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诗
月影儿快要圆时,
春风吹来了一番花信。
我便踱往那西子湖边,
汲取了清洁的湖水一瓶。
我攀折了你这枝梅花
虔诚地在瓶中供养,
我做了个巡礼的蜂儿
吮吸着你的清香。
啊,人如要说我痴迷,
我也有我的针刺。
试问人是谁不爱花,
他虽是学花无语。
我爱兰也爱蔷薇,
我爱诗也爱图画,
我如今又爱了梅花,
我于心有何惧怕?
梅花呀,我谢你幽情,
你带回了我的青春。
我久已干涸了的心泉
又从我化石的胸中飞迸。
我这个小小的瓶中
每日有清泉灌注,
梅花哟,我深深祝你长存,
永远的春风和煦。
第一首
静静地,静静地,闭着我的眼睛,
把她的模样儿慢慢地记省——
她的发辫上有一个琥珀的别针,
几颗璀璨的钻珠儿在那针上反映。
她的额沿上蓄着有刘海几分,
总爱俯视的眼睛不肯十分看人,
她的脸色呀是白晳而丰润,
可她那模样儿呀,我总记不分明。
我们同立过放鹤亭畔的梅荫,
我们又同饮过抱朴庐内的芳茗,
宝叔山上的崖石过于嶙峋,
我还牵持过她那凝脂的手颈。
她披的是深蓝色的绒线披巾,
几次地牵挂着不易进行,
我还幻想过,那是些痴情的荒荆
扭着她,想和她常常亲近。
啊,我怎么总把她记不分明!
她那蜀锦的上衣,青罗的短裙,
碧绿的绒线鞋儿上着耳跟,
这些都还在我如镜的脑中驰骋。
我们也同望过宝叔塔上的白云,
白云飞驰,好象是塔要倾崩,
我还幻想过,在那宝叔山的山顶
会添出她和我的一座比翼的新坟。
啊,我怎么总把她记不分明!
桔梗花色的丝袜后鼓出的脚胫,
那是怎样地丰腴,柔韧,动人!
她说过,她能走八十里的路程。
我们又曾经在那日的黄昏时分,
渡往那白云庵里去叩问老人。
她得的是:“虽有善者亦无如之何矣”,
我得的是:“斯是陋室惟吾德馨”。
像这样漫无意义的滑稽的签文,
我也能一一地记得十分清醒,
啊,我怎么总把她记不分明!
“明朝不再来了”——这是最后的莺声。
啊,好梦哟!你怎么这般易醒?
你怎么不永久地闭着我的眼睛?
世间上有没有能够圆梦的艺人?
能够为我呀图个画图,使她再生?
啊,不可凭依的哟,如生的梦境!
不可凭依的哟,如梦的人生!
一日的梦游幻成了终天的幽恨,
只有这番的幽恨,嗳,最是分明!
第二首
姑娘哟,你远隔河山的姑娘!
我今朝叩问了三次的信箱,
一空,二空,三空,
几次都没有你寄我的邮简。
姑娘哟,你远隔河山的姑娘!
我今朝过度了三载的辰光。
一冬,二冬,三冬,
我想向墓地里呀哭诉悲风。
第三首
梅花,放鹤亭畔的梅花呀!
我虽然不是专有你的林和靖,
但我怎能禁制得不爱你呢?
梅花,放鹤亭畔的梅花呀!
我虽然不能移植你在庭园中,
但我怎能禁制得不爱你呢?
梅花,放鹤亭畔的梅花呀!
我虽明知你是不能爱我的,
但我怎能禁制得不爱你呢?
第四首
湖水是那么澄净,
梅影是那么静凝,
我的心旌呀,
你怎么这般摇震?
我已枯槁了多少年辰,
我已诀别了我的青春,
我的心旌呀,
你怎么这般摇震?
我是凭倚在孤山的水亭,
她是伫立在亭外的水滨,
我的心旌呀,
你怎么这般摇震?
第五首
你是雕像么?
你又怎能行步?
你不是雕像么?
你怎么又凝默无语?
啊啊,你个有生命的
泥塑的女礼节衹!
第六首
星向天边坠了,
石向海底沉了,
信向她心殒了。
春雨洒上流沙,
轻烟散上云霞,
沙弥礼赞菩萨。
是蔷薇尚未抽芽?
是青梅已被叶遮?
是幽兰自赏芳华?
有鸩不可遽饮,
有情不可遽冷,
有梦不可遽醒!
我望邮差加勤,
我望日脚加紧,
等到明天再等。
第七首
你是生了病么?
你那丰满的柔荑
怎么会病到了不能写字?
你是功课忙么?
只消你写出两行,
也花不上一二分的辰光。
你是害着羞么?
你若肯写个信简,
我也要当着圣经般供奉。
你是鄙夷我么?
嗳,我果是受你轻鄙,
望你回个信来骂我瘟厮!
第八首
你默默地坐在我的身旁,
我顾虑着他们不好盼望。
你目不旁瞬地埋着头儿,
你是不是也有几分顾虑?
我的手虽藏在衣袖之中,
我的神魂已经把你抱拥。
我相信这不是什么犯罪,
白云抱着月华何曾受毁?
第九首
我的眼睛在无人处瞥着你时,
我是在说:我爱你呀,妹妹!妹妹!
我看你呀也并没有什么惊异。
你眼中送出的答词,也好象是:
哥哥哟,哥哥哟,我也爱你!爱你!
第十首
你手上的冰感呀,还留在我的手上,
你心上的冰感呀,又移到我的心上。
你虽是不关痛痒,我怎能不痛不痒?
你虽是不痛不痒,我怎能不关痛痒?
我已经等了八天,你总是不写回信。
你真冷真冷真冷,比这寒天的深夜还冷!
我如今跨着一个火盆,呕着我的寸心,
我这将破未破的寸心,总在我胸中作梗!
啊,我只好等到明天,我又怕等到明天:
明天也没有回信来时,那是多么危险!
后天是星期,或者她是没有空闲,
要到星期来时,她才有写信的时间?
第十一首
啊,她的信儿来了!
我的心儿
好象有人拍着的
皮球儿般跳跃。
我在未开信前,
匆匆地
先把她邮简儿上的名儿
亲了半天。
啊,你邮简口上的信胶!
她的芳唇
是曾经
把你吻了!
啊,她说是:“因校中功课很忙,
要到星期
才有空的时间呢,
要请先生原谅”。
啊,我有什么呀不能原谅?
你这玉缄一封
好象是腾黄飞下九重,
我要没世地感恩不忘。
她说是:她平日读我的文章,
早知道
我的学问很好,
以后的赐教还望常常。
啊,她哪知
我在她的面前
(啊,腼腆!)
只是个无知的乞儿。
她说是:我到了西湖,
她真真觉着
幸福,
她愿我能在西湖长住。
啊,这真是道破了我的肺腑,
假使是我能长住
伴你读书,
我愿意死在西湖。
她教我春假时再来,
西湖里
很美丽的花儿
那时候已经都开。
啊,春假哟,你快,快!
西湖里
即使没有花儿,
我是怎得不来?
第十二首
默默地步入了中庭,
一痕的新月爪破黄昏。
还不是燕子飞来时候,
旧巢无主孕满了春愁。
第十三首
啊,明珠暗投!
罢休,
我是不在呀她的心头!
我求她立地回音,
她却是不肯遵守。
空空又等了一周!
啊,春风哟!
你纵有归来时候,
为甚要向我温柔?
我身在半淞园,
心在西湖边上履走,
遨游那破牢愁!
第十四首
北冰洋,北冰洋,
有多少冒险的灵魂
死在了你的心上!
第十五首
啊,我骂你无赖的邮差!
为甚只送些不打紧的信来?
哦,奇怪,无赖的邮差!
你偏偏在和我们斗才!
你把她的信简儿藏在报中,
空使我又饱受了一番心痛。
啊,我骂你个聪明的败种,
你以后要好生郑重!
第十六首
(春莺曲)
姑娘呀,啊,姑娘,
你真是慧心的姑娘!
你赠我的这枝梅花
这样的晕红呀,清香!
这清香怕不是梅花所有?
这清香怕吐自你的心头?
这清香敌赛过百壶春酒。
这清香战颤了我的诗喉。
啊,姑娘呀,你便是这花中魁首,
这朵朵的花上我看出你的灵眸。
我深深地吮吸着你的芳心,
我想——呀,但又不敢动口。
啊,姑娘呀,我是死也甘休,
我假如是要死的时候,
啊,我假如是要死的时候,
我要把这枝花吞进心头!
在那时,啊,姑娘呀,
请把我运到你西湖边上,
或者是葬在灵峰,
或者是放鹤亭旁。
在那时梅花在我的尸中
会结成五个梅子,
梅子再迸成梅林,
啊!我真是永远不死!
在那时,啊,姑娘呀,
你请提着琴来,
我要应着你清缭的琴音,
尽量地把梅花乱开!
在那时,有识趣的春风,
把梅花吹集成一座花冢,
你便和你的提琴
永远弹弄在我的花中。
在那时,遍宇都是幽香,
遍宇都是清响,
我们俩藏在暗中,
黄莺儿飞来欣赏。
黄莺儿唱着欢歌,
歌声是赞扬你我,
我便在花中暗笑,
你便在琴上相和。
(莺之歌)
“前几年有位姑娘,
兴来时到灵峰去过;
灵峰上开满了梅花,
她摘了花儿五朵。
她把花穿在针上,
寄给了一位诗人,
那诗人真是痴心,
吞了花便丢了性命。
自从那诗人死后,
经过了几度春秋,
他尸骸葬在灵峰,
又迸成一座梅。
那姑娘到了春来,
来到他墓前吊扫,
梅上已缀着花苞,
墓上还未生春草。
那姑娘站在墓前,
把提琴弹了几声。
刚好弹了几声,
梅花儿都已破绽。
清香在树上飘飏,
琴弦在树下铿锵,
忽然间一阵狂风,
不见了弹琴的姑娘。
风过后一片残红,
把孤坟化成了花冢,
不见了弹琴的姑娘,
琴却在冢中弹弄。”
(尾声)
啊,我真个有那样的时辰,
我此时便想死去,
你如能恕我的痴求,
你请快来呀收殓我的遗尸!
第十七首
我苦醉了终宵,我也苦睡了终宵,
无端地又牵惹了一天的烦恼——
啊,姑娘呀,不料你晨来却早!
见你面,便禁不着向你相告:
“啊,我昨宵是真真醉了!”
啊,你回答我的呀,那嫣然一笑!
我把行期改到了明朝,
专是为的你呀,你知不知道?
我的痴心,嗳,实想在西湖终老。
月轮对着梅花有如渊的怀抱,
欲诉,又碍着星星作扰。
如今是花信已遥,月也瘦了。
第十八首
我看她这回的来信
少称了几声“先生”,
啊,我可爱的呀,我的生命,
我谢你把我未当老人!
我虽然早生了十年,
我的青春纵去也还未远;
去年开罢了的蔷薇花
还得在今年再见。
我的花要永远为你畅开,
我常住的青春已经再来,
我不稀罕他诗圣们的襟怀,
我也不叹诉我的生沦苦海。
啊,我的生命呀,我的可爱,
我的心花要永远为你畅开。
你少称了我几声“先生”呀,
啊,我是哟,多么愉快!
第十九首
我同时放出的传书鸽子一双,
雄的已经飞回,雌的却无影响。
她是在长途中遇着了鹰雕?
还是误飞到何处的荒岛?
我遣她去取个梦的画图,
她可是在梦中迷了归路?
嗳,我安得她是她的哥哥,
他爱我,她却不肯爱我。
第二十首
有一封挂号的信件来了,
我以为是她的相片寄到,
啊,却原来有人请图醉饱。
啊,我只好向我自己冷嘲。
接信时是那么的呀心跳,
见信后又这般的呀无聊。
乐园在一瞬之间坍倒掉,
啊,我只好向我自己冷嘲。
第二十一首
我看她的来信呀,
有一个天大的转徙:
前回是声声“先生”,
这回是声声“你”。
啊,“你”!啊,“你”啊,“你”!
这其中含蓄着多么的亲意!
只这点已经是令人心疼,
更何况还赠了梅花一枝!
我把她比成梅花,
寄送了一首诗去,
她却是赠我一枝梅花,
还问我欢不欢喜!
她说她喜欢我的新诗,
不知她是曾否会意?
她赠我的这枝梅花,
是花呀,还是她自己?
第二十二首
梅花的色已褪了,
梅花的香已微了,
我等她的第三函,
却至今还不见到。
邮差过了两遍了,
送来了些东邦的时报,
这样无聊的报章,
我有什么呀看的必要!
我每次私自开缄,
吮吸这梅花的香气;
我怕这香气消时,
我的心是已经焦死。
我翻读些古人的恋诗,
都像我心中的话语,
我心中有话难言,
言出时又这般鄙俚!
啊,春风哟,你是那样的芬菲,
你吹来邻舍的兰香清微,
我却不能呀吹出一首好诗,
咏出她丰腴的静美。
我毕竟是已到中年,
怎么也难有欲滴的新鲜。
也难怪她不肯再写信来,
翩飞的粉蝶儿谁向枯涧?
第二十三首
我又提心地等了半天,
时或在楼头孤睡,
时或在室中盘旋。
她写信是惯在星期,
今天是该信到时,
我的希望呀已经半死!
邮差已送了三封信来,
但她的却是不在,
这个哑迹谜儿真费寻猜!
或许是挂号费时,
我还得平心地等到夜里,
但这如年的辰光如何度去?
我读书也没有心肠,
哪更有闲情去再做文章?
啊,你是苦杀了我呀,姑娘!
也难得你有那样的冰心,
你的心怕比冰还坚冷。
骀荡的春风哟,你是徒自芬温!
我明知你是不会爱我,
但我也没可奈何:
天牢中的死囚也有时唱唱情歌。
像这样风和日暖的辰光,
正好到郊原里去狂倾春酿,
啊,我的四周呀,但已筑就了险峻的高墙。
我的心机沉抑到了九泉,
连你信中的梅花也不敢再去启验,
它那丝微的余香太苦刺了我的心尖。
人生终是这样的糊涂,
盼得春来,又要把春辜负,
啊,有酒,你为甚总怕提壶?
偶尔有甚声丝,
总疑是邮差又至,
我一刻要受千遍的诈欺。
我想来真是痴愚,
等封信来又有什么意思?
啊,我也实在呀没有法子!
第二十四首
春风哟,我谢你,谢你!
这无限的苦情
也是你给我的厚赐。
我坐看着这瓶里的梅枝
渐渐地,渐渐地,向我枯死。
我到此还说什么,
这无限的苦情
我把它在心头紧锁,
我也止住了我的哀歌,
要看它究竟把我如何!
第二十五首
新鲜的葡萄酒浆
变成了一瓶苦汁,
姑娘哟,我谢你厚情,
这都是你赐我的。
人如要说我痴愚,
我真是痴愚到底,
我在这旷莽的沙漠里面,
想寻滴清洁的泉澌。
我新种的一株蔷薇,
嫩芽儿已渐渐瘦了,
别人家看见我的容颜,
都说是异常枯槁。
我是怎得呀不枯,不瘦?
我闷饮着这盈盈的一瓶苦酒。
啊,我这点无凭的生命哟,
怕已捱不到今年的初秋。
第二十六首
啊,是我自己呀把她误解,
她是忙着试验呀才没有信来。
她的来信这回是分外葱茏,
她的热情微微像春风闪动。
她说是诗人最真,
要像我才算是一个诗人。
她说是我年纪虽然大些,
但还是一个孩子。
她说是她望我做她哥哥,
她真的要做我的妹妹;
啊,姑娘呀,你就做我的妈妈,
你也些儿无愧。
她乐意做司春的女神,
她完成我的新诗,
但她又谦逊一回,
说她是一点也不知道的女儿。
啊,女儿,妹妹,母亲,
我想叫你呀千声万声!
我真是幸福到可以死了,
我的信还亏你为我保存!
啊,我的心哟,你又在痛些什么?
你是不是因为做了哥哥?
这哥哥却是有些难做呀,
你知道么?不知道么?
第二十七首
沉深的地狱化成了天堂,
我的妹妹哟,我的姑娘!
啊,晚风是这样的清香,
无声的音乐在空中荡漾,
欢笑笑满了我的玻窗,
邻舍的时钟也发出悠扬的声响。
啊,一瞬化为了久长,
无限的哀情已不知逃向何方?
啊,姑娘哟,我的姑娘!
我的姑娘哟,我的女王!
沉深的地狱化成了天堂!
第二十八首
我凭依着南窗远望,
西方的天际一抹斜阳,
那儿是蔷薇花的故乡,
那儿有金色的明星徜徉。
晚风哟,你是这样的清凉,
少时顷你会吹到那西湖边上,
你假如遇着了我那姑娘,
你请道我呀平安无恙。
第二十九首
我又等了呀许久,许久!
你说你无论怎么事忙,
也要写给我一行,两行。
你怎么又不肯遵守?
你是要等到夜深才写?
你是怕在人的面前,
使你的心情被人看见?
或者你还是要等到星期?
我心想到西湖的计划,
我现在已决心抛弃,
我怕的是见了你时,
我们的心情反要破卦。
你赠我的梅花已经枯了,
我暗暗地生出了几分哀想;
幸好有袅袅的余香
到如今还未尽消。
啊,人是同这梅花一样!
纵使是临到春来,
又赢得一番的花开,
但我试问是谁能久长?
姑娘呀,你既是我司春的女神,
为甚又吝惜你的和风,
使我常常地被冰霜抱拥,
开不出繁茂的花英?
这无限的焦情向谁解道?
我整日地翘望着远方,
我翘望着我心爱的姑娘,
啊,我是怎能呀化只飞鸟?
第三十首
我的心机是这般战栗,
我感觉着我的追求是不可追求的。
我在和夸父一样追逐太阳,
我在和李白一样捞取月光,
我坐看着我的身心刻刻地沦亡。
啊,已经着了火的枯原呀,
不知要燃到几时!
风是不息地狂吹,天又不雨,
已经着了火的枯原呀,
不知要燃到几时!
第三十一首
我已成疯狂的海洋,
她却是冷静的月光:
她明明是在我的心中,
却高高挂在天上,
我不息地伸手抓拿,
却只生出些悲哀的空响。
第三十二首
看看快到星期了,
写信的好呢?不写的好?
我想问她个理由:
为甚要使我这般难受?
有人堕在海中了,
她却是旁观袖手。
是春光烂缦的时候,
我想向海外逃走,
逃到那东邦的樱花树下,
喝尽我最后的一尊苦酒。
歌德的Seseneim,
我的西湖,
回想起宝叔山上的攀援,
好象是隔了千年的怀古。
啊,那时的幸福哟!
那时的欢娱!
第三十三首
月缺还能复圆,
花谢还能复开,
已往的欢娱
永不再来。
她的手,我的手,
已经接触久;
她的口,我的口,
几时才能够?
第三十四首
我想从她的信中寻出一个字,
不是“喜欢”,也不是“乐意”;
啊,这个字!这个字!
这是天地万物的开始!
这个字不待仓圣的造就,
也不用在字书里去寻求,
这个字要如树上的梅花,
自由地开出她的心头。
这个字是苏生我的灵符,
也会是射死我的弓弩,
我假如寻出了这个字时,
我会成为个第二的耶稣。
第三十五首
得陇而望蜀,
我的灵魂哟,你是太不知足!
她已经叫你哥哥,
你还要教她怎么?
啊,你怎么这般隐痛哟,
我的心窝!
“哥哥哟,我写信时,
便这样叫你,
以后见你面时,
也要这样叫你,
你说好不好呢?”
啊,好却又有什么不好,
只是在这个称谓之中
总像是有些缺少。
“我很欢喜
真的做了你的妹妹,
我也希望你
永远地
把我看做你的妹妹。”
啊,姑娘哟,我岂止把你看做我的妹妹?
你的信已经成了我的灵魂,
我的灵魂已经为你焦死,
你却只“真的”做我的妹妹。
啊,眼泪哟,你又潜潜欲坠!
你何不倒向心流,
熄尽我胸中的焦火!
淹死我这个无谓的哥哥!
第三十六首
我请求她的照片,
她不肯应我的请求,
她教我等到将来,
她说她现在没有。
她说她等到将来,
如有了好的照片,
她定要寄我一张,
永远地做我纪念。
啊,有了又何必要“好”;
你教我等到将来,
是不是要等到天荒地老?
纵等到地老天荒我也不能忘怀,
你纵使是不爱我呀,
你总不能禁止我不把你爱!
第三十七首
她把我写给她的信件
转示了她的哥哥,
可笑的她的哥哥
却反转说我幸福。
他说他纯洁的妹妹,
原值得伟大的诗人赞美,
他许我以后自由,
他是决不呀从中作垒。
啊,你真是好个哥哥,
但怎奈她不爱我?
我虽然也是一个诗人,
但怎奈不是伟大的一个?
我其实希望你从中作垒,
那是证明她已经开了心扉,
你纵筑就道万仞的高墙,
你却怎么呀能把爱潮挡退!
啊,海水荡着地球,
地球是永远不动!
波震着的我的心哟,
你是只有呀终天的永痛!
第三十八首
啊,姑娘哟,我是爱你,
比爱我肉身的妹妹还要强烈,
你想来是早已知道,
你不会是不知道的。
但你总冷冷清清,
决不曾说到这件事来,
假如你明说是不爱我时,
也是有一个“爱”字存在。
啊,你何苦定要那样牵延,
使我如油锅上的蚂蚁旋转?
我望你大开你的心门,
你到底是敢也不敢?
我想你深邃的心中
断不会只有一枝枯花,
我想你受着春风的爱种
断不会永不抽芽。
你假如是全不爱我,
何苦又叫我哥哥?
你假如是有些爱我,
何苦又只叫哥哥?
像这样半冷不温,
实在是令人难受。
我与其喝碗豆浆,
我情愿喝杯毒酒。
要冷你就冷如坚冰,
要热你就热到沸腾,
我纵横是已经焦死,
你冰也冰不到我的寸心。
好吧,你究竟是什么心肠,
你请放着胆儿呀向我明讲!
我是并不怕你说不爱我的,
你大胆地讲吧,我的姑娘!
第三十九首
我羡你青年脸上的红霞,
我羡你沉醉春风的桃花,
我怨你怪不容情的明镜呀,
我见你便只好徒伤老大。
啊,我这眼畔的皱纹!
啊,我这脸上的灰青!
我昨天还好象是个少年,
却怎么便到了这样的颓龄!
啊,我假如再迟生几时,
她或许会生她的爱意。
我与其听她叫我哥哥,
我宁肯听她叫我弟弟。
不可再来的青春哟,啊,
你已被吹到荒郊去了。
不肯容情的明镜哟,啊,
你何苦定要向我冷嘲!
第四十首
我自家掘就了一个深坑,
我自家走到这坑底横陈;
我把了些砂石来自行掩埋,
我哪知有人来在我尸头蹂躏。
他剥去了我身上的一件尸衣,
他穿去会我那杀死我的爱人,
我待愈的心伤又被春风吹破,
我冰冷冷地睡在墓中痛醒。
第四十一首
空剩着你赠我的残花一枝,
我掩护在我的心头已经枯死。
到如今我才知你赠花的原由,
却原来才是你赠我的奠礼。
第四十二首
昨夜里临到了黎明时分,
我看见她最后的一封信来,
那信里夹着有许多的空行,
我读时感觉着异常惊怪。
她说道:“哥哥哟,你在……
啊,其实呀,我也是在……
我所以总不肯说出口来,
是因为我深怕使你悲哀。
到如今你既是那么烦恼,
哥哥哟,我不妨直率地对你相告:
我今后是已经矢志独身,
这是我对你的唯一的酬报……”
啊,可惜我还不曾把信看完,
意外的欢娱惊启了我的梦眼;
我醒来向我的四周看时,
一个破了的花瓶倒在墓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