的关系,保持着这样的接触,过着这样的日子。他们唯一的希望是,这种日子能平平安安地过下去……

但愿人长久!


终于,他们的这片天地,被人窥见了。他们的这个世界,被人搅乱了!

大香的肚子里,有了三个月的毛毛。怎么办呢?如果再不流产,就困难了。而不流下来,是不行的!一个没有男人的女人生下孩子来,怎么向世人交代啊!然而,上次她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他竟荒唐地跪到大香面前,流着眼泪恳求大香:

“你,你能不能为我生下来?”

“你……”

“我想……要……”

“这……”

这能答应他吗?大香一下子愣住了,身子象一截木桩子似地立在那里。这可比向世人宣布:“我们要做夫妻”、比上公社里去登记:“我们要结婚”,还要难上千百倍!

“以后,我不可能结婚了,我也不打算再和谁结婚了。这是我的骨血呵,求、求你把我这骨血留下来吧。”

这可能吗?你这个憨汉子,真糊涂啊!大香这个对生活充满着热情,在那样惨痛的打击面前,能勇敢地和命运抗争的倔强的女人,这时候,在晓雷这个新鲜而大胆的难题面前,在这种新的生活困境面前,变得束手无策了,变得一筹莫展了,变得无胆无识了。

两人依偎在一起,左思右想了半天,仍旧毫无结果。男的求女的答应,女的又怎么能答应呢?又是半个月过去了,主意还没有打定。这天,她用他们的语言,邀对方来到了镇子后面的观仙垴上,那个他们经常去的地方,再次进行艰难的商量。

这里,是他们的天地。每次来到这里的时候,外界的一切都从他们的面前隐去了。山下的仙湾大河不见了,对岸的仙女寨不见了,河边的这座自己居住的小镇也不见了。他眼里,只有她;她心里,只有他。生活,对他和她,太不公平了,使他们尝够了酸的、苦的、辣的,带给了他们许多许多的不幸。这对命运的不幸者,这时候,也只有在这时候,才觉得人生如此美好,才觉得世界如此美好,才觉得自己是幸福的,比世界上什么人都幸福!也才晓得生活里原来也有甜味,也有蜜糖。他们这时候才尝到生活中的甜味,才喝到生活中的蜜糖。

如今,这种幸福,又降临到了他们的面前。她温顺地倒在他厚实、宽阔、温暖的怀里,微微仰着头,看着他。他的温温的鼻息,喷在她的脸上,痒痒的,酥酥的,舒服极了。她用她那因为劳动而显得粗糙的手掌,轻轻地抚摸着他的脸。他呢?也伸出了他的大手,爱抚地在她胸前那突出的部位摸着。这柔软柔软的一团,是女人的一对宝物,也是男人的一对宝物!渐渐地,他的手顺着那光滑光滑的皮肤滑下去了,触到了她的小肚子上。这是她装毛毛的地方!里面,自己那颗种,那滴骨血,那接脚的家伙,有多大了呢?能摸得着了吗?

他摸着,摸着,突然说:

“我去算过了。”

“算什么?”

“八字,到一个瞎子八字先生那里,偷偷的……”

“算什么八字呢?”

“算你肚子里的崽崽呀。”

“噢,你真鬼!”

“是个崽,是崽呀!是替我接香火的崽呀!你、你就、就把他生下来吧!”

一下子,她又从这个他和她的世界里,这个美妙无穷的世界里,回到现实里来了。她的心,变得沉沉的了,铅砣一样的沉。

“唰唰唰……”

突然,前面不远处的小杂树丛丛,一片晃动。两人一惊,赶忙慌张地站起身来,一边忙不迭地整理衣装,一边抬头望去。这时,只见一个女人匆匆地、慌乱地朝山下跑去。穿一身蓝色衣服,背一只大竹篮子。脸没有看清,分辨不出是谁。顿时,两个人都吓懵了,不知如何是好。她们最担心、最害怕的事情,竟这样迅雷不及掩耳地出现在他们面前。一时,他们两个人都木了,眼前一片金星跳动。

“管他!”

突然,她狠狠地说了一句。

他没有说话。他吓呆了。

“走!”

她拉了他的手一下,离开这个留下了他们多少欢乐的地方,往山下走来了。毕竟有点心虚,两条腿有点发软。

他没有和她一同走,没有和她走同一条路,拐上了另一条斜插山脚的小路。山上小径多。一条条山径,象大山身上的一条条血管,遍及山岭的各个角落。

前面,那个没有照面的女人,矮矮的身子,短短的腿,在山路上飞快地跑着。嘴里,一边吐着唾沫,一边骂:

“灾星!灾星!今天自己怎么这样倒霉呀,撞上这两个灾星,撞上这对畜生,要背大时了,要背大时了!”

这女人边骂边跑,身子软软的,腿也软软的,她也心虚。她心虚什么呢?在这一带山乡小镇,许多愚昧的东西,悄悄地、顽固地留在人们的心里。老辈人说,哪怕是见到两条蛇交配,也是不吉利的呀!更何况是人呢?碰上了这样的事,如果不“破”掉,就将会一辈子走倒运,就将背大时!“破?怎么破呢?”女人一边疯疯癫癫地跑,一边慌慌张张地想。“那只好向镇子上告发,只好向别人说。管不得他们好看不好看了,管不得他们面子不面子了。保自己要紧!”

于是,一夜之间,整个二仙湾,被这条多少年来不曾见的、冲击波极大的新闻,轰动了!整个李姓家族,被这条自认有侮先祖的、极其缺德的大丑事,震惊了,激怒了!

…………


这条古老的、冷落了多年的麻石板街道,一下子变得热闹起来。镇子上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全都跑出门来了,站到麻石板街面上来了。这里一堆,那里一伙,在津津有味地、嘻嘻哈哈地议论着:

“那婆娘男人死了多年,老守在这里不出去,还以为她是正经呢,好女不嫁二夫郎哩,要立贞节牌坊哩,要当节妇哩!难怪罗,原来她早就搂侄儿子睡了。”

“真冒名堂,侄儿睏满娘。怕是他李家屋里出冤孽了罗!出报应了罗!”

“人家侄儿子年轻啦!就兴你们男人睏嫩老婆,不兴我们女人睏睏嫩男人啦!”一位泼辣的大嫂子,说了一句反话。

“那桂花嫂子,你怕睏了好几个嫩男人吧?”

“是呀,快交代你到底睏了几个嫩男人!”

“……”

这一下,人们抓住桂花嫂子这句话,一齐对向她来了。这位三十几岁的女人,看火烧到了自己身上,急得直跺脚:“我可是没有侄儿子呀!我可是没有侄儿子呀!”

“哈哈……”

人们开心地笑了。

这时,有人又转了话题:“不要过份指责大香了。现在,好多有男人的女人还嫌不够,还要偷人,何况人家是个寡妇!”

“想睏男人,可以呀!正正式式找一个嘛!”

“你要偷个男人,也行!不能偷侄儿子啊!世界这么大,男人这么多,随你偷呀!”

“那个报应,自己想睏堂客,就讨一个呀!说是成份不好,冒人上门,你就把条件放低一点呀!上次来了一个,个子矮一点,长得丑一点。人家愿意,他不愿意。不管怎么样,人家是个黄花女,总比……”

“这一点你就弄错了。有话说:黄花女只有个名,大嫂子才美死个人。”

“不,要改改:黄花女只有个名,睏满娘才美死个人罗!”

“哈哈……”

小小的街巷里,又爆发出一片刺耳的笑声。

“哼哼,你试过?”

这时,一个中年汉子突然严肃、认真地反问,把那个后生子问得满面通红,答不上话来。

“我、我……我怎么试过呀?”

“你没试过,怎么晓得美不美呢?”

“怕、怕是你自己试过呢!”后生子开始反击了。

猛然间,人们那早就挤到喉咙口的笑声,象拉开闸门的河水,奔泻而出:

“哈哈……”

“嘻嘻……”

“呵呵……”

……”

“……”

街巷里,聚集到一起议论这件事的人,越来越多了。有人是对他或她有成见的,或者是曾经打过她的主意,没有达到目的的,这时候,带着报复的心理,到这里来发泄一下心头的积怨,来享受一下这种难以对人言说的喜悦,满足一下自己的阴暗心理。自然,绝大多数的人,是没有什么个人目的的,纯粹是感到生活枯燥无味,到这里来听听那些风趣、诙谐、幽默的话语,寻找一点生活的乐趣……

大队部里,干部们正在开会。前年,镇子下放吃农村粮后,分成两个大队,上湾大队和下湾大队。大香和晓雷,都是上湾大队的。这事当然是由上湾大队来处理。干部中有两种截然不同的意见,一种是坚持要开大会批斗。一个右派分子老婆,一个地主崽子,又是婶娘和侄子,这样乱来,把几千年来老祖宗为我们定下的规矩搞乱套了,还成何体统!一种意见主张不宜过份张扬,这样的事,处理时稍不慎重,就会出人命的!

支部书记石更新,坐在一边,一直没有做声。他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烟。此刻,他那脚边地上,撂了一堆烟头了。

“到底怎么处理,我看,请石支书说个意见吧!”

一团一团的烟雾,从他的口里喷了出来。飘开在他的面前。房子里,挤满了呛人的烟雾。持两种不同意见的干部,一个一个抬起头来望着石更新,等待这位“班长”来“定音”。

他把一截烟头丢到地下,立起身来了。没有说话,却向门边走去。

“意见呢?你的意见?”

干部们追着他的屁股问。

“散会!”

他将手举起,朝屋里的干部们摆了摆,便一脚跨出门去了。

这样的桃色新闻,比什么样的上级文件都“传达”得快,都“深入人心”。事情发生后不到一个小时就“传达”到了十里外的大仙湾去了。李姓中共老祖宗的族人们,无论是居住在二仙湾的,还是大仙湾的,都不约而同地赶到李慎之的家里来了。连上了年纪的六阿公,也拄着拐杖,摸黑走了十里路,从大仙湾赶来了。

这一些日子里,李慎之经常被押出去游斗,被戴高帽子,变得更加“慎之又慎”了。他感到自己没意思见人,很少出门了。如今,一个一个族上的老人,一群一群同姓的男男女女,突然闯进自己的屋里来了,把偌大的一个厅堂,挤了个拍拍实实。李慎之一时不知出了什么事,忙对各位说:

“诸位老兄老弟,今天是什么风把你们都吹来了?”

“什么风?有辱先祖的丑风!”

六阿公气愤地用拐杖在地上戳着。

“我们李家屋里出了这样的冤孽,这样的报应,在过去,那是要沉潭的呀!”

“……”

李慎之终于明白了。这一闷棍,一打得他感到脑袋都要开裂了!顿时,他觉得整个房子在转动,房子里一样一样的器具在转动……他面对众位族老,老泪簌簌而下:

“养不教,父之过。我家出了这样的逆子,是、是我、我没有教好呀!我、我对不住全体李姓族人……”

这时,六阿公气呼呼地抬起头来,对大家说:

“这事太丢我们李姓族人的脸,有辱我们的先人。就是政府不处置,我们族上也要惩罚他们一下。过去,族里出了这样的事,那还了得,早就用扮桶罩起来了,然后开祠堂门,把有辱先祖的逆子叛妇,绑到楼梯上,沉到大仙湾前面那个深河潭里淹死了。我年轻的时候,是亲眼看到沉过潭的!如今,对这两个败坏族风的家伙,大家看,怎么办?”

“赶快把祸水泼出去,把那个骚货赶走,随她跟哪个男人去睏,不要她再住到我们李家屋里了。”

“前几年,她娘屋里不是为她找到过一个男人吗?她嫌老了。”

“好,女的就这么处置,赶快把她嫁出去。对男的,今天当然不能再捉去沉潭了,但至少要罩几天扮桶!”

“罩扮桶好了他,要好好揍一顿,把皮肉抽烂!”

“……”

各种各样的意见,从各种各样的人口里说了出来。大家说话时,都极其严肃。不象在街头巷尾进行不负责的议论时,只顾去寻找乐趣,引得自己和大家笑一笑了。

李慎之蹲在一边,凄然地、痛心地、觉得无脸见人地流着泪。

“那个畜生呢?哪去了?”

这时,外面又闯进来几个人。一进屋,就大声地嚷叫起来。

“不在屋里。”

“早躲起来了。”

“出了这样的丑事,还有脸回屋?”

“那,不会出事吧?是不是派人出去找一找?出了事,就不好了!我看,不要这样逼他呀!”

在这样的气氛里,居然有人生出一份同情心来。这是何等的难能可贵啊!

有几个人起身往外走,准备去寻人。

“不要去寻了!别浪费脚巴子劲了。这样的畜生,死了十个才五双。还留到世上做什么!别丢人现眼了!”

蹲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大颗大颗地落着眼泪的李慎之,猛地站了起来,喊住那些准备出外寻找晓雷的人。

这时,门外突然走进来一个人。

是晓雷!

霎时,满厅堂的人全都怔住了。

“卟嗵!”

木然立了片刻的晓雷,在这些族老面前跪下了。他用沙哑的嗓门,却是很坚毅的语调说,是恳求,却又是宣言。

“各位族老,请允许我和大香成亲!”

如同一声惊雷过后,大地显得特别的宁静一样,这时,厅堂里、厅堂外所有的人,不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也不论胆大的、胆小的、口齿伶俐的、说话笨拙的,全都呆若木鸡,面面相觑,谁也没有做声,屋子里鸦雀无声。只有屋脚下的仙湾大河,依然那样从从容容流淌着,依然那样无忧无虑、不慌不忙地重复着那哼唱了千百年的歌:“哗哗哗,哗哗哗……”

大地是坦然的,山河是坦然的……

山色很暗,水色很暗,前面高高低低、弯弯曲曲的路面也很暗。

在这个黑沉沉、静无声息的夜里,他和她,一前一后,艰难地跋涉在山道上。

人,一旦被逼得横下心以后,撕下脸以后,过去那些犹似一个一个包袱沉沉地压在身上的许多许多顾虑、忧伤,一齐抖落了,浑身变得格外地轻松起来。身上,顿时增添了一身力气,一身豪气,一身胆识,是那样地无所顾忌,是那样地敢做敢为。

那天晚上,当他走进厅堂,宣言般地向族上的长者们、向全体在场的族人发出恳求:“请允许我和大香成亲!”霎时,那刚才还是风起云涌的厅堂,一下寂静无声了。那刚才还在气鼓鼓地大发脾气,要如何如何惩办这对逆男叛女的族人们,全都哑口无言了,一齐把目光投向李慎之,希望他来回答,他来处置。

李慎之,这个善良的老人,这个疼爱儿女的老人,这个办事谨小慎微的老人,这时候,气得浑身发抖。他用颤抖着的手,从门角落里摸出了一根扁担,一下扬了起来,就要朝跪在地上的儿子砸了下去,恨不得一下结果了这条生命。

“你、你这个丢全族人脸的畜生!我一扁担劈死你!”

老人骂着,那条杂木扁担,举在头顶上战抖着,没有落下来。

“爹,你打,你打吧!”

跪在地上的儿子流着泪催老爹爹打他。

“……”

老人手里的扁担,抖得更厉害了,仍然没有落下来。

“爹,你尽管打吧!”

“……”

这条沉沉的杂木扁担,终于落下来了,没有落在儿子的头上,却是落在老人自己的腿上。他身子一软,沿着扁担跪了下来,跪在各位族人面前,嚎啕大哭起来:

“天老爷,你怎么不用雷劈死我呀!我养出这样一个冤孽,丢了全族人的脸呀!嗷嗷嗷……”

说完,年过花甲的李慎之,这个当年大名赫赫的顺民煤庄、裕民铁厂的老板,抱着扁担跪在地上,伤心地哭着。

厅堂里,那些刚才气呼呼地从大仙湾、二仙湾赶来的族人们,此时此刻,一个个心软了,悄悄地跨出门去,走了。

“嗷嗷嗷……”

李慎之还抱着扁担,跪在地上哭。

这哭声里,一半是恨儿子,恨儿子做出这样有辱门庭,有辱先祖,丢人现眼的事来。以后,自己怎么在别人面前露脸呀!游街、批斗、戴高帽子,自然也不光彩,但那毕竟还是政治上的事,自己没做贼,没偷人,没有什么被人家嘲笑的。这一下好了,家里出了这样的报应,出了这样的丑闻,在这镇子上,自己还怎么做得起人,讲得起话呀!另一半,是恨自己。是恨自己没有把儿子教育好吗?不全是这样。更多的,是恨自己这倒霉的家庭成份,害了儿女们,使他们当婚的难以成婚,当嫁的难以出嫁,或嫁得不称心。他恨自己没有能耐,不能为三十大几的儿子娶上亲,成上家啊!

“二叔,你也别急了,急坏了自己的身子不好。”

“二爷,你别哭了。”

“老二,唉!起来吧!”

“……”

几个留在厅堂里没有走的族人,不忍心看老人哭下去了,刚才窝在肚子里的火气,也不知什么时候消散了。他们围了过来,劝说着李慎之。

“爹,你、你就起来吧。”

这时候,一直跪在地上的晓雷,也挪动着身子,“咚咚”在父亲面前的地下,叩了两下头,然后伸出手去,想搀扶老人起来。

老人固执地不愿起来,依旧抱着扁担落泪。

“叭、叭。”

晓雷的两滴眼泪,掉到了父亲的头上。他“咚”地一下,又跪到了父亲面前。

老人当然知道,此刻儿子的心,也有如在油锅中煎熬。他终于颤抖着,扶着扁担,立起身来了。他张着泪眼,望着儿子,说:

“老三,你、你要给爹留张老脸啊!快别、别那样胡想了。”

“爹爹!”

晓雷,这个横了心的、三十大几的汉子,刚才,在气势汹汹的、众多的族人面前,在那种威严逼人的气氛里,他没有哭,没有流泪。这时,族人们几乎全都走了,他跪在父亲面前,竟忍不住地痛哭起来。

“老三,爹想尽一切办法,让全家人来帮忙,来出钱出力,也要为你娶门亲。你就、你就和她断了吧!”

“爹,我、我们……断、断不了……了。”

“老三,你千万千万积德,给爹、给全家人、给全族人留个脸吧!”

“我和她……碍了族人什么?你们为什么没有脸?”

“莫说混账话了!”

“我、我要和她结婚。什么样的女人我都不想了,我就觉得她好。我心甘情愿……”

“叭!”

老人颤抖的手,落到了晓雷的脸上。他的脸上顿时麻辣火烧起来……


晓雷和大香这个合理的要求,遭到了不合理的拒绝。全族人反对,全镇人反对。平头百姓反对,干部们也反对。大香的家里,也掀起了波澜。爹黑着脸骂她:“你这个不要脸的货,还不快给我去死掉!你不要脸,我还要这张老脸啦!”娘流着泪劝她:“赶快选一个人家,跟一个人,离开那里,远远地离开那里,离开那个背时的二仙湾。”接着,家里四处请人为她寻访人家,终于由爹娘做主,定了一个。

爹娘为她定下的这一个,是个篾匠师傅,由于一只腿带残,短了一截,走路一跛一跛的,年纪四十五、六岁。由于腿不方便,一直没有结婚,是个老黄花崽。人很忠厚老实,还传闻他手边积了一笔数目可观的钱。大香娘还代替女儿跑去看了,那个地方也不错,一条小河,从屋前流过。河边还长了一丛丛的竹子。水清竹绿,蛮好看的。屋后,则是一山一山的楠竹。真是柴方水便。

昨天,娘来到女儿家了。一进屋,老太太就把她去看的那个人家,那个汉子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向她讲了。把那个跛脚篾匠,那个老单身汉,夸到天顶上去了。

“日子也给你订了。就订在后天。请八字先生看过,那是一个好日子,你自己看呢?”

大香娘抬起头来,看着女儿。大香却把头低下去了。

“说呀!”

“……”

“二头婚,用不着做大准备,把这边屋里的东西往那边屋里一抬,就行了。”

“……”

“你心里还想着他呀!你怎么这样痴心,这样哈(傻)。他那个人再好,是你那死鬼男人的侄子,是不能做你的汉子的呀!那样做是缺德的,是要遭千人指、万人骂的!”

她总不开口,总不做声。只有泪水一滴一滴地沿着她的脸腮落下来。

“是不是嫌那个男人年纪大一点、脚有点残疾?”

“……”

“要撒泡尿照照自己呀!二头婚,半路货,还哪来那么多的挑剔?”

娘看到女儿老不开口,心里不禁有点火,话也就来得不知轻重了。

大香脸上的泪水流得更快了。心里一阵阵地绞痛。娘啊,你怎么讲出这样的话来,怎么这样往女儿心里插刀啊!这象一个做娘的吗?这象是从一个娘口里讲出来的话吗?

娘也是气头上的话啊!这时,她看到女儿哭得更厉害了,不禁心软了,语气也就由强硬变得柔和了:

“大香,你听娘一句话:千万千万在心里把他忘掉,把他丢掉!啊?”

能忘掉他吗?能丢掉他吗?他的心,自己的心,紧紧地扭在一起了。他身上有我,我身上有他啊!自己的肚子里,有一个五个月的肉砣砣了,这可是他的骨肉呀!他一回又一回地恳求着自己:要把他的孩子生下来。可自己怎么能把这孩子生下来呢?生下来后,世人会怎么看这个孩子呢?难道,真的咬着牙,硬着心和他断了,带着肚子里这个自己和他的孩子,走到那个陌生的男人、走路一跛一跛的篾匠身边去?他、他又会怎么来看自己肿子里带去的这个孩子呢?晓雷的心里又怎么受得了呢?真是左也难,右也难,往前也难,往后也难呵!

大香的心都要碎了!

娘走了。老太太不管女儿答应不答应,丢下这样两句不容更改的、硬梆梆的话,便一摇一晃地走了。

“明天,你弟弟来把你和细伢子接回屋里去。后天,再从我们鸡尾岭过门去竹溪湾去。”

她抬起头来看娘,娘那矮小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门外。止不住的泪水,顺着她的脸腮滴落下来。

天色挨黑的时候,他来了。事情败露以后他反而胆子大些了。不管人们怎么在背后说他,他装着没听见,瞟也不瞟别人一眼,很坦然地走进了这幢屋子。

她坐在火塘边发呆。生活这一次给她的打击,比以往任何一次给她的打击,都重,都惨。那一年,丈夫被打成右派分子的时候,她心里慌过,愁过。但是,她很快就顶过来了。丈夫死去的时候,她几百里路赶去,站在丈夫的坟前,她心里痛过,乱过。但是,人死岂能复生?再愁也没有用。她想得开了,心里很快就平静下来。自己的命贱,所以有这么多的磨难。没人疼自己,只好自己看重自己。因此,她总是吃力地、充满活力地在生活里寻找自己的路,而且一步一步地、艰难而坚定地朝前走去。这一回,她心里却感到从来没有过的慌乱,从来没有过的为难。她真不知如何朝前举步了,真不知选择什么样的路走好了。

一团一团的烟雾,从他口里吐出来,飘动在他的面前,也飘动在她的面前。晓雷坐在她对面的板凳上,一言不发,只一支接一支地烧着烟。

“刚才,好象你娘来了?”

他实在忍不住了,问。

“嗯。”

“她来有么事?”

“为我寻到了一个男人,要我……”

“你愿了?”

“你同意我……?”

两人同时抬起头来。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她流泪了,他也流泪了。

“什么地方?”

“竹溪湾。”

“么样人家?”

“一个篾匠。”

“篾匠?”

“跛脚人。”

“多大岁数?”

“哇……”

大香哭了。

自然,问话在这里中断了。他抬着头,木然地望着对面的她。烟头,在手里燃着,已经烧到他的手指头了,他也不觉痛。他没有把烟头丢掉,让它烧烫着自己的手指。他不晓得痛了,几乎麻木得失去了正常人的知觉。

“娘说,派弟弟来接我。”

大香咽住哭泣,张着一双泪眼告诉晓雷。

“什么时候?”

“明天。你、你看……”

“……”

他麻木地望着她,没有回答。

房间里静下来了,静得出奇,静得可怕。

突然,外面传来母亲呼唤儿子的声音:

“木伢子,回来呀!木伢子,回来呀!你爹爹不会再打你了呀!你再不回来,娘会急死去了……”

这准是镇子上哪个调皮的伢子,挨了爹爹的打后,跑到外面去了,天黑一阵了,还没有回家去,做娘的心里急,满街满巷地呼唤着儿子。

可怜天下父母心!

这时,窗子外面,又传来一个老人苍老而颤抖的、压抑得很轻的声音:

“晓雷,回来!晓雷,回来!爹有话和你讲啊!”

这是李慎之在喊晓雷。显然,老人晓得儿子已经到这幢房子里来了。他不愿意走进屋里来喊,也不愿意让别人听到,把声音压得很低很低。可怜的老人啊!

晓雷的头抬了一下,依然坐着,没有起身。

“晓雷,你回来呀!”

爹爹轻轻的、颤抖的声音,又传来了,他已经走到大香的屋子边上了。他仍然没有进屋,就象不知道自己的儿子在这屋里一样。他的心里苦啊!

晓雷低头坐着,没动身,没回话。灯光下看去,脸色墨黑,就象刚刚害过一场大病。

大香也呆呆地坐着。窗外老人那颤抖、悲切、渴求的声音,喊得她心里乱。她真不知是劝晓雷回去好呢,还是把晓雷留到自己身边好。她不愿意晓雷离去,她心里有多少事要问他的意见,要和他打商量,要请他拿主意啊!

慎之老人见一次又一次地喊,喊不动儿子,只好留下这样的话,离去了:

“晓雷,你早一点回来呀,爹有事要和你讲。”

老人轻轻的脚步声,一步一步远去。

“你爹真有事要和你讲吗?”

“有。”

“么事?”

“还不是……请人为我提亲。”

“是个什么人?”

“……”

“你觉得合适吗?心里愿吗?”

“我……”

猛地,这个热血男人,再也忍不住了,“呼”地一下站了起来,扑将过去,一把将大香搂到自己厚厚实实的怀里,轻轻地,却又是疯狂地喊着,叫着:

“我要你呀!我要你呀!”

一个接一个热烈的动作,一个接一个亲昵的动作过后,大香突然从晓雷那宽阔的怀里站了起来,从容地理了理自己散乱的头发,把一句在心窝里憋了好久好久的话,喷出来了:

“那,我们走!”

“走?”

晓雷迷惘地看着面前脸色坚毅的大香。

“三十六计,只有走为上计了。”

“一起逃跑?”

晓雷吃惊地望着大香,大香坚毅地点着头。

“离开这背时的二仙湾!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到没有亲人、没有熟人的地方去,把我们的孩子生下来!”

“大香!”

晓雷又一把将大香紧紧地搂住……

“什么时候动身?”

他咬着她的耳朵问。

“今晚!”

“今晚?”

“嗯。”

女人果断地点了点头。突然,一颗热泪,溢出她的眼眶。她伤心了。她想到什么事了?

她从晓雷的怀里钻出来,推门进里屋去了。她来到床边,埋下头去,亲了亲睡得正香的孩子。泪水涌得更快了,一滴接一滴地从脸腮上掉下来,滴在孩子的额头上。熟睡的孩子,似乎感觉到了额角上滴落了什么东西,从被窝里伸出手来,抹了抹额角,动了动身子,又呼呼入睡了。

如果说,女人的胸膛里跳动着两颗心的话,那么,一颗心是给自己爱恋的男人的,一颗心则是给自己心爱的儿女的。她两个儿子,前几年大儿子夭折了,现在只剩下了这个小儿子!今年,他才十三岁多,刚刚进中学。现在,做为他的妈妈,他最亲最亲的人,就要离开他,奔走他方,自己真放心不下,自己心里真痛啊!

她不能带儿子一起走。这次出去,是去逃难,是去躲灾,是去完成自己的一个心愿,是去了却自己的一桩心事,是去追求自己想得到的东西。如果天底下有自己和他安身的地方,也许再不到这二仙湾来了。儿子要读书,不能荒了学业。她决心把儿子留下来,明天让他舅舅把他接走,接到自己的娘身边,接到他的外婆身边去。外婆是会疼他的,疼这个苦命的外孙孙的。

灯下,她匆匆地写了两封信。一封是给儿子的,一封则是留给明日来接他的弟弟的。写给弟弟的信很短,是这样几句话:

弟弟:

姐姐走了,走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你们不要来寻我,我不会死。我要好好地活下来。也许几个月,也许……就会回来的,回到你们的身边来的。

孩子托咐给你了。他是你姐姐的命,请你象爱姐姐一样爱他。

请爹爹和妈妈狠狠地骂他们的不听话的女儿吧!我统统领受,统统听着!

姐匆草于

出走前的黑夜

她把两封信,叠好,轻轻地放在孩子的枕头边。然后,俯下身子,爱抚地、依恋地亲了亲熟睡中的儿子。这时候,应该可以走了。然而,她没有走,又在床边站了好大一阵。接着又煮了一炉锅的饭,炒了几样菜,以便儿子明天早上吃。一切安排妥贴后,她才把一个装得满满的大背袋,交给晓雷背着,自己挽着一个包袱,走出门。

夜深了,这座江边小镇,亮着几盏冷冷的灯光。她让晓雷先走,要他走出镇子后在路边等她。晓雷走了几分钟后,她才上路。快要走出这条古老的麻石板街道的时候,她突然又回过头来,看了一眼这座小镇。此刻,这个女人的心,变得是那样的沉重。她突然感到这个自己生活了十多年的地方,是那么的陌生。啊!为什么这里的熟人,变得不熟了呢?为什么这里的亲人,变得不亲了呢?

他们没有上火车站,也没有上汽车站,却朝着这座大山走来了。他们想穿过这一层一层的山,这一道一道的岭,到山的里面、岭的里面去。到一个陌生的世界里去。到那里去寻找世间的温暖,寻找人生的欢乐。

夜神,用它沉沉的黑裟,裹着大地、裹着江流,裹着山岗,也裹着这两个苦命的人儿……

窗外,树叶子沙沙地响,好象是下雨了,晓仙看看手腕上的表,已经十点半钟了。她合好摊开的书本,开始洗脸、洗脚,完成这一天的最后一项活动,准备上床进入到另一个世界里去了。

这是一间十四、五平方米的长方形房子。房里的陈设简单而整齐,雅致而大方。处处透露出女主人的不同一般的审美观,以及那孤僻高傲的性格。三十六、七岁的大姑娘了,每天的活动范围,是两点成一线。两点,是上班的医院和这间小小的住房。一线,是从医院回到这间房子的那条不知盖了她多少遍脚印的小路。每当回到这间房子里,她就感到进入到了自己的王国,进入到了自己的领地。她感到,世界再大,而对她来说,只不过是一座监狱,关禁她心灵的监狱。她觉得,在偌大的世界里,只有这十多平方米是自己的。在这里,她才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按照自己的兴趣,来安排这里的一切,来调遣这里的一切。

一回到这里,外面的一切她都不知晓了。外面是不是下雨了?是不是刮风了?外面那吵吵嚷嚷的声音,是谁和谁在吵架吗?她都不知道,她也不想知道。如果某一个星期日或假日,你来到这间房子,猛然问她:“外面是晴天还是阴天呀?”她准回答不出。这除了她无心留意外面的世界外,还因为,无论是严冬还是酷暑,一块长长的、里外两层的暗红色的大窗帘,把窗户封了个严严实实,把屋外的那个世界,关在窗外了。

如果谁来找她,只敲门,不通报姓名,她是不会理睬的。通报了姓名,她还要在那个她自己特制的、也只有她自己才知道的小孔前,往外面“侦察”一番,看个清清楚楚,看是不是可以信赖的人。看清楚了,确是自己可以信赖的人,她才开门。不然,她是不会放人进到她这个世界里来的。

在别人的眼里,她是一个怪人,怪得不能再怪。一个女人到了这个年纪,还不成家,还不找对象,是什么原因?是她本人的条件不好吗?论外貌,在这座小城里,找不到第二个象她这样让舅子汉们着迷的美人了;说文化,她是五十年代中期的医科大学毕业生;道职业,是这座小城的王牌医院的王牌医生。眼下,社会上不有这样四句话吗?“听诊器,方向盘,实权派,刀一把(屠户)。”这四种人们认为最有实惠的职业,她居其首啊!那么,是不是她在恋爱问题上受到过刺激,心理上留下了什么阴影呢?四年前,她刚从那座大城市的大医院调到这座小城市的小医院里来的时候,曾的确传过来一些关于她的风言风语,关于她的风流韵事,说她是一个“风骚女人”。然而,调到这里来工作以后,热心于想发现这方面新闻的人们,对她进行过周密的“侦察”。到头来,耽搁了很多晚上的眼闭(睡眠),却是一无所获。在这番“侦察”过程中,他们发现她对任何的男性,都异常的冷漠,没有一点热情,甚至有一种仇视。那些“侦察”她的人,为此做出这样的判断:她,准是一个公母人。只有公母人,集两性之长,才长得这样漂亮。也只有公母人,具备两性的生理特性,才对异性扬不起热情。

这是一个谜。

有人感叹地说:“如果解开这个谜,那该是一部多有趣的书啊!”

她洗完脸,洗完下身,脱掉衣服,就上床了。她坐在被窝里,又捧起了书。多年来形成了这样的习惯,睡觉前,看看书,眼皮子累了,再闭合眼睛睡觉。要不,总失眠,睡不着。有时候,看书看到再晚,也不管用,照样的失眠。这是不是她的生活里缺少了什么,或者,她违背了自然的法则(女人到了该结婚的年龄不结婚,这不是违背了自然法则吗),大自然要惩罚她,让她患上一个失眠症。

她刚刚把书本捧起,外面就有人敲门了:

“砰砰砰……”

敲门者只是“敲门”,没有通报姓名,她不予理睬,连一声“谁”也没有问。

“砰砰砰……”

敲门声更急了。这是谁呢?这么不懂味!都什么时候了,还来敲一个单身女子的门。

“砰砰砰!”

敲门声更加粗重,更加急促了。

她生气了。她要发怒了。她想骂人了。然而,她还是没这样做,只是“叭”的一声将灯拉熄,表示抗议。

“姐姐!姐姐!”

外面见屋里的灯熄了,知道里面有人,赶忙大声地喊起来。

“你是晓雷呀?”

“是我!二姐,是我!”

她伸手把电灯拉亮了,屋子里又重见光明了。这时,晓仙的心里,迅速地涌出一股复杂的思绪!弟弟晓雷和满娘大香的事,她前几个月回家去时,听爹爹讲过。老爹爹在讲述这件事时,老泪直落,连呼“冤孽,罪过!”并要她帮着拿拿主意,看到底怎么办。她是一个知识渊博的医学家。医学家,从某种意义上讲,是人类学家啊。然而,发生在自己家里的这么一个奇特的问题,却把她难住了。她也觉得有辱家风,太不符合我们民族的传统道德规范了,太不符合我国的国情了。她对这个弟弟,对这个满娘,产生了一种说不清楚的怨恨。对他们的这种行动,觉得太不可理解了。难道,一个男人,没有女人,就不能活命了?难道,一个女人,没有男人就不能生活下去了?自己就是一个没有男人的女人,不是活得很好吗?不是过得很好吗?你啊,晓雷,太没有男子汉的志气了!你啊,大香,我曾经钦佩过你,敬重过你,觉得你是一个有志气的好女人,而今,怎么来评说你呢?怎么来看待你呢?上一次回去,晓得晓雷和大香在一个黑夜里逃跑了。家里不知他们跑到哪里去了,几个月不知道音讯。大香,连自己十多岁的儿子都丢下不管了,都舍得,就是舍不得晓雷,离不得这个男人!孩儿是娘身上的肉啊!男人,又算是女人身上的什么呢?

“大香,这个怪女人,太没有做娘的良心了,丢下自己的细伢子,和一个野男人,一个是自己的侄儿子的野男人,远山远水地、痛痛快快地去骚去了,去野去了。”

那次,她在屋里住了两天,听到别人都这样骂大香,都这样数落大香。这时候,晓仙的心里,倒反涌起一股对这个女人、对这个死心塌地钟情于一个男人的女人的同情心来了。心里,莫名其妙地挂念起这一对流浪在外的有情人来了。他们,在什么地方落脚?在什么地方过夜?靠什么来维持生活?她甚至担心他们一时想不开,会一起去寻短见。世上的情人们相抱一起或投河、或卧轨的事还少吗?这段日子里,这个不关心世事的人,不爱听小道消息的人,也变得特别的注意听别人讲这方面的新闻了。哪里发现了一对投河自杀的男女死了以后两个人还死死地抱在一起;哪里又发现了一对卧轨自杀的男女,两个脑袋都碾碎了,认不出人来了……她希望,这些男女里,没有他和她……

人的观念啦,人的思想啦,复杂,复杂啊!这种同情心这种挂念,只在她的心间逗留了一会儿,很快地就消失了。她又变得憎恨起他们来了。觉得这是他们自己讨来的,觉得他们活该!

现今,弟弟来了,她也来了,找到自己这里来了。他毕竟是自己的弟弟,她呢?是……弟弟,与自己情同手足啊!不管他过去怎么不对,如今寻来了,自己不能闭门不见,不能把他关在门外!

她匆匆从床上爬起,穿上衣服,就走到门边去开门。

门开了,只见外面,水淋淋地站着两个人。一个是晓雷,另一个是大香。这时候,她才知道,外面确确实实下雨了,下着很大很大的雨。

两个人一齐来了,让不让他们进自己的门呢?她一下子愣住了。刚才,她大概想到只有晓雷来了。

“哎,哎哟!”

大香站在晓雷身边,在痛苦地哼着。她强行忍耐着这种痛苦,把哼叫的声音压得很低很低。

“二姐,大香她……”

晓雷可怜巴巴地想向自己的二姐姐说明一点什么。话才说出一点点,他又咽下去了。

“轰隆——”

一道强光,把大地洗白,一道闪电,把天宇撕裂,一声沉雷,使宇宙抖动。雷声过后,雨点儿更大了。屋顶上,地坪里,被雨点儿打得哗哗一片响。

在这道闪电的强光里,晓仙看清了大香那张脸,看清了晓雷那张脸。这是两张恳求的脸,又是两张倔强的脸!

从医科大学毕业,担任妇产科医生,已经十五、六年了。多年的临床经验告诉她,面前这个产妇,已到了分娩之际了。目下正是深秋季节,这风雨之夜,很有点寒意了,何况她已淋得一身透湿。再这样呆着,对她和她即将降世的孩子的身体,都很不利。其后果,将不堪设想。一种医生的责任感,没容她再多想。

“快进屋,快进屋!”

晓雷搀扶着大香,走进了二姐姐这间房子。刚走进房,晓仙就朝弟弟一挥手,说:“你先出去!”

他出去了,房间里只剩下了两个女人。晓仙瞟了大香一眼,只见自己这位漂亮的满娘,明显地消瘦了,变得黄皮寡色了。那张团团脸,拉长了,变黑了。命运,对她的打击,重啊!她飞快地打开自己的衣柜,取出自己的几件衣服,放到大香的面前。

大香迟疑着,没有动。

她想喊她,快把湿衣服换下。过去,她是喊满娘的,尽管,她比自己还小几个月。她和自己的那位堂叔父结婚时,她在外面念书,没有在家。后来回家去,妈妈向她介绍:“这是你满娘。”当时,她喊不出口。只朝她笑了笑,算是喊了。那时她留给晓仙的印象,是这位满娘很漂亮。满叔可真有福气啊!甚至,她在心里把大香评为全镇子最漂亮的女人。后来,一次又一次地见到她,晓仙喊她做“满娘”了,喊得很顺口了。现在,喊她做什么呢?难道还喊满娘吗?为什么这满娘喊不出口呢?

“快把衣服换下呀,等会着凉了!”

她没有喊她做满娘,也没有喊她做大香。什么也没有喊,只催她赶快换衣服。

大香望着晓仙,羞赧地、感激地笑了笑。然后,动手将自己身上的湿衣服脱下来,脱得全身上下一丝不挂。这时,晓仙又给她递来一条干毛巾,她从上到下地抹着自己那光溜溜的身子。这屋里只有两个女人,无需遮遮掩掩,躲躲闪闪。

刚刚穿上棉毛衫、棉毛裤,大香的肚子又一阵一阵绞痛了。有经验的妇产科医生当然知道,肚子里那个小生命,在那里吵着,闹着,想到人世间来了。她没有让大香再穿衣服,赶忙将她扶上床,让她躺到自己刚才躺的被窝里。被窝里还温温热,还留着自己的体温。

这时候,晓仙才把门打开,放晓雷进来。自己是个女人,没有男人的衣服,拿什么来给弟弟换呢?晓仙为难了。晓雷将自己的包袱解开,包袱里的衣服全部湿透了。偏偏在这时候,大香的肚子痛得更厉害了,在床上一声一声地呻吟着。晓雷一身透湿地站在床前,焦急地看看大香,又看看二姐。

孩子要降世了,应该马上送医院!可是,这时,外面风狂雨猛,怎么去医院呢?去摇一个电话,请医院里来部救护车?这些,似乎都好办,似乎都还不为难。使晓仙感到为难的,是送到医院里后,同事们准会询问:产妇是你的什么人呢?这男子又是你的什么人呢?自己怎么回答人家啊!编一套谎话欺骗人家?打从娘肚子里出来,自己就没有说过谎!她感到脸很热,心里很慌、很乱。

床上,大香痛苦的哼叫声,一声紧似一声;面前,弟弟的目光向自己发出一次又一次恳求。这是无声的恳求,这又是抓心的恳求!

当妇产科医生十五、六年了。多少孩子,通过自己的手,来到这个世界。这十多年里,什么样的产妇自己没有见过?就是那未婚女子的私生子,自己也接过!没有哪一次,使自己这样地着难!面前的这位产妇,不是别个,是自己的……面前的这个男子,也不是别个,是自己的……这孩子来到人世后,怎么向别人交代呢?

“哎哟!哎哟!”

大香痛苦的哼叫声,一声比一声粗了,重了。她是一个吃过苦的女子,遭过磨难的女子,是一个忍耐力极强的女子。一般的苦楚,她是不哼不叫的。这时候,看来是异常的痛苦了。

“咚”的一下,晓雷跪到了晓仙的面前:

“二姐,弟求你了!”

晓仙的心猛地一紧,双腿战战兢兢。现实,不容许她再多想了。她终于决定让这个不该出生的孩子,在自己这间房子里,在自己这块小小的领地出生。然而,什么准备也没有做,要草纸没有草纸,要破布没破布,要接生用的器具没接生用的器具……真是百样无一样!

她又打开了自己的衣柜,取出了几件自己的旧衣服,垫在大香的身子下。好在自己家里还有一个药箱。这时候,她打开药箱,取出听诊器,在大香的小肚子上听着。胎音还正常。突然,她的胸膛一紧,发现胎位不正。两个可怕的字,骤然灾星般地跳到她的心里:

“难产!”

果然,婴儿的两条腿先下来。这时候,晓仙显得非常的镇静。她知道,自己的情绪,将直接影响着产妇。她胸挂听诊器,站在床前,指挥着产妇用劲。她自己没有结婚,自然没有生过孩子,但她的职业使她懂得:产妇该怎么样用劲,孩子才下来得快。

“收气,出气,使劲!”

大香的两只手,紧紧地抓着床档头的木柱子。收一口气以后,停停,然后再出气。借出气的当儿,用劲往下挤,想把孩子挤出来。她满头的大汗,脸色也惨白惨白了。

半个多小时过去,婴儿没有下来;一个多小时过去,婴儿还没有下来。眼看,从发作到现在,快三个小时了,婴儿还只下来一条腿。如果在医院里,她会动剪子了。然而,眼下是在自己的这间房子里,这里什么器具也没有!晓雷,这个头一次见到女人生孩子的男人,被这个痛苦的场面吓呆了。他不知道,面前的这个女人,是难产。他缺乏这方面的知识:婴儿从娘肚子里出来,是该头先出呢?还是该腿先出来呢?

晓仙又用听诊器听了听,胎音正常,婴儿没有什么问题。她担心婴儿憋气太久,下来时会窒息。便从药箱里取出注射器,往里灌了两支药液,以便需要时用。

婴儿终于下来了,是个男孩。不出晓仙所料,婴儿下来时,不哭不叫,晓雷以为死了,急得慌乱地哭起来。

晓仙沉着地取来已经灌了药液的注射器,朝婴儿的屁股上扎了针。

“哇——哇——”

孩子霎时大哭起来。

大香太疲倦了,又是难产,吃够了这份女人的苦头。这时,她看到孩子终于接到了人世,而且是一个男孩。自己总算尽到了责任,实现了那个憨汉子的心愿,终于把他的骨血为他留下来了,终于为他生了一个接香火的。她没有去想其他了,她太累了,香甜甜地睡过去了。

晓雷望着婴儿,眼睛湿了。这是自己多少日子来盼望着的孩子,这是自己的孩子,是自己和大香爱情的结晶!孩子啊,你来得多么艰难,但终于来了,来到这人世间了,来到自己的面前了。他心里很兴奋,很满足。这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的身上还穿着湿衣服。他突然间感到冷了,身子不住地哆嗦起来。

晓仙呢?她熟练地将婴儿包好,放到大香的身边。一时,她也有一种习惯的、职业的欣慰,又一个小生命,通过自己的手,平平安安地来到了人世。这个世界上,又多一个哭的,多一个笑的了。

然而,这种欣慰,这种满足,太短暂了。紧接着,一种难言的痛苦,一种隐隐的惆怅,一种莫名其妙的慌乱,又来到了他们的面前。他们顷刻间回到现实世界里来了,思考起再现实不过的问题了:孩子生下来了,可怎么样让他在这个有情又无情的世界里生活下去呢?

晓仙伫立在窗前,沉思。晓雷站立在床边,身子不住地哆嗦着。只有大香,丢开了这一切烦恼,安然地睡过去了。是啊,她太累了。

外面,风没停,雨没住。是一个风雨逞狂的世界。不时,一道强光,把大地照白。强光瞬间即逝,大地又坠落到无边无际的黑暗里。

孩子来到人世一个星期了。

这一个星期,这屋子里的人,由盲目的欣慰、兴奋,到冷峻、严肃地思考现实了。

三天里,这房间里的面貌也变了。那种雅致的、脱俗的、高贵的气氛不见了。这里,搭出了尿片,晾出了湿衣服,地板上,灰尘多了,纸屑杂物多了。整个房间,变得乱了,脏了,俗了。

也许是由于职业的原因,也许是由于独身的原因,也许是由于个人爱好的原因,晓仙特别的爱清洁,讲卫生、好干净。对房间的摆设,特别的讲究,房里的一切,都安排得那样有条理,那样齐齐整整。她是个妇产科医生,职业使她必须经常和产妇、和孩子打交道。然而,她并不喜欢孩子。在上班的时候,她对产妇和婴儿,有一种医生的责任感,有一种职业的爱好。她觉得产妇可亲,孩子可亲。然而,一回到这里,一回到这个自己的王国里,她真不想见到孩子了。尤其是讨厌婴儿的哭声。她希望自己的房间里安静,希望自己的心安宁。而现在,她真不习惯,真不适应。可是,她又不得不去面对现实,去习惯,去适应。

昨天,晓雷和大香,看到晓仙不高兴,心情很烦躁,便收拾东西,抱着孩子,准备走。

“回来!”

她从来没有发过这么大的火。对着晓雷,对着大香,怒吼。

两人在门边一齐站住了,愣了。

“走!走!你们准备走到什么地方去?”

“……”

晓雷答不上,大香也答不上。他们也真不知道:从这里出去后,到哪里去安身?

“又去流浪?”

突然,晓仙冷峻地望着他们,这样地发问。

“……”

两个人的头都低下了。

“现在,产妇需要休息,需要补充营养,孩子需要安宁。他们不能去流浪。受不了那种磨难!”

晓仙流泪了,晓雷和大香也流泪了。

“给!”

猛地,晓仙把一只手伸到了晓雷和大香的面前。她的手里,放着一叠人民币,一片房门钥匙。

晓雷呆立着,没有去接,大香也呆立着,没有去接。

晓仙的手在颤抖:

“这房子交给你们。我和别人斟班了。这个月,我全部值夜班,白天也在医院。奶不够,已经订了一个月牛奶。每天早上,你们自己到医院门口去取。我,每天回来看看。”

“二姐!你……我……”

晓雷的嗓音哽咽了。

“接、接住呀!”

晓仙又把手往前送了送。

晓雷终于伸出手去,将二姐手里的钱和房门钥匙接过来了。

“既然这样了,你要尽到责任。每天到街上去买点肉,或者买个鸡,炖给她吃。她需要营养,孩子也需要营养!”

晓仙对弟弟交代着。

晓雷点着头,一下又一下。大香呢,在一旁悄悄地抹着泪。

“不要哭,在月子里哭不好。”

晓仙宽慰大香。至今,她还没有称呼过她,不知道喊她什么好?一个民族的习惯,为什么能这样牢固地禁锢着人的心?要改变它,是这样地艰难!

晓仙走了。她把这间房子,把自己的这个王国,这片天地,慷慨地、却又是痛苦地让给弟弟和大香,自己住到医院里去了,代人家值夜班去了。每天,她回来一、两次,看看大香和婴儿,问上一、两句话,又走了。这间房子,在一天一天地变着。现在,几乎将完全改变她生活在这里时的面貌了。这些,她还不在意,不着急。使她着急的,发愁的,是那个至今仍未想出满意的解决办法来的最现实的问题:如何让这个孩子在这个世界上生活下去?

她是个妇产科医生,常有一些自己没生育孩子、却又很想孩子的夫妇来找她,要她留留心,注注意,如有人生下孩子自己不想带的,为他们抱一个。不知是有人窥见到了她这间房子里的秘密了呢,还是一种无意的巧合,今天,好几对夫妇找她,拜托她帮自己抱一个孩子。女孩也行,男孩更好。这,把她的心撬动了。是不是选一个人家,将这个孩子送了呢?弟弟和大香,吃了那么多的苦,这样艰难地把孩子生下来了。现在自己劝他们把孩子送给人家,他们会同意吗?不送人,又有什么办法呢?难道,他们能带着孩子回二仙湾去吗?难道,这个社会、这个民族,会容许他们结合吗?会容许这个孩子在他们身边生存下去吗?母亲已经去世了。难道还要让年迈的父亲,为这事气死不成吗?老人在镇子上已经抬不起头了,难道还要往他的头上压一块石头吗?不行,一定要动员晓雷和大香,把这个孩子送给别人。

她把今天来找她的几对夫妇,在心里默了一遍神。觉得其中一对条件不错。夫妇俩都是知识分子,中学教师。这年月,知识分子在社会上,在人们的眼里好象不吃香了。而在她的眼里,知识分子的形象仍然是崇高的。孩子能够在那样的父母身边长大,在那样的家庭环境里长大,将来一定是不错的,是有出息的。交给这样的家庭,选择这样的养父母,晓雷和大香,应该放心了。

这天晚饭后,她回到这间房子里来了。

“二姐,你吃过晚饭了吗?”

她进屋时,晓雷正把炖得拍烂的鸡肉,夹到碗里,送到床边,递到大香手里去。见晓仙回来了,他转过脸来,对着晓仙,这样问。

“吃了。”

“以后,你回来吃饭吧,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不了,到医院食堂里吃,方便,我吃了一、二十年的集体食堂,习惯了。”

说着,晓仙来到床前,躬下腰去,看看孩子。这小家伙来到人世间才一个星期,就长得很招人喜爱了,他没有烦恼,他无忧无虑,只要吃饱了奶,就睡得香香的。他哪里晓得,他的到来,使得父母亲吃了多少苦,遭了多少难!他哪里晓得,他的到来,给这么多人带来烦恼,带来忧愁。

不知怎的,这个平日里不喜爱孩子的独身女子的心,今天被这个孩子给搅动了,她突然生出一份爱悦孩子的情绪来,她不由自主地轻轻抱起孩子,亲了亲。生出才七天的孩子,在她的怀里,咧开小小的、红红的嘴巴,甜甜地、无声地笑了。

这时,站在一旁的晓雷,连忙开口说。

“二姐,这孩子生下来七天了,还没有个名呢!请你为他取个名吧?”

“名?”

突然,晓仙一怔,一切似乎又回到现实中来了。她一下子又记起了自己这次回到这间房子里来的使命。她轻轻地把孩子放下,踱步到窗前,面对窗外,伫立。她的心翻腾起来,对不对他们讲呢?该怎么对他们讲呢?孩子长得真可爱,他们能同意吗?会舍得吗?把这孩子送人,别说做父母的舍不得,自己的心也一时不实在,也舍不得呀!那么,是不是让他们把这孩子带在身边算了呢?不行呀,这孩子留在他们身边,无法向家族、向世人交代。自己全家人的脸都会无处放,都会有一种摆不脱、推不开的耻辱!

“二姐,你还没有为孩子想出一个好名来吗?”

晓雷看晓仙不做声,以为她正在思索给孩子取个什么名字哩!

“随便取一个,越贱越好。”

“越贱越好?”

“是啊,名贱人富哩!我们镇子上,那个叫狗仔的,现在不是成了一家大工厂的厂长了?”

“……”

晓仙没有回复弟弟的话了。她心里痛。

又是一阵沉默,又是一阵艰难的思索。她终于开口了:

“今天,有几个人找我……”

说到这里,她又把话咽下去了。

“找你做什么呢?”

硗雷问。

“有一对夫妇,条件很不错,都是中学教师。如果孩子生活在这样的家庭,长大后一定会……”

“二姐,你……”

这时,晓雷和大香,警觉地抬起头来了。

“你们,能带着这个孩子回二仙湾去吗?”

“……”

“不回二仙湾,又往哪里去呢?没有户口,你哪里也别想落脚。”

“……”

晓雷和大香,一直愣着。是啊,问题就是这样的严峻,这样的无情,这样的紧急,逼着自己马上回答。这不是二姐给自己出难题,这是现实给自己出的难题!

房间里,空气似乎凝固了,使人感到难以透过气来。只有躺在妈妈身边的小家伙,还不知晓人世间的事,还没有做人的烦恼,这时,他咧开小嘴巴,在独个儿笑哩!

突然,外面一片轰嚷声。

“快抓扒手!快抓扒手!扒手跑到这条巷子里来了!”

渐渐地,嘈杂的脚步声,轰轰嚷嚷的喊叫声,远去了。这个世界啊,真不宁静!或大轰大嚷的吵闹,或静悄悄地折磨着人的心。

外面,那喊声、叫声消失了,房间里又显得出奇的静。窗外那几团树影,溶进了沉沉的夜色。今天晚上,天上云很厚,不见月亮,不见星星。

晓仙一直站在窗边,似乎在平静地眺望着夜空,寻找着失去了的星星和月亮,而心的深处,却在翻江倒海,却在电闪雷鸣。一个个惊叹号和疑问号,交替着涌到她的面前。一场激烈的、痛苦的思想斗争,在这个独身女子的脑海里进行……

终于,她平静地、却又是十分果断地说出了这样的话:

“你们实在不愿把孩子送给人家,那就留给她吧。”

“谁?”

“我!”

晓仙突然把身子转了过来,面对着晓雷和大香。这太叫人感到意外了。当然,孩子能留在她的身边,是最恰当不过的。可是,她是一个尚未结婚的女子呀!将来,她还要找对象,还要结婚、成家的!带一个孩子到身边,对她找对象、对她成家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呢?一些离婚女子,为了重新成家时没有拖累,自己的亲生儿子都千方百计甩开,或推给男方,或交给父母。她竟然……二姐,我的好二姐,你的这份情,我们领了。但是,我们无论如何不能拖累你啊!

“怎么?不同意?”

“不不……”

“那,就给我吧!”

“不,不不……”

晓雷更急了。

“又同意,又不同意,你们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呀?”

“二姐,我、我们……你还没有成家呀!”

“成家?”

晓仙突然笑了,笑得很苦,很冷。她终于明白晓雷和大香的心思了。她坦然地向他们披露了自己的心迹:

“这一辈子,我已死了这条心。不结婚了!把孩子留给我吧,让我们两个相依为命!”

“二姐,你……弟弟,谢你了!”

说着,晓雷“咚”的一声,跪到了晓仙的面前。

“我们都是苦命人,快起来吧。”

晓仙将弟弟扶起来了。这时,大香悄悄地哭了。

“大香,别哭,月子里哭不好。”

“晓仙,只好让孩子长大后,来报答你,来感你的恩了。”

大香的眼泪,还是在往外涌。

“二姐,那就请你为孩子取一个名吧!”

晓雷又提出了前面提过的问题。

“对,请你为这个苦命的孩子取一个名吧!”

大香也激动地恳求晓仙了。

“关于这孩子的名字,我思考过几天了。”

“你讲,你快讲!”

晓仙停顿了一下,终于说出了她在心里思考了几天的、为孩子取的名字:

“这孩子,来到人世间,是这么的艰难。就叫他难难吧!”

“难难!我们的难难!”

这时,大香将孩子搂到怀里,亲着,吻着,忍不住伤心地哭了起来。

“大香,我讲过的,月子里哭,对身体不好。不要哭,要高兴,要笑。”

大香笑得起来吗?

晓仙自然也笑不起来,她哭了。

只有难难笑了。

“有废书废报、烂布子、烂鞋子、烂铜烂铁吗?”

外面地坪里,传来收破烂人的喊声。这声音撩得她心头麻乱呵!他又来了,来了。让不让他进屋呢?留不留歇宿呢?她爱他,想他,怜他。可是如今,她又怕他。大香的心里,七上八下地,不沉稳、不踏实、不安生了。

她正在剁猪草。外面响起这收破烂的喊声时,她心里一慌,险些将刀子剁到自己的手指上。她只好放下剁猪草的大菜刀,呆坐着。

“收烂铜烂铁、废书废报罗!”

外面又在喊。她知道,这是他在呼唤自己。这是他向自己发出的暗号。象过去他们之间的眼色、咳嗽声一样。这是他们两个人这个“民族”的语言。可怜的人儿,上回,你还没有吃够亏、受够罪吗?你为什么还往这里跑呢?

“有烂布子、烂鞋子、废玻璃瓶子有?”

这喊声更近了,更情切切了。似乎就在窗子边。大香的心里砰砰地跳着。应该让他进屋里来。转眼又是三个多月不曾见到他的面了。他瘦了些吗?他老了些吗?这三个多月里,他过得还好吗?他到晓仙那里去了吗?去看了难难了吗?难难长得怎么样了呢?长得胖不胖呢?该没有什么病痛吧?今年,他可是三岁多了呵!他上次来的时候讲,难难进幼儿园才四个月,就学会认三、四百个字了。是个聪明的孩子,幼儿园的老师们,可喜欢他了。那一回,他去看难难后,跑到这里来,和自己讲难难的一件事,逗得自己肚子都笑痛了。他说,难难有一天从幼儿园回来,高兴地喊:“妈妈,妈妈(他已喊晓仙做妈妈了),今天跑步比赛,我得了第二名。”晓仙也高兴了,连忙奖给他一个大苹果,又问:“多少人比呢?”“两个。”“两个人比,你得了个第二名呀!”当时,晓仙听了笑得伸不直腰来。自己听了晓雷讲完后,也笑得伸不直腰来。难难,我的又聪明又笨的难难啊!

孩儿是娘身上的肉。大香,也真想去看看难难。这是自己的孩子,这是自己和他的孩子!然而,自己怎么能去呢?以什么样的身份去呢?晓仙会欢迎自己去吗?她又怎么将自己向孩子介绍呢?难道,说我是他的舅妈(她是把晓雷说成是难难的舅舅的呀)?或者说,我是他的满外婆?这,这……

她想到这里,就感到脸热得很,就感到心跳得慌。她思念自己这个又聪明又笨的伢子,然而,她又只能把这思念孩子的泪水,往肚子里吞!

女人,再要强的女人,要与命运抗争,要改变自己的命运,要攻破这堵古老而坚固的、传统习惯势力筑成的大墙,有多难啊!大香,这个可爱的女人,这个倔犟的女人,这个追求新生活、向往新生活的女人,在与自己命运的抗争中,在这堵古老而坚固的封建势力的大墙面前,成了一个可悲的失败者。她来到小河边、竹山下的这栋屋子里,来到这个跛脚篾匠的男人身边,三年了。

难难满月以后,他们就回到二仙湾。天下虽然大,可是哪里有他们容身的地方呢?户口、粮证,两把大锁,把每一个人,都牢牢地锁到了一个地方,要挪动一下身子,不容易,何况是他们这样两个人呢?几个月的流浪,几个月的颠簸,使他们已经吃够了这份苦头了。大香,是一个有孩子的女人。她既有一颗爱恋男人的女人的心,又有一颗爱恋孩子的母亲的心。她放心不下难难,也思念着自己出走时留在家里的伢子!他还在读书吗?学习成绩怎么样?他外婆疼不疼他呢?他舅妈嫌不嫌弃他呢?

回来以后,一场更大的冲击,对着她来了。男、女两个家庭,两个家族,以及大队、生产队的干部,不容他们申辩,对他们采取强硬的措施,硬是把他们分离,硬是把她逼到这个大山里来了,逼到这条小河边来了,逼到这个陌生的男人身边来了。

她刚走到这幢屋子里的那天晚上,她没有上床睡,一直在窗子边站着。那个跛脚篾匠,怪可怜的。他也没有睡,坐在床沿上,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着闷烟。屋后的竹山里,却传来一声声凄凉的竹鸡的叫声。她知道,那不是竹鸡在叫,而是心上的人在呼唤自己!在二仙湾的时候,他们就常常使用这种语言。他上山去打柴时,常常轻轻地在她的窗子边装两声竹鸡叫。他下河去捞砂的时候,就轻轻地唱着“一条大河波浪宽”的歌子,从她的屋面前走过去,现今,他竟跟到这里来了,躲到这屋后的竹山里叫起来了。她心里真痛,真乱,真惆怅,真想开门出去,到竹山里去和他见面!然而,唉,唉唉!这不可能啊!这个陌生的男子。这个自己今天才见面的男子,就坐在床沿上,就守在自己的身边。

“你、你坐吧!”

什么时候,这个四十多岁的跛脚篾匠,替她搬来了一条凳子。

她目光淡淡地打望了他一下,没有坐。

“竹鸡快——竹鸡快——”

外面,又传来了凄凄凉凉、悲悲切切的竹鸡的叫声。她的心,象有人在撕扯一般地一阵一阵绞痛。

“你、你……”

那跛脚的男子又想说什么话。可是,终因底气不足,下面的话没有说出口来,便咽下去了。

屋子里沉默了一阵,后面的竹山里,又传来了竹鸡悲切切、情悽悽的呼叫声。你、你啊,喊什么鬼罗!叫什么腮罗!我能出来吗?你赶快回去吧,赶快回去吧!夜里,这竹山里有野物,莫被野物叼了去呀!不,不不!你不能走,我要见你!我要见你!……

她的心一阵阵的抽搐。

“天不早了,你、你是不是上床睏、睏、睏算、算、算了。”

啊,他讲话这样咬不出词来。原来,他不仅是一个跛子,还是一个结子(口吃)!

听得出,也看得出,跛脚男子是鼓起最大的勇气,才挤出这么一句话来的,声音低低的,总感到底气不足。她的心,被这句话拨动了一下,不由地转过脸去,瞟了他一眼。只见他低头站在她面前,样子十分的可怜。他,打单身打到四十七、八岁了。他也是一个男子,需要女人的温情,需要女人的抚慰啊!你能给他吗?你愿给他吗?她在心里痛苦地问着自己,却痛苦地回答不上来。

屋后的竹山里,那竹鸡的鸣叫声,终于消失了。他,也许已经走了,也许还没有走。他知道,自己再怎么呼唤,也是空的,她到了人家的屋里了,人家的身边了,是人家的人了。今天夜里是什么时候呀?是他们的新婚之夜!她那男人不守着她吗?能让她出来走吗?也许,这时候,她已经被那跛脚男人搂到怀里了……

她尖起耳朵,捕捉着从屋后竹山里传来的每一个声音。她真希望再听到这个声音啊!她那颗受伤的心,需要这个声音来触摸,来抚慰!她又真不想再听到这个声音,她怕自己的心伤得更重,更惨!

那声音再也没有从后山传来了。他真的走了。她象陡然间遗失了最珍贵的宝贝似的,胸脯感到闷,闷得透不过气来。

“你、你是不是嫌我的腿……”

象蚊子哼叫一样,跛脚男人又在她的身边轻轻地开口讲话了。原来他并不是结子,刚才是急的,急得讲起话来语不成句了。可怜的男人,你提出这样可怜的问题,叫她怎么回答你呢?她能回答你吗?

“我、我、我有钱,很、很、很多、很多钱。”

他又成了结巴子了。突然,只听到“砰”的一声,两叠很厚很厚的钞票,撂到了她面前的桌子上。伍元一张的扎成一叠,拾元一张的扎成一叠。每一叠都有寸把厚。这是他多少年四乡八寨地做篾工活积蓄起来的呀!

“这,这钱,全都、全都、给、给、给、给你!”

她转过脸来,平平静静地望着他,望着这个陌生的男子,望着这个可怜的男子。她不是被他的钱所诱惑了,而是被他这片心所震动了。猛地,她“咣咚”一声跪了下去,跪到了这个跛脚男人面前,“哇”的一声,痛哭起来。

那男子慌了,一双长年和竹篾皮打交道的、结满老茧的手,乱摆着。不知是马上扶起她来好呢?还是先让她这样哭一哭好呢?

他终于把她扶起来了,扶到了那张新被子、新帐子、新褥子、新枕头的床上……

跛脚篾匠经常外出做手艺。刚成亲那一阵,他不往远处去做,总是在近乡邻村做。每天早出晚归。夜夜都赶回到屋里来歇。湾子里一些爱讲歪栽话的人,总爱笑着说他:“趴(跛)子,白天一个班,晚上也是一个班,抓得真紧。不要只图眼前,把身体搞垮了呀。要顾顾长远!”“昨晚上那漂亮婆娘教会了你几手?你是新手,她可是个老师傅了。你要好好向她学呵!”讨个二路货,比讨个黄花女好。不是有这样的话:“黄花女只有个名,大嫂子才味死个人吗?”跛脚篾匠很有涵养,对旁人这些逗他的话,他一概不答话,只笑笑。每天晚上,照样回家来歇。久早的庄稼倍觉雨露甜,长年的单身男子感到女人格外亲!

屋后的竹山里,常有竹鸡叫。那“竹鸡快,竹鸡快”的声音,叫得她心头热,叫得她心头甜,也叫得她心头乱。白天,跛脚男人外出做手艺去了。她便揹着竹篮,装成出去扯猪草的样子,到后面的竹山里去了,去和他会面去了,去和他……开始,她不敢领他到屋里来,怕跛脚篾匠突然回来。一旦被他撞见,局面怎么收拾啊!后来,她掌握了跛脚男人的活动规律了。手艺人赚饭吃,上门给人家做手艺,三餐饭是要在人家屋里吃的。于是,她领他来到这幢房子里,自己做上几样好菜,摆上一壶烧酒,两个人面对面地坐在饭桌边,美美地吃上一顿饭。

一天加一天,一月复一月。转眼几个月过去了。这时,近乡邻村里,请人做篾活的,渐渐地少了。有时,跛脚篾匠一个月要在家里闲住十多二十天。眼看着结婚也有年把时间了,跛脚男人迷女人的劲头也稍稍减退了一些,加上手艺人靠做手艺赚钱养家,他不能老在家里闲着。慢慢地,他开始到远乡远村觅手艺活去了。路远了,脚又不方便,不能每晚都回来歇。有时,出去三天才回来一次;有时,则出去五、六天,七、八天再回家来住一、两天。

他还是经常来。不过,他不是在屋后的竹山里做竹鸡叫了,改变了“联络”方法。他挑起一担箩筐,收起破烂来了。这一来是要来与她会面,需要掩护;二来是生计所迫,他要吃饭,他要穿衣,他要零花。老往这里跑,误工误时,怎么行呢?这样一来,就一举两得了。

他第一次来这里收破烂时,正好碰上跛脚篾匠出外做手艺去了。走时,留下一句话,他要五天才能做完,才能回来。于是,她就落心落意地留他在这屋里住了几天,留他在自己的身边过了几天。到第五天上,她才打发他走。第一次是这样,第二次也很平安。没有想到第三次留他在这里住的时候,出事了。才留他歇了一夜,第二天中午,正当他们两人面对面坐在桌子边吃饭的时候。突然,外面地坪里,一轻一重脚步响。他一跛一跛地回来了。

这一刻间,她慌了,他也慌了。他想赶快脱身,拔脚往屋后面的竹山里跑。他正抬腿准备开跑时,被她喊住了:

“小四呀,你表姐夫回来了。”

这个精明、心细的女人,很快就镇定了。她知道,自己的跛脚男人,并不认识晓雷。随便向他介绍一下,这是自己的什么亲戚,不就搪塞过去了吗?

这个老实、厚道的篾匠,这个可怜又可爱的跛脚男人,真信了女人的话,扎扎实实地把晓雷当老表接待了,一次又一次地给他筛酒,给他敬烟。

“老表,我们这是头一回见面,来来来,碰一杯!”

他只好举起酒杯来,脸热热的,心慌慌的,和他来碰杯。

“来,再喝一杯。”

他又给晓雷筛酒了。

晓雷直摇头,说是不能再喝了,脸也红得更厉害了。以往,他喝酒,是不那么红脸的。这一回,不知为什么,脸红得象个关公。

“老表,你比我后生这么多,一杯烧酒子算什么!来,干一杯!”

他把杯子举起来了,想和晓雷再次碰杯。

晓雷还是摇头,硬是不肯把酒杯再端起来了。

“这是你表姐自己煮的酒。酒是蛮好的酒,味道正,又不太浓,不厉害。来,赏你表姐一个脸,也赏你表姐夫一个脸,把这杯酒干掉!”

他再一次地向他劝着酒。这时候,她不在桌子边,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他实在推辞不了,只好把这杯酒喝了。这时,他的脸更热了,心里更乱了。

饭后,他要走。跛脚“表姐夫”哪里肯放呢,硬是要留他到屋里歇。这大山里的人,特别纯朴,特别好客。

这一夜,他只好到这里歇下了。他睡在外屋,跛脚男子和她睡在里屋。他通晚未眠,浑身上下,象有火毛虫在爬。她呢?会睡得好吗?只有他,这个跛脚男人,大概睡得沉,睡得香,睡得好。因为他发现自己的漂亮堂客对他好些了,亲些了。当着表弟的面,称自己是她这位堂堂表弟的“表姐夫”了。

第二天,他走时,跛脚男子把他的徒弟送给他的一腿腊麂子肉,送给他,说这是伴酒的好菜,非要他收下不可。怎么也推不脱,他只好收下。

他送他。他腿一跛一跛的,送了他好远好远。

她也送了送他,送到小河边上,就回来了。一进屋,她就忍不住哭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有愧于跛脚男人的负疚心情,把她的心揪痛了,搅乱了。看来,骗人,虽然胜利了,胜利者的心里也不是很好受的!

没有不透风的墙。他们之间的秘密,终于被人识破了。那一天,他又来了。刚进屋不久,屋子外面就闯进来两个基于民兵,气势汹汹地揪着他的衣服,厉声问道:

“你是干什么的?经常到这里来,鬼鬼祟祟的!”

他哑了。

她也哑了。对方来得太凶了,太猛了。

正好这时候,跛脚男人从外面回来了。他连忙走上前去解释,去劝阻:

“别误会了,别误会了。这是大香的表弟,我的表弟!”

“王八!你这个死王八!你女人在屋里养的汉子,你还把他当老表待!”

这时候,跛腿男人也哑了。

民兵们把晓雷押走了,押到大队部去了。好夜深了,还没有把他放出来。只听到湾子里的一些人,在河岸上说:“打得厉害,身上没有一块好肉了,全被枯木棍子抽得稀巴烂了。”

“这汉子胆子真大,跑这么远来偷女人!”

“听说他们在二仙湾的时候就勾搭上了的,还养了一个崽哩!”

“那个男人,还是这婆娘原来那男人的侄儿子。”

“原来这女人是个臭货!”

“不臭,这么漂亮,又年轻,会嫁给这个快五十岁了的趴(跛)子吗!”

“这个男的,是地主崽仔哩!不然,民兵们会打得这么狠?”

“唉,女人,女人啊,害人精!真是养得人出,害得人死!”

有人“打击一大片”,莫名其妙地抱怨起世上所有的女人来了。

这时候,他和她,呆在自己的睏房里。一个站在窗子边流泪,一个坐在床头边抽闷烟。外面的这些话,不知他们听到没有。也许听到了,这一句一句可都是刺向他们的刀子,也许没有听到,他们的心里,已经插上了比这些刀子更加锋利的刀子!

突然,她转过身来了,“卟嗵”一声,跪倒在这个跛脚男人的面前。她涨着红肿的泪眼,对他说:

“你、你、你打我吧!打我吧!”

他呆呆地看着她。他没有打她。他的手落不下去呵!片刻,他竟躬下身子,用一双颤抖的手,想把她扶起来。

“你、你打我呀!狠狠地打我呀!”

她没有起来,她不愿起来。

“我、我……唉!”

说着,这个跛脚男人的手,没有去打跪在面前的女人,却重重地击到了自己的脑袋上。他内心痛苦极了,矛盾极了。他觉得这个女人平日对自己好,自己也对她好。你、你为什么还要对另一个男子好呢?我知道,你们过去很要好。但是,你归了我。你既然跟了我,你就要和他扯断关系啊!

“求你、求求你……”

女人用那双平日清亮照人的、现今红肿红肿的眼睛望着他说。他也怔怔地、感情复杂地望着她,等着她往下说。

“是不是请、请你去、去大队部一下,请他们放了他。”

“……”

他没有答应。他能答应她吗?到了这步田地,你心里还是想着他啊!还是疼着他啊!

“你、你去大队部讲了,放了他,我、我以后一定好好跟你过。”

“……”

他又点燃了一支烟。大口大口的烟雾,从他的口里吐了出来。他此刻的心里,就象这飘绕在面前的烟团,乱得很!这个当了王八的可怜的跛脚男子,正在痛苦地思索着:“自己是去大队部呢?还是不去?去,又怎么开口呀!这满村寨的人,会怎样地耻笑你呀?当了王八,戴了绿帽子,还光荣?这个地主崽仔偷了你的女人,还有功?你还跑来为他说情,为他来讲好话,为他请功,你还亲自跑来感谢他?”

女人的泪眼,又在他的眼前闪着,朝他放出哀求的光亮来。他实在不忍心了,终于痛苦地站起身来,往门外走去了。

……

那一回,你吃了多大的亏!一身被人家用梽木棍子抽打成那样。如今,才三个多月,你又来了。虽然,跛脚男人又外出做手艺去了,屋里没有其他的人。然而,大香的心里真乱,真不放心。三个月前的事,她还心有余悸。不知是让他进屋来好呢,还是不让他进屋来好?她一时打不定主意。

自己的这个篾匠男人,虽然腿脚不方便点,虽然年纪大一点。可是他心地好!他处处关心自己,处处体贴自己。自己闹出了那么大的事,他都谅解了自己。可不能再对他有二心了。如果再这样和晓雷牵扯下去,就太对他不住了!

难道,再也不见他的面了吗?不,不不,自己想见到他!早一晌,自己还为他做了一双鞋子。如今,还好端端地放在衣柜里,还没有交给他!自己给难难也做了一双鞋子。怎么到难难的脚上去呢?也只有通过他,让他给难难送去!是不是请他进屋来,把为他做的鞋子交给他,把为难难做的鞋子也交给他,请他马上给难难送去。还有,想问他最近去看了难难没有?难难长得好不好呢?然后,和他把话讲清楚,不能再这样拖下去了,请他忍忍心,断了这根线,再也别到自己这里来了……

“有烂布子、烂鞋子、废铜废铁有?”

这声音里带着几分悲哀和失望。看来,如果她再不接应,他准备走了。

她实在坐不住了,终于站起身来,急步向门外走去……

这几年,得这种怪病的人,越来越多。这家肿瘤医院里,病床常常排得满满的。要是没有门路,你患了这种病,休想在这里占一席之地,走完你生命的最后一段历程。

比起那些没有门路,住不进医院,只好寄宿到医院附近的农民家,每天排队来看门诊的人来说,晓雷算是幸运的。这家医院里,有他二姐的同学,二姐这个同学还是这家肿瘤医院的实权派哩。因此,他总算顺利地住进院了。

然而,这个顺利地住进了肿瘤医院的人,命运实在是太不幸了!他今年才四十五岁,正是壮年!他虽然有过事实上的婚姻经历,但他至今没有正经地娶过亲,成过家!他虽然给这个人世间,留下了自己的一滴骨血。但是,他一直不能堂堂正正地在他面前称爸爸!一晃,十年过去了。孩子今年整整十岁了!过去,他青春年少的时候,那沉重的包袱,搁在他的背上,使他不能在姑娘们面前昂首挺胸走路,扬眉吐气说话,多少婚姻的红线被掐断了。后来,他与她相好了,却又……现今,背上那个沉重的包袱甩掉了,他站在别人面前一般高了。可是,他却青春已逝,继而又患上了绝症……

住进这个医院,已经三个月了。病情日日见重。上个月,肺部动了一次手术,切去了肺叶上的癌肿块。为此,胸脯前的排肋骨都切断了两根。举刀的大夫是医院里有名的“一把刀”,也是姐姐的同学。他手术做得很认真。手术完成后,他很自信地说:“看来,你至少还可以活十年!”果然,手术后他的感觉好多了,饭也吃得多些了,精神也愉快些了,人也胖一些了。

然而,好景不长。一个月过去,他就感到肺部隐隐作痛。此后,一天比一天严重,一天比一天厉害。看来,癌细胞已经扩散。他在人世间的时间不会太久了。偏偏在这时候,他老父亲李慎之也病危了。弄不好,父子俩,会一齐和这个世界告别。

去年,二姐晓仙从那座山区的小县城,又调回到这座大城市,回到她原来工作的医院里上班了。她工作的医院离这家肿瘤医院,虽然不算近,但毕竟是在同一座城市。她每个星期到这里来看两、三次,送些吃的、用的、看的来,询问询问他的病情,问问他有什么困难,什么想法,宽慰宽慰他。娘死了,爹爹老了,别的姐妹和弟弟离得远,他自己又没有成家,没有妻子,没有其他可以来招扶他的人,关照他的人。全靠这位独身的二姐姐,给他送来人间的温暖。

今天,她又来了。手里,提着一个大网兜。里面,准又是装着一些吃的、用的。什么桔子汁呀,麦乳精呀,荔枝罐头呀……好心的二姐,又送这么多东西来做什么呀!你上次送来的,我都还没有吃完呀!

突然,斜靠在病床上的晓雷,那多日来失去光泽的眼睛,倏地一亮。他看到今天二姐的身后,还跟着一个男孩子。呵,那是难难,我的难难!二姐,你真是火眼金睛,能看到弟弟心里面的东西。我真想见见这孩子,见见我的难难!

以往,晓仙到这里来看他的时候,是从不带难难来的。尽管,她知道弟弟心里很想念他。然而,她怕带难难到他的身边来,触动他某一根神经,引起他痛苦的回忆,对他养病不利。今天,她为什么带难难来了呢?

上午,她收到妹妹晓婉拍来的电报。电文比发给弟弟晓雨的,要多几个字:父病危,他想难难,请带难难速归。她凝视着这一纸电文,心胸里热浪拍击!这短短的一行文字,有着多么复杂的内容。十年来,父亲一直在咒骂她,埋怨她,为什么要把这个孩子留在你身边!还不赶快送给别人,远天远地地送给别人。他叮嘱她,你可千万要积德,千万要修阴功,不要留他在身边了,更不能带回来,带回到二仙湾来,带回到我面前来,我不想见到这个孩子,见到这个不明不白的孩子!现今,他在弥留之际,为什么又这样地思念着这个他曾发誓不见的孩子呢?这一瞬间,晓仙好象窥视到了爹爹那极其复杂的、矛盾的心灵世界!这十年多来,他何尝不想见见这个孩子呢?这个孩子,是他的一条根!老人,在心里做了多么漫长的、痛苦的折磨和忍耐!

她决定带难难立即走,立即回到二仙湾去,立即回到病危的爹爹身边去。然而,这时候弟弟的病,也变得严重了。聪明的妹妹,你该没有给病中的哥哥发电报吧?爹爹病危的事,千万不能告诉他啊,他经不住这样的打击了!

动身前,她还有许多事情要做。她还要到矿山设计院去,还要去找他,和他去进行一次艰难的、短兵相接的、一针见血的谈判!现在,还很难预料,这场谈判的结果如何。不过,她是自信的。她是相信自己的眼力的!在许多许多事情中,她是把来医院看晓雷摆在第一位的。看来,他们姐弟间见面的机会,不会有很多了。老天,你为什么这样不公平啊,把人间的许多许多的不幸,全集中到他一个人的身上!

这回,带不带难难去呢?她左思右想,决定把难难带给他去看看。这次难难要跟自己回去,说不定从老家回来后,不幸就会降临到这间病房里,降临到这个苦命的、一辈子也没有伸直腰来的人身上。到那时,他没有见到自己的骨肉,是不会闭眼的!难难,是他唯一的一点安慰!

于是,她终于把难难带到这家医院来了,带到这间病房里来了,带到他的面前来了。

难难,这个刚满十岁的孩子,长得很高了。比他实际上的姑姑、心目中的妈妈、也是生活中的妈妈晓仙,矮不多了。他很聪明,在本市一所重点小学读五年级。成绩,在全年级的二百多名同学中,是名列前茅的。每当晓雷听到这些,心里就格外的开阔,眼前就特别的明亮。

此刻,难难跟在晓仙身后,来到了晓雷的病床前了。

“舅舅。”他很自然地、很顺口地喊着。

“嗯,嗯。”晓雷望着面前的难难,直点头,眼睛也潮湿了……

谁又能猜测得到,这时候,那病房外面的窗子边上,还站着一个人呢?此时此地,她的泪水簌簌而下。

对,她是大香。难难的亲妈妈。

那一回,她喊晓雷进屋,送给他两双鞋。一双是给他的,一双是托他给难难送去的。她强忍着心头的痛苦,含着眼泪对他说:

“往后,我们、我们少见面吧。”

“为什么?”

“我一定把你记在心里。你也就把我记在心里吧。”

“……”

他呆了。

“难难那里,你要常去看看,你去看他,方便。我、我只能在梦里见到他了。”

女人哭了。

男人也流泪了。他愣了一阵后,用湿湿的眼睛看了看这间舒适的小屋,看了看她又微微翘了起来的肚子。是啊,那位跛脚的篾匠,是一个老实的汉子,好心肠的汉子!自己,不能再这样和大香不清不白地牵扯下去!那样,太对不住这个憨厚的、心地善良的跛脚篾匠,也使得大香为难!他终于点了点头,表示理解地朝大香点了点头。然后,拿起那两双鞋,流着泪,走了。

他再也没有来了。屋前的坪地里,再也没有听到“收烂铜烂铁罗”的喊声了。屋后的竹山里,再也没有听到那“竹鸡快——竹鸡快——”的情切切的叫唤声了。她的心里,有时候涌上来一种轻快之感,轻松之感,觉得有一桩什么很棘手的事、很麻烦的事、很不好处理的事,终于很顺利地处理好了。然而,更多的时候,她的心里涌动的,是一种难以忍耐的怅然。好象自己的生活里,突然缺少了一项重要的内容似的。做事颠三倒四的,吃饭不香不甜,品不出是什么滋味。夜里,常常做梦。那真是一个梦幻的世界。有时,梦见他骑着特高特大的马,一跃一个山头地跑到自己面前来了,她扑上去,一头栽倒在他的怀里。他张开双臂,紧紧地搂着她。他的臂膀是那样的有力量。她兴奋得笑了,醒了。一看,自己是躺在跛脚男人的怀里。跛脚男人也醒了,看见她笑,忙问:“笑什么?你笑什么?刚才,你一定做了一个好梦。”她没有回答他。眼睛已经湿了。有时,她梦见他变疯了,到处疯疯癫癫地跑,到处疯疯癫癫地笑,见人就讲:“我有婆娘,我有漂亮的婆娘。我的婆娘叫大香,被大山里的一个跛子篾匠抢走了。各位父老兄弟,你们要主持正义呀,帮我把婆娘夺回来,帮我把大香夺回来呀!”猛然间,她觉得自己被他一把抱住了。他大喊着:“跟我回去,跟我回去!你是我的!你是我的!”她吓出了一身冷汗,醒了。一看,自己确实是被一个男人紧紧地抱住了。但不是他,而是跛脚男人……

尤其是刚刚把线扯断的那半年、一年里,她过得特别的艰难。有几回,她在河边洗衣,从别人谈话中听到,有一个瘦长子收破烂的,收到她们那里,就打转身了,不敢往上面那篾匠师傅的屋里去了。好多人都认出他来了,他就是上回被民兵捆起来狠狠地打了一餐的那个地主崽仔哩!他怕是吸取教训了,不敢再往那屋里挪脚了。那些谈话的人,也许是无意议论,也许是有意透露。她听到,心一阵阵的紧,也不知道衣服是怎么洗完的,也不知道衣服洗干净了没有。她高一脚,低一脚地跑回到屋里,蒙起被子哭起来。

跛脚的男人从外面做手艺回来了,见她倒在床上哭,焦急地站在床边,问她:

“你怎么啦?你怎么啦?伢子他娘,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这时,跛脚篾匠做了爸爸了。他心里是幸福的。他很感激这位女人。

大香只是哭,没回丈夫的话。她怎么好向丈夫说呢?能说自己心里想他吗?

“我这就去,喊个郎中先生来给你看看。”

说着,那汉子一跛一跛地往门外走去了。

“回来!”

她发疯似地喊。

他回来了,老老实实回来了。规规矩矩地站在床边,怔怔地望着女人,不知如何是好。

她一下从床上爬起来,扑倒在跛脚汉子的怀里,哭得更伤心了……

有一次,屋前的地坪里,突然传来了喊收破烂的声音。她细一听,这声音很陌生,不是他。可是,她在屋里站不住了,冲冲地走出门来了。一看,她的耳朵没有辨错,不是他。她的心里一阵慌乱,一阵惋惜,她多么希望这是他,这就是他呵!

一晃,六、七个年头,艰难地过去了。他们一直没有见面了。以后的那些年头,她心里虽然一年比一年平稳一些了。但是,这二千多个日子里,她哪一天没有在心里念一念他呢?他以后一直没有婚娶,一直独身过日子。她知道这些后,心里一直不安。好象这是她的罪过,是她给他造成这样的局面,是她欠了他的债。做为一个女人,她还有一颗母亲的心,她经常在心里计算,难难今年多少岁了。她经常在心里头思念,这伢子生活得怎么样?该上学了吧?该读三年级、四年级了吧?成绩好不好呢?还象在幼儿园那样,招老师喜欢吗?他听不听他姑姑——现今这妈妈的话呢?他们母子间的感情好不好呢?

前几天,她在二仙湾生下的、现今仍然住在二仙湾的大伢子,要订婚了。他特意跑到竹溪湾来,征求妈妈的意见。她在和儿子的谈话中,从儿子的嘴里听到,这个自己多年来一直思念的他,患了绝症,住到了这座城市的肿瘤医院。他父亲病危了,给所有在外的崽女发了电报,独独没有给他发电报。说是他的病已经很重了,经受不了这样的刺激了。

这些话,儿子可能是无意说出来的。而到了妈妈的心里,就不同寻常了。这个女人的心海里,掀起了滔天巨浪!她决心去看他,决心坐火车、搭汽车去看他。

跛脚男人已经年近六十岁了,没有再出外做手艺了。她到这里和跛脚男人生的儿子,也已经六、七岁了,读书了。家里没有太多的拖累,可以离得开身了。她对男人说:“二仙湾的伢子相了一门亲,要订婚。我要过去帮助打打招呼,过几天就回来。”

“好,好好。”

跛脚的老汉直点头。

她收拾了一下,把自己这些年的一点积蓄全拿了出来,又到跛脚男人那天夜里交给她的两叠票子中,抽出了好几张工农兵,很谨慎地将这些钱钞,放进自己贴身的内衣口袋。然后,便出门了。

这个苦命的女人,就象当年一个人远天远地跑到洞庭湖边去看那个右派分子男人一样;麻起胆子,一个人跑到这座大城市来了。有话说:“路在嘴上”。要是在他们那个乡下,她凭着自己这张甜甜的嘴巴,什么地方也是能问到的。可是,一来到这座大城市后,她那张甜甜的嘴巴,不起作用了。她那一口乡里的土话,别人听不懂。好在她是上过学的,是个高小毕业生。她用笔把自己要去的地方,写在一张小纸上。问路时,就把这张小纸片掏出来,往别人面前一送,别人就回她的话。城里人说的那口官话,她是听得懂的。

终于,被她寻到这里来了,寻到这家座落在城市西郊的肿瘤医院里来了。终于,她出现在这间病房门口了。她看到了那个斜靠在病床上的瘦长个子的男人。啊!你怎么变成这个模样了!简直叫人不敢相认了。是这些年的苦闷把你害的!她真想一下扑过去,搂住他痛快地哭一场!

然而,没有。她看到了,他的床边,还站着两个人。那个四十多岁的女人,是晓仙。晓仙身边那个十来岁的伢子是谁呢?莫不是他?是难难?难难你长得这么高了,长得快有妈妈这么高了。你也是个高个子啊,将来一准有你爸爸这么高!

她听到,他和他在说话了。他喊他“舅舅”。这伢子真是难难,真是自己的难难啊!这一瞬间,她恨不得一个箭步冲过去,搂住难难,也搂住他!她要告诉难难,要告诉自己的孩子,他不是你的舅舅,是你的爸爸,是你的亲爸爸!

她没有进去。她不能进去!那里,还站着晓仙。这个年纪和自己差不多的女人,会怎么看自己呢?当年,她是既怜自己,又恨自己的!

她的两条腿象打摆子一样,不住地抖动。她从门边走到窗子边。站在窗子边,好象更方便一些,更隐蔽一些,离他躺着的那张病床也更近一些。里面的谈话声,自然也就听得更真切一些。

难难和晓雷的对话声,一句一句传出来,象尖刀一样扎在她的心里。生活里,为什么有那么多的痛苦!她远山远水寻到这里来,见到了他,也见到了自己的儿子,心里应该欣慰,应该高兴。为什么进入自己心里的,却是这般的痛苦!这也是人间那千千万万种痛苦中的一种吧?

啊,晓仙领着难难从病房里走出来了。难难,你妈妈来了,你的亲妈妈来了。现在躲在这窗子边上,想见你,想亲你,又不敢见你,不敢亲你啊!晓仙,你现在要把他带到哪里去呢?你行行好,积积德,别把他带走啊,他是我的孩子,他是我和晓雷的孩子!

看到难难跟着晓仙从病房里走出来了,大香,这个从大山里寻到这里来的女人的心里,一时发起毛来。不知是该走进病房去看这个自己五、六年不曾见面的他呢,还是该跟在难难的身后边,多看几眼自己生下不久就离开的孩子!

他,横直躺在病床上,不会走。而难难,你再不多看几跟,就走了,就很难见到他了!十年来,她想他想得发疯,想得多少次从梦中哭醒来。如今见到他的面,这可是非常难得的机会啊。自己应该跟上去喊他,跟上去认他!

她没有喊他,没有认他,但悄悄地跟在他们身后走来了。出了走廊,穿过院中的小花园,就是医院的大门口了。外面,就是公路,就是公共汽车站了。她一步一步地跟在他的身后走着。心里象是台风袭击的大海,一排排冲天的波浪,不停地拍击着堤岸,拍击着礁石,扬起万丛水花,化为细粉般的水雾,模糊了一方天,一方地……她真想几步跑上去,一把抱住自己的亲骨肉。然而,脚步沉沉的,她不敢冲上去。她真想大声呼喊:“难难,你等等,你亲妈妈来看你了!”然而,两块轻薄的嘴皮,这时候变得那样的厚重,怎么也启不开!她真恨她自己,为什么这样的胆小,这样的没有一个母亲的勇气,连自己的亲生儿子也不敢去认!

“晓仙!”

晓仙拉扯着难难的手,走到医院大门的时候,身后突然有人喊她。那是她的同学,在这个医院里工作的医生。

晓仙转过身来了,回过头来了。她在看她同学的同时,看到大香了。晓仙一下子傻了眼。大香也一下子傻了眼。两个人全都呆呆地站住了。“鬼婆子,你、你傻什么眼呀,是我在喊你呀!”这时,晓仙的这位女同学,兴冲冲地走到晓仙面前来了,重重地在她的肩膀上拍了一巴掌。

她只淡淡地朝同学笑了笑,又定定地望着前面的女人了。这位同学,这时候才发现,晓仙的面前,站着一个乡下女人。刚才,她是发现了这个乡下女子才傻了眼!她这个同学,迷惘地望着晓仙和那个乡下女人。

“是,是你、你……”

晓仙终于艰难地吐出了两个字。

大香仍然象傻子似的望着晓仙。这时候,难难也转过身来了,奇怪地看着妈妈和面前这个陌生的女人。

“你、你是寻到医院里来看、看……”晓仙吃力地说着,还是没有把话全说出来。

大香的眼眶里,一下子涌上来两眶泪水。

“刚才,你、你一直跟在我们身后?”

大香含在眼眶的热泪,终于溢出来了。

“妈妈,她是谁呀?她也是到医院里看舅舅吗?”这时,难难偏着头在问晓仙了。

怎么回答孩子呢?晓仙为难了,大香也为难了。

“妈妈,她是舅舅的什么人呀?也是舅舅的亲人吗?”

晓仙,终于在难难面前,点了点头。

“那她是我的什么人呢?我该喊她做什么呢?”难难又问开了。

“她、她是你的姨,她是你大香阿姨!”

晓仙这样对难难说。

难难怔怔地望着面前的这个乡下女人。望着这个自己从来没有见过面的姨。

“难难,快喊呀,快喊大香阿姨呀!”

晓仙用手抚摸着难难的头说。

难难的嘴唇儿动了动,没有喊出声来。孩子如果是在三、四岁的时候,母亲叫他喊什么就喊什么,喊谁就喊谁,而且喊得那样顺口,那样甜。到了六、七岁,上学了,再要他喊人,就显得困难一些了。现在,十岁了,小学毕业生了,嘴巴不及三、四岁时灵活了,喊起人来碍口些了,特别是头一回见面的人,头一次喊他做什么时,更是难开口。

“大、大香阿姨。”

憋了好大一阵,难难终于喊出口来了。

“难难!”

大香,这个胸脯里强压着一团感情火焰的女人,伸出双手,颤抖着身子,向自己日夜思念的、不敢相认的孩子,扑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