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公英洒满明村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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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蒲公英洒满明村河

蒲公英洒满明村河(第八章)

明青萝

就在大家以为尚华叔同意了大家的意见,准备把剩下的晒场也晒满时,让人意想不到的一幕发生了。尚华叔赶着一头大水牛,扛着一张铁犁来到了晒谷场,三下五除二给大水牛套好了笼头,大家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尚华叔已经把晒谷场当作一块旱地,在上面犁起了地。大家一边大骂尚华叔缺德、神经病,一边赶紧收起了自己的稻谷,把整个晒谷场给空了出来。

尚华叔阴沉着脸,在晒谷场上犁了两个来回,然后一屁股坐在了晒谷场上。在他眼前的是四条深深的沟壑,像是怪兽张开的巨大幽深的嘴巴,要吞噬这世间的一切。村里所有的人都远离了这块晒谷场,远远地看着,低声地议论着,还有不少人伸出小拇指指指点点,一脸的的鄙夷和不屑。

在大家的指指点点和小声议论中,我竟然听到了关于尚华叔年轻时的爆炸性内幕。

尚华叔三岁丧父,自小被母亲娇生惯养,身上各种毛病不断,尤其是小偷小摸,仿佛与生俱来似的,如影相随。尚华叔的那种小偷小摸与我们小伙伴那种偷吃瓜果桃李完全不同,我们是小时候的调皮捣蛋,是小孩子对这个世界一切陌生事物的尝鲜好奇,时光流逝之后,那反而成了孩童时代的一份美好和记忆。尚华叔不同,他从小时候的小偷小摸一直延伸到了成年后的得陇望蜀,巧取毫夺,这就与道德和法律相关了。起初,村里的鸡鸭经常会莫名其妙地失踪,还有菜园里的菜也会大面积地被人偷盗,后来,铁锹犁耙乃至猪狗耕牛也会被盗,鱼塘里的鱼经常被人毒死。这些,都有尚华叔参与的身影,只是大家邻里乡亲的,没有谁去报案,都是自认倒霉,更加把严了自己家门,防贼防盗防尚华叔。

记得有一次,我家养了两年的鱼塘,我们每天辛辛苦苦割鱼草喂养,每条草鱼都有五六斤重,一夜之间,三百多条鱼全部被人毒死偷走了,塘边只剩下几条有气无力的小鱼在水里翻着肚皮。我第一次看见母亲在池塘边泪流满面,本来准备建红砖房的计划全泡了汤。大家都说,这一定是尚华叔干的,因为事发前几天,他与几个狐朋狗友在村里晃来晃去,一个个都是一副贼眉鼠眼的样子。后来听母亲说,尚华叔亲口告诉我父亲说,事情确实是他的那些狐朋狗友干的,不过他没有参与,因为村里他最敬重的就是我父亲明德老师,只有明德老师不看轻他,还经常帮助他一家。他尚华再没良心也不会做对不起明德老师的事,不过,此事他也脱不了关系。因为是尚华叔把那班人给带到村里来转悠,我家的鱼塘才被那伙贼人给盯上了。明明知道是什么人偷的,但我们都拿不出证据,此事也只能不了了之。不过,这事之后,村里人就很少看见尚华叔的身影了,据说,他跟那伙狐朋狗友大吵了一架,甚至挥拳相向,总算达成了今后不进我们村的约定。他们这一伙人就转移阵地,去了方圆数百公里都大名鼎鼎的千年古镇卢镇。

那个时候的卢镇,一到逢圩日,人山人海,水泄不通,这里不仅是四面八方货物、人员的集散中心,更是扒手也就是小偷的集散中心。混在人群里,扒手们像是鱼儿在无边大海里一样游走、欢唱。我们村里的每一个村民,只要去卢镇赶过集的,就没有哪个能够不被扒手光顾过。听村里人说,尚华叔离开了村子,就是靠第三只手在卢镇里混得如鱼得水。那一年的夏季,老大不小的尚华叔还在卢镇里晃荡着,眼睛像猎犬一样闪着光,在汹涌的人群里扫来扫去,手掌穿花蝴蝶般地上下翻飞,把别人家口袋里的希望全部化成了泡沫。正在他得意忘形地把手伸进一个高大健壮的络腮胡子口袋时,自己那只轻盈飞翔的手像是被铁钳夹住了似的,无论他如何挣扎,始终是纹丝不动。成天打雁的尚华叔这一次是碰上了硬石头,被雁啄瞎了眼。

这是来卢镇开盘子占山头的一伙新扒手,尚华叔的手伸向的正是他们的头子。一伙人围住尚华叔就是拳打脚踢,当场把尚华叔打得吐血,一伙人笑嘻嘻地看着他一边挣扎一边爬到街脚的尿缸里去喝尿水。卢镇的人谁没有遭遇过扒手的侵扰,大家对扒手自然是深痛恶极,大家里三层外三层地围观,不仅没有人上前劝解,反而大声叫好,打得好,打得好,最好废了他的手脚;去啊,去喝那桶尿,不仅很好喝,还可以治疗跌打损伤,效果超级棒。最后,是卢镇中学的一名退休老教师路过,好说歹说才把围观的人群驱散,算是救了尚华叔一条命。

尚华叔在家里躺了大半年,被打断的腿基本复原,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出他走路有毛病。从那以后,尚华叔就彻底地老实了下来,在家里耕田种地,侍奉老娘,娶妻生子,过上了庄稼人平平淡淡的日子。其实,这次事件也是尚华叔的一次造化,在他被打断腿的第二年,卢镇就开展了声势浩大的严打,别说杀人放火的大恶人,就是一般的流氓地痞、街头混混都全部给逮了进去,判十年八载甚至无期徒刑的比比皆是,尚华叔算是逃过一劫。

原来尚华叔还有过这么惊心动魄的过往,我所看见的,只是他棱角分明的刀削脸、寒光逼射的犀利眼神和一副金口难开的懒散模样。那一年,尚华叔独占了那个晒谷场,其实他也没用几天,就把早稻收进了谷仓。接下来,那个晒谷场仿佛沾上了邪气,除了尚华叔在用外,哪怕晒谷场空在那里,也没人去晒东西。共用那个晒谷场的几家人,或投亲靠友,或跟左邻右舍商议好,都借用了旁边的晒谷场,顺顺利利地完成了那一年的双抢。

村里人的爱憎分明让尚华叔更加地沉默寡言,除了我们几个小孩子无所谓地会跟在他身后,尚华叔尚华叔地叫,其他人基本上是一副惹不起躲得起的神态,宁愿绕远路,也不跟他碰面。

这次风波之后,村里那片泥巴晒谷场也逐渐退出了历史舞台。同这一年的秋天,村里人开始了大规模建红砖房,一栋栋三层小洋楼在山林间拔地而起,地上的泥巴晒场被水泥

楼顶取代,不到三年时间,村里人就跟上了五斤仔抛开大家十来年的脚步,享受起了楼顶福利。

站在楼顶,打量整个村庄,看上去显得更加幽静美丽。远远地,那一片晒谷场已经被野草占领,铺成了一块绿意盎然的地毯。尚华叔他们共用的那块晒谷场同样长满了野草,但仔细看去,还能依稀看出野草排成的四条队列,那是晒谷场上四道深深的沟壑,疯长的野草竟然沿着沟壑站立,让我再次窥见尚华叔当年犁出的四条沟壑,连同他隐藏在岁月深处的凶狠霸道、悲壮凄凉。

五斤仔擦拭了一把笑出来的眼泪,再次说道,现在连挑稻谷上屋顶的人都没几个了,晒谷场也长满了野草,还是让我认真看看你家的风水朝向吧。五斤仔一边说着,一边掏出了罗盘。

跟在五斤仔后面,我分明看见尚华叔眼里闪过一股凶狠的光,吓得我浑身一哆嗦,赶紧藏在了五斤仔身后。当我抬头再看时,他已经闪身进了院门。不一会儿,尚华叔拉着一根电线,扛着一把电锯出来了,五斤仔背对着院门还在那里唠唠叨叨地跟尚华叔的老娘解说什么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不曾想轰轰几声响,身后那棵大樟梨树便倒在了地上。

尚华叔抹了一把头上的木屑,咧嘴大笑了起来。五斤仔,这下就不是两门对一梨,不死也会离了吧,桃花开后梨花尽管飘,我家门前再也站不住魔鬼妖了。尚华叔还把眼光在我身上扫了扫,说道,老懂,你懂个屁,别学五斤仔,要学明德老师有文化,记得他回来请他来我家喝酒。

五斤仔的风水事业受到一次致命的打击,我和小伙伴们也蔫不拉几了几天。我终究是没有摘到尚华叔家的樟梨吃,尽管我们付出了千般的努力和百般的阴谋诡计,在尚华叔的野蛮霸道下,还是一败涂地,连那棵长了十几年的樟梨树都因为我们而倒了大霉,在硕果累累的青春年华里便化成了一堆柴火,一缕青烟。我不知道是该责怪我们这群贪嘴的小伙伴,还是该诅咒尚华叔一了百了的凶横霸道。

周末,父亲回来后大骂了我一顿,一方面指责我不学好,天天在村里晃荡,偷鸡摸狗,从小偷针弄不好长大就要偷金坐班房。另一方面,说我不大度、眼界低、不知道感恩,只会盯着人家的缺点和伤疤,还与五斤仔合伙恐吓、欺骗尚华叔,实在是不应该。父亲除了大骂我一顿之外,还要拉着我去尚华叔家赔礼道歉。后来看到我实在是顽固不化,怎么也说不动,他便一个人去了尚华叔家。

看着父亲渐渐融入朦胧夜色的身影,尚华叔敢言敢说,关键时刻敢于援手助人的依稀往事再次浮上心头。

那个时候,村里烧火煮饭用的还是柴草,每年冬天,村里的山林都要进行一次砍伐,先是在较大的或是有病虫害的的树干上削去一块树皮做标记,有标记的树才可以砍伐。村里会先告知大家每人大约可以分得柴火多少斤,大家就按照家庭人口数去把做了标记的树连同树根一起砍伐下来,收拾妥当后,就按照事先抓阄的顺序来过秤,多退少补。过秤的先后顺序特别重要,尤其是对没有劳力的人家而言,排太前了连树都还没砍伐下来,自然是没法过秤,轮空之后要再请他们回来过秤则千难万难,还欠下了天大的人情。排太后了也不行,要干巴巴地等着。秤完之后还要把柴火搬回家里去,那又是一个劳累活,稍一耽搁当天就搬不完,放在山上心里又惦念着。所以,大家最想抽到的顺序都是十二三号,不急不慢,刚刚好。我家里照常是我去抓阄抽签,不知道是什么缘故,每次总是抽在七八号左右。这是一个尴尬的排序,对家里有劳力的人来说,这是最佳顺序,刚刚收拾好就来过秤了,过秤后还有大半天的时间,可以慢悠悠地将柴火往家里搬。我家则不同,父亲平常不在家,除了母亲,家里都是些老人、小孩,等我们把砍伐下来的大树收拾好,往往过秤到了十四五号。这个时候,除非后面有轮空的号码,他们才会往回走补秤先前轮空的号。母亲这个时候是最着急的,但也拉不下脸来去再三请求过秤的人。父亲在家时经常说,要遵守大家约定俗称的规矩,不能因为自己方便而钻空子,母亲也是个文化人,虽然下放之后就留在了农田里,没有再返回课堂继续当民办老师,但规矩意识却与日弥坚。

这个时候,无所事事的我则会跑到过秤的地方,一家一家地跟过去看热闹。每次尚华叔看到我过来了,那紧绷的脸便有些松动,似有心无心地问,老懂,明德老师回来了没?如果我回答说回来了,今天正好星期天呢,你不知道吗?他便继续低下头,一声不吭地与那伙人一起过秤。如果我回答说没有,他在上课呢,哪有时间。他便会在秤完这家的时候说,你们看明德老师家已经轮空这么久了,明德老师不在家,都在为读书娃忙碌着,他们家劳动力不足,不先过秤的话,柴火又要扔山上过夜了。于是,其他人也附和着,是啊,是啊,明德老师为了我们大伙的读书娃,我们也得出份力。于是,过秤的人便不请自来地返回到我家堆放树木的地方,手脚麻利的一次过秤完。本来轮到过秤的人家,一看过秤的人抛下他家不管,嘴上正要说些愤懑不平的话语,一打听说是明德老师家柴火收拾好了,先给他家过秤完马上就过来时,脸上的不快马上就消失不见,说,是去明德老师家啊过秤啊,明德老师没回来,那是应该的,咱再等十几分钟就是,没什么要紧的。