耻(同名电影原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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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没有了星期四的插曲,整个一周就像是沙漠一般黯然失色。有些日子他简直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

他泡在大学图书馆的时间更长了,凡是和拜伦多少扯得上一点关系的书他全都找来阅读,往已经记满两厚册文件簿的笔记中继续增添新的内容。他很喜欢下午临近黄昏时分阅览室里的安静,喜欢离开图书馆以后步行回家:那爽脆的冬季空气,那潮润的、闪着微光的街道。

一个星期五的傍晚,他回家的时候走了一条穿过老学院花园的远路,路上注意到他的一个学生正走在他前面。她名叫梅拉妮·伊萨克斯,是他浪漫主义诗人课上的学生。既不是最好的,也不是最差的:人挺聪明,就是不太用功。

她在慢悠悠地闲逛;他很快就赶上了她。“哈啰。”他打了声招呼。

她冲他微微一笑,点头致意,她笑容中的狡黠甚于羞涩。她矮而瘦,一头黑发剪得很短,面颊很宽,几乎像是中国人,两只很大的深色眼睛。她的穿着总是引人注目。今天她穿了条褐紫色的超短裙,上身是一件芥末色的针织衫,下面配黑色连裤袜;腰带上金色的小配饰和耳环上的金色小球相呼应。

他是有点儿为她倾倒的。这没什么大不了:一个学期下来,班上的那些学生当中他总能爱上那么一两个。开普敦:一个到处都是美景和美人的城市。

她知道他对她另眼相看吗?很可能。女人对此,对渴望的目光的分量是非常敏感的。

一直下着雨;小径两边的水沟里淌起了细细的水流。

“我最喜欢的季节,我最喜欢的时刻,”他感慨道,“你住这儿吗?”

“就在对过。和别人合租了一套公寓。”

“你是开普敦人吗?”

“不,我是在乔治[15]长大的。”

“我就住在附近。能请你去我那儿喝点什么吗?”

沉吟片刻,非常小心。“好吧。不过七点半前我得回去。”

穿过花园,就来到了路头那片安静的小住宅区,他在那儿已经住了有十二年,先是和罗莎琳德一起,离婚后就一个人住。

他打开防盗门,打开房门,把姑娘领进屋。他开灯,接过她的包。她头发上有雨珠子。他盯着她,并不掩饰恋慕的神情。她垂下眼皮,脸上又露出和先前同样躲躲闪闪,甚至是卖弄风情的浅浅笑容。

在厨房里,他开了一瓶美蕾酒[16],在盘子里摆上饼干和奶酪。回到客厅的时候,她正站在书架前,头偏在一边细看书脊上的书名。他开了唱机:莫扎特的单簧管五重奏。

美酒,音乐:男女之间使出的惯用招数。惯用招数并没有什么不好,它们发明出来就是为了缓和那些尴尬桥段的。可是他带回家里来的这个姑娘可不光是比他小了三十岁:她还是个学生,他的学生,在他的监护之下。他们之间不管现在会发生什么,他们还是要以老师和学生的身份再次见面的。对此他有心理准备吗?

“你喜欢这门课吗?”他问。

“我喜欢布莱克[17]。我喜欢磨号之类的玩意儿。”

“是魔号[18]。”

“我对华兹华斯不太感冒。”

“你不该对我这么说。华兹华斯可是我最看重的大师之一。”

这是真话。因为就他的记忆所及,《序曲》那悦耳的音调一直都在他脑海中回响。

“也许到课程结束的时候我会更为欣赏他一些。也许他会越来越让我喜欢的。”

“也许吧。不过以我的经验,诗要么让你一见倾心,要么就跟你完全无缘。神启般的电光一闪和灵犀般的心心相印。就像是闪电。就像是坠入爱河。”

像是坠入爱河。年轻人还会坠入爱河吗?还是说这种机制已经过时了,无此必要、古色古香,就像蒸汽火车一样?他已经失去概念,完全落伍。据他所知,坠入爱河可能已经先是落伍过时然后又时兴回来了十好几趟了。

“你自己写诗吗?”他问。

“上中学的时候写过。写得不很好。现在没时间写了。”

“那么激情呢?你有没有什么文学上的激情呢?”

她对这个奇怪的词儿皱了皱眉头[19]。“二年级的时候我们读过阿德里安娜·里奇[20]和托妮·莫里森[21]。还有艾丽斯·沃克[22]。我读得还是挺投入的。可准确地说,我是不会称之为激情的。”

所以:她不是个富有激情的人。她是在以最为迂回的方式提醒他离她远一点吗?

“我要开始凑合一顿晚饭了,”他说,“愿意和我一起来弄吗?非常简单的。”

她显得很没把握。

“来吧!”他说,“答应就是了!”

“那好吧。不过我得先打个电话。”

电话打得比他预料的要长。从厨房里,他听到阵阵的低语声和间杂的阵阵沉默。

“你有什么样的职业打算?”等她打完电话后他问。

“舞台技术和设计。我正在考一个戏剧方面的证书。”

“那你为什么要选一门浪漫主义诗歌的课程呢?”

她考虑了一会儿,皱了皱鼻子。“我选它主要为的是换换心情,”她说,“我不想再选莎士比亚了。去年我选的就是莎士比亚。”

他凑合的这顿晚饭确实很简单:凤尾鱼意大利宽面配蘑菇酱。他让她负责把蘑菇剁碎。此外她就坐在一个圆凳上看着他做饭。饭是在餐厅里吃的,又开了第二瓶红酒。她吃得相当尽兴。她人这么瘦小,胃口倒真是不错。

“你总是自己做饭吗?”她问。

“我一个人过。我要是不做,就没人做了。”

“我讨厌做饭。不过我想我应该学学。”

“干吗要学?你要是真讨厌做饭,就嫁个会做饭的男人。”

他们一起想象着这样一幅画面:年轻的妻子穿着大胆的衣服、戴着俗丽的首饰大踏步从门外进来,不耐烦地用力嗅着屋里的空气;做丈夫的,那毫无特色的理想男人,系着围裙,在热气腾腾的厨房里搅和着煮锅。大反转:布尔乔亚喜剧的材料。

“就这些了,”意大利面吃得干干净净以后他说,“没有甜点,除非你想吃个苹果或者酸奶。抱歉——我没想到今天会有客人来。”

“很不错了,”她喝干杯里的酒,边说边站起身来,“谢谢你的晚餐。”

“先别急着走。”他拉起她的手,把她领到沙发前,“我有东西给你看。你喜欢跳舞吗?不是自己跳:看人家跳。”他把一卷录影带塞进录像机,“这是一个叫诺曼·麦克拉伦[23]的人拍的片子。看看你觉得怎么样。”

两人并肩观看。两位舞者在光秃秃的舞台上移动着他们的舞步。是由一架频闪摄像机拍摄的,两人的影像、他们动作的重像,就像鸟翼的扑闪一样在他们身后如扇状散开。他第一次看这部影片是四分之一个世纪以前了,直到现在仍深深为其吸引:眼前的这一瞬与那一瞬的过去,转瞬即逝,又在同一个空间被抓个正着。

他希望这姑娘也能为其所吸引。不过他感觉到她并没有。

影片放完以后,她站起身来在屋子里转悠了一会儿。她掀起钢琴的琴盖,按了一下中央C键。“你弹钢琴吗?”她问。

“弹一点。”

“古典的还是爵士的?”

“不是爵士的,恐怕。”

“愿意为我弹点什么吗?”

“现在不行。疏于练习了。改天吧,等我们相互间更熟悉些的时候。”

她探头往他的书房里瞄了一眼。“我能看看吗?”她问。

“把灯打开吧。”

他又放了更多的音乐:斯卡拉蒂[24]的奏鸣曲,猫乐[25]公司的流行歌。

“你有好多有关拜伦的书哦,”从书房出来后她道,“他是你的最爱吗?”

“我正在写一本有关拜伦的书。写他在意大利的那一段。”

“他不是死得很早吗?”

“三十六岁。他们死得都很早。要么就枯竭了。要么就发了疯被关了起来。不过拜伦不是死在意大利的。他死在希腊。他去意大利是为了躲避一桩丑闻,就在那儿住了下来。定居下来。经历了他一生中最后一次重要的恋情。在当时,意大利是英国人很喜欢去的地方。他们相信意大利人仍旧没有丧失他们的天性。较少受到社会习俗的限制,更富有激情。”

她又在房间里转悠了一圈。“这是你妻子吗?”她问,在咖啡桌前相框里的那张照片面前停下来。

“是我母亲。年轻时照的。”

“你结婚了吗?”

“结过。两次。不过现在是单身。”他并没有说:现在我是碰上谁就跟谁凑合。他并没有说:现在我和妓女瞎凑合。“再喝杯利口酒吗?”

她不想再喝利口酒了,不过却接受了往她的咖啡里加一口威士忌。她啜饮的时候,他摸了摸她的面颊。“你非常可爱,”他说,“我想邀请你干点不计后果的事。”他又摸了摸她,“留下来。和我一起过夜吧。”

透过杯子的边沿,她定定地凝视着他。“为什么?”

“因为你应该这么做。”

“我为什么应该这么做?”

“为什么?因为一个女人的美并不属于她自己。这是她带给这个世界的馈赠的一部分。她有义务与别人分享它。”

他的手仍旧贴在她脸颊上。她没有退缩,不过也没有屈从。

“要是我已经和别人分享了呢?”她的语气中有一丝喘不过气来的感觉。有人求爱总是让人兴奋的:让人兴奋的愉悦。

“那你就该跟更多的人分享。”

花言巧语,就如同诱奸一样古老。不过在这一刻,他相信它们是真的。她并不拥有她自己。美并不拥有它自己。

“我们要美丽的生灵不断蕃息,”他说,“能这样,美的玫瑰才永不消亡。”[26]

一步昏招。她笑容中那轻俏的、戏谑的神情不见了。这五音步的诗行,其韵律曾使毒蛇的话语都变得优美动听的,如今却只使得他们疏远了起来。他又变成了一位教师,一个掉书袋的,一个文化库藏的守护人。她放下了杯子。“我得走了,有人在等我。”

云彩散去,星光闪烁。“多美的夜晚。”他打开花园门的时候说。她没有抬头。“要我送你回去吗?”

“不。”

“很好。晚安。”他伸出手臂拥抱了她。一时间,他能感觉到她小小的乳房紧贴着他。然后她挣脱了他的怀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