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我和爱

人物：

男人——亚裔，四十岁左右。

吉米——男，亚裔，四十岁左右。

【一个大约四十岁的亚洲男人半裸着躺在床上，脸色苍白。

床边有一盏光线暗黄的灯。

男人：

在平安夜前的早晨，我听到了这个消息。

我起床，打开收音机，刷牙，把面包片放到烤箱……张开嘴刚要吃，我听到了这个消息。我第一反应是，感到一阵荒唐。我一遍遍重复收音机里刚刚报出的那些句子……突然间，如同成千上万盏挂在巨型圣诞树上的小灯泡同时爆掉，整个世界在我眼前熄灭。

后来的事我就记不清了，只记得我机械地扔掉面包，躺回床上，再也没有了爬起来的力气。接下来的一整天里，我就那么躺着。不想动，不想吃，就这么躺在那儿，瞪着空气。

她死在东京平安夜前的下午。我们那时还是午夜。

与此同时，她依然在我的电脑里，占据着20G的空间，在一个取名为“新建文档1”的文件夹里，这样就很少有人会有兴趣点开来看看。

第一次看她的片子时我才十二岁，男孩子差不多都是这么大开始看黄片吧。我已经记不起是吉米找来的还是我找来的了，又或者是我们俩一块儿发现的。你懂的，男生对这类事物天生嗅觉灵敏。反正有一次学校开家长会，我和他就躲在家里一起看了那片子。那个晚上之后，我俩就成了最好的哥们儿，而她则成了我们的女神。那种感觉很特别，好像是我们俩共享一个女朋友，但又比这个更纯洁。因为我发誓，如果在现实生活里吉米敢打我女朋友的主意，看我不抽他。然而当我们谈论起她，那感觉就像在谈论学校里的事，就像在谈论我们自己。

后来我看了其他的一些“片子”，深深叹服于这世界的千姿百态，以及身体和身体之间各种不可思议的差别，尤其在……柔韧性方面。走在大街上，世界在我眼中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就连人们走路和谈笑的姿势也看起来和往日不同了。哇！这世上万事万物之间至关重要的一环终于被连上了。他为何露出那种微笑，她为何发出那样的尖叫，那天清晨她为何连灌三杯黑咖啡，他出差她干吗哭成那样，那人为什么被人从窗口扔出去……我开始懂得人间之事了。哇！我暗自惊叹。

美国的A片质量是很高的，但是我对它们压根提不起兴趣。浓妆艳抹的女人大声高喊着：“来啊！宝贝儿！干我！干我！”每当想起这种画面，我都感到不可言说的恐惧，你怎么能把那种话讲出来呢？没有暗示，一点也不含蓄，毫无优雅可言。我们不是动物，不是牲畜。假如一只狗、猫或者大象能开口，我打赌它们会说出同样的话。可是她，看起来永远那样天真清纯。她不会说“来啊！宝贝儿！”，相反，她会用天使般的声音轻吟：“先生，不要。”聪明啊！不是吗？这样恰恰更能鼓舞男人。你说什么样的男人会想要被人当成“宝贝儿”而不是“先生”呢？

当她在摄影机面前做爱时，她天真的脸颊写满了欣赏和称赞。我几乎都忘记了我是在看一部A片——它变成了一件丝毫不令人羞愧的事。她就像一个大姐姐那样引领我、鼓励我，让我成长为一个男人。

我十七岁的时候交了第一个女朋友。在漫无休止的辩论、谈心和争吵之后，她总算同意和我那个了。我们和衣躺下，我在脑海中一遍遍温习影片中的画面。首先我……接着再……如果她……那我就……最后我们……行了！我准备好了！我开始脱她的衣服。“不要。”她轻声说。太棒了，跟我的计划完全吻合，和片子里演的分毫不差。我继续行动，第一步成功，她一丝不挂，害羞地咯咯直笑。她美极了，但是当我望着她的时候，我感觉到有些东西不对劲，不过我也没细想。行动继续。每一步都很成功，她没哭——我最担心这个了；我没有在压力之下不举；也没有人半路闯进来。一切都很顺利。但是完事之后，我们并排躺在那儿，我依然感到什么事情……不太对劲。然后我明白了，她不是她！

那次之后，我们又睡了几次。说实话，我的确有得到满足，没什么可挑剔的。但我总感到不对劲。一个月后，我和那女孩分手了，维持那段关系令我极内疚，那女孩也有一张天使般的脸，正是这样我才不愿意伤害她。但无论如何，她不是她。既然我已经明白了人和人身体之间的区别，便再也没法骗自己。

我和另外一个女孩约会过几次，她同样也有张天使的面容，是我喜欢的类型。我们一起吃饭，她给我做饭，我给她做饭；我们一起看电影，呃，我指的是电影院里那种普通电影；我们拍情侣照；我们也亲吻，在说“再见”和“谢谢”的时候。然后，就到此为止了。这一次我连试都没有试。她不是她，我已经清楚了这一点。至今我们还是很好的朋友。她是个很酷的姑娘，但她不是她。

在那次分手之后，我走回家，打开电脑又开始看那些片子。不知为何，这一次我发现了一些新的，以前未曾注意过的东西。我看出了她掩饰在快乐表面之下的悲伤。我立刻把她所有的影片都翻出来看了一遍，没错，她的脸上写满了忧伤和寂寞。为什么之前我从来没有注意到？我凝视着她，她笑的时候，我能看见泪珠在她的脸颊上滚落。我心如刀绞。“你竟然这样不快乐。”我对着屏幕温柔地说。她听不到，仍然在哭。我活到这么大，第一次感到自己是个窝囊废。我什么都不是！我还在花父母的钱上学，自己口袋空空，一个子儿也没有，更谈不上什么权力和社会地位。我没法去拯救她、安慰她，连见她一面都不能。日本又那么远，我不能就这么打长途报警：“莫西莫西！有个邪恶的色情电影公司在奴役一名可怜的少女！快去逮捕他们！阿里嘎多！”（停顿）没准拍摄色情片在她的国家是合法的？但我看到过她的眼泪，我知道她不是心甘情愿的。她注视我的眼神，让我感到了一种身为一个男人，一个恋人，一个兄弟的责任。“我会来救你的。”我向她发誓。

从那天起，我变得惊人地用功，渐渐地，我成了全班第一，全校第一，全镇第一。我知道我必须努力学习，变得非常非常优秀才配得上她，因为她是那样的完美。总有一天，我会成为一个大人物，“等着我！”，她点点头。

现在看看我吧。我进入世界一流大学读博，拿全额奖学金，成为荣誉毕业生，进了一家大公司，不断受到提拔。我开始挣大钱，开始受人重视，受人尊敬，和那些声名显赫的人建立交情。有一次，我甚至和一名日本政府的高官共进晚餐。我和他提起了她，他笑着对我眨了眨眼。他已经五十岁了，但那一笑让我想起少年时的吉米。当男孩们共同保守一个珍贵的小秘密的时候，他们就会互相露出那样的笑容。我和那名日本官员简直在一秒钟之内就成了哥们儿——一种近乎宗教般的纽带将我们紧紧连在一起。那一刻，我离她那么近！

然后，她死了。

人们议论纷纷，有的人说她死于艾滋病，还有的人说她因羞愧而自杀。有些报纸说，她是被一个疯狂的粉丝谋杀的。不，绝无可能，任何一个人看了她的影片之后都不可能忍心伤害她。你知道谁是真正的凶手吗？是上帝。上帝想听约翰·列侬唱歌，他就把约翰·列侬召唤到天堂。上帝想要玛丽莲·梦露陪在身边，玛丽莲·梦露就上去了。而现在，上帝想要她了。上帝不甘寂寞！所以，所有伟大的艺术家都要在他们最好的年华里“香消玉殒”。她死的时候才三十六岁，对于一名AV女优来说，三十六岁也许已不是最好的年华，但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是的。

我爱她，我依然深深地爱着她。我躺在床上静静闭上眼睛，脑海里所能想到的全是她，她柔软的身子，她的笑颜，她假装乞求时的样子，她呻吟，她唇齿轻吐：“真舒服啊。”我不知不觉开始打手枪。第一次结束后，我稍等片刻又开始第二次。我甚至不用再看那些影片了，我记得片中所有细节。她的一颦一笑已印刻在了我脑中。不知过了多久，我只记得自己机械地一遍遍重复着动作。在第十次之后，第十次！！我感到全身的液体已经流干，我也许把余生的爱都在这一天做完了。我感到自己……像一个垂死的人，筋疲力尽。四周沉入了黑暗，窗外华灯初上。“我为什么要在这里？”我问自己，在那一瞬间，我失去了答案。

然后我打了一个国际长途给吉米。他和妻子在老家开了家水果行，已经有十来年了。他妻子是个很会过日子的女人。

【男人打了一个电话，有人接了起来。

吉米：

你好！吉米水果行！

男人：

她死了……

吉米：

我知道。

【长久的沉默。

男人：

我听到他在那一头的哭声。他哭了很久。我以为我也会哭，但是我却没有。我等啊等，最后睡着了。

【停顿。

等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圣诞节了。

【机器轰鸣声再次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