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3章 吃瓜
“陛下是去尚书房,还是去暖阁休息?”群臣退下后,机敏的罗公公见唐帝面有疲色,小心翼翼请旨。
“朕敢休息吗?去尚书房!”
罗公公自然知道唐帝这火气不是冲自己发的,不过还是认错似的默默地领受了,从大殿出来,沿着乾堃宫走了一阵子,唐帝的气才消下去。
“你昨天说上林苑送了西瓜来?”
“是,”罗公公道,“陛下想现在尝尝,奴才这就让人送到尚书房去。”
“嗯,”唐帝想了一想,道,“要生的,越生越好。”
“啊?”
“啊什么,快去,另外,让刘韧勍马上来一趟。”
“是。”罗公公不敢多问,吩咐随行太监侍奉唐帝去尚书房,自己跑去准备西瓜和兜截刘韧勍。
暖阁和尚书房有很多不同,甚至可以说没有什么相似之处,不过最大的一点不同,是暖阁之中会有太监陪侍,而尚书房之中,除了每日黄昏负责打扫的和陛下召见的人之外,其他任何人不得入内。
没多大功夫,御史大夫刘韧勍进入尚书房。
“平身,坐。”
“谢陛下。”刘韧勍起身后,首先留意到了案上半生不熟的西瓜。
“吃瓜。”
“诶,是。”刘韧勍拿起一牙西瓜,看了看后地吃起来。
“今天早朝时,你怎么一句话也没有?”
刘韧勍一怔,早朝时一句话没有的可不止他一个,陛下突然这样问,他咽下了口中整块西瓜,抹了抹嘴道:“老臣还没想好,不敢妄自开口。”
“是吗?”
“此事关系国祚,西唐将来,老臣确实是还没想好。”
唐帝定定望着他:“朝臣都说你和颜卿是‘姚宋同朝’,可你知不知朕为何始终让他跟着你干,而不是让你跟着他干?就因为你不只处世比颜卿灵活,考虑事情也比他深熟。”
“谢陛下谬赞,要说守文以持天下之正,老臣远不及颜大人。”
“朕想过了,退就养颐确实不合适,”唐帝若有所思地道,“朕打算退一步,让太子监国。”
刘韧勍深深一怔,抬头望着唐帝。
唐帝郑重其事地道:“朕叫你来,就是想先听听你的看法,你如果同意,好好下去给朕劝劝颜煜这个老家伙,不要当着群臣的面让朕下不了台。”
刘韧勍听到这话,两道浓眉渐渐向眉心聚拢,他缓缓低下头,茫然地望着手中吃得只剩一半的西瓜,似乎想要放下,又不敢放下,显得有些无所适从。
“这里不是奉天殿,你不用怕成这样。”
“陛下真要放权给太子殿下?”刘韧勍似乎没听懂唐帝的话。
“君无戏言,你当朕一直在说笑吗?”
唐帝有些愠怒,不过刘韧勍显然在思考着什么,连“臣不敢”都忘了说,唐帝见他一脸忧虑的样子,叹了口气,接道:“朕真的是老了,想当年,朕制驭群臣,亲征狄戎,两平蛮荆,何等快意决绝,可最近些年,朕是越来越觉力不从心,越来越想多陪陪孩子……刘卿啊,你知不知道朕为何要禅位?”
“为何?”
“朕这心里怕啊,朕怕再不退位,就来不及了。”唐帝此时的辞气,无论怎么看也更像一个老人,一个孩子的父亲,而不是一国之君。
刘韧勍抬起头:“陛下的意思?”
“你真的以为,朕的三个孩子走的走,散的散,都是他们做了错事吗?”
说到这里,唐帝浑浊的眼眶有些发红,眼角也有些湿润,为了掩饰情绪,他拿起一牙生瓜慢慢悠悠地吃起来:“朕想,如果太子监国,那些别有居心的人,自然也就罢手了。”
“老臣以为,万万不可。”刘韧勍低着头足足过了一牙西瓜的时间,才咬着牙抬起头,定定望着唐帝道。
唐帝以目相询。
既然做了决定,刘韧勍没不打算继续掖着,毅然地道:“陛下,如果别有居心的人恰恰就是太子殿下呢?”
“西瓜好吃吗?”唐帝突然问了一句。
刘韧勍一愣,摇了摇头:“不好吃,太生。”
“你会说实话啊!”唐帝突然勃然大怒道,将吃剩得一半的西瓜用力掷出,重重打在了刘韧勍脸上,“朕不逼你,你还打算蒙朕到什么时候?”
刘韧勍小心翼翼,千算万算,却没算到唐帝从早朝开始就一直在演戏,还一直演到现在,而且为了诓自己说实话,竟然不惜当着自己的面儿落泪。他过早朝这一关时还暗自庆幸,没想到却没能过第二关。他也不敢去擦脸上的西瓜汁,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不愧是“‘姚宋同朝’的刘韧勍,如此情况下,他在极短的时间里就恢复了镇定:“陛下息怒,臣不是不说,也不是不敢说,而是此等关乎西唐社稷的事,臣不敢捕风捉影,信口胡诌啊。”
“颜卿就敢!要不是他,朕可能还没觉出问题。”唐帝暴跳如雷地道,“捕风捉影,炵烨自贬岭南去做郡王,除了颜卿竟然没有一个人出来挽留,朕要内禅退养,奉天殿上几十个九锡老臣,竟然只有五个人勉强站出来,姓端的还当堂筹划着要择吉日,告天地,这叫捕风捉影,啊?”
“陛下,这些都是猜测啊,也许端卜正真的就是希望陛下能颐养天年,难道这有错吗?”刘韧勍眼眉低垂,“退一步说,太子终究是承续西唐大统的,朝中群臣巴结他一些,端卜正之流心急一些,其实也无可厚非,并不能证明这些人对陛下有二心啊。”
这番话,也只有刘韧勍能说出来了,唐帝看着他,这个比自己还大几岁的老臣右额青中泛红,也不知是肿了还是西瓜汁,不由心一软,从一旁取过一根毛巾递给他。
等刘韧勍擦了脸,唐帝才道:“接着说吧,罗童二人的案子,你怎么看?”
经过刚才的事,刘韧勍胆子大了一些,不过还是慎重地道:“虽然所有证据都直指炵烨,不过以臣对炵烨殿下的了解,他不像是做出暗杀这种事的人。至于他和捐银案的关系,炵烨殿下是门生故吏满天下,可老臣特意查了一下,这些年前往陇右捐银的,还真没有他的人。而且,殿下和罗童二人就是普通的上下级关系,平素走得并不近,似乎也不太可能相互勾联。当然,这一切都是老臣的猜测,若要知道真相,除非陛下下令刑部彻查。”
“刑部?哼,刑部要是能让朕放心,朕何苦屡屡把案子交给你和颜卿。”唐帝说完,又道,“此案是刑部负责的,再让你接手也不合适,而且朕已答应不再深究,就这样罢。”
这件事虽然不再追究,但炮制冤案、诛逐皇子、把控朝政……这一切疑虑并没有解决,反而越来越明显。唐帝绝无可能在这些疑虑之下让任何人续承帝业。他今天只是略略试探,必要时,别说几滴眼泪,让某人受些委屈,甚至做出牺牲也是必要的。
准许炵烨自贬为郡王也是为了保他周全,他这个儿子的脾性,唐帝还是很了解的。
“今日我二人的话,一个字也不许说出去。”唐帝望着案上半生不熟的西瓜,脸上闪过一抹寒光,“接下来要怎么做,朕自有分寸。”
“是。”
唐帝已没有心绪再理政事,扫了一眼书案:“回兴德宫,你陪朕走一程。”
尚书房离奉天殿很近,与兴德宫却是一东一西,路程甚远,主要是因为早朝后前往尚书房方便,午饭或晚饭后回兴德宫休息,又正好走一段路。不过今天,唐帝一步也不想走,吩咐罗生备辇。
“你这条腿有毛病?”
“回陛下,是。”
“朕不记得你有腿疾?”
“也是最近一两年的事,现在每回变天就会痛。这人上了年纪,总会这里痛那里痛,陛下不必为老臣挂怀。”
帝辇之上,君臣二人对面而坐。尽管同是在朝为官多年的股肱之臣,也经常与唐帝同辇,不过刘韧勍在车中,要比颜煜拘谨得多。
“你这老东西比狐狸还狡猾,朕才不担心你。”唐帝的目光透过车窗望向远方,“朕担心的是颜卿。”
刘韧勍闻此,也是轻叹一声:“是啊,他这些年竖敌已经够多了……”
话刚到一般,帝辇忽然急停了下来,原来有三个人推着一辆很大的木车挡住了路。
三个人都灰头土脸,满身污泥,一见是帝辇,其中一个忙吩咐将木车推到一边。
“孩儿惊扰父皇圣驾,请父皇恕罪。”
唐帝微微一怔,凝目看了一下,才发现其中一个满脸泥污的是炵颖,而木车上,竟然是一株树。
“你在干什么?”
“回父皇,娘喜欢茶花,孩儿把这棵雪塔送进宫给母妃。”
“西京好像并无茶花树?”这话是刘韧勍说的。
“是,这棵树是我两年前从邕州移植到允州的,怕养不活惹母亲不快,就养在我府上,没想到长得很好,我想着,今年它或许就能开花,所以趁现在把它送过去。”
唐帝冷冷打量了他一下:“去吧。”
“是。”
两人分别后,帝辇继续前行,唐帝闭目仰靠在车栏上一言不发,眼见已经过了宫门口,快到兴德宫,唐帝仍没有发话,刘韧勍也不敢下车。
“炵颖这孩子,真的是变了。”
“啊?”刘韧勍顿了一顿,“是啊。”
“你觉得,他和炵烨,谁更孝顺?”
“两个都是好孩子。”刘韧勍抬起眼眉看了唐帝一眼,很快又垂下了,“可惜都犯了错。”
唐帝起初也没什么反应,不过片刻之后,他突然睁开了眼,疲惫的双眸之中闪过一道厉芒。
都犯了错?如果炵烨是被人陷害,那炵颖呢?
不过这种疑虑很快就黯淡了下去,因为当年的庐陵之乱可以说是铁证如山,而且这么多年来,炵颖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许久,刘韧勍的视线才触及唐帝紧闭的双目,露出精深幽远,异常复杂的微光。
直到到了兴德宫门口,唐帝既没有下车,也没有让刘韧勍下车的意思。
“你觉得,两个谁更能干?”
刘韧勍怔了一怔,这些年炵烨将礼部治理得风生水起,而炵颖自从贬为允王之后,几乎没有任何作为,答案还不明显吗?
“自然是烨王殿下。”
“嗯,”唐帝不置可否的应了一声,没有再说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