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与子同仇
六十六年以后,步入耄耋之年的邓子儒在东京地方裁判所作为证人出庭时,还能清晰地回忆得起一九四〇年端午节的每一个细节,回忆得起那些江湖上的兄弟伙互不相让、豪气干云的袍哥气概,回忆得起在空袭警报凄厉的余音中,二十四条龙舟在江面上一字排开,发令枪一响,“扬桴击节雷阗阗,乱流齐进声轰然”。他还回忆得起当江面上的龙舟鼓声雷动、彩旗猎猎、百舸争渡、浪花翻飞、呼声震天时,船上和岸上的人们已然忘记了战争的创痛,忘记了失散的亲人,忘记了饥饿的肚子,忘记了死亡的威胁。生活忽然恢复了久违的欢乐美好、精彩生动。小孩子们在呐喊,大人们在鼓掌,年轻人沿着江岸追随着龙舟,跌倒了再乐呵呵地爬起来继续奔跑。那幸福祥和的气氛,如同在过年。人们不能没有自己的节日,就像荒凉的沙漠里总要有一口泉水,浩瀚的海洋里总要出现一个小岛,那泉水能让人在绝望的旅途上继续走下去,那小岛能让快要溺毙的人找到生存下去的希望。
邓子儒印象最为深刻的是那天重庆的天气。龙舟出发时,天空忽然晴朗起来了,太阳的光芒直射江面。也许是因为现场的气氛太火爆了,他感到了热。他把西装外套脱下来挥舞,为江里自己的龙舟队鼓劲。舟行二百米后,“过江龙”已经和木船帮的“浪里滚”脱颖而出、不分伯仲了。邓子儒不知不觉地也顺着江边跑,那时他感到满江流淌的都是欢乐和激情、热血和阳刚。天空多么蔚蓝啊,对岸的南山多么青翠啊,长江多么明朗辽阔啊,山城高低错落的房舍多么轮廓分明、亲切可爱啊。在大雾弥漫的季节,山城的人们看不清一箭以外的人和物,看不清江对岸的景色,看不清长江和嘉陵江怎么在朝天门码头的江面上拥抱、嬉戏。现在,天空舒展开了它时常紧蹙的愁容,就像一个美人揭开了面纱笑意盈盈;大地敞开了它温暖的怀抱,仿佛一个父亲宽阔的胸膛任你撒欢;长江里的鱼儿扑啦啦地跃出了水面,不知是想跟龙舟赛一赛,还是在给桨手们助威鼓劲,连江岸上斗大的鹅卵石都在跟着龙舟欢快地奔跑。天上有一千颗太阳,地上有一万丈雄心,长江水已经被煮沸,两岸青山也为之倾倒。许多年后邓子儒也没有想明白,在这样一个碧蓝如洗的天空下,在这么多欢乐的人群头顶上,太阳为什么会忽然会跌落在人间。
日本海军航空队的九六式轰炸机群在天空中翅膀挨着翅膀,呈一个大写的黑色“人”字,但这是一个不受欢迎的“人”,是一个踢门入户闯进宴会大厅的莽汉,他瞬间就打落了一千个太阳,也涂鸦了天空的蔚蓝。地上的人们为龙舟呐喊的余音犹存,“过江龙”和“浪里滚”如同两个手挽手的好兄弟,你往前探一下龙头,我就朝前伸一下舟身;两只龙舟的鼓点节奏一样,鼓声却一声盖过一声;桨手们划桨溅起的浪花还悬停在空中晶莹剔透,一条高兴昏了头的大鲤鱼跃到龙舟上,还没来得及翻身跃回水里;多年来蛰伏在长江里的水龙王被水面的喧嚣惊醒,刚刚探出头来想看看热闹……如雨的炸弹便倾盆而下,那是它自盘古开天辟地以来,从未见到过的灾难,即便在它暴怒撒野时,也没有如此残忍迅猛地吞噬过大地上的生灵。
一直顺着江边跟着龙舟奔跑的邓子儒看见前方有个小男孩站在一块大石头上,使劲挥舞着一个捞鱼的尖尖篼,他没有听清小男孩在喊叫些什么,只看到红光一闪,小男孩飞在了空中。
邓子儒被巨大的气浪掀倒在江边的鹅卵石滩上,眼前一阵发黑,仿佛从白天跌落到了黑夜,仿佛火辣的太阳摔碎在了人间。他缓过气来时才发现,刚才欢乐的世界瞬间破碎成死亡的深渊。一架接一架的日本飞机掠过狂欢的人群,掠过那些抛到江里去的粽子,掠过舟头迎风飘扬的旗帜,掠过一阵紧似一阵的鼓点,掠过那些引颈张望的脑袋,掠过一个诗的国度对一个诗人的纪念……炸弹尖叫着一颗接一颗地落下,落在江面上的升起冲天的水柱,落在岸上的红光闪耀,沙石、弹片到处飞溅。邓子儒还没来得及爬起来就冲江面上的龙舟高声嘶喊:“回来!你们快回来!”他跌倒了再爬起来,爬起来跑两步又摔倒,最后跌跌爬爬、爬爬跌跌地喊、喊、喊……直到喊得杜鹃滴血,直到把凡尼登西裤磨穿、膝盖磨破。他看见有的龙舟翻沉了,有的已经看不到桨手,江面上漂浮着人头、彩旗、锣鼓、折断的桨片、断肢残臂和断成几截的龙舟。他还看见有一只被炸断的龙头带着一团烈火,从长江里飞升起来,在江面上空划着怒火冲天的轨迹,旋转着飞行,龙嘴喷着愤怒的火焰,似乎想一冲上天……
“回来啊!你们快回来……”邓子儒泪流满面,语不成声。
划行在记忆深处的龙舟一去不回,高贵勇猛的生命逝如江水。半个多世纪后,邓子儒还在为一九四〇年端午节的龙舟赛老泪纵横、义愤填膺。他在证言中说:“第一轮轰炸过后,江面上赛龙舟的人们被日本飞机的轰炸激怒了,他们没有畏惧,继续自己的比赛。就像刚才我们的证人唐老三说的那样,所有龙舟上的鼓点越敲越急,不是为了逃命,也不是为了去争第一,而是要让你们日本人看看,我们中国人不害怕轰炸,不屈服你们的淫威。”
“那一天,是以生命去证明一个民族抗战意志的一天。没有谁能喊得回那些赛龙舟的人们,是同胞的鲜血告诉了他们在战争的烽火里,以死相拼、以命相抵,一个民族才有存活下去的希望。轰炸中缩一下脖子,也许是本能,也许很简单,但面对冰雹一般落下的炸弹、直面死亡狰狞的面孔,迎风挺立,勇往向前,这才叫一个民族的尊严和勇气。”
邓子儒没有夸张。在一阵混乱之后,江面上的龙舟重新调整好了航线,继续往前冲。鼓声更加昂扬,彩旗愈发骄傲,一条条龙舟如同划过水面的利剑,轻快锋利,毅然决然。比赛更加精彩,岸上的人们岂肯离去?健儿们同舟共济,人们岂能不同生共死?“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尽管警察吹着哨子,宪兵挥舞着木棒,想将岸上的人们驱散开去,但在飘拂的硝烟和到处的哀号呻吟中,人们的呼唤渐渐汇集成同仇敌忾的呐喊:“划呀,划呀,快划呀,划给小日本看看啊!”几个穿童子军服装的小崽儿直接跳进了江里,一边游一边挥舞着拳头。
人在绝境中时,唯一能拥有的,就只是那股硬气了。
第二轮日机来袭前,邓子儒在江边看到,“过江龙”和“浪里滚”仍然齐头并进,“过江龙”舟头上挥舞锦旗的赵五哥本来应该背对龙头,面向桨手,用手中的令旗配合舟尾的鼓手协调桨手们的划桨节奏。但他却反常地挺立在龙头,面向日机飞来的方向,把绣有“过江龙”三个大字的彩旗抡圆了舞动,就像要舞起一江的愤怒,与天上的日机对决。在他的头顶前方,一架日机嘶吼着斜插下来,飞机的太阳徽看得越来越清晰,它的机头直冲着赵五哥的脑门。赵五哥昂首龙头,以旗为枪,绝不矮起,更不拉稀摆带。仿佛这不是生死关头,而是在戏台上表演一般潇洒英武,更像是对耀武扬威的日机的蔑视。关云长过五关斩六将,张翼德长坂坡喝退三军,也不过就是这等气概。赵五哥英雄盖世的彩旗催快了龙舟的速度,舞动了桨手的勇气,煽起了岸上观战的人们的激情。长江再次为之轰鸣,两岸青山再次为之击节。爬在地上的邓子儒不再呼喊了,他已经喊不出声来了,只是用手掌一掌一掌地击打着大地。“雄起啊五哥!快啊,快啊,快快快啊……”
天空中传来机关枪“哒哒哒”的爆响,好似一连串的高升爆竹。子弹打在水里,长江淌血,一排排眼泪喷泉般弹跳而出;子弹打在龙舟上,木屑横飞,龙在呻吟;子弹打在赵五哥的头上,脑浆四射,天灵盖如帽子一样飞落。但那面“过江龙”的锦旗并没有飘落,它还插立在龙头,迎风招展。赵五哥人倒下了,它不倒,龙舟就继续向前,尽管能划桨的人已经不多了。“浪里滚”上也没有几个人了,它的鼓手就是那个刚才来闯码头的小子,现在他只有一只胳膊了,但他还在拼命地击鼓。鼓面上全是血啊!鼓槌一敲,血珠四溅,鱼龙惊心。那绝不屈服的鼓点,既为自己的龙舟,也为“过江龙”,更为今天的龙舟赛。他在江湖上的大名叫唐三哥、唐三爷。此刻即便被打断了一只胳膊,他也不会向日本飞机矮起,哪怕一寸。
哀伤的眼泪让长江水涨,仇恨的怒火令江水开锅。但人家在天上,你在地上,你能有什么办法呢?一个少年嘶喊着“我日你小日本的仙人板板”,捡起一块鹅卵石往天上投去。那鹅卵石飞得又高又快,仿佛脱离了地心引力,一直追着刚才那架杀了赵五哥的飞机……
在后来的回忆里,邓子儒多次提到这个用石头打飞机的小崽儿。他说他相信正是这块神奇的石头,引来了我们自己的飞机。天空中忽然传来一阵强大的轰鸣,那是世界上最有力的声音,是邓子儒一生中听到过的最悦耳的音乐——任何声音都可以成为音乐,哪怕是最猛烈的爆炸。我们的空军杀过来了!一架中国空军的苏式伊-16战机似春回大地的雨燕,一个燕子衔泥般的俯冲,紧紧咬住了那个天上的杀人犯。纵然重庆的天空如此宽阔,但已没有一条是强盗的生路。日机急速地爬升,左拐,再右拐,但苏式伊-16像一个复仇的杀手般机敏、迅猛、果决。当人们再次听到爆竹般的机枪声响起时,心情顿时如过年时放鞭炮一样开心了。因为他们看到日机凌空爆炸,碎片满天飘落。那是重庆上空最令人痛快的一个“大礼花”,喜悦激动的泪水再次让长江水涨三尺。
水花飞舞,弹片横飞;天上地上,生死竞技。龙舟上有人被击倒,有人受伤,鲜血染红了桨,染红了舟头的鼓,染红了壮实的手臂,染红了江面,但所有这一切都不重要了。龙舟一往直前,鼓声呼应着天空中中国战机的轰鸣,而我们的战机似乎也有了感应,奋战得愈加英勇,甚至不惜用机身去冲撞反身扑过来的日机。他们在天上追打、缠斗,目光却都在大地上。一个要将死亡降临人间,一个要把浩然之气写在天空。
龙舟赛结束了,夺得锦标的龙舟正在凯旋,但天上的比赛还在继续,更多的中国战机加入了天空中的厮杀。日机还在继续投弹、扫射,但几乎没有人躲避,连警察和宪兵也忘记了他们的职责,和人们一起引颈张望,指指点点,冒死观战。看飞机打仗是重庆人那个年代难得的“眼福”。去年的“五三”大轰炸,尽管几乎半个重庆城被摧毁,近千人死伤,但无数重庆人目睹了三十架国军战机迎战四十五架日机的壮烈空战。一些市民的房屋被炸毁了,亲人被炸死炸伤了,心里注满的是家仇;当看到我们的飞机被击落时,心中燃烧的就是国恨了。从今天空中鏖战的态势看,敌众我寡,我们的飞机既小又落后,像几只机敏的小狗在一群庞然怪兽中穿梭撕咬,我们不缺乏的只是勇气和牺牲。但地上的人们相信,有他们的呐喊助威,给天上的“飞将军”扎起,我们的飞机将会飞得更快,我们的飞行员将会更加勇猛。每一个走上战场慷慨赴死的壮士,背后一定会有千万双眼睛,耳边一定会有四万万声呐喊——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首届“诗人节”成立晚会在“中苏文化协会”的小礼堂举行。先期到会的诗人作家们都在纷纷议论下午的龙舟赛和长江上空的空战,连国民政府监察院院长、大诗人于右任,以及冯玉祥、陈立夫、梁寒操、郭沫若等大人物到场后,也加入到人们的谈论中。这个说日本飞机太残忍,连我们赛龙舟都要来炸,那个说亲眼看到日机如何被打下来的,还说他目睹了空军飞行员的英姿,连风镜的样式都看到了。下午的伤亡情况也让大家义愤,于右任说他刚从陆军总医院慰问回来,晚饭还没有来得及吃呢。这样吧,老夫也少吃一顿饭,把晚饭钱捐出来。我提议,我们这个“诗人节”晚会,增加一个内容,为遇难同胞和受伤者募捐善款。这个建议得到大家的一致响应,有人找来一个纸箱,于右任先生先掏出十元法币放了进去。蔺珮瑶和白羿自然当了募捐人,这样的事情她们做得太多了。两个貌若天仙的美人抬着纸箱,绕场一周,箱子里已有不少的纸币和铜板了。
晚会开始前冯玉祥将军把老舍拉到一边,悄悄耳语一阵。人们只看到大作家高喊一声“太好了”,还猛一击掌。然后老舍找到晚会主持蔺珮瑶,说:“丫头,过来。”老舍先生总认为娉娉婷婷、清丽可人的蔺珮瑶还是个大学生。蔺珮瑶今晚也是第一次见到大名鼎鼎的作家,不过眼前的老舍先生穿一身洗得褪了色的长衫,看上去更像一个尽职尽责的管家,或者中学老师。他戴着黑框眼镜,嘴唇略厚,脸上总是挂着温和的微笑,既儒雅又敦厚。见到熟人便作作揖、拍拍肩、拉拉手。现在他拉着蔺珮瑶的手,在人群中到处找白羿。蔺珮瑶那一刻想:这温热的手掌里紧握的笔,是怎么写出那些锦绣文章来的呢?
“今天这么好的气氛,等会儿还有个重要嘉宾来,原定白羿朗诵屈原的《怀沙》,就改为《诗经》里的《无衣》吧,既给大家鼓鼓士气,更是以此激励我们这位尊贵的客人。”老舍先生说。
蔺珮瑶问:“老舍先生,是哪个啊?”
白羿却一脸迷惑地问:“《无衣》……”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记不得了?”老舍先生笑了。
“背不全嘛。”白羿一脸窘迫。
老舍先生说:“你等着,我去给你讨幅大家的字,作为你今晚的犒赏哦。”
“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的总干事老舍先生具有极好的人缘,他把被众星拱月般包围着的于右任老先生拉出人群,附在他耳边一阵低语,髯翁(于右任的号)老人抚须长笑。“好,好,太好了。备纸笔。”俄顷,到了陪都后不轻易给人写字的于右任院长便书写了一幅《无衣》。
老舍将字递给白羿时说:“诗成鼓角惊天地,笔走龙蛇迈古今。于院长的字可是价值连城的。”
白羿展开来读了一遍,说道:“字当然是好字,但我怎么找不到感觉呢?”
老舍先生笑盈盈地说:“等会儿你见到我们的嘉宾,就能找到朗诵此诗的激情了。”
几个大人物为了改一个节目忙上忙下,这让大家都很好奇。是哪个要来啊,如此兴师动众?邓子儒早就一瘸一拐地来到了会场,他不知从哪里借了件长衫,看上去已没有了白天的潇洒。蔺珮瑶问他受伤了吗?他只是说,不咋个,摔了个跟斗。蔺珮瑶向邓子儒介绍与她同来的魏蓝,说这是她上南开时同宿舍的好姐妹。邓子儒只看了看衣着朴素的魏蓝,嘴里说着“好、好、好”,转身又忙去了。他是晚会的襄助者,要张罗的事情还多,菖蒲、粽子、香烟、水果、瓜子、米花糖以及茶水,还有主席台要如何布置、凳子该如何摆放,他都要安排人去做。邓子儒问老舍先生,您还请了个啥子大人物来啊?先生含笑不语。大家都知道老舍先生是最会抖包袱的,他和梁实秋先生说相声,那才叫盖世无双,文坛一绝。今天梁先生在远郊北碚,不然邓子儒真想请两位大师说上一段呢。
会场上邓子儒还看见了陈可循教授,他正和蔺珮瑶、魏蓝站在一起。邓子儒有些惊讶地问:“你怎么来了?你们怎么会认识?”
陈可循笑盈盈地说:“教航空动力学的教授难道就不能喜欢诗歌?”他又指指魏蓝,继续说:“上午我买的那些书就是魏小姐折价处理给我的,让我省了半个月的生活费呢。至于你的太太嘛,我刚通过魏小姐认识。你们可真是珠联璧合的爱国夫妻。”
邓子儒拱手道:“大教授谬夸了。贱内年少无知、视野狭窄,陈教授以后要多多指教才是。”
蔺珮瑶那时还不太知道陈可循的本事,丈夫刚才的自谦也让她稍有不快。她最看不惯丈夫的少年老成、江湖习气。啥子“视野狭窄”哦,本小姐要是不结婚,还不是可以像蓝姐一样成为一个敢作敢为的新女性。她不温不火地应了一句:“重庆本来就很拥挤个嘛,有缘的人总会碰到一起的。”
蔺珮瑶那时还年轻,她不会知道,缘这个东西,是在时光流逝中,生命里越来越坚韧的那根筋。即便有一把能够抽刀断水的利刃,也不能轻易斩断它。
晚会开始时,蔺珮瑶才发现自己这个司仪并没有多少事情可做。那么多大师巨匠次第登场,她这样的小女子只相当于剧场里的引座员。于右任被推为晚会的主席,作开场演讲,老舍先生介绍了设立“诗人节”的意义,郭沫若先生为大家讲述屈原的生卒考及生平,人人都口吐珠玑、精彩生动,她有当学生的资格就不错了。但她并没有失望,因为这个晚上在蔺珮瑶未来的人生中将注定不寻常,注定刻骨铭心。就像人生回忆中的那些碎片,有的碎片是玻璃、是木屑,有的则是珍珠、是钻石。
当老舍先生上台说“现在,我要特别向大家介绍一位重要的嘉宾”时,蔺珮瑶率先看到了站在会场入口处的三个军人,一个是身材壮硕的冯玉祥将军,一个是将军的副官,站他们中间的则是一个年轻挺拔的军官。蔺珮瑶还没来得及看清楚他的相貌,就像触电一样抽搐颤抖起来。她的世界开始倾斜了……
有些人的身影,就是茫茫人海中的灯塔;就是那个相隔了万水千山,也始终近在眼前的人。她先是左眼皮忽然莫名地跳动,仿佛被心脏的跳动拉扯着一起舞蹈,紧接着是牙齿磕得“咯咯”直响,然后是嘴唇……她的呼吸急促得仿佛空气中的氧瞬间就被某种强大的力量吸走了。
老舍先生继续着毫不吝啬的褒扬:“他虽然不是诗人,不是作家,但他是把战斗的诗行写在蓝天上的大英雄。他就是今天击落日机的我空军第四大队飞行中尉、飞将军——刘、云、翔!”
原来老舍先生卖了这么大一个关子,比大变活人还令人震惊和欣喜。掌声、欢呼声雷鸣般响起,虽然没有舞台追光,但大家的眼光早已把英雄的身姿照亮。这完全掩饰了蔺珮瑶那一瞬间的失态,她已经退在了人群之外,退到光环边缘的阴暗中,她更情愿把自己隐匿起来,去一个无人知晓的地方,从黯然神伤,到痛哭失声。
实际上她做不到这一点。她的身子摇晃了几下,像是要摔倒,站在身边的魏蓝连忙搀扶住她。她看见蔺珮瑶脸色苍白、浑身哆嗦、眼光迷蒙、周身是汗,真是水做的女儿身啊。魏蓝低声喊:“瑶妹,瑶妹!”然后她不得不拦腰一揽,将蔺珮瑶一把搂住,她才没有瘫到地上。这时魏蓝也看到了那个被衣冠楚楚的男人们和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们围拥着的大英雄,内心里也忍不住一阵惊悸。
魏蓝平生第一次感到:自己今晚穿得太寒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