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神鬼
阴凉的天气,更衬托出书舍的安静,准确的说是书舍书房的安静,因为后院的追逐欢笑从来不受天气的影响。
不管主人独坐一隅轻抚古琴,还是在台阶上闲翻书页,书房都很少有人来打扰。偶尔在秋风中盘旋的秋叶不但没有搅扰这一份宁静,反而演绎出另一种极致的境意。
就是有客人,这里也不会太吵。比如此时,墨非毓和琳儿对面而坐,偶尔传来巴祁斟茶时瓷杯碰撞的脆响。
“所以,你没有生夫人的气?”
“我一个下人,哪里敢生主子的气。再说了,我也没有受罚,事后夫人还责备了老爷几句,偷偷给了我一包桂花糖呢。”
依然是姣姣红颜,依然是莺莺燕语,就算眉间闪过一抹清愁,也掩盖不住琳儿对夫人的感激之情。
墨非毓静静地望着她,没有告诉她这一切其实就是夫人的安排。他实在不想让单纯的琳儿见到人心的险恶。
“要是你不想在夫人房中伺候,我可以想想办法。”
“在夫人旁边至少不用受茶叶蛋欺侮。”琳儿展颜一笑,“我现在才知道,府上那么多人,为何先生只帮我一个。”
“为什么?”
“因为先生也是蜀地人。”
墨非毓微微一怔:“你怎么知道?”
琳儿往门外看了看,声音低了三分,道:“昨天我听老爷说什么从四川回来,好像还提到先生的老家。”
墨非毓凝眉片刻,忽然看着她道:“你告诉我这些,不怕挨罚么?”
琳儿微微噘着嘴:“谁对我好,我都记在心里,做人可不能忘恩负义。”
墨非毓暖暖一笑,在地狱的幽暗中待得太久,听到这样的话心里确实涌出一股暖意。而这些,往往只有在府上的下人身上才看得到,感觉得到,比如琳儿,比如小月月,比如元斐。
琳儿可能把墨非毓脸上的表情当成了忧虑,反过来安慰墨非毓:“先生放心,是夫人让我来的,只要先生不给老爷告状,没人会知道。”
墨非毓举起手道:“我保证不说。”
两人又闲说了一会,琳儿取了药去了。墨非毓仍旧走到门口,便以目相送。
“以后,尽量少琳儿少来书舍吧。”墨非毓对静静立在一旁的巴祁道。
“为什么?”
“琳儿是个好孩子,她做得越多,就越危险,我不希望她有什么危险。”
“先生不说,她难道会自己说?”
“我不是说今天的事。再说了,她不说,能保证萧子戊不问吗?”
也不知巴祁是否听懂墨非毓的意思,过了片刻,才道:“先生好容易把她安排到夫人身边,一点用也没有。”
墨非毓看他一眼,对他的淡漠既有些吃惊,也有些生气。不过不知想到了什么,还是道:“我记得我说过,帮琳儿不只是让她伺候夫人。”
下午,墨非毓刚午休醒来,萧子钰派人来让他去查梨花巷的盗窃案。
原本就只是一件很普通的盗窃案:梨花巷的万寿堂药铺失窃一百二十四两银子。所以墨非毓很快就找到凶手。
唯一让人有些意外的,梁上君子竟是夏吕城郊有名的财主赵老板的公子。在衙门拷问之下,发现这个赵公子竟是这一带的惯偷。此人虽然不学无术,但也不嫖不赌,并无不良嗜好,唯独对翦柳之道深感兴趣,为此还曾花重金向多个江洋大盗拜师学艺。这让所有人都瞠目结舌。
在梨花巷买卖的都是中下层老百姓,别有一番风俗气息。从药房出来,墨非毓并没有立即上马车,而是闲立石阶上,静静地望着穿梭人流。
巴祁一声不响地撑伞立在墨非毓身侧,对于墨非毓将精力时间花在这种事情上他虽然没说过不满,但显然并不赞同。
墨非毓正吩咐登车,忽见一人奔上台阶,笑嘻嘻打招呼:“先生,好巧啊。”
此人正是黎东,他没穿公服,而是一身灰色长衫,在人群中并不起眼。
“你怎么在这里?”
这话实在说不上热情,甚至有质问的辞气,但黎东却是又惊又喜。因为问话的是巴祁。近半年来,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和黎东说话。
黎东忙道:“陪小姐来的,小姐请两位过去一趟。”
巴祁恍然道:“这起案子也是她安排的?”
黎东笑道:“两位去了就知道了。”
随黎东来到梨花巷南街一座叫清怡阁的茶楼。此茶楼虽不如曦和楼气派,但正因朴陋亲民,来往的都是城郊和城外的老百姓,比曦和楼还更热闹,而且依山环水,景致犹佳。
黎东订了三楼最南的一间包房,这是整个茶楼最好的房间了,房中高堂素壁,明窗净几,窗棂外三面抄手游廊,可见柳堤渡船、塘堰水鸭,以及历历凄阔的碧涟秋草。
颜雪身着一袭淡紫色长裙,肩上披着蓝色薄纱,头上一缀山茶,一副小家碧玉的清新素雅。秋光之下,辨不清是美景衬佳人,还是佳人染素秋。
吩咐黎东留在在房中,又请巴祁到门外望风。颜雪一面斟茶一面道:“我自己带了一些茶,但掌柜的说这里的点茶是一绝,就没换了。”
“多谢。”墨非毓微笑致谢,“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我刚有事找你,正好黎东看到衙门的瞿靖从萧府出来,料到你会出门办案,所以就一路跟了过来。来,尝尝。”
墨非毓举杯近唇,目光很快落到了桌上厚厚一摞宣纸上。
颜雪顺手推给他:“我在京城正好有档库房的朋友,从他们那里拿来了苏州官员的一些情报,你看看有没有用。黎东,你来说调查结果。”
墨非毓一页一页随意地翻看着。黎东上前一步,恭恭敬敬道:“寇甯庸本来是青青姑娘负责查的,因为先生派她去西京,所以她托我转述给先生。”
墨非毓道:“青青怎么说的,你尽量原话转述。”
“是。我到苏州后,遵先生吩咐把用鸡血写好‘轮到你了’四个字交给青青姑娘,青青姑娘说,她是亥时三刻潜入寇府的,当寇甯庸看到绑在箭上的四个字时,当时就吓得瘫坐在地,足足过了一刻钟才爬起来去书房。”说到这里,黎东看了一眼墨非毓,“具体坐了多久,青青姑娘没说,我也忘问了。”
“他没有求救?”
“没有,”黎东道,“他似乎更相信鬼神。”
“哦?”墨非毓浏览着情报,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寇甯庸进书房后,青青姑娘也跟了上去,因为她在书房对面的屋顶,所以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书房内的布置。她说,寇府书房三面墙都是书架,不过一本书也没有,而是放着菩萨、神龛、符器、香炉、转运石、桃木剑之类的东西。寇甯庸祭拜这些玩意儿就差不多用了一个时辰。之后一直坐立不安地待在书房里,整晚都没睡觉。”
“很好。”墨非毓做了简短地肯定了之后,也轻轻放下了手中的情报。
黎东小心翼翼道:“先生说什么很好?”
“我送寇甯庸四个字,就是试探他是否真如坊间传言的胆小,顺便吓他一吓。根据你和青青提供的情报,第一步目标已经实现。”
“轮到你了……”黎东一面在桌前踱步,一面分析道,“我明白了,闫成瑞,刘安仁,蒯慕几个刺史先后出事,寇甯庸见到‘轮到你了’四个字,一定会猜到下一个就是自己。”
“没错。”
“这样会不会打草惊蛇?”
“是伤弓之鸟。”墨非毓指了指桌上的情报,“本来第二步计划是除掉谷铎的同时再送给寇甯庸几个字,这样就应该足以逼他告病致仕。现在既然多了这些情报,不如索性一并用上。”
黎东疑惑道:“怎么做?”
“这些情报里,吴县、长洲县的县令,以及寇甯庸身边一个叫司徒空的司功都有问题,准确地说是更容易找出破绽,再加上谷铎,要是这四个人一个接一个出事,寇甯庸一定会旧疾复发,病情加重又无药可医,最后只能致仕归乡。”
旧疾复发,病情加重,最后因病归乡。从湖州一行至今,黎东早已对墨非毓的话奉若圭臬,不过他此时的推断也未免太详尽,详尽得难以让人相信。因为现在大家知道的情报不外乎就是寇甯庸胆小怕事,迷信神佛。
“你打算再送寇甯庸哪几个字?”一旁颜雪问道。
墨非毓想了一想,将茶水倾了一些在桌上,以食指蘸水,在桌上写了“谷司农上田鬼”六个字。
黎东俯下身将六个字看了又看,又换了几个角度,眉头越皱越深。
“轮到你了”四个字他是明白的,现在这六个字并不像是一句话。如果说第一个“谷”字是指谷铎,第二个‘司’字应该是指那个叫司徒空的司功,可第三个字“农”是什么意思?“上”和“田”就更费解了。而且最后竟然还有个“鬼”字……
“我们打个赌如何?”颜雪见黎东凝神思考,笑着问道。
“赌什么?”
“如果你能在寇甯庸出事之前分析出这六个字的含义,我答应再让你自由进出赌坊一个月,反之,我就把先生奖励给你的一个月收回来。”
但凡赌徒,只要有一丝希望都会放手一搏,黎东想了一想,只觉时间还长,胜算一点也不小,一拍桌子道:“赌就赌,小姐可要说话算数。”
颜雪笑道:“我何时不算数了。”
黎东搓了搓手,同时看了一眼墨非毓,墨非毓道:“你可别想来问我。”
“当然不问,问了还有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