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化茧(四)
大熙朝当今的天子成筠是个少年天子,因他的天子老爹一世风流,所以驾鹤西归时除了留给他一片江山,还留给他许多未出阁的妹子。
他老子的后宫曾储了三千佳丽,都是他老爹的女人,如今他的后宫也三千佳丽,都是他老爹的女人们、伺候他老爹的女人们的女人们、以及他老爹的女人们生给他的妹子们。
午夜梦回时,成筠常觉得自己是个很悲摧的皇帝。他接盘了他老爹的江山,要养大熙朝的万万子民,他自小习帝王术,这个他觉得难度不太大。但帝师从没同他讲过如何养好他老爹给他留下的这一大堆妹子。他还要挨个儿把她们嫁出去,一天嫁一个都要嫁半年。
这还不打紧,民间还有不怕死的编小调来编派他老爹留给他的这笔风流账:“树上老鸹叫,公主遍地跑,天子日日苦,愁意上眉梢,妹子百十个,何时嫁得掉,嫁妆三千台,国库搬没了。”
因此成筠一见着公主们就要闹头痛,比起他这些异母的亲妹子来,似成玉这等宗亲之女的郡主他瞧着还要更顺眼些。是以本朝公主们,泰半不过枉担着个公主的虚名罢了。
不过凡事总有个例外。十九公主烟澜便是皇家的这个例外,连一向对自己的公主姊妹无甚好感的成筠,对烟澜都以另眼看之。
十九公主烟澜生而不凡,说烟澜公主降生那一年,大熙朝正遇水患,山水下注,江河满溢,甚而有洪水灌入平安城中,但十九公主落地的一声啼哭,却使连日大雨骤然停歇,水患也不治自退。而待烟澜公主三四岁上开蒙进学以来,更是屡出惊人之作。譬如烟澜公主爱画,六岁时绘出一幅天上宫阙,当朝国师粟及一判,它还真就是天上的宫阙,自此又证出烟澜公主乃是个有仙缘的大福之人,先帝当日便将其封号定为太安,誉她为王朝之吉。
烟澜有福,但并非处处有福,她出生后不过一年她亲娘便病逝,此为一处无福;而她自生下来便身带腿疾,双足难行,此为另一处无福。
然烟澜她娘连淑妃虽死得早,她外家却不可小觑,她娘乃是老忠勇侯嫡亲的妹子。大熙朝开朝两百余年,开朝时太祖皇帝亲封的公府侯府伯府一代代传下来,泰半传到成筠这一朝都仅留了个壳子空有爵名,但忠勇侯府不然,烟澜的外家忠勇侯府在这一朝出了个二十五岁的大将军,连宋连将军。
是了,太安公主烟澜她直到成筠一朝,作为一个没爹没娘亲哥哥还是个恐妹症的公主,她依然是整个王朝风头最劲的公主,其实最大的靠山,是她当大将军的表哥。
五月二十八一大早,连宋带着烟澜在小江东楼喝早茶。
小江东楼的竹字轩临着正东街,街对面排布的全是读书人常去的书局和笔砚斋,笔砚斋后头是方游湖,岸上垂柳依依,水中有个小沙洲,时人称它白萍洲,白萍洲上时不时地会栖几只野雁孤鹤。
小江东楼建得挺高,竹字轩是楼中望景最妙的一处雅阁。作为王朝之吉,烟澜是大熙朝唯一一个出宫从不受限的公主,因此连宋每月有个两三日会带她来此处喝早茶。天步瞧烟澜颇爱此处四时的景致,便干脆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地将竹字轩定了下来。
正是巳时三刻,连三在竹字轩中助烟澜解一局珍珑局。街上忽起喧嚷之声,烟澜身旁的侍女待要去关窗,看连三的视线还落在窗外,一时犹豫,烟澜瞧见,顺着连宋的目光也望了出去。
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只是数名少年吵吵嚷嚷地从街北口行了过来。十来个少年,皆头绑护额身着窄袖蹴鞠装,一眼便知是队行将参赛的蹴鞠少年。
新上来添糕点的小二刚当小二没几天,不大懂规矩,顺着房中二位贵人的目光瞧见窗外那一群少年,不由多嘴:“是日进十斗金啊!”
侍女正要呵斥,被烟澜抬手挡了,烟澜轻声问小二:“日进十斗金?”
小二终于想起来察言观色,他瞧房中两个侍女,伺候小姐的矮个子侍女是有些凶,但伺候公子的那位侍女瞧着却很柔和。而做主子的这位小姐,同他们这样的下等人说话时声音也又轻又软,脾气无疑是好的;棋桌前的这位公子,他手中把玩着一枚棋子,一直偏头望着窗外,他只能看见他的侧脸,但他多嘴时也没见这位公子说什么,他想他脾气也该是很好的。
他就面朝着那小姐揖了一揖:“回小姐,小姐定是来自大富之家,才不晓得我们平头老百姓的乐子。平安城各坊都有支蹴鞠队,安乐坊的日进斗金和我们开源坊的日进十斗金一向的不对付,往日我们日进十斗金的老大玉小公子在京城时,每月他们都要同我们比一场。”
一提起他的偶像蹴鞠小霸王玉小公子,小二一时有些停不下来:“后来玉小公子离开京城游山玩水去了,日进斗金觉着没有玉小公子在的日进十斗金没意思,每月一场的比赛这才作罢。我前几日听说玉小公子重回京城了,估摸着他们立刻便同我们下了战书,所以今日我们日进十斗金这是应战去了!”
烟澜皱眉,轻细的声音中含了疑惑:“日进斗金,那是何物?日进十斗金,又是何物?”
小二一拍腿:“日进十斗金是我们的队名啊!”立在烟澜身后的矮个侍女嫌恶地瞪了他一眼,他当做没看见,“当初各个蹴鞠队起名儿的时候,其他各坊要么叫猛虎要么叫恶狼,我们开源坊的老大玉小公子觉得这些名儿太过普通很没有意思,就给我们队起名叫日进斗金了,这个名儿多好,多贵气!可安乐坊的老大胡常安事事都想压我们开源坊一头,竟偷了这个名儿先去蹴鞠会定上了,玉小公子一生气,我们就叫日进十斗金了。日进十斗金,比安乐坊整整多九斗金!”他朴实地比出了九根手指头。
那位一直没怎么开口说过话的公子抬了抬扇子:“你口中的玉小公子,”小二见他手中的黑扇朝着街上少年们的方向淡淡一指,“是打头的那位姑娘?”
小二探头一看:“是我们玉小公子。”他立刻就炸了,“我们玉小公子虽长得是太俊了,可一点不娘们儿,公子怎么能说我们玉小公子是个姑娘呢?小公子他踢球那个猛,”他比出个大拇指,着急地替他偶像辩白,“真男人!男人中的男人!公子你看他踢一场球你就知道了,你都不能信这世上有这么男人的男人!”
公子没有再说话,公子他突然笑了一下,收起扇子起了身:“那我去会会他。”
大家都不相信她不是男人的玉小公子在小江东楼的楼下撞上连三时,正边走边严肃地和与她并肩的一个细高得竹杆似的少年讲蹴鞠战术:“胡常安他个头虽壮,但你别同他比拼蛮力罢了,大家文明人嘛,拼什么蛮力呢,我昨日去他们日进斗金探了探,哦别管我是如何探到的,胡常安他眼见得下盘还是不够稳,而且……抱歉让一让……”
挡在面前的白衣身影并没有让一让。成玉就自己主动让了一让,低着头继续同身旁的竹竿少年讲战术,可同那白衣身影擦肩时,手臂一紧,被握住了。
成玉就有点烦了,抬头一望,瞧清楚握住她手臂的是谁,她惊讶地叫了一声:“连三哥哥!”
跟随着她的少年们见老大停下了脚步,亦停下了脚步,见老大惊讶地称一个英俊的年轻公子做哥哥,一边心想果然是老大家的人长得就是好看,一边也齐齐恭敬地唤了一声:“连三哥哥!”
成玉立刻回头瞪他们:“是我哥哥,不是你们哥哥。”少年们挠着后脑勺面面相觑。成玉挥手让他们站远点儿,自顾自沉浸在那声连三哥哥里头。
她没有亲哥哥,表兄堂兄其实也没几个,再则同他们也并不亲热,便是称呼也一贯疏离地称某某堂兄某某表兄,亲热地叫人哥哥这事儿还从未有过。这一声连三哥哥,她自己叫得都很新鲜,还有点回味,不禁又乐呵呵地瞎叫了一声:“连三哥哥。”
连宋放开她的手臂,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最近没在琳琅阁碰到你。”
成玉一想,最近她忙着备赛,加之上次花非雾当着姚黄的面图谋连三后,姚黄自我感觉被这么伤一回他应该可以至少清醒三个月,欣慰地表示三个月内他都不想再看到花非雾了,因此成玉的确好些日子不曾去过琳琅阁了。
但花非雾和姚黄这事儿说起来太一言难尽,她就给自己找了个借口:“因为我开始修身养性,不去青楼找乐子了。”
“哦。”连宋道,“但我听花非雾说,你和她保证了每个月至少要约我逛八次琳琅阁。”他笑了笑,“我一直在等你来约。”
“我什么时候同花非雾……”成玉卡住了。她简直有些恨自己的好记性。
她想起来了,依稀……是有这么回事儿。
那日在手艺小店辞别连三后,她便提了牙雕小仙回头去找了花非雾,顺便接姚黄,且大致告知了他们她有负所托,事情没有办成功,但是她不知怎么回事认了连三当哥哥。当是时姚黄非常冷静地接受了这个结果,表示一切尽在他的意料之中。只花非雾一人失望了许久,还开了瓶十五年陈的桂花酿扬言要借酒浇情愁。
一人两花把酒浇愁,她喝得晕晕乎乎时,小花眼睛一亮,同她说了什么。此时着力回忆,成玉想起来小花她说的似乎是:“我竟没有想到,其实花主您做了连将军的妹妹,这是一桩意外之喜啊,不正好光明正大邀他一起上青楼来喝花酒么?就上琳琅阁,就来找我!”
当时她可能是昏了头了,傻乎乎地表示这真是一条妙计,她还正正经经地问了小花:“那我一个月约他几次好呢?”小花也正正经经地算了一下回她:“八次吧。”她又正正经经地问小花:“为什么约八次啊?”小花也正正经经地回她:“因为八这个数字很吉利啊哈哈哈哈。”
当日一切历历在目,她甚至看到一旁的姚黄不忍目睹地闭上了眼睛。
想起来这一切的成玉,也在此刻不忍目睹地闭上了眼睛。然后她听到连三淡淡:“结果等了许久也没有等到,后来我想,你大概是又忘了。”那微凉的声音响在咫尺,也听不出是什么情绪,但成玉本能地觉得不能够承认是她又忘了。可她又有些怀疑:“连三哥哥你真的在等我?”
就见青年抬了抬眼:“怎么?”
她含糊:“因为约你逛青楼什么的,这一听就像是篇醉话啊。”
“哦,原来是醉话。”他不置可否,“但我信了,”看了她一眼,“若不是今日遇到你,也不知这是篇醉话,还在傻傻等着,这怎么算呢?”
成玉觉着“傻傻等着”四个字根本同连三很不搭,并且一个人傻傻等着另一个人约他逛青楼喝花酒,这事儿听上去就不太对头的样子。但她又有些不确定,想着若连三他说的都是真的,他真等了她许久呢?
成玉脚踢着一旁的小石块,脚尖踢出去,脚跟又磨着它挪回来,发愁道:“一个月逛八次琳琅阁这是不成了,我们兄……弟结伴逛青楼,这一听就感觉这个家里净出二世祖败家子了,九泉之下列祖列宗都要不得安宁的。”
连三提醒她:“我们俩不是一个祖宗。”
成玉慢吞吞地把石头磨回来,飞快地看了他一眼,嗯啊了一声,语重心长道:“所以两家的列祖列宗都不得安宁啊!”
连宋垂目,嘴角弯了弯:“所以你的意思是,我们一起逛,列祖列宗会不得安宁,但分头逛,他们就能安宁了,是吗?”
成玉立刻感觉头痛起来,这当然不关列祖列宗的事,她不能兑现诺言陪连三逛琳琅阁,根本原因在于一个月偷摸着去一两次还尚可,她要敢一个月逛八次青楼,朱槿就能一天打足她八顿。
但这种原因怎么能说出口,她只好硬着头皮:“我的意思是我改邪归正了,不好再陪连三哥哥你逛青楼听小曲了,要么,要么我……我带你去吃好吃的吧!”
想出这个解决办法,她觉得自己可太机灵了:“我带连三哥哥你逛酒楼去,一个月逛八回,不,逛十回弥补你,好么?”她一激动,比出了九根手指头,看到连三目光落在她的手指上,自己也拿眼角余光扫了一扫,立刻又添了一根手指头。
连三似在思考,脸上看不出对这个提议的态度。
她察言观色,觉得自己必须上道一点,又立马添了一句:“要么我今日就带你去逛,好么?”
连三的目光顺着她的护额滑到她被蹴鞠服裹出的纤细腰身,又滑到她身后数步外的一群少年身上:“你今日不去比赛了?”不及她反应,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臂,“很好,那就走吧。”
成玉傻了:“我我我我我比赛还是要去的。”
连宋停下来看着她。他右手松松握着她的小臂,成玉挣了挣,没能挣得开,她铆足了劲儿去挣,居然还是没挣开,同时她感觉到连宋投在她头顶的目光变得迫人起来。
成玉立刻明白自己挣错了,但她也有些埋怨起来,可埋怨起来也有些娇气似的声音软软的:“因为这个比赛我若不去,以后就不要在开源坊混了呀!”
当是时,远天有骄阳破出晨曦,正照在面前小江东楼的牌匾上,几个鎏金大字金光灿灿。“这样好了!”她突然就有了主意:“连三哥哥你先在小江东楼喝一喝茶等我,一忽儿我就比赛完了,赛完了我就来找你好么?”
她一心想要说服他:“小江东楼好啊!从前我在京城时,小江东楼的竹字轩还能订到,竹字轩望景尤其好,我有时候也来竹字轩喝茶,那时候在楼中坐着,沉浸在窗外的景色中,简直逍遥似神仙,时间唰啦一忽儿就过去了!”说到“唰啦”两个字时,还用空着的那只手竖起来一根食指从左到右快速划拉了一遍,表示真的很快的意思。
她斜眼偷偷摸摸看连宋,瞧见他似乎又在思考,她就舔了舔嘴唇,又比了遍刚才那个动作,口中还给自己配了一遍音:“唰啦——”
三殿下终于松动了,放开了她的手:“那我便在竹字轩等你。”
成玉松了口气,可这口气还未彻底松下去,她突然想起来竹字轩老早就订不上了。
“竹字轩不成的,”她小心翼翼道:“因为竹字轩被个什么什么贵人给占了,已经不许外人订了。”念及此事不禁义愤填膺一腔正气,“其实,胡乱花这种钱干什么呢,是吧连三哥哥,好地方就该与民共享嘛!”说这话时她俨然已忘了当初平安城里头,论最能乱花钱,她玉小公子排第二没人能排第一。
连三似笑非笑看着她:“可你不是说竹字轩最好吗?我只要最好的。”
成玉一个头两个大,连三太难搞了,她可太难了。
“我那时候是挺喜欢竹字轩的,但有个梅字轩我也很是钟爱,连三哥哥你不妨在那里等着。”她硬着头皮劝连三,且为了证明梅字轩的不错,她还招了招手让少年们围到她身边来,咳了一声,边同少年们使眼色边问他们:“我是不是常带你们来小江东楼喝酒饮茶啊?我那时候除了竹字轩,是不是还很喜欢梅字轩来着啊?”
可惜的是大家默契不够,少年们并没有领会到她的心机,她身旁的矮个少年犹豫着接话道:“小江东楼的梅兰竹菊四雅阁我们都跟着老大你试过,梅字轩如何我们没有注意过,不过老大你的确最钟爱竹字轩,还专门作了词来赞叹过从竹字轩望出去的风景,说‘雁鸣白萍洲畔……’”冥思苦想,手拐一撞旁边的白净少年:“‘雁鸣白萍洲畔’什么来着?”
成玉恨铁不成钢地道:“我明明就很喜欢梅字轩来着!”
矮个少年还在用力推白净少年:“赶紧想想,‘雁鸣白萍洲畔’什么来着?”又对大家道,“唉你们也想想!”
成玉不得不道:“我记得带你们吃酒喝茶是有的,词我应该没有作过的。”
白净少年最先想出来,承着矮个少年将后头几句词一气补充完:“‘雁鸣白萍洲畔,月照小江东楼,清风买醉解忧,翠柳遮断春愁。’老大,这个的确是你作的。”
成玉拒绝道:“不是我吧……”
白净少年认真道:“老大你十三岁那年的年末岁首,请我们在竹字轩吃酒,长吁短叹说往后再没有豪阔日子好过,最后再请大伙儿豪阔一把留个念想,小江东楼自酿的醉清风你一个人喝了三坛,喝完就开始一边哭一边吟诗作赋……”
成玉全然不记得有这么一出,还在拒绝:“我没有吧……”
矮个少年憋着笑,抬头指向临着竹字轩的一棵百年老树:“老大你还爬上了那棵树,这事还惊动了朱槿哥,朱槿哥来带你回去,你死都不下来,哭着说做不成全平安城最有钱的玉小公子你就一辈子长在树上了,朱槿哥说那你就长在树上罢,然后生气地走了。”
成玉晃了一晃,站稳道:“我不会吧……”
白净少年补充:“然后你就一边抱着树一边哭一边念叨‘清风买醉解忧,翠柳遮断春愁,一个愁,两个愁,三个愁,愁深似海,遍地愁。’我们想带你下来,可没有朱槿哥的功夫,湖生他爬树算爬得好了,却也只爬到了半中央,远够不着蹲在顶上抱着树梢念叨着一个愁两个愁愁深似海的老大你。”
话题被少年们扯得越来越偏,而成玉也全然忘了她招少年们过来的初衷是要将连三劝进梅字轩中,她耳根泛红,一只手压在脑门上向连宋道:“我、我要走了。”
三殿下没理她,倒像是听进了少年们的胡扯,微垂了眉目,整个人看上去也不再那样冷淡,挺有兴致似地问少年们:“所以你们就让她在树上待了一整晚?”
瞧见这自他们过来只静在一旁、看着并不太好搭话的英俊青年居然也对他们的言谈感到了兴味,少年们越加兴奋,争先回答:“那倒没有,我们好话说尽,可老大就是不下来。”
“不过没多久日进斗金的刘安带了他的蛐蛐儿紫头将军来找我们湖生,老大想看斗蛐蛐儿,就自己从树上爬下来了。”
“朱槿哥大约还是不放心,后来又来了,瞧见树上没了老大快急疯了,结果进楼一看老大正兴高采烈趴在桌上看斗蛐蛐儿,当场脸就青了。”
成玉头顶简直要冒烟,生无可恋地道:“哦,这个我记得了,你们说完了吗,说完了就走罢,比赛要开始了。”
连三看着她似笑非笑:“你的似海深愁,来得快去得也挺快。”
成玉脸一下子就红了,但还是强装镇定:“那时候我只有十三岁。”又驱使少年们:“走走走,比赛要迟了。”
却被连三叫住:“你走前是不是应该告诉我,我们究竟约在何处?”
成玉被少年们搅得头脑发昏,一时没反应过来,就听连三低笑了一声:“这是要我拿主意的意思了。”连三一笑,那风采似清月溶波万里,又似晓春染花千色,成玉被这转瞬即逝的一个笑迷得晕晕乎乎,晕乎之中,三殿下已做了决定,“那就定在雀来楼吧,我去雀来楼等你。”
“雀来楼。”成玉一下子清醒了,“是全平安城最贵的那个雀来楼?”
“嗯,最贵的雀来楼。”
卖嫁衣赚的那五百金早花完了如今穷得一塌糊涂的成玉郡主,感觉到了人生的艰辛,她捂头沉思了片刻,想起来今日托好友李牧舟在球市上买了自己赢,她要赢了这场比赛她就能有钱请连三在雀来楼吃一顿了。她咬了咬牙:“那……好罢,连三哥哥你先去雀来楼等着我罢。”恶狠狠地扯了扯头上的护额,“这么场比赛若我赢不了也不用在平安城混了!”说完杀气腾腾地领着少年们便朝着城南的蹴鞠场地狂奔而去。
连宋站在原处目送他们时,听到她换了口吻边走边教训少年们,颇循循善诱:“刚才你们做得很不对,以后不能再那样了啊。”
少年们懵懂发问:“不能怎样呢?”
她语重心长:“我那么丢脸的事,你们怎么随便就讲给别人听了呢,丢的是我的脸,难道丢的不也是你们的脸吗?”
有少年不解反驳:“可那不是老大你的哥哥吗?”
成玉就不说话了,他们身影转过街角时,连宋听到她幽幽地叹了口气:“好吧,哥哥是可以讲的,以后不要同外人讲啊。”
连宋在小江东楼的牌匾下又站了一会儿,将手中的折扇随意把玩一阵,然后反身逛进了一家书局,并没有立时重回竹字轩。
烟澜收回落在窗外楼下的目光后,坐在竹字轩中怔忪了片刻,向静立一旁的美貌侍女道:“从前只见三殿下同国师说过这样长时间的话。”
天步笑道:“殿下愿意同凡人们多说几句话,不是很好吗?”
烟澜握棋子的手稍稍收紧了,声音很轻:“一个半大少年罢了,又有什么好聊的。”语含疑惑,“或许殿下在天上时便爱同这样的少年结交?”
天步因站得离窗远些,并未看清楼下聚着的是怎样的少年们,故而含笑问道:“是如何一位少年呢?”
烟澜垂目:“背对着我,看不大清模样,只看背影,颇觉普通。”皱了皱眉,“但话很多。”
天步摇了摇头:“殿下从前,最不爱话多之人。”
烟澜静了片刻,目光有些迷离:“我看不透三殿下。”
天步依然含笑,但没有接话。
烟澜继续道:“我那夜……忆起在锁妖塔中同三殿下诀别那一幕,次日便去他府中找了他,我问他那时候为何要救我……他似乎毫不惊讶我想起那些事,也并不见得十分开心,他从书里抬起头来看我,笑着回我,‘你是说我为何会救长依?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不过是长依她终归于我有些不同罢了。’”
她双目中泛起愁绪:“天步,你说他这话奇怪不奇怪,我想我就是长依,他也知道我是长依,所以他才来到这处凡世,出现在我的身边,但他却从未叫过我一声长依。我想了许久,”她眸中泛起雾色,衬得那双漆黑的眸子楚楚可怜,“是因我除了锁妖塔一别,却难以记起过往种种,所以三殿下他并不觉得我是长依罢了,”她向着天步,“我想得对吗?”
天步轻声:“有些事公主若有疑惑,不妨当面去问问殿下好些,公主身子不大康健,不宜忧思过重。”
烟澜静了一静,良久,目光移向窗外,似在问天步,却更像自言自语:“你说三殿下他对长依究竟是如何想的,对我又是如何想的呢?”
天步在心底叹息了一声。
大千世界数十亿凡世,每一处凡世的时间流逝都不同,有些比九重天上快些,有些比九重天上慢些。此处大熙朝就比天上快许多,九重天一日,大熙朝一年。
天步记得她跟着三殿下初到此处凡世时,正是长依魂断锁妖塔的第二十八年,彼时天君新得的小天孙夜华君不过二十五岁。
确然,凡人中二十五岁已算是个青年,但始有天地之时,天分五族,力量越是弱小的族类寿命越是短暂,成长越是迅捷。而譬如仙魔之胎,其胎孕育不易,长成更不易,因此二十五岁于神仙而言,不过还是个极小的小娃娃罢了。
九重天给小小的夜华君做生辰那一日,天君在宴后留下了三殿下。从三殿下的面上,看不大出他有没有料到天君要同他说什么。小小的夜华君一脸端肃地来同他们拜别时,三殿下还图着有趣,拧了拧小夜华君白皙的小脸蛋。
天上有许多小仙童,生在天上的仙童们个个灵动可爱,其中最尊贵最漂亮可爱的小仙童要数夜华君。但小夜华小小年纪,却是个不苟言笑的性子,譬如其他的小仙童,被长辈捏脸蛋时总要撒一撒娇,小夜华却理都懒得理似的,继续礼节周全地拜完天君又去拜了三殿下。
那时候三殿下看着小夜华颇为玩味:“你是知道长大后便要娶我们神族的第一美人白浅,而白浅她比你年长许多,所以你才故意这样从小就开始老成,以便将来能够与她般配是吗?”
这种话原本不该同个小孩子讲,九重天上任是谁胆敢在小天孙面前如此言语,天君怕都要扒掉他们的皮,但唯独三殿下,天君即便听着,也当做一阵耳旁风。
只小夜华白皙的小脸上透出一点红来,那红很快便蔓延至耳根,耳根红透时脸却不怎么红了,他端肃着一张小脸:“侄儿请三叔慎言。”
三殿下就笑了。
三殿下笑起来时,那双琥珀色的眼中似有秋叶纷飞,华美中含着落木萧萧而下的冷峻。他一向如此,即便是柔和的笑,也带着秋日的疏离意味。
三殿下俯身,折扇抵住小夜华小小的肩膀:“慎言什么?”
小夜华抿着嘴角。这确然不是什么难题,但答出来未免令人尴尬,小夜华是天上最聪慧的仙童,虽然年纪小,也懂得此种尴尬,站在那儿耳根红透,一副不知道如何是好的模样。
一旁的天君适时地咳了一声,小夜华立刻大拜了一拜天君,像他的三叔是个什么洪水猛兽似地,立刻将小步子匆匆踏出去,护送他的恩师慈航真人前去十七天的别宫休憩去了。
三殿下远望着离开的夜华君,缓缓将手中折扇合上,宝月光苑中无忧树上结着的妙花微微地泛着冷光。
天步的印象中,这一代的天君慈正帝为了显示自己帝心深沉,是个说话很喜欢拐弯抹角的天君。但小夜华离开后,当这一角只留下父子二人,再添上一个不远处随侍的她时,慈正帝对着三殿下却既没有拐弯抹角,也没有端天君的架子。
慈正帝眉目慈善地问三殿下:“灵宝天尊已将你救回来的红莲仙子那缕仙魂补缀完毕,当日为父同你做的赌约,为父依然允你,但为父倒想问你,二十八年过去了,你是否还想下界去陪伴红莲仙子?”
天步没有看懂那时候三殿下的反应。三殿下他像是预料到天君要同他谈的是此事,又像是没有预料到是此事,或者他根本不在意天君要同他谈的到底是何事。
“已有二十八年了?那就去吧,”他答道,“凡世儿臣没有长待过,想来也不会比近来的九重天更加无聊了。”
天君看了他好一会儿,重重叹了口气,拂袖疾走了几步,几步后又倒转回来,终归没憋住发了火:“你大哥虽代了你二哥之位,但才能上毕竟不如你二哥,你若平素能多帮着你大哥一些,为父也不至于忙成这样,天宫中也不至于常无新事,你倒还嫌上无聊了?”
三殿下觉得天君很无理取闹似的:“儿臣同兄长本应各司其职,井水不犯河水。”
天君瞪着眼睛:“井水不犯河水?信不信明日朕就将你大哥身上的担子卸到你身上去?”
天步觉得天君平日里虽甚为可怕,但同三殿下发脾气的天君却一贯是有些可爱的。
三殿下抬头看了天君一眼,有些无奈似地笑了笑:“方才父君询问儿臣是否意欲下界,儿臣应了,父君贵为天君,君不可戏言。”
天君被噎得半晌没说出话来,吹胡子瞪眼地走了,三殿下礼貌性地在原处停留了片刻,然后一路溜达着去了东华帝君的太晨宫,没有再让她跟着。
天君提及的那个赌约是什么,天步是知道的。
她在凡世待了十八年,再加上天上那二十八年,如此算来,那桩事是发生在四十六年前。
四十六年前,为壮天族的实力,令魔族和鬼族更加忌惮神族,天君曾为膝下第二子桑籍前往青丘之国,向九尾狐族的白止帝君求娶他唯一的女儿白浅。
天族和九尾狐族好不容易定下来这桩亲事,不料桑籍却与白浅的婢女小巴蛇少辛暗中生了情。此事为天君所知,天君憎厌小巴蛇,为免她毁掉自己在强族大业上的一招妙棋,不由分说便将小巴蛇关进了遍地是妖物的锁妖塔。桑籍不忍心上人受苦,为救小巴蛇勇闯了锁妖塔。小巴蛇倒是救出来了,搭进去的,却是其好友红莲仙子长依的一条命。
此事闹得忒大,也正因如此,青丘白浅同九重天二殿下的婚事自是告吹了。但天君又怎能弃置掉这一步联姻好棋,故而天定之君、将来必承天君大统的小夜华甫一出生,便有了青丘白浅这么个未来媳妇儿。
这段过往里头,惹出事端的二殿下桑籍失了唾手可得的太子之位,被贬至北海,做了个小小水君,小巴蛇夫唱妇随,随着桑籍亦去了北海。纵然天君有责罚,两人也算是有了个正果。而红莲仙子长依一条命,相形之下,却令知晓这段过往的诸仙们都觉得,它殒得有些冤枉。
关于红莲仙子长依为何会伴桑籍闯锁妖塔,最后还为了桑籍同小巴蛇能得救而命丧锁妖塔,天上诸仙们的想象力有限,私底下传来传去,不过两种说法。
一说因长依同二殿下桑籍乃是密友,长依此举乃是为好友两肋插刀,彰的是大义二字。一说因长依她恋慕着桑籍,此举乃是为爱舍身,成全他人殒舍自己,彰的是大爱二字。
关于后一种,胆大又性喜伤春悲秋的仙娥们每谈及此,便忍不住多说两句。多说的那两句无非是,长依真正傻,纵然她是为妖而后成仙,需绝情绝欲,她爱上桑籍其实是犯禁,但左右都是犯禁,为何不爱上三殿下。二殿下一心恋着条小巴蛇,她恋着二殿下这也是空恋,三殿下才是真正为她好的良人,听说三殿下为了救她急急从南荒赶回,毫不犹疑舍掉半身修为只为救回她一口活气……如何如何。
如小仙娥们所议论,当日长依她神魂俱灭,三殿下确是毫无犹疑地散了半身修为,只为敛回长依的一口气息,而后三殿下他将她的这口气息凝成了一颗明珠,还欲寻天族圣物结魄灯为她结魂造魄,令长依她能再生为仙。正因如此,才有许多传闻,说谁能想到风流无双的三殿下竟也能有一颗痴心。
痴心。
连天君都信了三殿下救长依乃是因对长依有痴心。
红莲仙子长依私闯锁妖塔,照着天规,魂断塔下乃是她当受的惩罚,三殿下却罔顾天规,令天君震怒。元极宫中天君怒目三殿下:“情之一物,缥缈如夕霞晨露,无形无踪,最不牢靠,世间本没有什么情值得你散去半身修为,你今日为长依牺牲至此,当有朝一日情消爱散,你必为今日后悔。世间本没有什么长存之情,本君日常瞧着你游戏八荒,以为你早已懂得此中道理,本已很是放心,今日却眼见你因情徇私,实令本君失望,你太过鲁莽!”
三殿下彼时脸色还有些苍白,却并不把天君的盛怒当一回事似的,三殿下他也的确一向如此:“父君教训得是,”他笑了笑,“不过,世间大抵也有不悔抑或是不会因时因事而转移的真情吧,我从前没有见到过,如今,”他顿住了没有再细说,只道,“有时情大于法,的确于法不容,但破了这法,似乎也没什么可后悔。”
天君脸上讶色与怒色并存,大抵是未曾料到一向不当情是个什么东西的三殿下竟说出此番言语,瞧了三殿下许久,而后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元极宫。
天君寄在三殿下身上的厚望,天步其实有过耳闻。是从前有一回东华帝君同三殿下下棋时提及,说天君有意让三殿下承袭仙逝多年的墨渊上神的神职,做天族护族的战神。论战名,三殿下在整个天族的少年神君中,确然是无人能出其右的。
天君的毛病是,他一向认为不为世情所动摇之人方能成就伟业。因此被他看上要委以大任者,他第一堂课要教给他们的,便是如何做个无情的神君。天君私底下更偏爱三殿下一些,也是这个原因。
端肃的大殿下与清正的二殿下瞧着是无情之人,却着实是有情之人,而风流的三殿下瞧着是有情之人,却从不当情是个什么,其实是最最无情之人。
这天资灵慧的小儿子,战场上从未有过败绩的少年神君,性子虽是闲散了些,成天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但他聪明强大,最妙的是世间无情可动他,无情可扰他,他便是活脱脱为护族战神这个神位而生。
但有一天,这样完美的小儿子却同他说,世间大抵也有不悔抑或是不因时因事而转移的真情,有时候,情大于法也没有什么。
天君觉得这太有什么了。他在凌霄殿中苦苦思索了两日,第三日有了主意,顾着三殿下的身体,再次亲临了元极宫。
元极宫的玉座上,天君淡淡道,他会亲自去上清境请灵宝天尊补缀红莲仙子长依的仙魂,而后令长依以凡人之身在一处凡世重生。
凡人有寿限,一寿一甲子,正正六十年,他允三殿下去凡世陪红莲仙子六十年,不过要封住周身法力,若这六十年里三殿下能对红莲仙子深情不变,证明这世间果有不悔抑或是不因时因事而转移的真情,那他便认可三殿下他所说的情可大于法,届时他会让红莲仙子重回天庭,再赐神位,令其重列仙班。
而倘若三殿下他对长依之情果然如夕霞朝露,连六十年都撑不过,那他今日如此舍弃修为救护长依,便是大大的鲁莽,长依会身入轮回永为凡人,他也需去西天梵境佛祖跟前清修七百年静心敛性。而后接任护族战神之位,此是给他的教训。
这便是那个赌约。
天步记得当时三殿下惊讶了好半天,但他也没辩解什么,反就着天君的意思接下了这个赌约。
天君是误会了,误会得还挺深。
长依,二殿下,三殿下之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外人虽不甚明了,但天步打小跟着三殿下服侍,瞧着总比外人要清楚些。
九重天上都说避世在太晨宫中的东华帝君是最有神仙味的神仙,因帝君他数万年如一日地待在三清幻境里头,唯有四时之错行,日月之代明,造化之劫功能引得他老人家注意一二。但有时候天步想,帝君他不将那些小世情放在眼中,乃是因帝君他上了寿数,这并没有什么;三殿下他年纪轻轻,在此道上与帝君比之却也不遑多让,这就十分难得了。
大概因三殿下他生来便是四海八荒最适合当神仙的神仙罢。
譬如与和三殿下年纪相仿的大殿下二殿下做比,三位皆是身份尊贵的少年神君,大殿下有欲,他的欲是凡事都要强出两个弟弟;二殿下亦有欲,他的欲比大殿下高明一些,乃是于四海之内壮天族之威名于八荒之内建不世之奇功;而三殿下呢,瞧着三殿下他身边美人一茬接一茬,像是个风流无边的样子,似乎是最该有欲之人,但于三殿下而言,这世间万物为空。三殿下内心没有任何欲望。
她从前在“空”这个字上头并无领悟,只是有一回听三殿下同帝君饮茶对弈论法,提到了空这个字。他们谈得高深,她没有听懂,因三殿下愿意成全她们的向道问佛之心,她琢磨一阵没有琢磨明白,便在私底下讨教了三殿下。
天步记得,彼时伴在三殿下身旁的美人是义水神君的小女儿和蕙神女。天上那时候盛传三殿下应是对和蕙神女十分中意,因这位神女已伴了他四月有余。东海之上千重白云掩住的云山之巅有鹿鸣鹤啸,风姿妍丽的和蕙神女靠坐在一株万年古松旁,正轻拢慢捻地弹一张七弦琴,偶尔望向三殿下的眼神中尽是缱绻倾慕之意。
站在一旁提笔描绘和蕙神女的三殿下听到自己问他何为“空”时,并未停下手中的画笔,他嗓音微凉:“世间事物,皆有流转生灭,无恒常之事,无恒常之物,亦无恒常之情;万事无常,有必成无,无中生他物,又必成有,但这流转生灭中却没有什么是抓得住,能恒常的,这便是空。”
她兀自不解,瞧着不远处的美貌神女,轻声问道:“那么此刻对殿下来说,也是空吗,空,难道不是令人乏味?殿下觉得此刻乏味吗?”
三殿下一边提笔蘸墨一边漫不经心地答她:“空令人感觉乏味?”他笑了笑,那笑容含着些无聊意味,淡淡挂在嘴角,“不是乏味。”他说,“空是令人感觉荒芜。”
天步一直记得那日说“空是令人感觉荒芜”的三殿下,他的眼中是神族难得的美人,笔尖也是这位难得的美人,那张画灵性俱现,至少说明三殿下他看着美人时并没有敷衍,但那时候三殿下他的神色,却有一种世间万物都不值一提的百无聊赖。
是以,因三殿下散修为救长依这事而将三殿下他就此传成一个情种的种种传闻,天步听在耳中是觉得有些可笑的。
令三殿下动容的,并非是长依,而是长依对桑籍逾七百年不变的那一份痴情。
大约“无常之空”令三殿下他感觉荒芜,他未曾见到这世上有“非空”之物,而长依对桑籍那份恒久的痴情,令他觉得那也许会成为一种“非空”,因此令他格外珍视罢了。
他舍掉一半修为也要令长依保住性命,不过是因为,只有活着的长依才能向他证明这世上也许真的有“非空”之物。
仙途漫漫,皆是荒芜,这一切三殿下他都看得透透的,但三殿下他大概并不爱这样荒芜的漫漫仙途。所以三殿下他自己有时也会说长依于他而言不同,她确是不同的,只是这不同,同儿女情长全无关系罢了。
日头烈起来,街上喧闹声益甚,这是人间。
天步瞧着眼前一脸愁思的少女,她长得颇似长依,此时脸上的表情更是像极了当初长依避在偏处一人为桑籍伤情的时候。
但如今她已记不得桑籍。
片刻前她问道三殿下对长依是如何想的,对她又是如何想的。谁能料到长依在凡世重生,却对三殿下生了情意?
天步再次叹了口气。
烟澜她对三殿下生出情意并非好事。
凡世中的确有那样充满旖思的话本,说什么英伟天神降临凡世千般苦寻万般苦寻只为寻回失散的前世真爱之类,戏台子上演一场就能引得大姑娘小媳妇儿哭一场。但那终归是话本故事罢了。那样为爱如何如何的天神,决然不会是这四海八荒的年轻水神,九重天上的连三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