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就是冲天一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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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在玲珑

想起这段故事时,突然想起来诸葛亮《前出师表》中的一句话:尔来二十有一年矣!是的,不觉间,那个冰天雪地的玲珑一夜,已经过去二十一年了。

那一年春天,我和一帮人流落到了招远玲珑金矿,其中有陈平、新有、老碗、黄毛以及黄毛他爹。我们从灵宝出发,过徐州、青州、淄博,站了一天两夜绿皮火车,到辛庄火车站时天刚蒙蒙亮,远远地看见渤海在远处荡漾。

海风很大,站前广场和马路像扫把扫过一样,这时候清洁工们还没有上班。这是我们第一次到山东,第一次见到大海。新有说,我们去看看海吧,大家说行。留下黄毛他爹看行李,老头子年轻时去过广东,是我们当中唯一见过大海的人。

我们一帮人往海边走。其实广场离海还有些距离,太阳还没有出来,但估计也快冒头了,大海在宁静中动荡,浪花波波有声,有大船远远经过。勤快的人起来了,沿途有灯光亮起。有人走路,有人骑车,汽车发着轰鸣。青春真是个好东西,三十多个小时没休息,我们还有精力打打闹闹,胡吹海侃。

五天前,也就是正月初十,我们在灵宝找了五天活儿,矿山、苹果园、饭店、游戏厅,都找遍了,还是找不到活儿。一年之计在于春,大家都商量好了绝不回去,不但不回去,今年还要挣出大钱。

我们自己买菜,自己做饭,在陈平姐姐开的小旅馆里住了两天。苦思无计时,陈平姐姐联系到了活路,招远玲珑金矿有采矿的活儿,工头是湖北咸宁人,在井下包活儿,很早就发了财,资金雄厚,活路好,工资高。

黄毛用旅馆的座机电话,把他爹也招了过来,他爹当年五十五岁,在村里干半死不活的文书。

天彻底亮起来了,经过一夜风吹,世界像新的一样。我只在若干年后的北疆萨尔托海见过这么明亮的世界。天空仿佛触手可及,又远得无边无际,它的亮度、透明度是我老家商洛山的三倍。

大海近在咫尺,我们小跑起来。按节令,还没有打春,空气异常凛冽,大家的头发、衣服被风掀了起来。

有一个声音喊我们:大兄弟们,吃饭了没有?我们都停下来,扭过头看。在路边,有一个小小水饺摊,摊上,有两个女人,一老一少,向我们招手。

摊子的红色大伞下,有一个煤火炉子,炉子上有一只钢精锅,锅里冒着热气,在冷空气里变成阵阵白雾。我们知道,那锅里煮着饺子。这时候,大家都感到饿了。

吃了水饺,大家依旧执意要去看海,仿佛千里辗转来山东,不是为了打工挣钱,是专门来看海似的。水饺摊的主人是一对母女,女儿堪称小镇的章子怡。她说她在玲珑镇邮局上班。

这一刻我们还不知道,半个月后,这个女孩成为我们与老家唯一的信息传达人。

这是一口有近千名工人的矿井。在此之前,我从没见过这么庞大规模的金矿,而且是一口竖井。

经过三天简单的培训、考试,我拿到了爆破工技术资格证。所有矿山对爆破工实行的是一坑一证制,离职,意味着证件失效。这是我拿到的第三个爆破工资格证书,此前的两个,随离职缴回了矿上。

在此之后到2015年春天因颈椎手术离开矿山,我共拿到过十一本爆破工资格证书。在我认识的爆破工人中,我是拿过爆破资格证最多的一个。但它们并不代表什么,除了见证一个人从业的持久与动荡。

每天早上八点,工人们排成两行,鱼贯进入罐笼,随罐深入到大地的腹腔——一千五百米的地下世界。第一只罐下到五百米处,这里是一个巨大的汇车场,一个枢纽,所有的重矿车在这里进入罐笼,提上地面,所有的空车从这里出发到该去的地方。

一部分工人留在这里工作,另一部分工人在这里换乘,下面还有两级罐笼,每级五百米深,到最后的工作面是一千五百米。陈平、新有、黄毛和他爹、我,都分在了这个工作区域,老碗分在第二级。我是我们中唯一的爆破工,陈平有点儿基础,做了我的副手。

在新疆鄯善县靠近火焰山的一处矿山,我感受过六月野地的燥热,从宿舍所在的地窖到吃饭的小食堂,来去三百米,拖鞋踏在沙地上的感觉,让我想到了电饼铛烤饼的过程。而一千五百米地心世界的情景与戈壁的夏天略有不同,那是一种闷热,人仿佛处在一只密闭的蒸锅里。

铁轨在这里四通八达,矿车在这里来来往往,推矿车的人一律赤身裸体,一丝不挂,只有脚上穿着雨鞋。在矿车提升口,放着一排五颜六色的塑料壶,它们大大小小、满满浅浅,各有其主。

当完成了一车矿石或渣石的输送,工人会提起属于自己的那只水壶,仰起脖子,猛灌几口。凉白开和汗水沿着身体流下来,从胸口到肚皮,画出条条斑痕。

新有、黄毛、黄毛他爹,我们每天早上在提升口分手,下午在提升口会面,有时他们早到一步,有时我们早到一步,早到的人会为迟到的人留下最后一口水。我们在这里穿上衣服,两小时后,在竖井口与落日或暮色相见。

我至今想不起老碗的模样来,只记得他很矮,有一点儿肚子。有一天晚上,我们睡在床上,身下的竹夹板硌得身上生疼。老碗突然说,我们还是跑吧!我们都说,为啥跑?我知道所有人都想跑,不跑的原因是工资还早,而且身上都已没有多少路费了。

老碗说,明天你们起爆时间定在下午五点,我再看一下。陈平说,你又不在一起干,你看啥,咋看?老碗说,我看海浪,你们就在海下面爆破,炮一起,海浪就跳起老高,我看是不是真要透了。

新有说,你别说得吓人,带班的说离海床还远呢!老碗说,还是小心些好,我注意几天了。说完,睡过去了。

五年后,老碗一个人到了郑州,给人安装高速路边的广告牌子,成了高空飞人。再五年后,他从铁架上飞了下来。去年某一天,我骑摩托车路过他的坟头,一树杜鹃开满了繁花。

岩石顽硬极了,钻头在石头上的反作用力弹回来,我的虎口生疼。此前,我习惯了使用马蹄形钻头,这里,使用的是猫掌形钻头,钻头的前端是五颗豆粒大的合金。

这种钻头的好处是不易卡住,坏处是进孔很慢。我们每完成一茬钻孔爆破,需要足足八小时。

在每次起爆前,我都会看看手里的罗盘,这是定向掘进必需的仪器,看罗盘是爆破工必熟的技能。看看那细小的经纬度刻线,我知道我所处的位置,心里有一些担忧。但对陈平,我什么也没说过。他还是个孩子。

有时候,恍惚中,我看见头顶上,巨大的珊瑚,蔚蓝的海水,黑头,小黄,梭鱼,它们激荡、欢跃。阳光铺在海面,一轮大船满载货物,驶往遥远的异乡或他国。

矿上没有水源,用水需要专门的送水人,每个工队都有一个或两个送水人。给我们送水的是一对父子,我们工队太小,承不住,父子俩就给另一个工队捎带着送,一趟水两家分。送水的父子就住在附近村子。老头说,这水,是自家的井水,可干净了。

送水车自然是三轮车,北方人称为三蹦子。三蹦子破旧不堪,车厢里安装一只巨大的铁皮水箱。水不满时,车走起来,水在箱里晃荡、冲撞,打鼓似的,带得车身左右摇摆。每天早晨听到隐隐的打鼓声,我们就知道,水来了。

送水的老头低个儿、干巴,他的咳嗽和他的三轮车声一样急促、沉重、传远。儿子挺壮实,有劲儿,敢把三轮车开到五六十迈。我骑过多年摩托车,知道车子什么样的声音是多少迈。

送水并不需要付现钱,记账。我们属于咸宁工头的下属小工队之一,水钱、粮菜钱自然由他来结,我们只负责赊账、记账。我专门负责记账,有一个小本子,记得密密麻麻的。

我记账时,老头爱趴在旁边看,不是怕记错了,是看我写字。有时他会吧吧嘴:小伙子,字写得真不孬,是个文化人呀!

有一天,是个阴天,无雪,也无雨,但奇冷。我们住的是废弃的水泥砖房,风从檐口上进来,把石棉瓦揭起来,又放下,循环往复。

工队钻头用完了,新钻头还没买回来。工头说,你俩休息两天,伙食费我来补。我和陈平就在家里睡觉,刚睡着,门被推开,送水的小伙子喊我:师傅师傅,我爹叫你去我家喝酒。我有点儿发愣,说,喝啥酒?你要结婚?小伙子说,不是,去了就知道了。我回头对陈平说,你看家,我快去快回。出了门,跨上小伙子的摩托车后座。

这是一个小土院子,一溜儿院墙围着三间正屋。进了院门,是一面壁照,上面画着图画,说不清啥内容,也就不明白意思,这样的格局电影里见过。

老头招呼我在火炉子旁就座,炉子边是一张方桌,早已炒好了菜,一盘花生米、一盘萝卜片、一盆鸡肉,还有一瓶高粱酒。屋里别无他人,这是一对光杆父子。

我说,有啥喜事儿,这样破费?老头说,没啥喜事儿,喝了再说。我那时候能喝酒,一瓶秦川大曲,一口气能喝一半。坐下来,三人对喝。

老头不舍得喝,小伙子不敢喝,他一端酒杯,他爹就用眼睛瞪他,虽然只是一闪,我还是看到了。我知道,老头的意思是让我喝好。

喝着酒,老头问我,你知道孟良崮战役吗?老头红着脸,显然不胜酒力。我一愣,随即说,知道呀!他又问,七十四师是不是都战死光了?我有点儿摸不着头脑,心想:这老头是不是真醉了。

嘴里说,我哪里知道,不过,三万人,哪能都战死完,肯定有逃出去的。他又问:你知道新竹在啥地方?我更加迷惑了:那不是台湾吗?老头突然两眼放光:你这样说,这封信就是真的了。他从卧室里抖抖索索地拿出一个信封,里面有一封信。

信的大致内容是:侄儿,我还活着,民国三十六年五月孟良崮那一战,我们连队在桃花山坚守,部队都打光了,只有我和班长逃了出来,三十八年春天,我跟人到了台湾。我目前在新竹,无儿无女,现在大陆政策开放了,准备回国探亲,回来,就不准备走了……

老头吃一口菜,说,信上说的和老掌柜说的都对上了。这儿,把长辈叫掌柜的,我知道老头说的是自己的爹。老头接着说,掌柜临走时还在念叨弟弟,说肯定还活着,没想到真让他说准了。老掌柜是想弟弟想死的,如果早得到信,还能多活几年。我得好好送水,好好活着,挣够了钱,盖座小楼,叔叔回来了住。

十天后,我带着一班人终于跑路了,原因很简单,工资太低,而且到年底结清。工头对我们很生气,曾派人在车站拦截。其实,他没有付我们一分工资,没有任何经济损失,他损失的是一支队伍。不知道工队欠下的送水人的水钱付了没付,也不知道老头后来挣没挣够钱,盖没盖起小楼。

五个人终于达成一致意见——跑路!

在矿山,工人选择跑路是经常的事儿,当然也是迫不得已的事儿,没有一点儿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的潇洒。

那一天,在推矿车时,黄毛他爹的手指被车轮轧了。矿车汇总到提升口那儿,在半道一个地方要变轨。变轨,就是将矿车从一条轨道上调改到另一条轨道上,这个活儿是个技术活儿,要手疾眼快,要精准狠。

矿车在高速行进中猛然用手搬动一小节活动的轨道,让它接住另一条轨道形成通途,这个过程与火车变轨一模一样,不过后者是电动,前者是手工。

黄毛他爹那天手有点儿慢,手还没有离开轨道,车轮就过来了,结果把食指轧掉了一截关节。黄毛他爹捧着血手找到工头,要钱去诊所包扎。工头正在打牌,说,给你们的生活费都花完了?工头每天给每个工人八元生活零花钱,油盐酱醋和头痛脑热用。

黄毛他爹说,我抽烟,比别人花钱多,一天不够一天。黄毛他爹用一只手攥着另一只手,另一只手吧嗒吧嗒地往地上滴着血点儿。黄毛知道爹疼得很,点一支烟塞在他爹嘴里。

那时候,谁受了伤,旁边的人都会点一支烟塞到伤者的嘴里,不管受伤者平时抽不抽烟,免得他发出呻吟。

这个方法很管用。工头说,只有五十元,二十元包伤,剩三十元就不用还我了。

晚上,大家商量怎么办,最后,大家的结论很一致:跑路!这儿结工资的惯例是月小结,年大结,谁也没有把握年底能大结,何况离年底还有遥遥十一个月。

但怎么跑?大家商量的结果是不能往回跑,以这儿为根据地,一部分人留守,一部分人另外找活儿,因为一旦停工,生活来源会立刻断掉,冻地寒天的,至少得有个睡觉的地方。

同时,大家也做了最坏的打算,如果实在找不到活儿,回家得有路费,大半个月了,鸡零狗碎,大家都没钱了。

新有家离镇上近,他给家里打电话,让家人通知每家准备二百元钱。但钱怎么能到大家手上?

当时谁也没带银行卡,于是想到了卖水饺的姑娘,从邮局汇款。此后半月里,那女孩子就成了我们与老家唯一的信息传达人。

其余人继续上班,陈平和我去找活儿。我们翻过高高的山梁,到了黄县。黄县是当地人的叫法,其实地图上叫龙口市,属烟台管,它与玲珑矿就隔着一道山梁。我们站在山梁上回看,渤海似乎更近了,蓝得像一半天空落了下来。

二十天没理发,陈平的头发脏得很,有些吓人,风把它撕开,它又粘连在一块儿。他的下巴钻出了黄黄的胡楂。二十年后的今天,他一个人到了印尼,已经是一位技术纯熟的爆破工。

山体的两边都有矿口,大大小小,洞口一溜儿的矿渣,惨白惨白的。我知道由不同洞口出发的巷道在山体里交错、相汇,各奔前程,组成了一片巨大的地下世界。

这个世界里布满了黄金、机器、汗水与生死。

每天晚上回到住处汇报情况,早上出发继续去找活儿。三天后,终于在山那边找到了活儿,装矿车出矿。

这是一家毁采的矿口,就是由内向外,倒退着毁灭式釆矿,待退到洞口,矿洞就彻底沦为废洞。山的两边布满了这种废弃的矿口,有的用水泥封了口,有的张着巨口。

然而,两天后,我们又失业了,矿石没有品位,老板不干了。两天里,我们装了一百车矿石,老板将其中的一部分运到山下的选厂,只选出了三克金子,打一只戒指都不够。

离开的那个最后的夜晚,异常寒冷。时序正是农历正月与二月交接的当口,海风从两面吹上来,在山梁上交汇,把白天吹走了,把黑夜吹来了。

我们在梁边,商量今夜怎么度过。大家都想到了已经离开的那间宿舍。

然而下了山,到了宿舍门前,宿舍已经被上了大铁锁。

宿舍东边靠近山体的地方,有一间废弃的厕所。我们都十分庆幸,这儿待了二十天,鬼使神差地没有使用这个厕所。厕所无门,也无窗,有两块毛竹夹板靠墙立着。

若干年后,在某城市的建筑工地上,我再次看到了铺在脚手架上的竹板,它们一模一样。

竹夹板已经朽了,大概已经有些年头了,正好一块一块地掰下来。黄毛他爹正好有一只打火机。

火烧起来了,火光里,五张狰狞的面孔。这时候,外面下起了鹅毛大雪。火光从门洞扑出去,雪从天空铺下来,它们在空中、地上握手言欢,仿佛一对故人。

这是我见过的真正的鹅毛大雪,它们一片片、一团团,你追我赶,一些雪,追上了另一些,拥成一团,拥成团的,经风一吹,又散开来,分裂成数片。它们落在地上,在树枝上变成蓬松的晶体,晶面因火光而异常晶莹,那晶莹与寒冷很近,又很远。

从那时到现在,一个经历过无数大雪的人,再没有见过一场这样彻天彻地的鹅毛大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